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然
任何曾經(jīng)的美好存在,都值得被記錄,被懷念。
“你們?nèi)グ?,?Chris一臉遺憾的表情,“這個我爬上不去?!?/p>
四月的一天清晨,我、Chris、Paulo站在紐約市一座廢棄的大劇院后面的小巷子里,抬頭看著上面歪歪扭扭搖搖欲墜的防火梯,紛紛在心里盤算:如果自由落體,最高一級梯子距樓頂入口的那個兩米半的落差能不能受得住自己的體重……
距離1716年全美第一座劇院建成至今,已過去三百余年。這三百年間,歌劇話劇的繁榮衰落、電影年代的伊始,促使修建了橫跨北美洲、總數(shù)超過四萬座的影院和劇院。這其中包括設(shè)備結(jié)構(gòu)現(xiàn)代、建筑風格統(tǒng)一的電影院線,其中以萬達集團旗下的AMC娛樂公司為代表——是的,你沒看錯,全球最大的電影連鎖公司美國AMC娛樂企業(yè)目前是中國大連萬達集團旗下的一個子公司。在美國市場占有率第一的AMC院線擁有11247塊屏幕,和1027家電影院,除此之外,AMC的海外據(jù)點還有英國、法國、巴西、加拿大等國。
除了這些無論是外表還是內(nèi)里,看上去幾乎都一模一樣的電影院線,美國劇院的另一個分支便是建筑富麗堂皇、內(nèi)部裝修極盡奢華的歌劇院和戲劇院。歌劇院在北美的發(fā)展史可以追溯至18世紀中葉。雖然記錄上可考的第一座大劇院于1716年建于弗吉尼亞州的威廉斯堡,但美國專業(yè)戲劇的誕生日卻是英國演員兼戲劇導演Lewis Hallam抵達北美洲的1752年。隨著Lewis一起來到北美洲的,是當時倫敦流行的哈姆雷特、奧賽羅等流行劇目,以及一個完整的歐洲戲劇表演公司。
在那個沒有電視、電影、電子游戲的年代,劇院的出現(xiàn)無疑極大的豐富了人們的精神世界。上流社會將看劇聽戲作為社交的一部分,每逢看劇時的珠翠羅綺、衣香鬢影,除了滿足劇院對著裝的要求,更是表示對劇目及工作人員的尊重。而能搞到一票難求的熱門劇目的入場券,也是彰顯實力的一個好機會。
而在賓州費城的"the Walnut"(胡桃街/核桃街 劇院),是現(xiàn)存的美國最古老的劇院,第一部獨立的戲劇作品《the Rivals》by Sheridan(情敵,謝立丹作品)于1812年上演,出席觀看這幕劇的包括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杰佛遜。
說到美國戲劇,繞不開的“老大哥”便是紐約百老匯。就像國內(nèi)藝術(shù)圈借著《茶館》常四爺?shù)哪蔷洹案闼囆g(shù)的,就是條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一樣,在美國,甚至全世界范圍內(nèi)的戲劇舞臺中心是紐約百老匯。維基百科頁面2017年列出的百老匯劇院共有103座,包括41座分布在44街到53街附近的內(nèi)百老匯劇院,及62座外百老匯劇院。
雖然在紐約以外,許多城市也有專業(yè)的劇團和常駐劇場的公司生產(chǎn),但毫無爭議的,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音樂劇、戲劇、話劇基本都集中在紐約百老匯,及英國西區(qū)。從2013年到現(xiàn)在,我反反復復去了紐約數(shù)次,如果有人問我,作為游客去紐約最應(yīng)該做的事兒是什么,我的答案一定是:看劇。從我2013年的第一場《歌劇魅影》起,我便同每一位游客一起,愛上了這個雖然危險喧囂、精神文化卻大大豐富過北美總和的城市。
“紐約——天堂和地獄的結(jié)合體”,這句話雖然略微夸張,但卻真實地反映著這個國際化大都市的面貌。紐約地鐵常年臟亂差,異味和不明液體遍地橫流;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也總是搖搖晃晃地走在街頭;犯罪率居高不下;房租居高不下,然而每年來此打拼定居的“紐漂”,和想要一睹這座紙醉金迷不夜城的游客數(shù)量卻也居高不下。
