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初曈
這里也被稱為“80年代的上甘嶺”。1984年4月28日拂曉的那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長久地淡出人們的視野。時至今日,還是沒人能說清,這個村莊周圍埋下了多少枚地雷。
父親觸雷身亡?!罢l能清除這些地的地雷,誰就可以在這里種地。”王開學開始研究這些撿拾來的“致命武器”,觀察各式地雷的外觀,通過拆解,分析它們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發(fā)自云南麻栗坡
南方周末實習生 張初曈
“活著真好”。這句話常常掛在王清明嘴邊。45歲的他,被地雷炸過三次,從16歲起,已經(jīng)靠著一條腿生活了29年。
三十多年前,那場突如其來的戰(zhàn)爭,幾乎毀掉了他的全部。父親被越南兵打死,大伯被地雷炸殘,大哥和他一起上山砍柴時,同樣難逃地雷傷害。
相似的事情,在八里河村發(fā)生的太多了。
這個不起眼的邊境小村落位于云南省麻栗坡縣。此地山路崎嶇,土地貧瘠,交通不便,村莊距離八里河?xùn)|山的山頭不過幾百米,翻過山頭就是越南,這里也被稱為“80年代的上甘嶺”。1984年4月28日拂曉的那場戰(zhàn)斗,已經(jīng)長久地淡出人們的視野,唯剩下遍布叢林、山野、田間的各種地雷。
戰(zhàn)后三十余年間,地雷不時炸響,吞噬一個人、一條腿或是一只手。時至今日,還是沒人能說清,這個村莊周圍埋下了多少枚地雷。
“往地雷區(qū)里去”
見到王清明時,他正脫下自己的假肢,坐在屋檐下乘涼。少了一截的腿被肉色布裹得嚴嚴實實,搭在另外一條腿上。
三次被炸的經(jīng)歷,清晰地刻在王清明的身體上,除了被炸斷的右腿,他的左眼被炸瞎,左手被炸傷。
過去的二十多年,他最怕夏天。
天氣一熱,他晚上成宿地睡不著覺,只有靠冰敷,才能緩解。每天,他至少要用開水清洗那條斷腿兩次,否則,空氣中總會漂浮著陣陣汗臭。
盡管如此,王清明從來沒有把“痛苦”二字掛在嘴邊。在“地雷村”,被炸傷的村民中,還能像他這樣笑呵呵的,并不常見。
1985年,王清明成為了這里帳篷小學的第一屆學生。緣于這次上學經(jīng)歷,他才知道山的那邊,不全是山,有大海,有城市,還有工廠。他最大的遺憾,是自己離開帳篷小學后,再也沒見過當時教他的軍人老師?!拔易鰤舳枷胝宜!?/p>
看似平靜的生活里,王清明始終懷著一顆不安分的心。他去過北京、湖北、廣東等地,和同行的打工者不一樣,他是為了去看看這些當初老師所講的地方,直到最近幾年,做生意賠了,再也沒有什么收入支撐他的遠行。如今,他把人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子女身上。
然而,生活的現(xiàn)實,無時無刻不在困擾著他。有妻兒要養(yǎng),又沒有足夠的耕地,王清明選擇在山上的雷區(qū)開荒種田。
為此,他跟了一個名為王開學的師父。
一個人排雷
在八里河村,王開學聲名赫赫。
他是當?shù)刈钤缫慌孕信爬椎拇迕?。那時,戰(zhàn)爭還沒有結(jié)束,17歲的王開學遭遇了生活的重大變故:父親觸雷身亡,母親改嫁,堂叔王和光在他的面前被炸斷了右腿。
“跟我一塊長大的沒幾個了?!蓖蹰_學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說。
他和地雷仿佛有不解之緣,從1987年第一次接觸地雷起,就開始研究這些撿拾來的“致命武器”,觀察各式地雷的外觀,通過拆解,分析它們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
他的工具也很簡單:一根鐵絲,一把鐮刀和一把鉗子。起初,他只是偶爾去排雷,增加點經(jīng)驗。聊起第一次排雷的感受,王開學指了指自己的手說道:“抖得厲害?!?/p>
1991年,王開學結(jié)婚了。和村里其他年輕村民外出打工不一樣,他選擇留在村落。
王開學介紹,由于田間地頭地雷太多,政府不能把雷區(qū)承包給村民種地,土地就被閑置了起來。
