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燦
一
高腳坪是一個撮箕形,三面環(huán)山,村口就是撮箕口,也就是風水先生所說的“水口”。全村的水都流到這里來匯總,然后再流出村外。洞子塘在撮箕口上,汪汪的一片水域,有人說五六畝,有人說七八畝,沒人量過,總之很大。風吹過來,水面上波光粼粼,耀人眼目。高腳坪人愛簡單,就叫它大塘。
這天傍晚,秋元摘豬菜回來,走到大塘邊上,她突然停下來,仔細看了看塘基上,見塘基上沒有癲婆嬸,她才提提豬菜簍的背索,緊張地走上塘基。
剛走一半,就聽到背后有人喊:“小芹,小芹。”
不回頭也知道是誰在喊,但秋元還是忍不住扭過頭來,果然是癲婆嬸。癲婆嬸的頭發(fā)從頭的周圍垂下來,瀑布一樣,臉前也有,樣子就像一個倒毛鬼。她的衣衫沒有扣好,胸前松松垮垮的,露出里面白白的肉。她邊喊邊走,一只手朝前伸著,仿佛要過來拉住秋元?!皨寢專瑡寢?!”秋元嚇得沒命地跑,豬菜從簍子里簸出來,撒了一路。
媽媽從屋里沖出來,手里握著一根扁擔。“死癲婆,你又發(fā)什么瘋?看我不兩扁擔剁死你!”
癲婆猛然停下,開始向后退,退了幾步,突然一轉(zhuǎn)身跑起來。跑了幾步,見秋元媽媽沒有追她,便又慢慢開始走,走幾步還回過頭來望一眼,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
“以后看見她躲遠一點?!眿寢尠驯鈸鷣G在門角落里,說。
我是躲著她啊,秋元想。上塘基前我還看了的,根本沒有看見她,不知她從哪里冒出來的。
“你躲什么呀?”媽媽說,“有時候還跟她親熱得很,死不作記心!”
媽媽說得也沒錯。
這個癲婆嬸,怎么說呢,她是高腳坪的一個怪人,秋元有時候很喜歡她,有時候又怕她怕得要命。她清醒的時候經(jīng)常喊秋元“滿女”。從水口趕場回來,或者從哪里走親戚回來,她總要帶好吃的給秋元吃,紙包糖啦,瓜子啦,紅薯片啦。就算好久好久不出門,她也會從家里找出吃的來,比如酸蘿卜啊,板栗子啊,好像她家總有吃不完的東西。有時候,癲婆嬸還要帶她一起睡,不過秋元一次也沒答應過。這個時候的癲婆嬸,簡直比親媽還要好。但是,她一旦發(fā)起癲來,就整天整天在塘基上走,嘴里嘰里咕嚕的,不知她在念叨什么,別人跟她說話也不應。有時候,又是長久地坐在一塊石頭上,不動,也不說話,好像她已變成了石頭的一部分,好像她在做一個長長的、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這時候,如果看見秋元,她便會一下子亢奮起來,追著秋元不停地喊“小芹”,還想伸手拉秋元,還想抱她,秋元每次都嚇得哇哇大叫,好在每次都讓她順利逃脫了。
我明明叫秋元,她為什么要喊我小芹呢?這個問題,秋元想不明白,也不敢問媽媽。
二
這天,秋元放學回來。走到大塘邊,癲婆嬸老遠就跟她打招呼:“秋元滿女,放學了?”她手里握著幾顆李子。李子青中透紅,水泱泱的,一看就想吃,秋元不停地咽口水。癲婆嬸把手伸到秋元面前,秋元看一眼癲婆嬸,拿起一顆放進嘴里,牙齒一咬,哇,酸酸的,甜甜的,真好吃。秋元不禁把眼睛瞇起來。
癲婆嬸悄悄繞到秋元身后,秋元一心吃李子,一點也沒察覺。
趁秋元不注意,突然,癲婆嬸把秋元的褲子往下一拉,秋元的屁股和大腿馬上露了出來。秋元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她迅速蹲下?lián)破鹧澴?。“壞癲婆嬸!嗚嗚嗚……”秋元大哭不止,拼命朝家里跑去。幾顆李子撒落在地上,一滾,滾到了坑里。
秋元已經(jīng)11歲了,大白天的,被人當眾扒了褲子,害臊不害臊?做媽媽的真是氣極了!而且,又是那個死癲婆!媽媽當即拉著秋元,氣呼呼地去癲婆家算賬。癲婆已被媽媽的氣勢嚇壞了,躲在門背后不敢出來。媽媽霸蠻把門拉開一點,秋元看見癲婆嬸蜷縮在門角落里,頭發(fā)更亂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媽媽。媽媽罵一句,她就害怕地眨一下眼睛。她的眼睛白多黑少,像死魚的眼睛。媽媽揚一下手,她便把橫在胸前的手臂又抬高一下,好遮住臉。她的手臂擋著鼻子,眼睛從手臂上看過來,目光死死的。
