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上天給了我浩瀚的書海，和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即便如此，我依然暗暗設(shè)想，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边@段話出自阿根廷著名作家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受遺傳性眼疾困擾，他的后半生在黑暗中度過，但不可思議的是，即使失明、年邁，他后半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勃勃生機。而這一切都離不開比他小38歲的妻子瑪麗亞·兒玉。

一

第一次見到他時，她才12歲，因為喜歡詩歌和閱讀，父親帶她去聽當時已經(jīng)赫赫有名、出過很多著作的博爾赫斯的講座。當從小就特別害羞、一看到客人就往衣柜里鉆的瑪麗亞看到臺上那個聲音同樣“非常膽怯、微小”的文學大師時，不禁豁然開朗，在心底默默想著：“如果這樣的人都可以演講，那么我肯定也可以！”

博爾赫斯給了她重新正視自己的信心，從那時起，她決定了此生的志向：文學。中學畢業(yè)后，瑪麗亞選擇去阿根廷最大的綜合大學學習，她的老師之一就是博爾赫斯。

那時，按照醫(yī)生的預(yù)言，幾近花甲的博爾赫斯距離完全失明只有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的閱讀和寫作開始越來越多地依靠別人，而他唯一信任的人只有母親。母親成了他的雙眼和雙手，為他閱讀，幫他記錄口授的內(nèi)容，打印書稿，陪他出訪、出席演講活動。

的確，博爾赫斯早已離不開母親，除了母親外，他的人生始終貫穿著孤獨。童年時，他最大的樂趣就是藏在鐵矛柵欄之后的花園和一間擁有無數(shù)英文書籍的藏書室；長大后，謹小慎微到不可理喻的博爾赫斯盡管也曾有過幾段戀情，但都無疾而終。除了不擅交際，對母親的完全服從是他愛情失敗的另一個原因。

漸漸地，傷痕累累的博爾赫斯選擇自閉孤立，即使在寫作中，也幾乎從不寫愛情題材，盡管他公開說“我在私生活里太注重愛了，因此無法在作品里談到它”，但他心里很清楚，對于愛情，他是在逃避，他的內(nèi)心仍然存著渴望：“我有點兒傷心地發(fā)現(xiàn)，我總在思念這個或那個女人，我原以為我是在瀏覽不同國家的城市，但總有一個女人像屏風一樣擋在我和風景之間?！?/p>

直到瑪麗亞出現(xiàn)后，博爾赫斯的生活完全變了。

瑪麗亞是博爾赫斯眾多學生中最忠實的一個，博爾赫斯非常喜歡這個身材嬌小、有著一頭披肩長發(fā)、聰穎好學的姑娘，即使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臉龐。他們常常一起研究文學，學習雙方共同感興趣的語言——冰島文。而一家咖啡館也成了他們聚會的固定地方，每次去時，他都帶著原版書，她則抱著語法書，他指導(dǎo)她從最感興趣的地方人手，而不必死摳語法。

在博爾赫斯的指點下，瑪麗亞進步很快。那段時間，博爾赫斯的心情特別愉快，他不止一次深情地望著她說： “瑪麗亞，我看到你的輪廓了，真的！”

他就這樣被她吸引，覺得她溫文爾雅又十分謙讓，是他最虔誠的聆聽者；而她也欣喜地享受著他“智慧的特權(quán)”，在他寬廣到無垠無際的思維世界里心潮澎湃。

二

此后，瑪麗亞開始擔任博爾赫斯的業(yè)余秘書，接替他母親的一部分工作，他需要她時，她總在他身旁，耐心地等待指示，和他建立起了超越師生關(guān)系的友誼和情感。沒想到，這很快遭到了博爾赫斯母親的反對，她擔心他過分依賴瑪麗亞，進而向瑪麗亞求婚——她希望博爾赫斯娶一位年紀相仿、能夠照顧博爾赫斯的成熟女人。在她看來，比博爾赫斯小38歲的瑪麗亞是完全靠不住的。

恰在這時，博爾赫斯重逢了他年輕時追求過的一位戀人艾爾莎，其時，艾爾莎的丈夫去世，她正寡居。就這樣，在母親的安排下，已經(jīng)68歲的博爾赫斯迎娶了艾爾莎，第一次走進婚姻殿堂。

糟糕的是，對博爾赫斯來說，這場婚姻無異于地獄，他很快發(fā)現(xiàn)艾爾莎從無夢想，也不討論書籍，還惡毒地對待他心愛的大白貓……她關(guān)心的只是他的名聲帶來的優(yōu)渥生活，并不十分在意博爾赫斯的感受。

婚姻處于緊張狀態(tài)，苦惱的博爾赫斯便經(jīng)常找瑪麗亞傾訴，她依舊矜持得體，讓心事重重的他又感到了那種愛情的萌動。

三年后，博爾赫斯終于從這段婚姻中解脫出來，開始出版新的作品，在國際上的聲望達到了空前的高度。更巧合的是，當他飛往從小就想去的地方——冰島（歐洲西北部島國）朝圣時，意外發(fā)現(xiàn)，瑪麗亞也在那里。他頓時狂喜，更加感覺自己與瑪利亞才是心有靈犀。