“誰能清除這些地的地雷,誰就可以在這里種地?!蓖蹰_學從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中嗅到了商機。
此后二十多年間,王開學排雷的目的,從沒有發(fā)生過變化:私利和夢想始終交融在一起。
一方面,他需要更多的地來種植經(jīng)濟作物,維持生計;另一方面,他希望排完這些地雷后,自己的下一代再也不用去觸碰它們。
排雷的危險,顯而易見。當初埋設(shè)的地雷周圍,荒草叢生,地雷包裹在樹根里,草叢中,這意味著你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存在風險。
1996年的一天,村里一名12歲的女孩為了挖地種菜,不小心鋤頭碰到地雷被炸身亡。
見慣了地雷吞噬生命的王開學,不知道自己會在哪一次和地雷的殊死較量中,敗下陣來。為此,他常常選擇凌晨出門,就是為了躲避妻子的追問。
結(jié)婚七年之后,妻子項成英才知道自己的老公瞞著她偷偷排雷。因為開辟出的土地,需要有人幫忙種樹,王開學瞞不住了,就把妻子帶到地里,讓她實地感受一下排雷現(xiàn)場。項成英被嚇住了,坐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
不過此后,她都會陪著自己的丈夫上山排雷,她負責做飯。
她感謝上天待他們不薄,拆雷這么多年,她的丈夫沒受過什么傷。
和王開學一起排雷的那一批村民,大多數(shù)都已經(jīng)放棄了。唯有他堅持了下來,也正是這份堅持,讓他獲得高度關(guān)注。媒體來找他采訪,投資人想以他為原型拍攝電影。
就是這樣不厭其煩地排雷、種樹,王開學逐漸有了一片兩百多畝的土地。他說他會繼續(xù)排下去,距離他的目標中越邊境的界碑,還有一片長約一公里、寬約一百米的土地?!伴_拓完這里,我也就休息了?!?/p>
事實上,他的兩個兒子早就想讓他放棄了?;蛟S是因為排雷的成就感,或許是可觀的經(jīng)濟收入,王開學總會沒完沒了地去看他的地,用他自己的話說:“坐在樹底下,點上幾根煙,看著結(jié)出的果實,我做夢都會笑醒?!?/p>
過去,他是地雷的奴隸,現(xiàn)在,地雷似乎成了他的奴隸。
“就是為了生活”
王清明就這樣和王開學走上了同一條路。在王開學的幫助下,王清明逐漸認識了地雷,包括俄羅斯地雷、美國地雷、越南的橡皮球地雷。
王開學最怕絆雷,一根細小的繩子藏匿在樹叢中,腳一碰,后果不堪設(shè)想。
為了教會王清明,王開學不厭其煩地給他講述技術(shù)要領(lǐng)?!澳阋劝训乩着俪鰜?,慢慢轉(zhuǎn)動里面的爆炸裝置,必須岔開,取出雷管,千萬不要壓到正面?!痹跀?shù)十年的排雷生涯中,每顆地雷能承受多大的壓力,王開學都一清二楚?!耙话愕姆啦奖乩?,不能超過2.5公斤的重量?!?/p>
和王開學不一樣,王清明的腿腳不方便。對他來說,最頭痛的事情,是要集中注意力,容不得半點馬虎。他最討厭鳥叫聲,那樣會讓他心煩意躁。每次出工時,他們倆都不能帶手機,周圍一定要安靜。
古語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王清明承受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2011年,王清明拆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顆地雷。那一刻,王開學以為王清明會發(fā)泄心中對地雷的怨恨,可結(jié)果出乎意料,王清明平靜異常。
七年之后,王開學依然記得當時的那段對話。
“你害怕不?”王開學問。
“可能是被炸多了,不怕了吧?!蓖跚迕髡f。
“怎么樣,還繼續(xù)嗎?”王開學又問。
“繼續(xù)啊,總要生活?!蓖跚迕骰卮稹?/p>
加入這個排雷隊伍的,不只王清明,還有他的越南老婆。和項成英一樣,她也跟著丈夫上山做飯,她要守在一旁,遠遠地看著才能放心。
也就是在這一年,王清明很少聽說有村民被炸了。除了軍隊和民間掃雷的合力之外,更多的是村民在飽受地雷之苦后,逐漸摸索出了它埋布的規(guī)律。
“這是用生命換來的結(jié)果?!蓖跚迕鬟€是面帶笑容,但明顯地看得出笑容中隱藏的苦澀。