無論是擠在紐約時代廣場的人群之中被晝夜通明的廣告牌迷花了眼,或者是在布魯克林某個地下爵士酒吧通宵達旦地參加派對,又或者在中央公園晨跑、在大都會博物館瞻仰展品、在上東區(qū)某個咖啡廳吃早餐,在這個天堂和地獄中,有著太多關(guān)于人間的熱鬧和愉悅,讓所有人無法對它們說不。
而在百老匯看一場劇,一定是這個天堂中最重要的娛樂。百老匯距離時代廣場不遠,常年上映著音樂劇、話劇,及歌劇。著名的音樂劇如《歌劇魅影》、《獅子王》、《媽媽咪呀》,話劇如《捕鼠器》,歌劇如《圖蘭朵》等等,都是百老匯的經(jīng)典常駐劇目。百老匯的大部分劇院只排演一出戲,每天一兩場循環(huán)數(shù)年直到該劇停演,比如著名的《貓》,1982年上映以來每天不停歇地重復了十八年,于2000年正式停演。而2015年我再次拜訪紐約時,地鐵和公交車上重復地播著同一個公告:“《媽媽咪呀》將于今年9月正式停演?!薄酝庵馐牵欢ㄒゾo看劇,否則此劇一旦停演,再復出就不知是何年何月。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由于經(jīng)濟的繁榮和建筑學及科技的更新,歌劇院和戲劇院在數(shù)量上迎來了一次爆發(fā)。然而誕生于同時期的電影,雖然起初發(fā)展緩慢,但很快便迎頭趕上。越來越多的電影院線開始大肆興建,同時,由于電影的票價明顯比歌劇戲劇更加平民化,以及越來越炫目的特效,迅速地席卷了美國甚至全球。
此時,許許多多的戲劇院由于抱定“戲劇不死、歌劇不亡”的想法,不僅沒有迅速轉(zhuǎn)變經(jīng)營策略,反而變本加厲地投入排演更多成本更高的劇目。而一些投資商,甚至看中了此時的商機,在一些戲劇院內(nèi)加裝電影放映功能,以期吸引更多觀眾。而這些斥資巨大的裝修和投入,并沒有給這些劇院帶來更多的效益。電影的盛行似乎是注定的,而由于后期維護費用的居高不下,加上技術(shù)更新緩慢,這些劇院終究敵不過各大電影公司的壟斷,逐漸走向衰落。
據(jù)此,之前的投入幾乎全部白費。正如我之前的文章里說的那樣:許多建筑的廢棄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路——如都市化和人口遷徙導致小城鎮(zhèn)的廢棄,南方黑人新教徒北上導致白人教會的廢棄,等等。而更多建筑的廢棄卻是由于人為錯誤,經(jīng)驗的不足,和對形勢判斷的失誤:這些劇院的衰落就是一個極好的例子:在原本經(jīng)營狀況已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大量投資,除了增加每出劇目的成本,入不敷出更是加速了銀行宣布劇院破產(chǎn)日的到來。
由于院線壟斷,同時走向衰落的還有汽車影院和一些獨立運作的小影院。截止至2017年,全美關(guān)閉的劇院超過兩萬六千座,其中一半以上已經(jīng)拆除,而重新修復、再次投入使用的,卻僅有不足500座。
2016年圣誕節(jié),我一人獨自南下,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純?yōu)樘诫U的road trip(公路旅行)。在橫跨紐約州的時候,我遇上了自己的第一座歌劇院。修建于1910年耗資30萬美金(相當于今日約五百萬美金 )的這座猶太風格的歌劇院,于開業(yè)整100年后關(guān)閉。
2016年底的我,雖然已經(jīng)去過一些工廠學校水上樂園等等,但這種規(guī)模的廢墟還是第一次。這間劇院上下共四層,除了正廳,還有幾間俱樂部,雪茄室,咖啡廳酒廳,鋪了木地板的跳舞廳,一個小教堂,而觀眾入口則多達6個。而演員更衣室,包括5間普通演員更衣室,和8間為主演們準備的特別演員更衣室。其中兩間特別演員為套間結(jié)構(gòu),外面有會客廳,里面有化妝間和休息室。劇院內(nèi)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和眾多其它密封良好的廢墟一樣,寂靜到令人耳鳴。現(xiàn)在想想,以這間劇院當時的狀態(tài)來說,非常有可能有一些小動物寄居在此,然而當時作為一個新手的我,一有風吹草動就如驚弓之鳥,在正廳內(nèi)拍了兩個多小時,穹頂和辦公區(qū)完全沒有涉足,就匆匆從入口爬出去了。