秋元以為媽媽這回要真打她的,如果媽媽真把癲婆嬸打一頓,秋元也會同意的,但媽媽卻沒有打她。
從癲婆嬸家里出來,媽媽的心情沒有想象的那么好,好像她剛才沒有獲勝似的。到了大塘基上,媽媽還望著波光粼粼的大塘,深深嘆了一口氣。
媽媽為什么要嘆氣呢?
原來,癲婆嬸是有一個女兒的,名字就叫小芹,長得非常漂亮,又聰明伶俐。11年前,有一次,小芹跟老屋場的燕子在大塘基上摳桃漿漿吃,沒想到出事了。那時候大塘基上有一棵桃樹,是那種小毛桃,也不知道是誰家的,桃子成熟的時候大家都可以去摘吃。那天,小芹和燕子不是去摘桃子,她們是去摳桃漿漿吃。還是春夏,桃子還沒紅,桃樹的結(jié)疤處正分泌出一種醬紫色的液體,太陽一曬,慢慢干涸成咖啡色的固體,軟軟的,高腳坪的小朋友都愛吃。那天她們本來是站在地上摳的,站在地上完全能夠摳得著??墒菗钢鴵钢齻兙团赖綐渖先チ?,而且,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同時爬上去。結(jié)果呢,脆脆的桃樹枝承受不起她們的重量,“咔吧”一聲斷掉了,她們像兩只被擊中的大鳥,“啪”地掉在大塘里。人們聽到炸開的水聲,從四面八方飛跑過來救她們。燕子沒大事,只是嚇白了臉,吃了幾口泥巴水。小芹卻昏過去了,人們把她撈起來時,身體軟軟的,嘴唇烏烏的,甘才叔拖著她的腰子,她的頭和腳卻無力地往下垂著。傍晚的時候,小芹就死了。兩個人同時從桃樹上摔下來,摔在同一口水塘里,一個好好的,一個卻悲慘地死去了。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搞不清楚,小芹到底是摔死的呢,還是被水嗆死的,還是被洞雞婆勾去了魂。傳說這口大塘以前是一個“洞”,里面住著一個魔力無邊的洞雞婆。誰要是不小心落水了,她一下就會把落水者的魂勾了去。
小芹死的時候,癲婆(那時候還沒叫癲婆)也差點氣死了,她真是太傷心了,她太舍不得小芹了。所以,小芹咽氣的時候,她聽了一個老奶奶的話,在小芹臉上涂了一把鍋灰。據(jù)說,孩子夭折的時候,如果在他(她)身上的某個部位做上記號,他(她)投胎重生之后,身上相反的地方就會有胎記。比如,如果記號做在左臂上,胎記就會出現(xiàn)在右腿上;如果做在右臉上,胎記就會出現(xiàn)在左屁股上。恰好,那天,這邊小芹剛咽氣,那邊秋元就出生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呢?秋元不是小芹投的胎,是什么呢?高腳坪的人個個都這么說。秋元媽媽呢,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不過她知道,癲婆脫秋元的褲子,就是想看看她屁股上有沒有胎記。
“自從小芹死了以后,癲婆就經(jīng)常發(fā)癲了?!眿寢屍萜莸卣f,不敢看秋元的眼睛。
聽了媽媽的話,秋元像被一股混沌的濁流裹挾著,看不清方向,又不知所措。她扒我的褲子,原來是想看我屁股上有沒有胎記?秋元把手按在屁股上,心里忽然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恐懼,覺得屁股火辣辣的,眼睛求救似的望著媽媽。
媽媽對秋元說:“你屁股上沒有胎記?!?/p>
聽媽媽這么一說,秋元才如釋重負,深深出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她又感到一種小小的失落,心情變得復雜,甚至是沉重起來。
“我是小芹姐投的胎?那么,我就是第二個小芹姐了?”秋元突然感覺到,癲婆嬸似乎沒有那么可怕了,相反,她覺得她與癲婆嬸之間,忽然有了某一種親近??墒?,媽媽說我沒有胎記,到底有沒有呢?
