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旭
老丈人提醒上門求親的科尼利:埃德溫娜既不懂縫紉也不會做飯。科尼利回答:“我要娶的是媳婦,又不是廚子?!卑5聹啬缺桓改附o慣壞了,什么家務也不會干。她像牧師爸爸一樣活在圣潔的精神世界里,堅信人的肚皮里盛的不是臭氣熏天的臟器,而是塞滿了玫瑰花瓣。此外,她是個話嘮,單憑說話就能把人的天靈蓋掀起來。
至于科尼利,他在5歲時母親就去世了,父親的冷漠使他很早關閉了心門,學得皮糙肉厚。他是個旅行推銷員,非常享受這份工作帶來的福利:酒、撲克、女人……不過,求偶期的動物都很會偽裝,他留給埃德溫娜一種老實本分、嚴肅認真、翩躚紳士的印象。
蜜月之后,飲食、男女都出了問題。
科尼利開始為他的話后悔,他不明白為什么連埃德溫娜買的菠蘿都有一股燒雞味兒。埃德溫娜在兩年多的時間里為他生了蘿絲和湯姆。每當她告知科尼利自己懷有身孕時,他都忍不住大聲抗議:“不是我的種!”所幸埃德溫娜帶著孩子跟父母住在一起,科尼利因為工作的緣故偶爾回家團聚,小別勝新婚——理論上講是這樣。
蘿絲和湯姆漸漸長大,他們視父親為一個入侵者,不定期地打破他們寧靜幸福的生活。有位社會學家曾說過,家庭是由母親和孩子組成的。這也是自然界中最常見的情況。等到第三個孩子達肯降生時,科尼利為生計考慮,不得不接受了鞋廠經(jīng)理的職位:這意味著更高的工資,同時也意味著放棄自由自在的生活——這是他為家庭做出的犧牲,必須經(jīng)常大聲提醒老婆和孩子記住這一點!但埃德溫娜非但不“感恩戴德”,反而越來越性冷淡。后來,達肯開玩笑說,埃德溫娜是全美“反性聯(lián)盟主席”。三個孩子一生都活在性壓抑的陰影中,蘿絲最終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翩躚的蝴蝶一旦退化成蛹,很快蠶繭里就戰(zhàn)火四起。周一吵架,周二酗酒,周三約會情人,周四克扣生活費,周五威脅要離家出走,周末賭錢——這就是科尼利的日程安排。孩子們成了雙方爭奪的戰(zhàn)友。埃德溫娜很早就搶占了蘿絲和湯姆。科尼利尤其嫉恨湯姆,因為他取代了自己在埃德溫娜心中的地位,而且湯姆性格太軟弱,不像自己,所以科尼利總叫他“娘們兒”??颇崂類鄣氖沁_肯和吉格斯(家里的狗),“達肯是我真正的兒子?!彼斨鴾返拿嫘?。達肯學習成績比湯姆好,而且從小就像科尼利那樣富有務實的精神:放了假就去打工,還把埃德溫娜的花園變成了菜園?!斑_肯是這個家里唯一有點存在價值的人?!笨颇崂澷p地說。當然,還有吉格斯。每次給家里打電話,科尼利問的第一句話——通常也是唯一一句話,就是:“吉格斯怎么樣了?”埃德溫娜說,科尼利這輩子只哭過一次,那就是吉格斯去世的時候。
硝煙彌漫的家庭中,湯姆和蘿絲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娘們兒”湯姆總是特別緊張。他太關注內(nèi)心世界,以致與周圍的現(xiàn)實脫節(jié)。他擔心自己的心臟有問題,一直想下去,果然就心律不齊了;如果有人丟了東西,他會擔心別人懷疑到他頭上,越想越緊張,最后呼吸困難、渾身大汗,于是所有人都開始懷疑他;他極端害羞,說話從不看人的眼睛,而是四處張望;他不敢入睡,擔心會一覺不醒;他經(jīng)常徹夜難眠,所以被朋友稱作“吸血鬼”,因為吸血鬼晚上出來活動。湯姆從十幾歲就開始服用安眠藥,白天為了提神則一刻不停地喝咖啡。
湯姆回憶說:“我害怕所有人,尤其害怕學校的男生、老師和校長。不管我長多大,只要一聽到‘學校這兩個字,就感覺有人在用刀子捅我,我就忍不住坐下來哭?!彼蠈W遲到,不交作業(yè),還經(jīng)常忘記考試,到了高中平均分還只有65分,不得不延遲畢業(yè)。再看科尼利的“真正的兒子”達肯,人家高中畢業(yè)時考了全班第三名。
