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黎
不久前,知名主持人崔永元這樣評價某機構(gòu)為某女星頒發(fā)“國家精神造就者榮譽獎”:一個真敢發(fā),一個真敢領(lǐng)。此事引發(fā)了人們的熱議,不少人紛紛追問:“什么才是真正的‘國家精神?什么樣的人才能配得起‘國家精神造就者榮譽的獎項?”
2018年6月初,94歲的葉嘉瑩先生正式將自己的全部財產(chǎn)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設(shè)立了“迦陵基金”,支持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研究,目前已完成初期捐贈共計1857萬元。
有人說葉嘉瑩先生是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她一生與古詩詞為伴,籍由它度過憂患、獲得療愈,同時在無數(shù)人心中種下了詩詞的種子,令其生根發(fā)芽,枝繁葉茂。如今的葉先生雖已滿頭白發(fā),卻依然站在講臺上耕耘不輟,學生們都說:“她站在那里,就是對古典詩歌最好的注解?!?/p>
心靈富足,不憂不懼
葉嘉瑩本姓葉赫那拉,與詞人納蘭容若是本家。1924年,她出生于北京一個詩禮之家,全家都是愛詩之人,她的整個童年,都是在抑揚頓挫的吟詠聲中度過的。
從3歲起,葉嘉瑩開始跟隨父母朗誦古詩詞,4歲開始認字,第一本開蒙教材便是《論語》,從那時起,“禮儀恭謙”便植入了她幼小的心靈,正因如此,性格文靜的她看上去比別的孩子更加沉穩(wěn)。家里來了客人,小孩們圍桌要吃的,大人問她要吃什么,她總是淡淡地說:“給我夾什么我就吃什么。”她15歲那年,北京被日本人占領(lǐng),全家只能吃酸臭粗糙的混合面果腹,自小沒吃過苦頭的葉嘉瑩卻能拌上咸醬,面不改色吃下去,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她一直以“士”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論語》有言:“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p>
七·七事變后,葉嘉瑩的父親在戰(zhàn)亂中與家人離散,母親也憂思成疾,在去異地手術(shù)的路上亡故了。對父母的思念時時折磨著葉嘉瑩,她每日哭父哭母,還寫下過多首《哭母詩》。在詩詞的懷抱里,她一點點消化著無常帶來的傷痛,并努力照顧著兩個弟弟,在亂世中踐行著“知命不憂”的理念。
母親去世后,葉嘉瑩和弟弟們跟隨伯父伯母生活,伯父欣賞她在古詩詞領(lǐng)域的造詣,資助她考入輔仁大學。在輔仁,她遇見了影響其一生的恩師顧隨先生。葉嘉瑩對老師的一言一行都不舍得錯過,幾年間記下了厚厚的8本筆記,被先生視為得意門生,師生之間也時有唱和,留下過“心花開落誰能見,詩句吟成自費詞”“收拾閑愁應(yīng)未盡,坐調(diào)弦柱到三更”等詩句。1947年,顧先生在寄給她的信中寫道:“我所有的才能,你都學到了。而且我希望你能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大學畢業(yè)后,葉嘉瑩成為了一名中學教員,她將恩師的格言“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態(tài)過樂觀之生活”作為自己的人生信條,努力以教書育人為己任。因為課講得好,她同時被3家中學聘為國文教員。經(jīng)人介紹,她認識了在國民黨海軍部任職的先生,于24歲那年嫁為人婦。她一面擔負著妻子的責任,一面認真授課,但在那個動蕩不堪的時代,個人的努力終究抵不過命運的無常,不幸還是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了她的頭上。
天以百兇成一詞人
1948年,葉嘉瑩跟隨丈夫一起渡海入臺,從此故園相望兩茫茫。不到一年時間,臺灣的白色恐怖開始蔓延,葉嘉瑩的丈夫因為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不久她和4個月的女兒也相繼被捕,雖然后來她和女兒被無罪釋放,但卻因此丟了工作和住處。
無奈之下,她帶著尚未斷奶的女兒投靠丈夫的姐姐。夏日的臺灣烈日灼灼,為了不打擾主人午睡,她只能帶著女兒躲在外面的樹蔭下避暑,夜晚母女倆就在狹窄的過道上打地鋪。她一面含淚忍受這一切,一面在心中吟出了“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的詩句。
后來她勉強又找到一份教職糊口,夜晚和女兒擠在逼仄的宿舍里,白天她給學生上課,女兒就坐在教室里涂涂畫畫。有時女兒要上廁所,她只能連聲跟學生們說抱歉。3年后,丈夫終于被釋放,但因為獄中非人的折磨,他已經(jīng)性情大變,動輒就暴怒如雷,對葉嘉瑩拳打腳踢。那時的葉嘉瑩因為課講得出色,已經(jīng)同時受聘于3所大學講授7門課程,有時還要去電視臺講詩詞,每天要工作9個多小時,此外還要承擔繁重的家務(wù)。