晚上洗澡的時候,秋元想看一看自己屁股上到底有沒有胎記。她極力地把頭往后扭往后扭,可是怎么也看不著。她找來媽媽的小鏡子,想用鏡子照出來,可還是只能看到鏡子的邊邊。
她好希望自己有一個胎記。
三
秋元沒有胎記,秋元不是小芹投的胎。癲婆這輩子唯一的一點希望,徹底破滅了。
自從發(fā)現(xiàn)秋元屁股上沒有胎記,癲婆就再也沒有追過秋元,也沒有再喊過她“秋元滿女”。有時在路上遇到秋元,她也好像沒看見,只低著頭走路,自言自語。秋元呢,卻有一點想接近癲婆嬸了,越來越想。有時看見癲婆嬸來了,她壯起膽子喊她一聲,癲婆嬸卻聾子一樣不應她,依然一邊埋頭走路,一邊嘰里咕嚕的,不知在說些什么。有時深更半夜了,還有人看見她在塘基上走來走去。顛婆嬸的衣著也更加不講究了,有時候甚至袒胸露乳,秋元見了都羞得不敢看她。
“癲婆越來越癲了?!薄鞍d婆怕是活不久了?!笨匆姲d婆的樣子,村里人都這么說。聽村里人這么一說,秋元更加難過了。她甚至怪自己,怎么沒有一個胎記呢?
但是,燕子出嫁的頭天晚上,癲婆卻忽然變了,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這天,從中午開始,村口就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他們個個穿著光鮮,臉上漾著笑,手里提著花花綠綠的禮物。進了村,過了大塘,他們徑直進了老屋場。這些人,高腳坪人都不認識,他們都是老屋場的客。
老屋場做什么好事?在高腳坪,要是誰家收親嫁女,或者有人生日而請客,叫“做好事”。直到晚飯前,村口來了一支蘆笙隊,嗚哩哇啦地吹著進了老屋場,人們這才知道,燕子明天要出嫁了。那支蘆笙隊,便是男方來接親的隊伍。
蘆笙隊一進屋,就蓋過了其他的聲音,整個老屋場便只聽到蘆笙的聲音了。后來蘆笙隊停了一下,再吹的時候,他們已坐在了燕子家的樓口上。高高的樓口從芭蕉樹上伸出來,好像一個戲臺。那聲音就特別嘹亮,傳得特別遠,對面山?jīng)_里也有回聲,好像那里也有一支人馬在吹奏。
“好熱鬧!”高腳坪人站在各個不同的地方,羨慕地說。
蘆笙終于停了下來。蘆笙聲一停,四周就顯得十分安靜,人們開始有點不適應,紛紛議論起來。就在這時,老屋場忽然傳出女人的哭聲。
“怎么了?”一個年輕人吃驚地問。
“這也不曉得么?是哭嫁,哭嫁開始了。”一個年長者說。
年輕人問:“出嫁不是高興的事嗎?為什么還要哭呢?”
