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剛過清明,胡大旺不在城里打工,忽然跑回村里來了。他老婆翠芝心里犯起了嘀咕,再三追問之下,胡大旺才道出緣由。原來,年后城里的活兒一直很少,一天也掙不到幾個錢,加上他想老婆孩子了,干脆回來看看,過幾天活兒多了,他再回去。
胡大旺的話聽似合情合理,但翠芝明顯感覺到他是在說謊。知夫莫若妻。胡大旺說話的時候,沒敢看著她,眼神兒直往一旁溜,那就是沒說心里話??纱渲ハ肓税胩煲矝]想明白,胡大旺到底回來干什么呢?
胡大旺回來,也不著家,成天往外面跑。翠芝問過他兩回,胡大旺吭吭哧哧地不肯說,翠芝也就不問了。眼下,翠芝正忙著澆麥。她家有七畝地,全種了小麥,現(xiàn)在正長麥穗呢,需要澆透水。澆水不算啥力氣活兒,看畦里水滿了改個口子就行。胡大旺沒抻茬兒,翠芝也不理他,每天天一亮就去地里,天快黑了才回來。
這天,翠芝又去澆麥。改了口子,水往畦里流著,她到地頭去挖野菜。估摸著該澆滿了,她回來查看,卻見半畦地還干著。怎么會這樣?她仔細(xì)一看,那水流到畦中間的地方,就忽然沒了影子,不再往前走了。她湊過去,扒拉開尺把高的麥苗,這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里有個豎洞,水都流到洞里去了。她忙著把水改了道,然后給大旺打電話:“大旺,你快到咱家地里來吧!”
胡大旺驚異地問她:“怎么啦?”
翠芝沖他喊:“讓你來你就來!”
過了一會兒,胡大旺急急火火地趕來了。翠芝正在地頭上等他。胡大旺見她好好的,就問道:“你這不沒事兒嗎?叫我來干嘛?”
翠芝說:“奇怪了,咱家地里有個洞,以前沒有。誰弄的呀?啥時候弄的?。渴遣皇怯腥艘獙υ奂也焕。俊贝渲е笸鷣淼截Q洞前,指給他看。胡大旺笑笑說:“我弄的?!贝渲ン@呆了:“你弄的?”
胡大旺點點頭,說是他請人來打的一口井。他看翠芝澆地的時候要到別人家去買水,還得起早貪黑地排隊等,實在辛苦,就雇人在自家田里打了一口井,想啥時候澆就啥時候澆,再也不用排隊了,也不用擔(dān)心水流過別人家壟溝時會鉆縫流走了。
翠芝一聽這話,心里一甜,給了胡大旺一拳:“你不早說,嚇我一跳!咱家有井了,就不用別人家的水啦,我叫杜三把水關(guān)上?!焙笸话牙∷f:“電管所還沒給扯電,暫時還得用他家的?!贝渲ブ缓孟热驳亓?。
第二天,正好趕上鎮(zhèn)子上有集,翠芝就去趕集。她想買點兒肉,再買點兒水果,給大旺改善改善生活。買完東西出了集口,她想到自家水井還沒扯電的事,就拐了個彎子,來到了電管所。
電管所里正在值班的孫玉龍,跟翠芝是遠(yuǎn)房親戚,見到她就熱情地招呼:“翠芝姐,你咋有工夫到我們這里來了?”翠芝撇撇嘴說:“沒事誰敢來找你們電老虎啊。嘴巴上甜著呢,就是不干事啊。我家的電,咋還沒扯?”孫玉龍說:“沒聽說你家要扯電的事??!”他到電腦上一查,果然沒有查到,就問翠芝是咋回事。翠芝說了大旺在田里打了井只等扯電的事。孫玉龍又查了查,肯定地說,胡大旺根本就沒來申請扯電。
翠芝說:“那我現(xiàn)在就申請。”
孫玉龍搖了搖頭說:“你不用申請了,那里不給扯了?!?/p>
翠芝問他是怎么回事,孫玉龍這才說,他們剛剛接到市里的通知,要修建一條高速公路,規(guī)劃區(qū)內(nèi)就不再扯電了。翠芝驚訝地問道:“你是說,我家的地,也在規(guī)劃區(qū)內(nèi)?”孫玉龍點點頭說:“具體的咱不清楚,反正是從你們村過?!?/p>
晚上,吃過晚飯,胡大旺一抹嘴巴,又出了門。翠芝躡手躡腳地跟上去。胡大旺也沒發(fā)覺,大大咧咧地走到村東,進(jìn)了董可家。翠芝探頭一看,院子里安安靜靜的,幾個人影在屋里晃動著,她便悄悄摸摸地溜到門邊。
