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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9-04 23:23:44張若軒
臺港文學選刊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張若軒

汽車從遠坡的頂端向低處俯沖時,東方天空投下的陰影正好落在后座年輕人的右手邊。一道模糊的分割線將車內(nèi)的空間置于光明與昏暗兩極,時間在做除法,這是一與二的談判。如果將視線像攤煎餅一樣順時針旋轉(zhuǎn)半個餅面,順著他的右手食指方向,你會看見那個正在沒入海面的半球體。車一直朝著八月的尾部行駛。

海潮的綿延聲和發(fā)動機的低鳴此刻變得清晰,年輕人感受到耳廓逐漸明朗起來的壓迫力量,他輕輕晃動頸部,習慣性地將左手按壓在右肩上。

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醒了,但從你的角度看過去,他均勻地呼吸著,平靜如熟睡中的嬰孩。頸部和肩部的痛感已經(jīng)提前告知他的身體的附歸,可他仍在等待,完整的感知的降落。他重新占領(lǐng)了自己所處的這個位置,直到他的內(nèi)體與外體完全分離,獨立感和疼痛感全部掌控住他的軀體,他的大腦才開始分辨他的實在所處于何種時空,這種滯后與掣肘讓他滿意。溫暖有如密洞一般的漫長黑暗,有感無知的安全與靜謐,蠶衣般包裹住他的周身。他看到自己的身體向外圍蒸騰,將他封鎖進一枚雞卵的內(nèi)部,這層透明的蛋殼,就是他身體的實在。

你當然會質(zhì)疑他并未真的看見,倒不是因為他的雙眼至此不曾睜開過一次,而在于你忽視了自己與他的不同。你的意識與你的身體嚴絲合縫地統(tǒng)一行動著,你很清醒你在何處,你也很確定自己正在試圖理解一個在你看來有點荒唐無趣的陌生人。此刻你也許正坐在桌前,你的手指能碰觸到紙張上的細密紋路,在陽光下它們看起來有點像積了雪的低矮山巒,起伏柔緩而穩(wěn)??;或許你正在地鐵上,可能想找點打發(fā)時間的讀物,直到你抵達下一個目的地。但如果你相信我,那就請你不要接觸咖啡或濃茶,即使你看了開頭就已興味索然。是的,我想讓你進入這個年輕男人的混沌內(nèi)體,保持頭腦昏沉而身體鮮活,即使我知道這樣做十分危險。

他覺察到自己的軀殼有了變化,為此他領(lǐng)受了一陣來自胸腔深處的劇烈的羞恥感。遠處的海潮聲不斷向他的消化系統(tǒng)發(fā)起沖擊,他盡力維持著這已受到威脅的殘卵,一旦脫離了這種時空的模糊和曖昧,他就必然要開始面對那個充滿了確定性和紀律性的世界。

我在離海不遠的地方。

我的身體在被動地位移。

他無力阻止身體的剝離與降落,以及意識的緩慢復原,可他仍需一個外界的助力。汽車內(nèi)的溫度在下降,海水的咸腥味挑弄著他的喉頭,冰涼的煙絲開始在光線撤離的空間內(nèi)舞動。

你醒了嗎?

副駕駛位置上的女人正回過頭來望著他,她身量窄而短,耳邊垂著細碎的鬈發(fā)。借助她指間香煙的微弱火光,你有可能看到這個人睜眼的瞬間,不易察覺的絕望如同一把利斧劈決出來,打碎了孕載他的胎卵。震耳欲聾的破裂聲像近處受阻的猛浪,使他和巖石一同現(xiàn)形。在他重新成為他的那一刻,巖石也重新成為了巖石。

他感到不可思議,他竟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意識與身體自分離至復合的每個階段,對他而言,這不是一段時間,而是一個實體。抽象而又實在。他甚至能聞到它身上澀澀的鹽味兒。

他看著他們走進屋內(nèi),絮絮的低語聲在夜間冷卻下來的空氣里散開。她不在,他想。先是客廳的燈亮了,然后是二層的主臥,三層的客房。她不在。他隱約聽到放洗澡水的聲音,還有矮個子女人尖利的笑聲,類似摩擦兩片生銹的金屬。他把煙叼在嘴里,另一只手在夾克大衣兜里找打火機。該死,她能不能住嘴?

“我說過了。戒了它?!?/p>

煙從他的嘴中被一只手抽走了,速度很快,他的口型還保持著叼煙的姿勢。

黑暗中,兩個身形相似的男人對峙著。

“她去哪了?”

“去洗澡?!?/p>

“我說,她去哪了?”