如果不是他那歇斯底里的笑聲,湯姆在同學中根本就是個隱身人。他常常在四寂無聲時突然迸發(fā)出一陣高音調(diào)的怪笑,有人形容像得了哮喘的鴨子,有人說像驢叫。如果這很難想象,可以參考電影《莫扎特傳》里那位音樂天才的瘆人笑聲。這是一種釋放緊張情緒的手段,既隱藏又揭示了發(fā)笑人的神秘和陰暗面。
湯姆馬馬虎虎地考上大學,上到大三卻被爸爸給逼退學了,因為他未能通過大學軍訓——他總是不按規(guī)定著裝:一腳紅襪子,一腳綠襪子。“1000個學生中999個按照規(guī)定穿白褲子,”同學回憶說,“然后有兩條腿穿著藍褲子,那人就是湯姆?!笨颇崂J為,軍訓的失敗又一次證明了湯姆是真正的娘們兒,所以把他從學校里拖了回來,讓他在鞋廠干活;達肯才是最有希望的孩子,教育資金要押在他身上。于是,湯姆像蜘蛛一樣居住在父母家的角落里。湯姆因為失眠的緣故早上起得很晚,科尼利就會用拳頭砸他的臥室門,讓他交房租。
但湯姆有文學夢。在他12歲時,埃德溫娜花10塊錢給他買了臺舊打字機,從那時起他就一直不停地寫作。埃德溫娜自豪地稱湯姆為“我的作家兒子”。科尼利厭惡作家,這臺打字機自然就是埃德溫娜敲進父子關系中的一塊楔子。
好歹湯姆可以靠寫作來宣泄他對父親的怨恨,蘿絲則沒有任何退路可言。她渴望得到父親的愛,但科尼利并不理會她??颇崂团畠憾Y物只會送鞋子,這時候埃德溫娜會提醒所有人:別忘了科尼利在鞋廠工作,他那兒有的是樣品和殘次品。盡管如此,蘿絲仍迫不及待地寫信表示感謝:“親愛的爸爸,你寄來的拖鞋很漂亮,現(xiàn)在很流行棕褐色……大小完全合適,而且鞋跟讓我顯得高了一英寸。我一直想長高一些?!?/p>
湯姆是埃德溫娜的“作家兒子”,蘿絲卻沒有什么值得母親驕傲的地方。她是個脆弱的孩子,13歲時,在一次小提琴獨奏表演中,她拉到一半停了下來,從頭開始拉起,但最后不得不放棄,哭著跑下了舞臺。另一方面,蘿絲又非常叛逆,她抹口紅、涂睫毛膏、敷面膜,把頭發(fā)剪成男孩子發(fā)型。母親不讓她干什么,她就偏干什么?!拔谊P心自己的孩子,他們卻把我當成巫婆!”埃德溫娜常常抱怨。整天陪伴孩子的母親變成了老妖婆,像月亮一樣偶爾出現(xiàn)的父親成了香餑餑,這種現(xiàn)象并不罕見。
蘿絲和湯姆一樣不適應學校生活。埃德溫娜把蘿絲送到女子寄宿學校,她常常寫信抱怨考試壓力大,學校生活枯燥,尤其討厭一個長著馬臉的老師。她從這時起開始患有緊張癥,經(jīng)常一整天躺在宿舍里不出去。她服用甘汞進行治療,手哆嗦得拿不住水杯。她和湯姆一樣屬于成癮體質(zhì),兩人喝起咖啡來就跟沒有明天似的,湯姆只要醒著就咖啡不斷,蘿絲比他差點,每天喝七杯咖啡。
埃德溫娜決定:是時候讓蘿絲退學,給她介紹對象了。有很多年輕的紳士積極主動地陪蘿絲參加晚會、看電影和兜風,但都是一錘子買賣,沒有一個回頭客。蘿絲長得很漂亮,藍灰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卷發(fā)尤為迷人,但她和湯姆一樣容易緊張,在人前像只自衛(wèi)的貓似的弓起身子,雙肩向前靠攏,給人一種駝背的感覺;更要命的是,她緊張時像埃德溫娜一樣說起話來沒完沒了,有歇斯底里的征象。
一次次相親失敗之后,21歲的蘿絲開始出現(xiàn)種種不正常的癥狀:她老是胃疼,認為是家人在飯菜里下毒;她半夜跑到湯姆的房里,對他說:“咱倆一起自殺吧!”;還有她令人費解的癖好,比如收集番茄湯罐頭的標簽。給她看病的醫(yī)生認為,蘿絲的癔癥是性壓抑的結果。胡說八道,埃德溫娜回答,什么性不性的,我們都是用玫瑰花瓣制作而成的。也有醫(yī)生建議蘿絲應該有一份工作,畢竟如弗洛伊德所言,性和工作是精神正常的兩大支柱??颇崂e雙手贊同:他一直都在催促蘿絲工作,雖說是出于收租的考慮。
