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走出去

第聶伯河從北至南奔向黑海，將基輔一分為二。在河右岸，基輔人沿著河岸倚山建立了一連串的公園。那個剛下過一夜雨雪的初冬早晨，馬林斯基公園里，斑斕的樹葉鋪天蓋地。第聶伯河的氤氳從枝枝蔓蔓的樹叢間閃現(xiàn)出來。城市籠罩在灰色的霧氣里，河水倒映著深深淺淺的天空。這是2011年11月，基輔在我腦海里留下的深刻畫面。那時，《三聯(lián)生活周刊》正在策劃蘇聯(lián)解體20周年的封面報道，幾位同事被分別派往俄羅斯和烏克蘭做實地走訪。面對這片陌生的土地，我欣喜而又忐忑。那是我第一次出國采訪。

2009年，我畢業(yè)進入《三聯(lián)生活周刊》工作。機緣巧合，就在我剛要入職的時候，老主編朱偉決定開辟一個新的“觀察”欄目，每周為讀者提供2～4個國際時事觀察分析，每個篇幅1頁。主編對我們的要求是盡可能地采訪國際專家、學者，對政治事件和話題提供簡短但信息含量密集的分析。這份工作做久了，我們都有些倦?。河捎陬}材和體例的限制，“觀察”欄目的寫作很難展現(xiàn)細節(jié)，體現(xiàn)個性。而且，我們與那些國際時政中提到的國家和要人遠隔千山萬水，我們完全需要通過既有的材料和分析家的眼光去認識他們。這種隔膜感時常令人感到沮喪。

回頭來看，這是主編的“一盤大棋”。2009年之前，國際報道并不是《周刊》一個重要的報道門類。2008年10月，《周刊》制作了一期冰島金融危機的“封面故事”，那是那一年唯一的國際話題“封面故事”。2007年7月，國際話題“封面”的獨苗是西班牙文化年尋蹤。再往前，2006年，周刊的“國際封面”為零。但從2009年開始，《周刊》對世界的關注陡然增加。隨著釣魚島、南海等問題的升溫，圍繞中國利益展開的國際關系分析屢次登上“封面”。關注《周刊》的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近些年，國際話題的“封面”變得越來越多?，F(xiàn)在看來，不起眼的“觀察”是《周刊》的一方苗圃和試驗田。每周2個國際問題分析的寫作讓我得以在這個自己一無所知的領域獲得迅速的知識積累，我們逐漸把國際時事從1頁的小文章，擴展到了4～6頁的詳細報道。

2011年可以說是一個轉變之年，世界上發(fā)生了許多重要的事情：阿拉伯世界發(fā)生動蕩，穆巴拉克下臺；歐美介入利比亞局勢，卡扎菲殞命；匿藏多年的本·拉登最終被擊斃；歐債危機爆發(fā)。所有這些事件，《周刊》都做出了迅速反應，制作了詳細的封面報道。另一種趨勢也在顯山露水。那時候，絕大多數(shù)的報道還是在“隔岸觀火”：主要依靠記者對資料大量搜集、處理和邏輯建構來完成文章。我們相信自己的這種能力，但也對此懷有警惕：在遠離第一現(xiàn)場和核心人物的情況下，文章是否缺乏真正鮮活的東西？我們是不是在被二手資料牽著鼻子走？我們有沒有可能提出自己對世界的觀察和問題？

2011年11月，我們兵分幾路奔赴前蘇聯(lián)的土地，大概就被賦予回應這些問題的期望。對我個人而言，這是全新的考驗：出發(fā)的時候，我并沒有獲得一個明確的作文命題。簽證只給了我10天時間，沒有人能告訴我選擇寫一個什么樣的主題，可以從哪些方面去觀察一個國家，應該去找哪些人聊聊。我像是一個素描新手，面對一桌子靜物，全然不知從何下手。