屋里有三個人,胡大旺、董可和李福生。三個人就像電視里演的地下黨接頭那樣,神秘兮兮地匯報著工作,然后又做了分工。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翠芝只隱約聽到幾句,好像是要把事情做得隱秘,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人家一眼紅,舉報了,這事就成不了了。胡大旺負(fù)責(zé)村西的幾家,李福生負(fù)責(zé)村中的幾家,董可負(fù)責(zé)村東的幾家。三個人又商量了一陣子,胡大旺掏出手機(jī)來看了看,就對另外兩個人說:“時間差不多了,咱們今天晚上就先把董可家的事辦了吧。”三個人起身往外走,翠芝忙著閃出門外,藏在一個磚垛后面,繼續(xù)觀察。
三個人來到院里,董可從柴房里搬出一根水泥管,放到了獨輪車上,又拿了兩把鐵鍬裝到車上,這才推著車子出了門。
接著他們又來到董可家的地里,尋了一個地方,動手挖了起來,不到一個小時,就挖出了一個一米多深的坑。他們把水泥管豎著放進(jìn)坑里,再埋上土,又把麥苗移過來栽好,不仔細(xì)看的話,根本注意不到那里有根水泥管,就跟翠芝家地里的那個豎洞看上去一模一樣。三個人埋好了水泥管,就往村里走。
翠芝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們神神秘秘地埋下水泥管,這是要干什么呀?胡大旺跟她說是打了一口井,難道就是這樣的井?弄下這蒙人的井要干什么?翠芝猜不透。
接下來的幾天,翠芝就偷偷地跟著胡大旺。她發(fā)現(xiàn),胡大旺、董可和李福生三個人,陸陸續(xù)續(xù)地說服了村里的幾十戶人家,然后趁著夜色去埋下水泥管。她見要好的姐妹王安梅家地里也埋了水泥管,就悄悄地問她這是要做什么。王安梅狡黠地笑著說:“你咋來問我?回家問你家大旺去呀!”
翠芝說:“我怕他不跟我說實話?!?/p>
王安梅說:“我答應(yīng)他不往外說了,那就堅決不能往外說,也不能告訴你。翠芝,我真羨慕你。大旺這么有腦子,這一回就能賺上幾十萬塊錢,夠你家到城里買樓的啦。我家那口子要是這么有本事,讓我當(dāng)牛做馬我都愿意。”
任憑翠芝再怎么問,王安梅都不肯說,看來還得從大旺那里下手。晚上吃完了飯,大旺又要出門,翠芝臉一沉,對他說道:“大旺,你不要走,咱們好好談一談?!贝笸读算?,還是點了點頭,留下了。
翠芝收拾利落了,這才回到房里,把房門一關(guān),嚴(yán)肅地問道:“大旺,你跟我說句實話,這些天你到底在做什么?”胡大旺說道:“翠芝,你相信我,我絕對是為咱家好。我在外打工這么多年,也沒掙來多少錢。你一個人在家,又帶孩子又侍奉我爸媽,還管著那么多地,累心累力,我看在眼里呢。這回有了機(jī)會,我就想多掙幾個錢,讓你過上好日子?!?/p>
翠芝說:“要想讓咱過上好日子,還得看這錢來得正不正。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錢要是來路不正,咱就是發(fā)了財,也會過得心驚膽戰(zhàn),連覺都睡不安穩(wěn)。你就跟我說句實話,到底在做啥?”
胡大旺盯了她一眼,說道:“也沒啥,就是假做了幾口機(jī)井?!?/p>
十幾天前,胡大旺在網(wǎng)上看到一條關(guān)于老家的新聞,說是省里要修一條高速公路,基本路線已經(jīng)規(guī)劃好了,正好從他們村前經(jīng)過。他靈機(jī)一動,就想到了一條發(fā)財?shù)穆纷?。他早就聽說了,要占地的時候,地里有機(jī)井的話,會多給幾萬塊錢的補(bǔ)償。假做一口機(jī)井,幾萬塊錢就到手了。如果再幫著別的鄉(xiāng)親假做百十口井,每口井抽幾千塊錢提成,這就能賺上幾十萬塊啦。胡大旺打定主意,就急急忙忙趕回村里來,找了好朋友董可和李福生一起干。這些天,他們已經(jīng)偷偷說服了百十戶人家,陸續(xù)在他們的地里假做了機(jī)井。
翠芝生氣地說:“你們造假機(jī)井騙國家的錢,這是違法,是犯罪。大旺,你不怕進(jìn)監(jiān)獄嗎?”胡大旺笑了:“翠芝,你別嚇唬我了。我早就打聽過了,沿路的人都這么干,沒聽說過誰被抓起來了。國家一投資就是幾十個億,不在乎咱這幾萬塊錢?!贝渲フf:“這種黑心錢,我就不讓你掙!”胡大旺看她說得堅決,就點了點頭說:“好,我聽你的!”