因為生活的煎熬,她患上了哮喘,常常胸口痛,整個人形容枯槁。最絕望的時候,她想過打開煤氣自殺,此時是王安石的詩帶給了她直面生命的勇氣,詩中寫道:“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眾生選眾業(yè),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在她看來,不管是打罵她的丈夫,還是生活中的種種折磨,都是命運的洪流里一片片不得自由的瓦片,她要做的,不是嗔怪這些瓦片,而是默默承受生活賜予的一切。
凄苦生活里,寄情詩詞、傳道受業(yè)成為了葉嘉瑩的一種寄托,或者說是她超然于痛苦之外的一個渠道,她從不敷衍學生,而是兢兢業(yè)業(yè)將一生所學傾囊教授,“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彼谏畹哪嗵独锟嘀凶鳂?。
因為聲名遠播,葉嘉瑩接到了多所國際名校的授課邀請。她輾轉(zhuǎn)于美國、加拿大等地教授詩詞,后來又在加拿大取得了終身教職。生活剛剛安定下來,新的打擊卻又迎面飛來。1976年,她的大女兒和女婿在車禍中雙雙亡故。葉嘉瑩強忍悲痛赴多倫多料理喪事,并和著血淚一氣寫下了《哭女詩十首》。從此之后,她坦言再無幸福。
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生活的不幸和悲哀打破了葉嘉瑩對小我的執(zhí)著,她選擇將所有的情感投注于更大的境界之中,那便是她心愛的古詩詞。在她看來,唯有詩詞,才是人生里可長久依托的東西。從此她的愛與深情,全部留給了古詩詞,生命也逐漸與詩詞融為一體。
把知道的都說給年輕人聽
葉嘉瑩在國外的講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內(nèi)心深處,她沒有一刻不在懷念故土。
思念濃時,一生隨順命運的葉嘉瑩做出了人生里第一個主動的選擇:她寫了一封申請歸國任教的書信,然后在暮春的黃昏里踩著滿地落英穿過公寓前的樹林,把信投入了郵筒。
不久后,國內(nèi)就有了回音。她被邀請去北大訪問,接下來又在國內(nèi)幾十所大學講授古典詩詞數(shù)百場。最后,她選擇了南開作為自己最后的歸宿,毅然揮別溫哥華回到魂牽夢縈的祖國定居。
2014年秋天,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葉嘉瑩告別楓葉之國,正式回到南開大學定居,結(jié)束了候鳥般越洋奔波的生活。
葉嘉瑩的候鳥生活持續(xù)了35年之久。自1979年起,她每年回祖國大陸講學,為當時百廢待興的古老的“詩的國度”注入詩意。在南開大學,她創(chuàng)辦了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捐出自己退休金的一半——10萬美金,用于獎掖師生。
葉嘉瑩的回歸成為了南開課堂上一幕絢麗的風景,她的課堂完全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學生們?yōu)榱寺犝n不惜偽造“聽課證”。她孜孜不倦地講授著詩詞和音律,最大的愿望就是將畢生所學都教給年輕人。她說:“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都說出來,因為我知道而不說,則上對不起古人下對不起來者。我希望說給年輕人聽,這就是我生命的目的?!彪m然腰腿都有毛病,但直到九十幾歲她還一直站著授課,因為“這是對于詩詞的一種尊重”。
葉先生生活簡單,一碟青菜,一個冷饅頭就是一餐,她常年保持著早起的習慣,所有的時間都獻給了教學和研究,最大的樂趣就是“與古人精神往來”。雖然桃李滿天下,但她從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大的成就。只說自己無非就是一個喜愛詩詞的人,把詩詞里美好而豐富的世界介紹給了年輕人。
執(zhí)教七十多年,葉先生的許多學生都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愿意求教者,不管是初中生也好,博士生也好,她都樂意傾囊相授。也有人問她:“先生您講的詩詞真好聽,可學這些對我們實際生活有什么幫助呢?”她這樣回答:“你聽了我的課,當然不能用來評職稱,也不會加工資??墒?,誦讀古典詩詞,可以讓你的心靈不死。”
人民日報曾這樣評價葉嘉瑩:
為中國詩詞之美吟哦至今,更活成了人們心中的詩。九十載光陰彈指過,未應(yīng)磨染是初心。詩詞養(yǎng)性,先生風骨為明證。
葉先生就是這樣一位有詩心、有風骨的先生。這樣的人才能當?shù)闷稹皣揖裨炀驼摺敝Q號,正是這些“先生”們的精神,激勵著我們砥礪前行,心靈不死……
責編/畢春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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