在烏克蘭，陌生國度的風物、氣息和它鮮活的人民給我?guī)砭薮蟮臎_擊。在基輔，我走過1.5公里長的克利斯卡提克大道，想象1941年，德軍占領基輔，蘇聯(lián)在400公里外用無線電引爆了炸藥，這里的300多棟建筑灰飛煙滅；2004年冬天，它又成為“橙色革命”的風暴中心，曾有100萬人揮舞著橙色旗幟，涌入這里支持總統(tǒng)候選人尤先科。我走遍了城中的教堂、修道院，聽聞宗教影響在蘇聯(lián)解體前后的變化。我拜訪了女記者奧克薩娜·法納利一家，普通烏克蘭家庭的生活在20年變遷中的種種細節(jié)令我動容。我還去探望了83歲的克勞迪婭·庫德里亞肖娃，她是蘇聯(lián)時期烏克蘭最重要的宣傳畫畫家之一。上世紀80年代，在節(jié)日里，她的作品被制成4米高的巨型海報，和領袖肖像一道安放在基輔的“十月革命”廣場上。2011年的夏天，她剛舉辦過一次展覽，那是20年來庫德里亞肖娃第一次公開展出自己的作品。然而不幸的是，我在這些信息的狂流中迷失了。

從烏克蘭回來，我寫了兩篇文章。集中于基輔見聞的一篇勉強付梓，另一篇被主編斃掉了，那是我在《周刊》第一次遭遇斃稿。2014年，烏克蘭危機爆發(fā)，東西烏克蘭陷入對峙?；叵肫?年前的那篇斃稿，我惋惜不已。在被斃掉的稿子里，我試圖討論一些有價值的問題和發(fā)現(xiàn)。我注意到了這個年輕民族國家的問題：新一代和老一代對國家的獨立道路持有不同的看法；東西烏克蘭之間在文化、歷史、經(jīng)濟上的裂痕甚至比代際的裂痕更大。在西部重鎮(zhèn)利沃夫，老派又時髦的利沃夫人走在如布拉格一般的古城里；政府積極修復著老城，設立英文路標，努力吸引來自西歐的游客；在這里的報紙上，是否應當慶祝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依然是一個充滿了爭議，甚至會引發(fā)暴力沖突的話題。而在東部的哈爾科夫，我見識了一座沒落的工業(yè)重鎮(zhèn)。這里的時間似乎已經(jīng)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而停滯。地鐵依然以蘇維埃站、無產(chǎn)階級站、蘇維埃紅軍站、勞動英雄站命名；市郊區(qū)延綿著成片的寂靜廠房和陳舊的工廠宿舍，哈爾科夫拖拉機制造廠莊嚴肅穆的大樓上還可見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的標志。獨立20年，哈爾科夫失去了蘇聯(lián)時代享有的交通樞紐地位，其重工業(yè)和軍事工業(yè)從未完成轉型，人們依舊認為，俄羅斯才是未來的機會所在。

遺憾的是，我花費了大量筆墨描繪我所看到的東西差異，卻沒能深入地討論這些差異的歷史、文化、政治、經(jīng)濟背景，也沒能對這一差異的現(xiàn)實意義提出自己的判斷。換句話說：我并沒有達到《周刊》對一篇稿件的期待和要求。事實上，中國媒體的國際報道普遍存在幾種缺憾：信息和觀察是二手的，碎片式的；缺乏細節(jié)；缺乏判斷；文本缺乏個性。在這個短閱讀時代，《周刊》一直在允許、甚至鼓勵記者寫上萬字的長文，因為我們相信：我們的記者可以到達現(xiàn)場，提出自己的觀察和發(fā)現(xiàn)；我們有能力去處理海量的知識和信息，從而為我們的觀察提供有力的支撐；我們最終能夠寫出這樣一些文章——它具有豐富的細節(jié)和信息，能夠提供有價值的見識，文本本身亦是出色的。

盡管有了這次不成功的嘗試，但《周刊》依然給了我更多的機會。幾個月后，2012年3月，俄羅斯大選，我再次出發(fā)，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待了20天，發(fā)稿3篇。在過去的這些年里，我常常會想起2011年的這次烏克蘭之行，回望這扇大門，我總能獲得啟發(fā)。

探索自己的世界

幾年前，我買了一本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出的合集，叫《有待探險的世界》?！缎l(wèi)報》記者西蒙·溫切斯特為這本集子寫了序言。他記得10歲時冬日的倫敦，黃霧彌漫，在航運公司集中的科克斯普爾街的盡頭，明亮的櫥窗里擺放著遠洋船只的模型。在浪漫故事、幻想和白日夢的激蕩下，男孩最大的渴望是走到辦事員的高臺子跟前，讓他給一張手寫船票。17歲時，溫切斯特第一次在甲板上看到美洲大陸：“眼前的一切都散發(fā)著令人陶醉的異國氣息，那樣的浪漫，那樣的陌生而又奇妙?！?/p>

