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曹誠英,字佩聲,乳名麗娟,是胡適三嫂細娟的妹妹,細娟與麗娟同父異母。當年,胡適與江冬秀結(jié)婚時,曹誠英是伴娘之一。1923年,胡適帶著侄子胡思聰在杭州煙霞洞養(yǎng)病。當時,曹誠英在杭州讀書,常去煙霞洞照料胡適叔侄的生活。漸漸,兩人產(chǎn)生了感情。不久,胡適向江冬秀提出離婚,江冬秀以死相拼,堅決不從。這段“戀曲1923”只能以兩人的心碎而收場。
1923年10月3日,胡適要離開煙霞洞,在日記里寫了略帶傷感的話:“睡醒時,殘月在天,正照著我頭上,時已三點了。這是在煙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殘月,光色本凄慘;何況我這三個月中在月光之下過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當離別,月又來照我。自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繼續(xù)這三個月的煙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過屋角去,不禁黯然神傷?!?/p>
西湖月色
此前的5月23日,胡適寫了一首《西湖》,預(yù)示著戀情拉開序幕:“輕煙籠著,月光照著,我的心也跟著湖光微蕩了。”兩人動心于月下西湖,越來越貪看湖上月色了。在胡適這段時間的日記里,多次提及共游西湖的情景。
9月28日,胡適和曹誠英先趕到海寧觀潮,晚上回杭州,“在湖上蕩舟看月,到夜深始睡”,臨了,胡適說:“這一天很快樂了?!?0月20日,胡適、曹誠英、朱經(jīng)農(nóng)、徐志摩四人結(jié)伴“同在湖上蕩舟,過湖心亭,到三潭印月?;氐嚼锖r,夜尚早”。胡適在日記里說:“我在湖上,最愛平湖秋月;在湖邊,則最愛葛嶺。”10月21日和23日,胡適和曹誠英依舊陪伴友人泛舟西湖。在友人的眼里,胡適與曹誠英形影不離。徐志摩在日記里也記下了在湖上蕩舟的情景:“夕陽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蘆雪是金色;月下的蘆雪是銀色……曹女士唱了一個‘秋香歌,婉曼得很。”
汪靜之在《六美緣》里曾說:“我到煙霞洞拜訪胡適之師,看見佩聲也在煙霞洞,發(fā)現(xiàn)他們兩人非常高興,滿臉歡喜的笑容,是初戀愛時的興奮狀態(tài)。適之師像年輕了十歲,像一個青年一樣興沖沖、輕飄飄,走路都帶跳的樣子……適之師取出他新寫的詩給我看,我一看就知道此詩是為佩聲而作的。詩中把佩聲比作梅花。佩聲娘家的花園里有個竹梅亭,佩聲從小起自號竹梅亭主?!?/p>
胡適和曹誠英的關(guān)系密切起來,在胡適的日記里,曹誠英的愛稱“娟”頻頻出現(xiàn)。這段情是胡適一次刻骨的體驗,正是有了這次的熱戀,胡適才寫出了名句:“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
別 賦
熱戀過程雖炫目,結(jié)局卻黯淡。當胡適提出離婚時,江冬秀拿出菜刀,威脅說要砍死兩個兒子再自殺。不能離婚,又割舍不了對曹誠英的情,胡適陷入懊惱和焦躁中,心情大壞,只能借酒澆愁。
盡管離婚未果,但胡適和曹誠英仍鴻雁不斷。1923年12月初,胡適回到北京后,住在北京郊區(qū)秘魔崖山上朋友的別墅里。在這里,他給曹誠英寫了封信,并附上兩首詩《秘魔崖月夜》和《暫時的安慰》。在詩的后面,胡適有段耐人尋味的說明:“英國詩人勃朗寧影響我不少。但他的盲目的樂觀主義——如他的皮帕·帕斯——毫不能影響到我。此詩前半幾乎近似他了,然而只是一瞥的心境,不能長久存在。我不是悲觀者,但我的樂觀主義和他不相同。”
胡適說過,他到美國后就變成了樂觀主義,且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而現(xiàn)在他又說自己的樂觀“不能長久存在”。原因無他,因為愛而不得使他“究竟解不了明日的煩悶呵!”