年長者說:“年輕人不懂,這是傳統(tǒng):嫁女不哭,娘家沒福;不哭不發(fā),越哭越發(fā)?!?/p>
這個頭纏絲帕的長輩說,哭嫁是吉祥如意的象征。在高腳坪,凡有姑娘出嫁,必須要有人哭??藜薜闹v究是,頭天晚上是新娘與姐妹、與親戚長輩間哭,互訴離別之情;第二天早晨出嫁時,便是母女哭了。母親叮囑女兒到了婆家要如何如何,女兒則要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樓前響起蘆笙聲
好似萬箭穿我心
一起長大手足情
從此就要兩分離
這不是燕子在哭么?她在訴說離別之苦呢。燕子的聲音幽幽怨怨的,聽得秋元差點流出眼淚。
不知什么時候,癲婆嬸來了。今天的癲婆嬸與以前大不一樣,她的頭發(fā)扎起來了,還在腦后挽了一個少見的發(fā)髻,圓圓的,有拳頭那么大。衣服也穿得整整齊齊,胸前也不松松垮垮了,眼睛里泛著明亮的光彩。
“癲婆,你來了?進屋坐。”進屋便是客,這是高腳坪的待客之道。人們熱情地招呼她,把花生瓜子端到她面前。癲婆沒有坐,而是扯起脖子四處看。有人問她找誰,她說:“燕子媽在哪?”那人以為她要把仁禮親手交給燕子媽,就大聲喊:“燕子媽,來客啦?!?/p>
燕子媽滿面紅光地走過來。見是癲婆,她腳下即刻就慢了,笑也僵在了臉上。
“燕子媽,讓我……來幫燕子侄女哭幾句吧。”沒等燕子媽開口,癲婆走上前去,急迫地拉住她的手說。
燕子媽不動聲色然而又是堅決地抽回了手,隨即轉(zhuǎn)臉對廚房里喊:“她癲婆嬸餓了,先給她打一碗飯吃吧?!闭f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癲婆嬸怔怔地站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怔了一會,嘴里便開始嘰里咕嚕起來。秋元知道,癲婆嬸又要開始發(fā)癲了。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做聲。他們不知道說什么好。
在高腳坪,一個女人如果一輩子沒有哭過一次嫁,那她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甚至不能算一個真正的女人。所以,在高腳坪,每個女人都喜歡生女兒,甚至勝過生男孩。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從小芹死了以后,癲婆嬸再也沒有生孩子。
然而,顛婆嬸去幫燕子哭嫁,似乎還有11年前的意思。燕子媽怎么能讓她來哭呢?盡管,在高腳坪,幫人哭嫁也是一件平常的事。
癲婆嬸搖搖晃晃地走了。她的腳下有些飄,嘴里嘰里咕嚕說個不停,好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她一直走到大塘基上,又坐在那塊石頭上。
秋元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秋元覺得,癲婆嬸打扮起來,其實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去幫人家哭嫁,一點也不丟臉。燕子媽為什么不要她去哭呢?
“秋元滿女?!卑d婆嬸抬眼看著秋元。她的聲音很低,不像以前高亢有力。她伸手去摸秋元的頭,摸秋元的脖子,摸秋元的臉。要是以前,秋元肯定很害怕,早就跑開了,但是今天,秋元一點也不怕。她把身子靠上去,很乖地靠在癲婆嬸的懷里。癲婆嬸久久地看著秋元,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不是小芹……”顛婆忽然好像醒了過來,一把推開秋元說,語氣里充滿遺憾和失落。
秋元仰起臉,淚眼蒙眬。她看著癲婆嬸說:“癲婆嬸,我出嫁的時候,要你來哭嫁?!?/p>
癲婆嬸深深嘆一口氣,說:“唉,只怕我沒有那么長的命?!?/p>
秋元嚶嚶地哭著,說:“癲婆嬸,我馬上就出嫁……”
“秋元滿女,我的好孩子!”癲婆嬸再次把秋元摟進懷里。秋元覺得,癲婆嬸的懷抱好柔軟,好溫馨,就像伏在媽媽懷里一樣那么安定,那么親切。
四
第二天早飯后,秋元沒有去老屋場看熱鬧,而是去了玉成家。
幾個月前,有一天,玉成媽媽和秋元媽媽一起發(fā)豆秧時,對秋元媽媽說:“秋元媽媽,把你家秋元給我做媳婦好么?我們搭個親家。”當時秋元和玉成正在山坡上捉布蟲,兩個人把頭湊在一起,就像一對油鹽罐子,親密極了。秋元一聽,臉唰地就紅了,可又不敢抬起頭來,她只希望媽媽千萬不要答應??墒菋寢寘s說:“哈哈,好得很哩,以后我們走親戚就方便了?!卑?,這算什么理由!那一刻,秋元簡直恨死媽媽了。她斜眼去看玉成,玉成卻像一個聾子似的,根本沒有聽到兩個媽媽的話,一心一意抓布蟲,兩條黃鼻涕掛在嘴唇上,好像兩只蜂崽崽。在高腳坪,都曉得玉成有一個外號:鼻涕蟲。我怎么會嫁給一個鼻涕蟲呢?我才不呢,天天還要幫他洗臉!