蘿絲在當?shù)亟烫玫闹魅諏W校當老師。作為牧師的外孫女,她既有關系也有能力獲得這份工作。有傳言說,主管教堂事務的教區(qū)長有猶太血統(tǒng),蘿絲很可能也參與了流言的傳播。當教區(qū)長當面質(zhì)問她,并剝奪她教學的機會之后,蘿絲哭著跑回了家。后來,蘿絲又找了份在牙醫(yī)診所當秘書的工作,負責打字和清洗醫(yī)療器械。雖然很累,但是她很自豪。但這份工作她只干了幾天就被辭退了。精神崩潰的她把自己反鎖在診所的洗手間里不肯出來,在里面嚎啕大哭,埃德溫娜和兩個兒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哄回家。
蘿絲整天待在自己的臥室里,每天只是整理衣服,或者跟吉格斯玩。在這種情況下,湯姆本應對姐姐有所同情,但他并未意識到她患有精神病,以為她只是矯情作態(tài)罷了。他在日記里寫道:“這個家跟鬧鬼似的。蘿絲又開始犯神經(jīng)了,把自己想象成病人——說起話來就跟快斷氣了似的——穿著睡衣在屋里走來走去?!彼酶改竿獬?,帶一群文友到家里狂歡、酗酒并且大吵大鬧。埃德溫娜回家后發(fā)現(xiàn)蘿絲的精神狀況惡化,一問便知道了湯姆的所作所為。埃德溫娜斥責兒子,并且不準他再帶狐朋狗友在家里聚會。湯姆視之為蘿絲的背叛,當他在樓梯上和蘿絲擦肩而過時,咬著牙根說出了那句令他后悔一生的話:“我真看夠了你那張丑陋的老臉!”蘿絲的背沉了下去,她一言不發(fā)地僵在那里,無助地看著弟弟。湯姆飛奔下樓梯。
埃德溫娜想方設法邀請體面的小伙子來家里相親,但相親會變成了她的舞臺,從頭到尾說啊說啊。蘿絲按照母親的要求穿著及踝的長裙,仿佛從上個世紀穿越過來的,坐在角落里一語不發(fā)??颇崂麆t更不體諒女兒,當蘿絲告訴他有男性朋友要過來,希望他回臥室讓出客廳時,他躺在長沙發(fā)上一動不動。蘿絲表示抗議,他扇了她一巴掌。
蘿絲的癥狀加重了。除了每晚睡前在門口放一桶冰水這樣奇怪的儀式之外,她還在屋里走來走去、胡言亂語。醫(yī)生警告說,蘿絲有殺父的沖動,必須采取應對措施;其實醫(yī)生也應該小心,因為蘿絲在看病時包里藏著刀子。埃德溫娜滿含熱淚把蘿絲送到圣文森特療養(yǎng)院的修女手里。從此之后,蘿絲就江河日下了。家人每次去探望她時,都能聽到她在過道里大喊大叫、拒絕見他們的抗議聲。等到見了面,她就在屋里快速地踱來踱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修女們那基督徒的良心很快被消磨殆盡,通知埃德溫娜一家她們放手不管了。
科尼利把蘿絲轉(zhuǎn)到了法明頓醫(yī)院,她被診斷患有精神分裂癥,并開始接受胰島素休克療法:通過大量注射胰島素,降低血糖使病人昏迷,產(chǎn)生治療效果。當湯姆和埃德溫娜帶著吉格斯去探視蘿絲時,她顯得很疲憊,交談時一臉困惑,對什么問題都回答“是”,而且一直在抹眼淚,湯姆眼里也充滿淚水。不過,看到吉格斯時,她非常開心,反復地說:“我沒想到它還活著?!?/p>
但胰島素治療的效果不明顯,反而產(chǎn)生了退化。醫(yī)生的記錄顯示:“不肯工作。有迫害妄想癥。語言沒有連貫性?;寐?。長期記憶為零?!睖吩谌沼浿袑懙溃骸叭ク燄B(yǎng)院看了蘿絲——可怕!太可怕了!她不停地笑、說下流的話?!?/p>