《有待探險的世界》收錄了《國家地理》上世紀30年代前發(fā)表的一些文章。那個年代，最著名的旅行家們鉆進剛剛打開的圖坦卡蒙陵墓，在中亞的荒漠里邂逅酋長和毛拉們。內(nèi)羅畢的街頭，受驚的斑馬在狂奔，獅子看到人會嚇得逃走，花豹追著家狗，一直攆到門廊前面來。那個時候，旅行還等同于探險。誕生于1888年的《國家地理》正是第二個地理大發(fā)現(xiàn)時代的產(chǎn)物。

旅游地理或者說人文地理是《周刊》這些年一直在探索的寫作門類。在過去20年里，中國與世界的聯(lián)系前所未有地緊密，歷史上，從未有這么多的國人有機會踏出國門，親眼去看外面的世界。人們依舊興致盎然，但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世界的面紗早已被一層又一層地掀開，我們這些寫字的人還能為人們提供什么呢？

2014年巴西世界杯開賽在即，《周刊》決定制作一期巴西的人文地理“封面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寫作這樣的題材。我領到的任務是到里約熱內(nèi)盧和圣保羅，發(fā)掘一些關鍵詞，用它們來描摹和介紹這兩座巴西最著名的城市。我所遇到的問題是：對中國讀者而言，巴西并不是一個特別陌生的國家。每個人都在電視上看到過里約的沙灘，科科瓦多山上的基督像；每年2月份，電視新聞里都有狂歡節(jié)的盛景。我在這些人們熟悉的詞語背后，還能發(fā)現(xiàn)什么？

真的到了里約，我發(fā)現(xiàn)，信息爆炸中，人們獲得的大多是碎片式信息和不斷加深的刻板印象。就拿桑巴和沙灘來說，它們就像里約外套上的花紋，我們往往只看到了花紋的局部樣貌，不但看不清整體，更無法觸碰到外套下的肌體。我希望回答這樣一些問題：桑巴、沙灘為什么能夠成為里約的名片？它們在歷史和文化上是如何嵌入這座城市的？

巴西權威人類學家羅貝托·達馬塔曾說：“不是巴西發(fā)明了狂歡節(jié)，相反，狂歡節(jié)創(chuàng)造了巴西?！蔽胰タ駳g節(jié)的歷史里尋找答案：30年代，執(zhí)政的瓦加斯政府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桑巴在中下層民眾中的號召力和宣傳力，向桑巴團體的狂歡節(jié)游行提供補貼，讓他們必須表現(xiàn)官方推崇的愛國主義題材，一個主題被不斷展現(xiàn)：巴西是一個種族民主的社會，一個非洲遺產(chǎn)受到應有尊重的國家。在這個種族成分復雜、階層分化嚴重的年輕國家里，桑巴從此發(fā)揮著黏合劑和國家形象的塑造的雙重作用。在里約，我沒有去觀看面向游客的桑巴表演，而是參加了一場薩爾蓋魯（Salgueiro）桑巴學校的母親節(jié)聚會。在那兒，我和人們聊天，并親眼看到，桑巴為何在今天的巴西依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在年復一年的狂歡節(jié)排練和比賽中，薩爾蓋魯為人們提供身份歸屬、用桑巴幫助人們完成情感宣泄；它聚攏社區(qū)資源，提供政府所無法提供的公共服務，使其變成社區(qū)互助的樞紐。老住戶瑪西婭·蘇扎帶我參觀了坎塔加洛貧苦窟，它就位于伊帕內(nèi)瑪海灘后面的山上。在那兒，我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社區(qū)自治是如何進行的，社區(qū)內(nèi)的桑巴學校是如何嵌入這一體系的。