1924年1月13日,胡適在日記里寫下這樣的文字:“與夢麟、任光、余文燦、張希伯先生,同游西山……今夜是舊歷初八,在石居見月,月色極好。進城后,與冬秀、仰之、成之同在真光看《茶花女》影戲,悲楚動人,鄉(xiāng)間養(yǎng)病一幕尤佳。全劇至馬克抱漫郎攝實戈而死,即閉幕,剪裁也還好?;丶視r,忽起大風,塵土蔽人,勉強睜眼看那將落的月,已朦朧作黃色,令人去憔悴的聯(lián)想。”
見“月色極好”,胡適自然會想到西湖之月,“鄉(xiāng)間養(yǎng)病一幕”也就自然“尤佳”。然而思及往事,卻不勝“憔悴”。接下來的幾天,或許是受到《茶花女》的刺激,胡適始終神思恍惚,坐臥不寧。1月15日的日記里,他寫道:“這十五日來,煩悶之至,什么事也不能做?!卑滋煲估?,滿腦子都是伊人“夢里的一笑”。理性的胡適也為愛所困到如此地步,可見完全卷入旋渦中,難以自拔。
不過,胡適的自制力畢竟非同一般,當他意識到不可能離婚再娶,就果決地斬斷了內(nèi)心的情思。他的那首《別賦》就是明證:“半年之后,習慣完全征服了相思了。我現(xiàn)在是自由人了!不再做情癡了!”胡適寫這首詩,既是向曹誠英,也是向煙霞洞中的自己道別。
暫時的安慰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盡管胡適有懸崖勒馬之意,曹誠英卻有死不改悔之心。對胡適的情意,像種子,在她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且長成了樹。當胡適將《秘魔崖月夜》和《暫時的安慰》隨信寄給曹誠英后,她給胡適回了封信,表露了對胡適的堅貞不渝:“如你在空山月色中感受到了暫時悲哀的寂寞;我卻是永遠的沉浸在寂寞的悲哀里!”
迫于壓力,胡適不得不打消娶曹誠英為妻的念頭,但他一直牽掛著這個活潑伶俐的“小伴娘”。每次南下,他都會與曹誠英見面。1924年9月3日,江浙戰(zhàn)爭爆發(fā),孫傳芳率部攻下杭州西南的江山,胡適擔心曹誠英的安全,就托徐志摩去杭州把曹誠英接到上海。徐志摩冒著生命危險奔赴杭州,予以照應(yīng)。
曹誠英和哥哥曹誠克感情很好,當哥哥獲悉妹妹和胡適的愛情無法修成正果,就勸妹妹重回丈夫胡冠英身邊。但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曹誠英向胡適吐露了這一心聲:“我將來的無結(jié)果固可悲,但和一個毫無感情的人同居鬼混又有何可樂呀?”
曹誠英如此癡情,胡適亦感動亦心煩。因為曹誠英的深情他無力回報,而曹誠英若因自己的原因而錯失幸福,那他也會永久地陷入自責和不安。于是他寫信給曹誠英表達了對曹誠英“執(zhí)迷不悟”的“不滿”。可是,別人的責怪曹誠英可以置之不顧,但胡適的批評她卻承受不了。她在信中吐露了自己的委屈:“我覺著終身的悲哀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青春過了的孤獨的悲哀!”
1925年,曹誠英從杭州師范學校畢業(yè)前夕,給胡適寫了封信:“穈哥,在這里讓我喊一聲親愛的,以后我將規(guī)矩的說話了。穈哥,我愛你,刻骨的愛你!”