湯姆盡量避免見蘿絲。一家人把爛攤子甩給了埃德溫娜。腦葉切斷術在當時很流行,可以把人變得像牡蠣一樣溫順。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糾結之后,埃德溫娜簽署了手術同意書。在這之后,湯姆和所有人都指責埃德溫娜做出這一可怕的決定。的確,這是個錯誤的選擇,但埃德溫娜不應該承擔全部的罪過。在當時,她是唯一一個還在做點什么的人。誠然,就連科尼利都反對做腦葉切斷手術,但對于蘿絲,他們基本持消極等待甚至旁觀的態(tài)度。誠如湯姆在一首詩中所寫的:“蘿絲,頭被切開/刀子插進腦子/我在這兒抽煙?!?/p>
手術后6個月,蘿絲給湯姆寫了一封信,很明顯她的語言能力受到了損害:最親愛的弟弟:
醫(yī)生把你的信寫給了我。我很開心。上次你來看我時長得很難看。你看上去想殺人。我正在努力不死,盡一切努力活著。我感覺很糟糕,快失去意識了。我一想起你那溫柔的、困倦的身體和面孔就感到很大的寬慰。……所有我們認識的人都在死去。如果我們一定要死去的話,我想把咱倆的骨灰混在一起。
……如果我死了,你要知道我每天24小時都在想你……我想吃黑咖啡冰淇淋和巧克力棒,給我寄張你的照片。
愛你的姐姐,蘿絲
又及:給我寄一塊錢買冰淇淋。
32歲的湯姆仍在啃老,就連臍帶都沒割斷:偶爾去趟外地排演戲劇,埃德溫娜也不忘用電話遙控他,最終煩得他讓一個女演員代接電話,就說他不在。得知湯姆不在之后,埃德溫娜又嘮叨了幾句讓女演員轉(zhuǎn)達。后者當著所有人的面喊道:“你媽讓你別忘了換褲衩!”
為了生活,湯姆打了很多零工:在酒吧當侍者(因拒絕平攤小費和老板娘打起來),開電梯(忘記關門,差點有人摔進電梯井里),賣鞋,當引座員(被急著看電影的老太婆扇了一巴掌),在保齡球館擺瓶子(躲球不及時被砸壞了膝蓋),推銷雜志,在書店包裝書(干了一天被辭退),電報接線員,在飯店刷盤子(一周后被開除)……他什么也干不長。爸爸不給錢買衣服,他的毛衣上都是破洞,褲子的屁股部位磨得閃閃發(fā)光。不過他本來也邋里邋遢。
但湯姆每天都寫作,雷打不動。他曾說過:“天才就是無限膨脹的自我外加超凡的自控力?!痹诮?jīng)歷了一系列寫作失敗之后,終于咸魚大翻身,他的戲劇《紳士拜訪者》大獲成功。過去,他連條褲子都買不起;現(xiàn)在,他每周收入1000美元。他把《紳士拜訪者》版稅的一半都給了埃德溫娜?!拔医K于獲得自由了,”她開心地說,“這個家?guī)资陙矶蓟\罩在科尼利的狂怒中,現(xiàn)在終于安靜下來了?!彼僖膊挥美頃颇崂唤o生活費的威脅了。
在夫妻的戰(zhàn)斗中,科尼利以失敗者的身份退場,他搬出了家門,在外地的旅館租了個房間,跟一個寡婦同居在一起。他和湯姆仍舊彼此仇視,在湯姆成名之后,通過湯姆的經(jīng)紀人警告他:“如果他再寫我家的事(指他那邊親戚的事),我就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睂Σ稍L他的記者,他仍然稱湯姆是個“只會搖筆桿子的廢物”。
離家12年后,科尼利在酒精中葬送了自己。埃德溫娜沒參加葬禮,湯姆和達肯去了,還都掉了眼淚。和D.H.勞倫斯一樣,湯姆對父親的仇恨最終讓位給單邊的和解與同情:成功畢竟會讓人變得大度起來。葬禮結束后,湯姆墊著墓碑給粉絲們簽字,簽的是筆名:田納西·威廉斯。
日后,《紳士拜訪者》以其另一個名稱聞名于世——《玻璃動物園》,而威廉斯作為美國三大戲劇家之一,更為人熟知的作品是《欲望號街車》和《熱鐵皮屋頂上的貓》。即使沒看過費雯·麗版的《欲望號街車》,中國人也熟知威廉斯的一個比喻。當阿飛在《阿飛正傳》里說“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時,他是聽威廉斯說的。那是威廉斯在《漂泊者》中的自我描述:“有一種鳥沒有腳,所以不能落在任何地方,只能一輩子在天上飛……它們展開翅膀,在風中睡覺,一輩子只落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時候?!?p>