“去洗澡。然后回你的房間?!?/p>

他洗澡的時候,南邊的天空開始下雨。他想,他早就知道他們是來干什么的。他早就知道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晚。桌上放了一杯已經(jīng)涼透的豆?jié){,沉淀的渣滓與清亮的湯液恰到好處地分隔到上下兩個不同的區(qū)域。是她嗎?她進來過了?他沒有動,等著雨停。他想算算這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不停地下了多久,然而他既不是徹夜不眠地守候著這雨,又如何確信它未曾休止過?他記起自己睡前做了長長的禱告。他知道奇跡只會發(fā)生一次,因而他強迫自己用艱辛的清醒回憶去占據(jù)新的夢境。然而他還是睡著了,這次他一無所獲。

雨有些恣肆,下樓時他發(fā)現(xiàn)房子里只剩他一人。他撐了傘到院中,去看望老朋友。十年前他與這棵老杜梨初識之時,它就已經(jīng)老了,因而過了十年,它的變化并不大,只是更老了一些。風漸漸平穩(wěn)了,唯有雨聲激越而放蕩。這戚戚的軀干,被洗刷出巍峨而鮮艷的漆黑色,覆在上面的雨水像墨汁般肆意地流淌,而根部的四周,細密地鋪就了一層被風吹落的白花,如降初雪。他覺得這雨,把他、杜梨,還有這幢白色的三層建筑,閉鎖在了三個不同的時空。

那年晚夏,她第一次見到這棵盛放的樹,一抬頭,就把自己的舌頭咬破了。

他們?nèi)齻€人是一起回來的。男人一高一低地撐著傘,兩個女人手里各提著兩兜活蟹。他從他二樓的臥室窗口看見她走進院門,她沒瘦,他想。他看見空中多了一道光。

“怎么光著腳?”她問。

那男人去書房了,矮小的女人在廚房收拾螃蟹。他很及時地控制住了自己,從樓梯上沖下來時沒有順勢抱住她。

前年她叫我“我的小象”,去年沒這么叫,今年也沒有。

雨收束得利索,空中飛過幾只紅嘴的信鴿,四人坐下,圍攏著滿桌的肥美鮮蟹。除了手指、嘴唇、筷子、醬料與螃蟹接觸時發(fā)出的聲響之外,他盡力不讓自己引起她的注意。空氣清冽卻并不冷峻,能聞到松針的淡香。

“昨晚,很對不起,忘記了你們過來。”她咬字很輕,帶著雨的濕氣。這話沒對著他說,但很顯然,她在等待他的回應。中年男人神情冷漠,坐在桌子另一端的女人正站起身給他添酒。

“反正爸也有鑰匙……沒關(guān)系的,”他喉嚨發(fā)緊,“沒關(guān)系的,媽媽。”

她很輕地笑了一下。她確信沒讓他看見。

距離海岸線十米遠的地方,蓬蘢的蘆葦叢簡樸地生長著,它們向同一方向倒伏,頂部的絨毛又干又黃,而莖稈粗韌,根部暴烈。極低緩的沙丘脊部被海風吹出了細密的紋路,背風的一面則落滿了白霜。幾只紅爪的海鷗,在生銹的船舷上停留了一會兒后,起身飛離了這十幾艘廢棄的漁船。順著它們飛走的方向,你能看到很長的木棧道,正上方是日日如新的太陽。

他們在海潮留下的無數(shù)個半扇形水攤上歇腳,腳邊就是完整潔白的貝殼。被陽光溫熱的海水不時地觸及到女人的趾尖,然后又迅疾地逝去,它被一種力量挾制著,得以從她的腳邊安全抽離。海浪發(fā)出聲響,海鷗發(fā)出聲響,而他們沒有。合理與不容置疑當歸自然所有,然而他們的聲音卻多余而徒勞。語言在他們中間構(gòu)成了一種介質(zhì),兩人的所有聯(lián)系,血緣、親情、相似的容貌,都在這個介質(zhì)中抽象地存在著。

這是一種僅適于理想主義的存在方式,他們匍匐、克制、犧牲,追求奴態(tài)的和諧。

“您感覺怎么樣?”

“很好。”

“您的睡眠?”

“很不錯?!?/p>

“頭還會痛嗎?”

“沒有這回事。”

他很有禮貌,她知道他很有禮貌地愛著自己。

“您還在寫嗎?”

“是的。”

“那就一直寫吧??偝运幉缓谩!?/p>

合乎規(guī)律的浪潮聲把他的嗓音弄得有些變形,像個小女孩兒。

“他是要結(jié)婚了吧?”

“他這樣對您說嗎?”

太陽光下的海水在他眼中焦躁地波動,分裂成破碎耀目的光斑。

“別擔心。”她說。

“我們該回去了?!?/p>

“好吧,我們該回去了?!?/p>

他沒到棧道那兒去,從十五歲那年到現(xiàn)在,一次也沒去過。八歲的時候,他對她說,他要沿著那道木板搭成的橋走進大海的心臟,那里可以找到一種藥,把她的病治好。他們折身往回走,各自踩著各自的影子,陽光把他們赤裸的脖頸烤得暖烘烘的。

