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寧
星子掛在天上,明月映在江里,快馬飛奔在桃花林中。
馬蹄聲聲,雜糅在桃花瓣間,浸染了桃花夫人冷寒的香,已經凌亂不堪。
可以看不見,卻一定要知道那寒香無所不噬的魔力,一如傳說中的桃花夫人。
準確地說,活人沒看見過桃花夫人,卻沒人膽敢忽略她的存在。
絕峰大師死時,滿眼驚喜之狀,口水打濕了袈裟的前襟,下巴自行脫臼,如霜的長須捋成了錐子形;棄塵道長倒在腥紅一片里,滿眼驚恐之狀,而全身無一處傷口,胸口自然塌陷,顯然生前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窒息而死;妙手書生立斃書案前,滿眼欽佩之狀,一臉羞愧之情,桌上只有一幅閑雅的字畫;賽華佗坐逝在茅屋中,只是盯著一味藥,苦思不得解狀……
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領袖絕倫,都可以永載《兵器譜》,都足以掀起一場腥風血雨,造成生靈屠戮。死時,身邊只留有一枝永久燦爛的桃花──從枝上折下來的,斷口還淌著汁水。
傳言,那桃花傾注了桃花夫人的魂靈。那魂靈仿若一條黑暗中狂歡細小的毒蛇。毒蛇出現時,極似淘氣陰壞孩子的笑臉。
敬仰?恐懼?褻瀆?千萬般復雜,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桃花夫人攪得四海高人寢食難安,莫名興奮又了無生趣。
她是芳華絕代的十殿閻君。這是一句流傳甚廣的形容,不準確的準確,除此之外,別無其他更契合的詞句!
現在,趙端在散亂的馬蹄聲中,在烈酒的麻醉里,更在寒香飄蕩的天地間策馬前行。
一股舒癢如電的快感,突然襲上心頭,如暗夜璀璨的煙花綻放,猛然落到全身,腦際一片空白,全身如同一攤軟泥。
那種感覺,說不清,理還亂,更迷戀。
他不能清醒,一刻都不能,絕對不能,清醒了就不會來到此間。
任憑滿門親人猙獰的面容在他面前驢皮影般跳動,任憑滿門親人的熱血如海嘯一樣卷來,沁入口鼻無法呼吸,任憑他父親一世英名已經化為狼狽不堪,他都不能清醒過來。
清醒了,他真沒有膽量來到此間尋找桃花夫人。
可趙端還是來了。其實,他有一個不能說出口的名義。誰能手刃桃花夫人,誰就是江湖之主。
快馬驟然癱倒,趙端射了出去,啃了一嘴的泥草。來得太狼狽太滑稽,像新登基的天子,被三歲孩童呼了一臉尿泥,極像他的人生。
一股股凌厲的笑聲在周遭徘徊、震蕩,連綿不絕,似千千萬萬根毒針刺入腦海。找到了,那人在桃花樹上,仰頭喝酒。
不是喝,是倒,是灌,就不是喝。
手掌大的金黃葫蘆能盛多少酒?那人就那么一直往嘴里倒,往嘴里灌,仿佛那葫蘆是仙器,永不匱乏。
趙端還是清醒了,為了一絲絲生還的希望清醒了。手按著那把黑刀,那是傅紅雪留下的快刀,而刀法卻是左輕侯獨創(chuàng)的,以“輕若絲發(fā)、巧極針尖、快似流星、狠像三九天的后娘心”著稱。
他不能有一點大意,眼睛盯著那個人,卻看不清楚。
看不清那個人是一種幸運,可想明白了那酒永遠灌不完,心間的寒氣瞬間就蓬勃升騰了。
──酒入肚腸,自右手心而出,經由桃花枝干流轉,匯集一起,又從扶著桃樹的左手進入身體。如此循環(huán)不息,生生不斷。
那酒幾經手心、桃樹、葫蘆濾過之后,遠離數百米,已經全是桃花夫人的寒香。
那喝酒的姿態(tài),已經融灌酒、防御、反擊為一體。沒有深不可測的內力送酒行走,斷然是做不到這樣的。
你是桃花夫人?趙端縱然運盡全身內力于二目,也還是看不清那個人。
那人終于停下灌酒,抬手一指不遠處的桃花樹下夜風吹動的芳草間,她在那里。只是極短的一句,卻一嘆三唱,回味無窮。
趙端順著那人一指,遠目眺望,除了一片紛落化泥的花瓣,卻什么也沒有。既然不是桃花夫人,還等什么?
就在趙端縱身空中,猶如兇狠的鷹隼,揮刀劈向那人之時,數不清的點、橫、撇、捺、彎鉤,裹挾著數不清的力道,生出數不清的銳響,襲向了趙端。
趙端滯留在空中,看得很清楚,那些點、橫、撇、捺、彎鉤只是隨手一打,初時如蜂蝶大小,到面前時已大如象牙玉箸。
趙端像一塊石頭墜地,只能閉目等死,安靜地等死。能死在這種人手上,何嘗不是一種榮耀享受?
可趙端沒死。他看見那些點、橫、撇、捺、彎鉤,在紅白相間的桃花前,在芳草萋萋間,隨著江風拂動,構成了桃花夫人之墓六個字。那字有王羲之《蘭亭序》之形,更有江邊夜間蕭瑟的苦意。
趙端轉過臉時,全身冒出了一層冷汗。那人已經到了十步之遠的地方,淚眼婆娑地看著他。
突然,趙端劇烈地抖動起來,猶如寒風吹徹的雪花。他不敢相信眼前,哭笑相揉,使盡渾身全力,嘴里只蹦出來一個字,爹──
那人風姿萬千,你娘桃花夫人,在那里,若不是那四人勾結,用盡百般手段,絕不會──
他與趙端在江風桃花里,泣不成聲。這轉變太突然,仿佛娶親的花轎里在吹打中鉆出來黑白無常,怎么想得到?
爹,你可以──趙端蒙了。
爹折一枝桃花插入白發(fā)之間,揚手一展修長的身姿,莞爾一笑,我怎么可以這樣見江湖世人?我怎么舍得你娘?也好,從此世上再也沒有桃花夫人了。
他消失的身形就如桃花般妖嬈、燦爛、優(yōu)雅。趙瑞如鯁在喉,淚水隨著江風夜水汩汩而流去……
后來,江湖霸主趙端莫名消失,又有一些名士莫名死掉,新的傳說又流行開來。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