胡炎
在這個秋雨霏霏的日子,高陽的心情像天氣一樣陰郁。他沒有打傘,冰涼的雨點和濕漉漉的枯葉不時打在他的臉上。那件6年前的舊上衣散發(fā)出潮濕的霉味,無聲地表明了他目前的窘迫。他在這段人行道已經(jīng)徘徊多日了,目光間或投向?qū)γ娴男^(qū)。準確地說,是小區(qū)臨街這棟樓的三單元頂層西戶。他在好幾個晚上留意到這戶人家一直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燈光。
“最后一次,”高陽在心里說,“干了這一次,以后就徹底收手?!?/p>
6年前,高陽因盜竊罪入獄,妻子和他離婚,年邁的母親撒手西去。在度過了6年牢獄生活后,他重獲自由,卻像一個街頭的游鬼?!吧n天做證,我真的想做個好人。”高陽想。但是他不知道該干什么,也沒地方收留他。他想做個小本生意,可本錢在哪兒呢?有獄友拉他下水,他拒絕了,他的確不想做賊了。
高陽打聽到,妻子離婚后,并沒有再成家。萬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投奔前妻??伤吹降那榫白屗念^一顫:妻子的租住地家徒四壁,而且她身患重病,無錢治療,幾乎是在等死了。
“我是個罪人啊!”高陽給孱弱的妻子跪下了。
妻子流著淚,哽咽道:“你要真改了,我還是你的女人。”
高陽點著頭,拉著妻子的手:“我改!我改!”
“那就去打工吧,掙多掙少,咱只要干凈錢?!逼拮诱f。
高陽在街頭彷徨,琢磨著去哪里打工。不能遠了,他想,遠了就沒法照顧妻子。可在這個小縣城,又有什么活計好做呢?他要救妻子,妻子的病一定是氣出來、累出來的,為妻子看病就是為自己贖罪。他需要錢,很多錢,而且一天也不能拖延。
秋雨順著他的發(fā)絲滑下來,澀澀地鉆進眼角。高陽站定在一棵樹下,咬了咬嘴唇:不能猶豫了,就讓自己最后再做一次賊吧。
凌晨時分,高陽戴著遮陽帽、大口罩和手套,兩只鞋用黑布包了,全副武裝潛入了樓道。樓道里靜極了,高陽躡手躡腳上到七樓,幾乎沒有弄出一絲聲響。他貼在那扇棗紅色的防盜門前,側(cè)耳傾聽了一會兒,確認里面沒有動靜,這才拿出開鎖工具,讓6年前的手感重新回到拇指與食指之間。
就在鎖即將打開的時候,樓梯上突然響起了腳步聲。高陽聽得出,那是粗高跟鞋發(fā)出的聲音,要命的是,這聲音像一團霧氣,—直朝七樓飄了上來。高陽無處可躲,他只能在那雙鞋子到達六樓的拐角前,匆忙扯下身上的偽裝,揉成一團裝進褲兜里,然后拿出手機放在耳邊,做出找人的樣子。
高跟鞋的主人終于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很標致的女人,年紀看上去30多歲,兩個金耳環(huán)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亮閃閃地晃著。她看了一眼高陽,并沒有對這個深夜里的不速之客表現(xiàn)出過多的驚訝,只是隨口問了一句:“找人嗎?”
高陽心虛地點點頭:“我可能找錯門了?!?/p>
他開始下樓,與女人擦肩而過時,他聞到了女人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這時女人突然叫住了他,高陽的心狂跳起來。
“我好像認識你?!迸苏f。
“不好意思,你大概認錯人了。”高陽笑了笑。
“你不是優(yōu)越路那個配鑰匙開鎖的師傅嗎?”
高陽愣了一下,急中生智地默認了。
女人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太好了,我剛從外地出差回來,可不巧,我把鑰匙弄丟了。我正犯愁呢,你幫我把門打開好嗎?”
那扇門正是他鎖定的目標,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今晚的最后一次行竊竟然變成了助人為樂。鎖很快打開了,女人遞給他一百元錢:“謝謝你,不用找了?!?/p>
高陽走出樓洞,融入清涼的夜雨里,忽然感到一陣輕松。他終于不用做賊了,這也許是天意。明天,他將掏光自己所有的力氣,為妻子掙來干凈的錢。
他在妻子的樓下抽著煙,徘徊了一陣,正要打算上樓,那個熟悉的腳步聲竟又鬼使神差地響了起來。他不由一驚,躲在一棵桐樹后偷看,一點沒錯,來人正是剛才那個請他開鎖的女人。
女人輕輕地上樓,高陽悄悄尾隨。三樓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前,女人停下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鼓鼓的紙包,彎腰向門下的縫隙塞去。
高陽故意咳嗽了一聲,女人顯然猝不及防,渾身哆嗦了一下,回頭看到是他,表情古怪地示意他不要發(fā)聲,然后拉著他來到了樓下。
“你是不是在打這家的主意?”女人冷冷地問。
“這話應(yīng)該我來問你吧?”高陽說,“你想干什么?”
女人嘆了口氣:“當著同行的面,我就不繞彎了。剛才看你夜半三更那副德行,就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了。借你的手,我到那家撈了一把。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嗎?因為這里有一個苦命的女人,兩個月前我來過,可非但一無所獲,反而讓我難過了幾天。你也許不相信,那天我看著昏睡中的女人,哭了。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也是一個女人。我只想幫幫她,明白嗎?”
高陽呆呆地看著女人的臉,他看到了女人眼神中真實的痛苦。這個漂亮的女人,無疑是同行中的高手。良久,他說:“謝謝你,那個可憐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20分鐘后,那個紙包里的錢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他們在空寂的街頭握手,異口同聲地說了四個字:“最后一次?!比缓螅麄兊纳碛皼]入了無邊的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