當?shù)鼐用駷橹匦滦迯瓦@間歌劇院組織了一個募捐機構(gòu)。雖然捐款遲遲不能達標,但由于志愿者的持之以恒,這間劇院在廢棄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保持了非常完好的狀態(tài)。我第一次進入時,整間劇院不見一絲人為破壞的痕跡:沒有涂鴉、沒有打破的玻璃、沒有飲料或啤酒瓶。雖然其中一間更衣室有流浪漢留宿的跡象,但除了一張?zhí)鹤雍蛶准路]有多余的物件。
時隔8個月,當我和Chris一同重返此處時,穹頂附近的天花板已經(jīng)開始逐漸剝落,外面的天光順著幾個小洞一絲絲漏了進來。而金黃色的幕布,也已令人心疼地出現(xiàn)了涂鴉。幸好,2017年底這間劇院的第一階段修復資金已經(jīng)到位,修復工程正式開始。其中,一樓的椅子已經(jīng)全被拆掉,目前正在拍賣。修復完成后大概會和剛建好時差不多,滿員800人觀劇。消息傳來時,我和幾個曾經(jīng)造訪此處的朋友都歡欣鼓舞地松了一口氣,畢竟沒有很多廢墟有重生的機會。
NYC(紐約城)及周邊充斥著廢棄的各類劇院。以帕拉蒙為名的連鎖劇院就有四個,建于上世紀三十至四十年代,廢棄于開業(yè)二三十年后。雖然地點各異建筑樣式不同,但大部分均為Art Deco Style(裝飾風格藝術(shù))。兩年前我曾在機緣巧合之下非常偶然地造訪過其中一座,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瞥,但當時那個廢棄劇院有光的側(cè)影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2017年秋天拆除計劃通過的消息傳來,我再次南下,專為拜訪這座劇院。然而時間不湊巧,造訪的那天市內(nèi)有游行,整條街道充斥著警察和游行人群。作為現(xiàn)場唯一的亞洲人,我一身黑色的打扮,以及肩上非常突兀的大塊頭相機和三腳架,實在是太過引人注目。被連續(xù)搭訕了四五次后,遠遠看著一個警察大哥向我走來,我只好趕緊撤退了。
今年三月底在計劃另一趟期盼已久的旅行時,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延長一天,去NYC繞一圈,熱愛廢棄劇院的Chris臨時決定加入我的行程,于是我聯(lián)系了Paulo:“Hey buddy, I might be in your territory early April, aiming for the four theatres, are you down to meetup?(我四月初可能到你附近去玩,想去看看那四個廢棄的劇院,你想見個面或者一起玩嗎)”
和Paulo認識一年多,從來沒見過面。他很快回復了我: "Sure, but we need to predawn them.(沒問題,但是我們得趁天不亮進去)"
三座廢棄的劇院都集中在市中心,趁天不亮進去是最安全的做法。Paulo三十出頭,有一份高薪穩(wěn)定的政府工作,反對一切可能的冒險行動。而我,仗著自己曾進去過,否定了Paulo提前一晚開過去看看情況做做功課的想法,三個人第二天清晨五點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碰了個面,哆哆嗦嗦地在冷風中走了二十幾分鐘,站在了我的“入口”處,這才一起傻了眼:可能因為拆除工作已被提上日程,我曾用過的舊入口已被封死。
秉著來都來了的原則,我們看了看衛(wèi)星地圖,發(fā)現(xiàn)房頂破了一個大洞,很有可乘之機。于是我們繞了一圈,轉(zhuǎn)到劇院背后的小巷子里,打算用防火梯爬到房頂,然后從那個洞口翻進去。雖然年久失修廢棄了太多年以至防火梯缺東少西,但也不是不能操作,但是最高那一級梯子卻沒有連在樓頂?shù)钠贫刺?,而是連在了比洞口再高兩米的一個窗口。也就是說我們要先順著防火梯爬到最高處,然后自由落體在洞口——這還是建立在那個搖搖欲墜的防火梯能承受得住我們?nèi)齻€人體重的前提之下。
