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你做了個很長的夢。與我講起來,簡直是一部科幻色彩濃郁的災難片。你看到巨大的炸彈在天上飛,把一座城市瞬間夷為平地。大難臨頭之際,你說,你找不到我。
在你的夢里,我做了逃兵。懦弱不堪,丟下你和孩子,私自跑掉了。
你的臉上留著傷感的淚痕,那是在夢里不自覺地哭泣。
我恨我自己在你夢里的表現(xiàn),在你的夢里,我也不允許自己不愛你。
愛可以讓一種不平等變得平等,因為靈魂。
簡與羅切斯特的外在是不平等的,但靈魂上絕對般配。穿越貧與富,矮小與高大,不美與美麗的距離,兩個靈魂在高空中相愛。他們最終在荒原深處靜靜相守,共筑愛巢,不是因為羅切斯特變得殘缺,也不是因為簡變得富有,而是靈魂的約定,在此之前,早已許下。
打開一扇門,需要鑰匙和鎖里應(yīng)外合。打開一顆心,需要理解和愛的前赴后繼,還有必不可少的寬容。兩個人如果都不懂忍讓,就會像爆竹,一不留神就將雙方炸得粉身碎骨。
許多男人很難把愛掛在嘴邊,也許愛情在他心中太過于神圣和沉重。
但是對于女人來說,愛就是一棵抽枝發(fā)芽的樹,是一塊草莓味的口香糖。
雖然樹會死,口香糖會變成一團爛泥,但是它曾經(jīng)存在過,芳香過,這就是愛的價值。
比起肥皂劇里的煽情,我更愿意相信那些虛構(gòu)的愛情里的美好。
南宋少帝時,南徐的一個讀書人,從華山畿往云陽,偶然見到一個女子,很喜歡,從此相思成疾。書里的說法是“悅之無因,遂感心疾”。士子終于纏綿病死,遺言要葬在華山旁——他初次見女子的地方。于是素車白馬,迤邐而行,到得山腳下,突然拉車的馬不肯走了,原來正是女子的家。女子出來,見了士子的棺木,沒有悲傷,沒有驚愕,很平靜地說等一下。然后回屋,梳洗、沐浴,盛裝而出,唱著一闋歌:“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活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惫啄竟粦?yīng)聲而開,女子縱身而入,不再出來。
我并未感覺這個故事有多悲傷,相反,那動人心魄的情節(jié),是多么令人歡欣鼓舞的美!
我忽略了那闋歌,卻被那三個字擊中,“等一下?!蹦鞘俏衣犨^的世界上最美最短的情詩。
愛人,我亦請求我們可以一起死去。一起躲在小匣子里,如同兩個世外高人,金盆洗手,不再過問江湖恩怨。我們并排躺著,像初婚那樣,只是,塵灰將會代替甜蜜的氣息。
一爭吵,我就會給你寫詩。我不止一次地說,一首詩可以幫助你我相愛。比如,我寫過這樣的詩句,是給你的,也是給我的。
“紫丁香熄滅了,還好,你仍捧著螢火蟲;睡蓮閉上眼睛,還好,你仍忽閃著睫毛;虞美人在咯血,還好,你只是輕微咳嗽;只要我活在你前頭,便不會允許你,黯淡,消沉,私自枯萎?!?/p>
在這樣的詩句面前,你我怎可再做敵人?
年輕的時光里,每一次相會都如此短暫。你總是像一只麻雀一樣飛走,把剛剛帶來的熱鬧一起帶走,走得像閃電一樣快,迫使我不得不把翻開的書,蓋在臉上。
因為我的淚要縱橫,張牙舞爪地在搗毀我的自尊。
五月的天空下,杜鵑花不小心開了一大片,那是我的錦繡,花叢前的那人,是錦上添的最明麗的一朵花。你在探尋春天的秘密,你在摸索愛情的出口。
你是為那些花配的一首小詩。
有一個人送你手帕,寫了藏頭詩,你裝作沒讀懂,手帕也就失去了它的寓意。有一個人陪你數(shù)過孤獨的星星,一顆、兩顆……眾多的孤獨在一起,是一片孤獨的海洋。
我是不會說動情的話的男人,不會送含情的花,只會陪著你老下去?!澳阌胸S腴的身體,你多么富有!”發(fā)福的你會把這個當成贊美嗎?“而我,漸漸干癟下去,漸漸薄下去,周遭盡是殘缺的齒紋,可是你看,這樣的我,像不像一把鑰匙,要回家,你還是得帶上我?!笨窗?,這比多少藏頭詩要美好得多!
那時候我會忘記很多事,歡欣與苦痛,一切一切。當然,也不會再知道詩是什么東西。
詩人趙麗華說:“當我不寫愛情詩的時候,我的愛情已經(jīng)熟透了。”
但我不會忘記與你牽手。
最后的你,只需一雙輕扶著你的手,或許那雙手在顫抖,但卻是最牢靠的。
摘自《廈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