當時,胡適和曹誠英的戀情已是公開的秘密。江冬秀為保住丈夫,對她“嚴防死守”。胡適在郵局申請了一個特別的郵箱,曹誠英的書信因此成功逃過江冬秀的“監(jiān)控”。但江冬秀憑借女人的直覺,斷定兩人的關(guān)系不會說斷就斷。每回胡適去南方公干,江冬秀的書信會尾隨而至,旁敲側(cè)擊,恩威并施。對于曾引發(fā)家庭地震的曹誠英,江冬秀提起來就咬牙切齒。1932年2月初,胡適在協(xié)和醫(yī)院割盲腸,住院45天。曹誠英曾去探望,沒想到竟靠在胡適的枕邊睡著了。無意中撞上這一幕的江冬秀,忍了再忍,沒有當場發(fā)飆。但時隔7年后,江冬秀在給胡適的信中提及此事,仍余怒未消,憤憤不平。
朱顏青鬢都消改
從杭州師范學校畢業(yè)后,曹誠英一時未找到合適的工作,在胡適的幫助下,她進了東南大學念農(nóng)科。之后,胡適又安排她赴美留學。留學期間,曹誠英結(jié)識了比她小十歲的同學曾景賢。交往中,曾對曹產(chǎn)生了愛情,但他得知曹誠英對胡適的一片癡心后,決定忍痛割愛。他對曹誠英慨嘆:“我又何忍強奪人之所愛?”
這位曾君也未免太忠厚了。1938年的胡適,身處美國,有韋蓮司傾吐心曲,有羅維茲相伴賞月。盡管胡適曾對曹誠英說:“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钡藭r胡適心頭上的人影已不是曹誠英了。曾景賢知難而退,實際上是明白,曹誠英心里盛滿了對胡適的情。曹誠英在給胡適的信里,一再表白她的忠貞不渝:“我看不起妻子,我不屑做妻子。穈哥,不必說我們是沒有結(jié)婚的希望;曾君,如我們結(jié)婚,他只有痛苦,我何忍愛一個人去害他……”
曹誠英在信末畫了一彎新月,代替自己的簽名。這個簽名,凄美、浪漫、微妙之極。曹誠英知道胡適和自己一樣貪戀月色,于是她用一彎新月代表自己,是想把自己的容貌和倩影融入無邊無際的月色里,讓胡適只要看到娟娟月色,就想到他如月色般的“娟娟”。
胡適確實貪戀月色,他的幾乎每首情詩都彌漫著月色。胡適的整個愛情故事似乎都籠罩在一片朦朧月色中。一旦寫到月色,胡適的筆調(diào)就變得輕靈、活潑、生動起來。只要胡適文字里有月亮升起,讀者就會看到一個嬌美的身影,就能聽到一個凄美的故事,就隱含一段風花雪月的情。誠可謂,清輝脈脈如許,定有人與他同看。
不過,胡適一生雖貪戀月色如故,但月中嫦娥卻不止一人。所以,盡管后來曹誠英常給胡適寫信且一再要求對方回復,但胡適還是硬起心腸一封未回。
回國后,曹誠英先在安徽大學任教,后來抗戰(zhàn)爆發(fā),她不得不逃到后方,在四川大學農(nóng)學院就職,任特級教授。那段時間,胡適赴美從事民間外交工作,和曹誠英的聯(lián)系中斷了。后來,曹誠英從美國同學那里獲悉胡適的地址后,立即寫信傾訴自己的思念和擔憂:“國事如此,哪有心腸寫不關(guān)重要的私信。但我卻不能和你一樣大公無私,我可要數(shù):‘穈哥走了半年多了,一個字兒也不給我!”
得不到胡適的回音,曹誠英心灰意冷,去峨眉山出家為尼,后經(jīng)哥哥的苦勸才還俗回家。1939年,曹誠英把這段經(jīng)歷寫成一首詩寄給胡適:“孤啼孤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道她末路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峨眉佛地。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系?!边@字字血淚的詩也沒能讓胡適舊情復燃。
1943年,曹誠英又作了三首詞,托大學同學朱汝華帶給胡適?!队菝廊恕贰杜谧印贰杜R江仙》,每首詞里都彌漫著胡適最愛的月色,但胡適似乎再也不想眷戀那個昔日的“娟娟”。月色已黯然失色了。
胡適和曹誠英,對愛情的理解不盡相同。胡適一向認為,愛情并非人生唯一的事,只是人生許多活動之一。所以,當他意識到無法結(jié)束和江冬秀的婚姻,便瀟灑地從戀情中抽身而出。而曹誠英和那個時代的許多女性一樣,把愛情視為人生唯一的大事,結(jié)果便是:“朱顏青鬢都消改,惟剩癡情在?!?/p>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