冰島的短暫會面給了博爾赫斯新的靈感，回到阿根廷后，他立刻寫了自己人生中第一篇愛情小說《烏爾里卡》，其中講述了一位上了年紀的教授與一個挪威女孩相遇的故事，而且是自傳性質(zhì)的?？梢哉f，愛情給了他寧靜，讓他寫出了“地老天荒的愛情在幽暗中蕩漾” “你是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這樣美麗的詩句。而其中的愛情主角自然就是博爾赫斯和瑪麗亞。

1976年，一直充當博爾赫斯代理人的母親去世，瑪麗亞正式成為博爾赫斯的秘書。此后她和他的母親一樣，為他閱讀，為他記錄口頭創(chuàng)作，一起暢游在浩瀚的書海；她帶他去飯店，向他描述刀叉的位置；她陪他到世界各地旅行，一同領(lǐng)略四季的變換，并讓他用手指在地圖冊上感受山巒、海洋和島嶼；她用母性的仁慈和溫柔撫慰著他人生的孤獨。在塞納河畔，他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挽著她的胳膊散步的畫面定格成永遠的風景。

隨著交往的加深，博爾赫斯渴望和瑪麗亞結(jié)婚，當她再次陪同他出訪美國時，他提出了這個建議。

出乎意料的是，從少女時代起就崇拜著他的瑪麗亞卻婉拒了：“我不相信婚姻，多年前就已經(jīng)決定終身不嫁?！痹瓉碛啄陼r，父母的離異給瑪麗亞造成了無法彌補的傷害，以致她不愿踏進婚姻半步。

三

雖然瑪麗亞拒絕了博爾赫斯的求婚，但她依然是他最堅定的支持者。

博爾赫斯因為早年曾和阿根廷政權(quán)有些糾紛，一直受到阿根廷文學界的冷落，媒體也曾一度對他大肆攻擊。因此即使到晚年，他的內(nèi)心世界也會經(jīng)常陷入混亂，是瑪麗亞的陪伴緩解了他的焦慮，讓他慢慢平和下來。后來，他創(chuàng)作了《夜晚的故事》，象征著她的愛情之光帶他穿越黑暗，走向晨曦。在寫給瑪麗亞的《月亮》一詩中，他把她比作那個“總能帶給我們驚喜”的月亮。

此外，博爾赫斯對中國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喜歡聽瑪麗亞用舒緩的聲音為他讀德文版的《莊子》；她為他挑選的那根來自中國的竹手杖，他也須臾不離身。他甚至創(chuàng)作《漆手杖》表達對中國的向往：“我看著那根手杖/覺得它是那筑起了長城/開創(chuàng)了一片神奇天地的無限古老的帝國的一部分……”并充滿憧憬地說：“長城我一定要去，雖然我看不見，但是我感受得到，我要用手撫摸那些宏偉的磚石?！边z憾的是，博爾赫斯的這一夙愿沒有機會實現(xiàn)了。

1985年11月，在瑪麗亞的陪同下，博爾赫斯離開讓他失望的阿根廷，前往他少年時居住過的城市日內(nèi)瓦。那時的他已預(yù)感到死亡即將來臨，于是再次向瑪麗亞求婚，這一次瑪麗亞答應(yīng)了。對她來說，這不過是為了完成他的心愿： “結(jié)婚不結(jié)婚，生活本身已表明，另外一個人已經(jīng)成為你靈魂的歸宿?！?/p>

成婚兩個月后，博爾赫斯與世長辭。抱著他沉重的頭顱，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和銀色的頭發(fā)、胡子，瑪麗亞的淚無聲地滴在他漸漸冰冷的臉上，而他再也感受不到了。

臨終前，博爾赫斯把所有的著作權(quán)都留給了瑪麗亞，希望她能幫助自己完成沒來得及做的事情?，旣悂喨讨?，開始投身到弘揚他作品的事業(yè)中，又成立了博爾赫斯基金會。

1999年，《博爾赫斯全集》在中國出版后，瑪麗亞應(yīng)邀前來參加首發(fā)式，帶著他的遺愿，她登上長城，深情地替他撫摸著城墻上的磚石。那一刻，她感到他就在身旁： “博爾赫斯雖然未能親臨長城，但我能感覺到他奇跡般地悄然出現(xiàn)，化身為《全集》中的仰慕與摯愛?！?/p>

深知身在情長在，他未了的心愿，她一一為他實現(xiàn)，當記者問她“如果你可以早40年出生，和博爾赫斯處在同一個時代，你會怎么樣”時，瑪麗亞動情地說：“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一切還是和現(xiàn)在一樣，我們還是會因為對文學的熱情相互吸引。”

是的。二人因為文學走到一起，也終會因為文學而被后人銘記。這樣的結(jié)果對于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