我們?nèi)齻€站在巷子里大眼瞪小眼,而此時天色已然蒙蒙亮,街上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行人,再不做決定,我們連出去都是個問題——這個劇院背后的小巷已經(jīng)在“No Trespassing(禁止入內(nèi))”牌子以內(nèi)。
和紐約城附近的其它劇院一樣,這座帕拉蒙旗下的劇院也在廢棄之后重新啟用:先是在六十年代耗資十幾萬美金重新裝修成電影院,然而開業(yè)不足十年之后再次廢棄。那十幾萬美金的投資算是打了水漂。
大部分建筑物的廢棄都免不了人為錯誤,有的是城市規(guī)劃原因,有的是經(jīng)濟發(fā)展不可避免的趨勢,有的是人口城市化,有的是經(jīng)營不善或者過早過晚地進入某個領(lǐng)域。而透過這些廢棄建筑物,向并未書寫在歷史上投去的一瞥,才是貫穿探險兩年來最吸引我的原因。
這座劇院和另外一座廢棄劇院比肩,一個劇院有樓梯通向另外一個劇院,這種雙劇院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不僅在當時,直到現(xiàn)在也是非常罕見的一種建筑風格。Chris、Paulo和我趕在天色大亮之前進入了其中一間劇院。由于拆除在即,一樓的座位幾乎已經(jīng)全部拆除,被敲碎的樓梯和天頂碎石全部堆在一樓。
二樓除了光線略暗,大部分座位仍處于較為完好的狀態(tài)。改版之后的膠片放映室也相對完整,許許多多沒有來得及搬走的菲林仍成卷地堆放在角落里,刷成明亮藍色的墻皮雖然正在一層層剝落,卻掩蓋不住當年的盛況,仍舊異常美麗。
站在二樓向下望,舞臺上白色的幕布一條條垂落下來,和我兩年前看到的并無二致。而那個有光的側(cè)影,也仍如兩年前一般,靜靜地屹立在光柱之中。似乎在廢棄后,時間首先快進到了一個人類消失后的世界,接著被暗下了暫停鍵,永久地停留在了某一天。
和它相連的另一座在民間被戲稱為“閣樓”的劇院,廢棄后曾轉(zhuǎn)賣給華納兄弟,在短暫地改做電影院營業(yè)不到兩年后便再次廢棄。這個上下兩層座位過千的劇院非常滄桑,幕布已經(jīng)從天頂落下,搭在腐爛的椅子上。有些椅子似乎有被焚燒過的痕跡,而四處透風的天頂更是加劇了劇院的腐蝕速度。在一樓的座位之間,莫名其妙地扔著一個女性半身模特的塑料殼,我們?nèi)齻€實在無從猜測塑料殼的來歷——所有的演員更衣室早已隨著幾十年前的改版而消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涂鴉出人意料得少,或許是因為進入的困難程度超過了所謂的“涂鴉藝術(shù)家”愿意承受的范圍。
而它那個和著名男性雜志一樣的昵稱——“閣樓”,似乎暗示了它曾經(jīng)的一個角色:在改版之后,這里曾用于放映小眾的女性電影,至于受眾是否僅限于男性就不得而知了。
從劇院里出來時,已經(jīng)接近中午十二點,往停車場走時,因為是工作日,街上大部分行人都一副行色匆匆的忙碌模樣,目不斜視地從我們?nèi)松砼月舆^。主街上五座廢棄的建筑物錯落有致地插在高高矮矮的寫字樓之間,外表看來與其它高樓大廈并無二致。而這些當?shù)鼐用袼坪蹩床坏竭@些廢棄建筑一樣,在其附近抽煙、吃街邊攤買來的熱狗、或西裝革履地站著聊天——也可能是早已習慣了和這些廢墟朝夕相處,才視若無睹。
在探險兩年過程中,常見的場景是當?shù)鼐用駥U棄建筑物的避之不及,以及廢棄建筑物身處不那么繁華的地界。這種廢墟如此密集的與正常建筑比肩的情景,說不好是過于和諧還是過于不和諧,在我眼中卻是有點突兀。
就像那句歌詞一樣,“all around me are familiar faces, worn out places, worn out faces(周遭是一成不變的面孔,破敗的地方,疲憊的臉龐)”。
這個令人迷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