家庭成員中,最反對王清明這樣干的,是他15歲的女兒,這是他和前妻所生的孩子。因為看不起窮困的王清明,前妻跟著其他男人跑了。王清明回憶說,那是他一生中最為苦悶的時期,人財兩空,唯有女兒和他相依為命。“若沒有女兒,我很可能都不在這個世上了?!?/p>
正因如此,只要女兒提的要求,王清明都會照做,唯獨排雷這事,他沒有聽?!八€小,很多事情她還不懂。我必須供她讀書,我們這一輩人,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
在王清明看來,這是幾十年人生中,他最為明白的道理。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位帶給他教育啟蒙的軍人老師。
除了女兒,他現(xiàn)在的妻子還帶來了越南籍的一兒一女。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只要他們讀書能讀下去,我做牛做馬也愿意?!?/p>
或許是因為曾經(jīng)見識過大山外面的世界,王清明深知,對這塊封閉貧瘠的山村而言,只有走出去才有希望。
經(jīng)過這幾年的折騰,王清明也排出了二十多畝地,種上了經(jīng)濟作物。2017年,王清明的老婆懷孕了,為了照顧她,他停止了排雷。
“以后不做了,風險太大了。”王清明擔心,自己的一次意外,會讓這個好不容易撐起的家,一夜之間分崩離析。
“再去外面看看”
由于腿不方便,王清明不能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樣外出打工,也不能干重體力活。王開學勸他,再開墾十幾畝地,這樣生活可能會更好過一點。
他還是拒絕了?!拔也幌胛业男『⒊錾?,就沒有了爸爸?!蓖跚迕靼腴_玩笑半認真地說。他時而會做噩夢,在夢里,他吃完飯上山放牛,沒走幾步,“砰”一聲響,牛沒了,自己的另外一條腿也沒了。每次做這種夢,他就會睡不著,冷汗直冒。
2018年7月,八里河村開始變得燥熱起來。王清明的假肢還沒有更換,每年政府會無償為他們更換一次假肢,但是他不知道,今年將會是什么時候輪到他們村。
沒有聯(lián)系方式,他只好等著,希望能夠快一點。由于膝蓋和假肢結(jié)合處長期磨損,他的假肢已經(jīng)變形。
1995年,在靠單腿生活6年之后,王清明才知道國家有傷殘補助。相關(guān)部門下來了解后,給他定了四級傷殘,一年能有兩千多元來補貼家用。
八里村現(xiàn)在多剩下老人和小孩,一位佝僂著的老人,背著一筐蔬菜,一瘸一拐地爬著上坡的路。“這位阿婆76歲了,腳板在一次上山砍柴中被地雷炸掉。”王清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阿婆受傷的腳穿著膠鞋,一摸才知道里面是空的。她和臥病在床的老伴相依為命,年輕勞動力都在外面打工,時而寄些錢回來,供他們花銷。
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王清明的情緒低落了很多,接著他看了看自己的腿,嘆了一口氣。
在中越邊境,像他這樣的人并不少。數(shù)據(jù)顯示,僅云南文山地區(qū)邊境一線,就有15個鄉(xiāng)鎮(zhèn),142個自然村被雷區(qū)覆蓋,因觸雷傷亡人數(shù)達四千多人。
據(jù)統(tǒng)計,整個1445公里中越邊境線,布設(shè)各種地雷達230余萬枚,其他類型爆炸物48萬余枚,“生死”雷區(qū)560余片,涉及國土面積達320余平方公里。
最近幾年,村民間排雷的人數(shù)越來越少,這和邊防排雷大隊掃雷行動密切相關(guān)。從1992年開始到2018年,中國軍隊歷經(jīng)三次大范圍的掃雷,開辟了一條條無雷的“綠色通道”。這也為穿梭于邊境、參與邊境貿(mào)易的村民,打開了安全之門。
事不過三,王清明不想再被地雷炸第四次了。他還是想自己有積蓄了,能夠再去外面看看。“不往外走,我永遠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模樣?!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