這天,胡大旺收拾東西,說要回城里去打工。這個時候,翠芝卻病了。她也說不出到底是哪兒難受,就是時時刻刻想睡覺,躺著睡,坐著睡,站著睡,甚至干著活兒都能睡著。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里看了,也檢查不出毛病來。胡大旺要帶她到省城大醫(yī)院去看,翠芝卻不答應(yīng),說家里離不開人。
這天早上,村里的大喇叭廣播,讓各家的主事人到村委會集合,胡大旺就趕著去了。原來是省里已經(jīng)確定了高速公路的路線,現(xiàn)在就要確定動遷賠償了。村主任念了一份名單,然后就帶著各家主事人和測量人到地里去。
他們首先來到胡大旺家的地里。測量人先量了要占地的面積,看看田里也沒啥,就要算賠償款了,胡大旺走過去說:“我家地里有口機(jī)井呢!”測量人問他:“在哪兒?”胡大旺就引著測量人來到那根水泥管前,指給他們看。
測量人探頭往下看了看,驚疑地問道:“這是井嗎?”胡大旺拍著胸脯說:“保證是井,機(jī)井?!睖y量人喃喃自語:“這能出水嗎?”胡大旺說:“當(dāng)然能出。不出水那能叫井嗎?”他來到地頭,從溝下的草叢里扒拉出一個小水泵,又扯出一根電線,來到水泥管前,放泵接電,還真抽出水來了。
測量人點頭應(yīng)道:“哦,看不出來,還真是一口機(jī)井呢。”他正要記錄,忽然聽到有人大喝道:“別寫,這是一口假井!”眾人循聲望去,見翠芝正大步走過來。胡大旺一驚,嗔怪地質(zhì)問道:“翠芝,你在說什么?咱家打的機(jī)井,要水有水,要電有電,人家領(lǐng)導(dǎo)都親眼看到了,還能有假?我看你是生病生糊涂了。”
翠芝走到胡大旺跟前,狠狠地瞪著他,一字一頓地問道:“那你跟大伙兒說說,昨天晚上你干啥去了?”胡大旺愣愣地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昨天晚上,胡大旺得著信兒,說是今天一早上面就要派人來測量了,他怕把戲被人揭穿,除了早先買下了一臺小水泵和千來米長的電線,昨天晚上,他又帶著大伙兒往自家的水泥管子里挑水。他直灌了半宿,確保水泥管子里都是水,四周的土里也都是水了才停下,這樣即便把水泥管子里的水抽出來,四面土地里的水還會往里浸,多多少少能抽出一點來,看起來確實像一口井。更何況,測量人那么忙,也沒時間看這口井到底能出多少水,又能出到什么時候。
胡大旺原本以為這就萬事大吉了,誰知道翠芝忽然冒出來,揭穿了他的詭計。他一時愣在那里,倒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翠芝對測量人說:“這是一口假井,你們不要記上,也不要給補(bǔ)償款?!睖y量人疑惑道:“我看它抽出水了,怎么就不是井呢?”翠芝說:“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p>
她四下里一看,見旁邊的菜園里有用竹竿搭起來的菜豆架,便走過去撤下一根竹竿,往水泥管子里一丟,那竹竿掉進(jìn)去一米多深,就不再往里掉了。測量人走過去將竹竿往下捅,卻怎么也捅不動。測量人點點頭,對胡大旺說:“你看到了吧?還有啥話說?”
胡大旺氣極了,一跺腳,轉(zhuǎn)身就走了。
胡大旺連家都沒回,就趕到縣上,買了一張去省城的車票,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
坐在火車上,胡大旺聽見對面的兩個人在議論,說現(xiàn)在的騙子真是可惡,喪心病狂,想出來的主意,邪門到家了。幾個騙子聽說省里要修高速公路,就偽造了省里的公文和印章,冒充測繪的人去測量,遇到造偽的,就狠狠地敲上一筆。有一個村子,百十戶人家都被敲詐了。
胡大旺一驚,問他們造的是什么偽,其中一人說,文件里已經(jīng)列舉出來了,無非是豎根水泥管當(dāng)機(jī)井,栽幾棵臨時拉去的果樹,還有種假中草藥的,堆個土堆當(dāng)祖墳的,等等。那人又感嘆說:“俗話說,‘蒼蠅不盯沒縫的蛋。我看呀,這些人也是活該!”
聽完,胡大旺臊得滿臉通紅。他掏出手機(jī),給翠芝發(fā)了一條微信:老婆,對不起,是我錯了。翠芝馬上就回了一條:知錯就好。胡大旺又問出了他心中老大的一個疑惑:我給你吃了安眠藥,你怎么醒啦?翠芝說:你啥時候給我倒過水?你給我倒水我就懷疑你給我下了藥,我沒喝,還裝成中了藥的樣子。你也就敢給我下下安眠藥,有本事下別的藥試試?胡大旺的臉上又是一陣發(fā)熱。虧得翠芝沒在跟前,不然,他真得羞愧死。
但很快,胡大旺又舒心地笑了。有這么好的老婆陪著他,他這一生一定會順風(fēng)順?biāo)?,少走彎路邪路。娶到這么好的老婆,是他這輩子做的最聰明的一件事!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