威廉斯成名后一直處在四海漂泊的狀態(tài),所以朋友們稱他是“鳥”。他有太多理由把過去埋葬:“當過去越長越大,未來就會越長越小?!钡^去卻纏著他不放?!恫A游飯@》結尾的獨白預言了他成功后的生活:
從那以后,我開始周游世界。一座座城市從我身邊飄過,就像是枯了的葉子,那種顏色明亮、從樹枝上刮落的葉子。我很想停下來休息,但有種東西一直在追著我跑,它總是出其不意地把我攫住:可能是一段熟悉的音樂;可能是一小塊透明的玻璃……剎那間,仿佛有人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到了姐姐的眼睛。啊,勞拉,勞拉,我努力想忘記你,但我的意志忠于你而背叛了我。于是我趕緊伸手去掏根香煙,或者急匆匆穿過街道,或者去看一場電影,或者喝點小酒,或者跟身邊的陌生人搭訕——做任何能幫我忘記你的事情。
勞拉是蘿絲在《玻璃動物園》中的化名,勞拉暗戀的男孩子稱她是“藍玫瑰”——藍色的/憂傷的蘿絲。在威廉斯那橢圓形的世界中,有兩個焦點:寫作和姐姐。寫作成了他贖罪的手段,蘿絲通過弟弟筆下的一個個藝術形象獲得了永生:《玻璃動物園》中的勞拉,《欲望號街車》里的布蘭奇,《夏日煙云》中的阿爾瑪,還有《去夏突至》里的凱瑟琳,每個脆弱的女主人公身上都有蘿絲的影子。
有了財產(chǎn)的保證,威廉斯把姐姐轉(zhuǎn)到了一家豪華療養(yǎng)院,并且安排工作人員每周都更換一次室內(nèi)的花束。蘿絲跟威廉斯送她的鸚鵡一起生活。他經(jīng)常去探望蘿絲,回來給埃德溫娜寫信說:“蘿絲對周圍的事很感興趣,胃口很好,還長胖了……她甚至重新學會了抽煙,不過平時不抽,只在我?guī)鰜頃r抽煙,因為她說你會不高興的……”
蘿絲喜歡和湯姆一起去買衣服、到教堂唱圣歌,湯姆還陪她跳舞。蘿絲最愛乘豪華轎車兜風,而且一路總是把手伸出車窗向行人揮手致意。她行走在人群中時,仿佛腳下有皇家的地毯,周圍全是她的臣民,餐館的侍者對待她也像伺候皇室一樣。當威廉斯提議要帶她去倫敦見英國女王時,她回答:“我就是英國女王?!?/p>
當某位女性朋友稱蘿絲“只是一具軀體”時,威廉斯氣憤地回應:“她和你我一樣都有靈魂。你如果仔細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她臉上那痛苦的表情,尤其是當她最親最愛的弟弟來看她的時候,她知道自己住在精神病院這個蛇窩里,知道自己是個瘋子。你怎么能說她‘只是一具軀體?瘋狂不會抹殺人格,它只是意味著人格與現(xiàn)實脫節(jié)了。我覺得瘋子的內(nèi)心世界比我們的要精彩得多?!被氐綆资昵埃斕}絲剛開始精神失常時,聽到威廉斯和朋友在嘲笑他們都認識的一個傻子,她的表情變得陰郁、凝重,她打斷他們:“不要嘲笑神經(jīng)錯亂的人,瘋了比死了還要痛苦。”
威廉斯去世5年后,他的遺囑執(zhí)行人把蘿絲遷到紐約的另一家療養(yǎng)院。她在那兒活到86歲,住著唯一一個豪華套間,每年開銷30萬美元。不過,比起威廉斯留給她的500萬美元,以及每年100萬以上的版稅收入,這只是小錢而已。
威廉斯的朋友們也經(jīng)常來探望蘿絲,帶她去曼哈頓購物或者去看音樂劇。蘿絲臥室內(nèi)的墻上掛著很多幅皇室的畫像,她以為那些都是她的祖先。當然,其中還有威廉斯的肖像。她脖子上掛著卡特總統(tǒng)授給弟弟的自由勛章,還經(jīng)常跟人說她計劃回老家探望威廉斯。當別人夸獎她的衣服和首飾很漂亮時,她總是自豪地回答:“這是爸爸送給我的。”她很少、幾乎從不提埃德溫娜。大概,在她的心目中,母親仍舊騎著掃帚在天上飛來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