但是,現(xiàn)在,秋元卻決定嫁給玉成了。
玉成不在家,他跟幾個小伙伴蹲在田壩口修“打米廠”:他們把一個桐子周圍插上竹片,中間穿一根棍子,然后支起來,再讓田壩口的水淋在竹片上,這樣,桐子就像筒車一樣轉(zhuǎn)動起來了。他們正在緊張施工,秋元來了也不知道。
“玉成。”秋元喊一聲,他們一點反應也沒有。
“鼻涕蟲!”秋元生氣了,大聲喊道。這下幾個人同時抬起頭來,“哄”地笑一聲,隨后又埋下頭去,繼續(xù)工作。只有玉成脖子伸得鵝一樣,問秋元說:“什么事?”
秋元說:“癲婆嬸要哭嫁!”
大家一聽,更笑了,癲婆嬸要哭嫁關(guān)我們什么事?我們的打米廠都還沒有修好呢。嘻嘻哈哈笑一陣后,他們便又低頭忙碌起來。玉成習慣地吸啦一下鼻子,兩只蜂崽崽迅即縮回鼻孔,可不一會兒,又偷偷溜出來了。
這時候,老屋場那邊忽然傳來隱隱的哭聲——
我的嬌嬌女啊
今天你就要嫁出門
叫娘怎么舍得你喲
你在家做女貴如金
嫁與別人要改性情
一來要順公婆意
二來要順丈夫心
……
這是燕子媽媽在哭。玉成他們趕緊停下手里的活計,傻傻地望著老屋場。老屋場的禾場坪里站滿了人,外面馬路上擺著一排長長的、色彩鮮艷的嫁妝??蘼晞傄煌?,蘆笙、嗩吶、鞭炮馬上響起來,嗚哩哇啦,噼噼啪啪,好不熱鬧。
那邊聲音剛停,大塘基上便傳來嚶嚶嗡嗡的說話聲,有男的,也有女的,嘈嘈雜雜聽不太清楚,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秋元趕緊朝那里跑去。
五
“是誰?是誰?”
“還有誰?癲婆唄。”
“啊,癲婆?她怎么死了呢?”
“誰知道?早上柳佬佬去撒魚草,看見她浮在大塘里?!?/p>
“一定又是發(fā)瘋了,不小心掉進塘里淹死的。”
“不!”秋元擠上前去,大聲喊道。只有她知道,癲婆嬸不是掉進塘里淹死的,她根本就沒有發(fā)瘋。根本沒有!
癲婆嬸躺在大塘基上、她生前經(jīng)常坐的那個石頭邊,衣服粘在身上,個子好像小了很多。秋元站在不遠處,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玉成他們幾個也來了。他們很肅穆地站在那里,不再嘻嘻哈哈。
癲婆嬸沒有兒女,沒有人給她戴孝,也沒有人給她哭喪。
出殯那天早晨,秋元媽媽領(lǐng)著秋元來了。她們低著頭,小聲地哭著。秋元的頭上戴著白孝,白孝是一塊很大的白布,幾乎遮住了她的臉。玉成他們也來了,頭上也戴著白孝。戴白孝的孩子越來越多,村路上一下子站滿了人。鑼鼓班子受到了感染,敲打得更加賣力了。秋元跟在靈柩的后面,她后面全是戴白孝的孩子,他們一個接一個,就像一條游動的白龍。他們后面是大人,他們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一直把癲婆嬸送到山上。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