在觀察里約的沙灘時，我也同樣使用了類似的視角：海灘在里約人的社會生活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通過大量閱讀和在當?shù)氐牟稍L，我得出的結論是：以海灘為中心的城市格局是在過去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形成的，海灘代表了新興的旅游業(yè)、精英的生活方式和城市的現(xiàn)代化。同一時期，巴西利亞取代里約成為國家首都。圣保羅的經(jīng)濟地位也早已超越了里約。作為舊都，在城市身份的重新定位過程中，“海灘城市”的概念填補了里約人巨大的心理失落，迅速成為里約人身份認同的核心部分。同時，海灘提供了廣闊和深入的公共空間，這是社交場、政治、商業(yè)宣傳和社會實驗的展示空間。許多巴西社會變遷的各種試驗都在海灘被公開和認可，階級對抗和和解也在這里完成。這是沙灘的獨特社會地位所在。

在里約，我嘗試著開放自己的感官，盡可能去體會這座城市的氣息。在基督腳下710米高的科科瓦多山上，我找到了這座城市的另外一個主題。順著基督的目光向東，大西洋上的小島層巒疊嶂，將瓜納巴拉一灣白帆點點的碧水攏入懷中。向南，城市最繁華的部分沿著黃金海岸鋪開一條細線，和我腳下的山地環(huán)繞出偌大一個水平如鏡的羅德里戈潟湖。向西，延綿不斷的山丘鋪遍密林?？瓶仆叨嗌奖旧砭褪堑偃缈▏夜珗@的一部分。里約的公路、房屋在海洋、山巒、叢林和潟湖的間隙里蔓延。我深刻感到：里約首先是自然的，然后才是城市的。我找到了里約州埃斯塔西奧德薩大學生態(tài)學家里卡多·菲諾蒂，拜訪了蒂如卡國家公園園長埃內(nèi)斯特·卡斯特羅，并親身體驗了一天在蒂如卡的徒步之旅，觀察這里的植被和動物。我得知遍布里約山脈的雨林被稱作大西洋雨林，是異于亞馬孫雨林的另一種生態(tài)系統(tǒng)。里約這座城市的成長，亦是人類與雨林對抗與共生的產(chǎn)物。

早年，《周刊》主要是由“土摩托”袁越在世界各地走南闖北，后來越來越多的同事加入了人文地理類報道的寫作?！吨芸芬恢币詠矶荚趧?chuàng)造一個寬松的氛圍：鼓勵每個記者提出自己的發(fā)現(xiàn)，專注于那些自己真正感興趣的話題。對于讀者而言，這意味著刊物的豐富性和多元化；對于我們這些記者而言，則意味著個人成長的巨大空間。很多時候，工作絕不僅僅是工作，變成了人生的重要體驗。

巴西之行給了我更多的探索勇氣，我開始著迷于用自己的眼光打量世界的樂趣。在我進入《周刊》開始關注國際問題的這些年里，世界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趨勢：文明之間的沖突加劇，民族國家的問題不斷涌現(xiàn)。2014年底到2015年，“絲綢之路”系列報道恰好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通過走訪一系列國家，對相關的問題進行歷史和現(xiàn)實的雙重考察。

2014年底，我自己挑選了格魯吉亞和亞美尼亞作為目的地。我清楚地記得格魯吉亞邊陲的洞窟修道院群。修道院群建在一座大衛(wèi)山上，公元6世紀，大衛(wèi)·加雷加以此處為基地向格魯吉亞東南部宣教。我花了半個小時爬到山脊，在那一刻，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己站在文明的“分野”線上：朝南，曠闊的連綿丘陵草甸便是阿塞拜疆的領土。我的眼前是伊斯蘭文明的沃野，背后是荒漠中的東正教圣地。1615年，波斯薩菲王朝的阿巴斯大帝率兵殺到這里。據(jù)說，漫山上盡是璀璨燭光。在最后的禱告后，六百修士在波斯人的屠刀下慷慨就義。

這正是我策劃此行的原因：若中亞被稱作東西方文明的十字路口，那么，外高加索則是文明間迎面相撞的那個“界點”：以南北為維度，今天的外高加索三國——格魯吉亞、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連接著東正教文明的俄羅斯與伊斯蘭文明的土耳其、伊朗；以東西為維度，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的國界恰是分野：向西，基督教文明的大門就此打開。我想要親眼看一看，這種界限是如何形成的，它在今天呈現(xiàn)出怎樣的面貌。在世界上第一個宣布信奉基督教的亞美尼亞，我醉心于探索一個問題：在不斷被大國吞并的千年時間里，一個弱小的民族是如何頑強生存下來，拒絕同化，并最終形成自己的民族國家的。

2015年5月，我再次上路，這一回，我去了中亞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這兩個陌生的鄰邦恰好給了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伊斯蘭文明的機會。一路從東向西，在絲路古城撒馬爾罕，我終于找到了屬于我的那個疑問：在明珠般的古城撒馬爾罕，烏茲別克人展示著帖木兒帝國時期的豐功偉績，它被塑造成烏茲別克斯坦歷史上政治、軍事、建筑、科學的“黃金時代”。但事實是：帖木兒本身和當代烏茲別克民族并沒有任何關系，他自詡為成吉思汗的后代。而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的歷史敘述里，成吉思汗是個殘暴無比的侵略者。15世紀，金帳汗國部族一個名叫“月即別”的分支入侵了花剌子模及河中地區(qū)。他們踏進撒馬爾罕，打碎了帖木兒的孫子兀魯伯統(tǒng)治的帝國?！霸录磩e”人是高加索人種和蒙古人種的混血。對“月即別”的另一種翻譯就是“烏茲別克”。在過去不久的蘇聯(lián)時代，烏茲別克斯坦人視帖木兒為“殘忍的戰(zhàn)爭販子，險惡的野心家”。而就在蘇聯(lián)解體5年后，新政府大張旗鼓地慶祝了帖木兒660周年的生日。在國家經(jīng)濟緊張的局面下，撒馬爾罕的遺跡仍被陸續(xù)修葺一新，全國各地出現(xiàn)了無數(shù)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學校、行政區(qū)、公共組織和獎項。在歷史教科書里，帖木兒成了烏茲別克的精神象征。那么為什么是帖木兒？對于歷史的不斷解讀、再解讀，推翻、再推翻，其背后的邏輯是什么？它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中亞有何關系？

“絲綢之路”系列報道的最后一站，我去了羅馬。最初，《周刊》希望我能寫寫古羅馬和古代中國的物質交流。但事實上，以最知名的絲綢為例，意大利的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不無遺憾地告訴我：他們并沒能發(fā)現(xiàn)兩個強大帝國之間直接物質交流的考古證據(jù)。我還能從羅馬身上看到什么？幸運的是，羅馬的偉大征服了我。我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愿望去這樣理解這種強勢文明：我看到它那些精美絕倫的鑲嵌畫，閃耀著美索不達米亞廟宇的光芒；那些堪稱奇觀的巨大穹頂，來自亞述帝國對拱券結構的最初探索；那條條通向羅馬的大道蘊藏著波斯帝國的智慧。羅馬是一個世界性的城市，這并非僅僅因為它是一個龐大帝國的首邑，埃及與阿非利加省的小麥養(yǎng)育了它，小亞細亞、敘利亞和希臘的石料構筑了它的城市。帝國領土的富饒物產(chǎn)讓它蜚聲東方。更重要的是，它擁有非凡的羅馬人——他們來自遠至美索不達米亞和不列顛的廣闊疆域。在“四海一家”的時代精神之下，他們將自己的神祇帶到“萬神殿”，共同成就了羅馬。公元7世紀到8世紀初，當長安取代羅馬成為世界之都，亦有此“四海一家”之精神。

在米蘭時，米蘭天主教圣心大學教授基婭拉·巴斯向我展示了一塊生產(chǎn)于15世紀下半葉意大利出產(chǎn)的絲綢織物：一只鴿子環(huán)繞在一朵六瓣花朵中。這個花樣曾被用在米蘭統(tǒng)治者斯福爾扎家族教堂婚禮的華蓋上。正是在這一家族的大力推動下，米蘭成為新的絲織業(yè)中心?！斑@個圖案成為斯福爾扎家族的標志。在今天的意大利人看來，它完完全全屬于西方。但我在查閱了許多歷史檔案后發(fā)現(xiàn)，它依然源自于中國的傳統(tǒng)圖樣?！薄拔覀?yōu)槭裁匆ヌ骄窟@些？”巴斯教授對我說，“了解歷史的一部分原因是讓我們?yōu)槲覀冏嫦仍?jīng)創(chuàng)造的文明自豪，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知道我們從來不是孤立的存在?！痹诠铝⒅髁x與全球化對峙的今天，巴斯教授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影響。我想，這也是我們堅持行走于世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