這條長弧形的海岸線背靠低山,山谷中樹木蔥蘢,掩映住大大小小的療養(yǎng)院與私人別墅,隱蔽清幽如同一口安全的井,風穿過林間的聲響,帶著海邊露氣的陽光的溫度,都合乎這里居民的口味。他們將一年的時間劃分成不同的價值生產(chǎn)區(qū)域,進入低值期,他們就搬進這里犒勞自己。然而他們并不常常走出他們的洞穴,他們只是偶爾在海邊停留片刻,就像她和她剛成年的兒子那樣,把他們在市井凡塵中的煩惱延續(xù)下去,生產(chǎn)一些無用的、貶值的、外在于他們的廉價言語。山、海、風與陽光,不過是增添了一些供他們顧影自憐的可笑資本,或是提供了讓他們傷感于自身的充足時間。一只海鷗落在海面上,像只浮水的野鴨,接著它又張開翅膀,朝鹽田飛去。傍晚的陽光把層巒的雪白鹽丘染上了玫瑰色,山腳和遠處鎮(zhèn)子上漁民和鹽民的屋頂,已變得金黃。這些人身上散發(fā)著海洋的氣息,他們的呼吸與潮水的漲落,他們的面龐與夕陽落在海平面上的顏色,渾然一體。她在這里獨居十年,十年來她的客人絡繹不絕,然而歸根結(jié)底她依然是客居于此。她渴望被這里真正的主人邀約,她渴望沖破固封住她的絕境,從腐爛的內(nèi)體中逃離,在容她于其中心的外體中放置她自身的新的靈魂。她知道,只有被允許進入另一層質(zhì)地中,只有另一個寬納的世界有存在的可能性,她才可以掙掉重重的枷鎖,扮演一個痊愈的病人。

她也知道,她就要做到了。

但如今

涼夜流溢了覆白霜的帳

從四野漫向

滿帆和豐饒

注風的帆

折損在失水的平原

因而這豐饒被碾死在墻上

與蜈蚣的觸角

羅象模糊看到樓下的燈亮著,他拿起表,凌晨一點。

身上有些冷,他猶疑著是否要下床。黑暗中,他伸出兩只手,仔細端詳著。就在剛才那個短短的夢中,他變成了一條有著五彩鱗片的海魚,在冰水中游蕩。忽然一下就醒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蠶絲被掉在床下。

起身,他的腳趾觸到地毯,夢中的感覺依然存在,好像魚尾掃過柔軟的波浪。紅色的魚尾,細密的黑色條紋,是他睡褲的花色。他再次查看自己的手掌,并攏,分開,再并攏。樓下有輕碰酒杯的聲響,還有女人的低聲交談。

羅象打著赤腳,悄悄地順著樓梯往下走,到第十一階時,他注意到廚房里閃著蠟燭的光,還有兩個女人投射在墻上的巨大身影。他屏息坐下。深夜沉靜。

好像兩頭溫柔的小獸休憩在林草間,輕微的醉意使她們神經(jīng)放松,餐桌上擺著兩只高腳杯,一杯的紅酒剩下一半,另一杯已經(jīng)空了。灶上傳來水開了的聲響,兩人一直在笑著,毫不掩飾體態(tài)的恣意。他觀察著其中那個初次謀面的女人,覺得奇怪,似乎他們并不是初次見面。雨天,牡蠣,小女孩兒,還有什么?他想不起來了。思緒正攪得他煩亂,那女人忽然站起來,轉(zhuǎn)過身走向灶臺,這個角度正好背對羅象。她打開鍋蓋,彌漫的白色蒸汽迅速盤繞在她小小的濕漉漉的發(fā)髻周圍,她用牙齒撕開一個塑料包,把里面的東西緩緩順入鍋中,左手握起一雙筷子,攪動數(shù)次,又打開冰箱門,挑出了一枚雞子。做這些的時候,另一女人靜靜地看著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羅象與她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落在這個女人的身上,準確地說,是身體的背面。這種視線的交叉與聚焦使羅象的羞恥感再度襲來。對正在喝酒的女人來說,是玩味。但對他而言,他把它定性為一種侵略與偷竊。盡管如此,他依然無法終止這種凝視。這個赤裸著的、全身上下只系一條乳白色圍裙的女人,她蜜色的胴體和圓潤肥滿的臀部隨著攪拌蛋液的動作而輕快地顫動著。凌晨一點十五分的羅象意識到了潛在的危險,雙腳冰涼,還有因緊張和快意導致的肩部的酸痛,以及全身不住的顫抖。從那扇半開的廚房木門里面飄來湯面的清香,他聽到一個響亮而又綿長的吻。與此同時,他的膀胱向他發(fā)出緊迫的信號,他痛恨自己這無恥的生理反應。

念嬰一早說要去買白芍,喝完牛奶后就開始穿外衣。她將一條綠色的綢巾系在頭上,囑咐她的小象把昨晚那幅畫了一半的靜物素描完成?!袄狭_,還需要什么嗎?”她向餐桌的另一頭詢問。七歲的羅象看看無動于衷的父親,學他的樣子塞了滿滿一口煎蛋。小小的芬芳花店,一個高挑的墨綠色頭巾在白芍藥叢間停駐。他覺得母親美,美在她植物似的高個頭和中低音部的嗓音。她匆匆走出房門,她的身影和她的香氣隱逝在五月殘忍的和風里。羅象聽見一種美的無可挽救的破裂聲。父親在用左手喝湯,肥胖的脖頸周圍密布一層細小的汗珠。他纏著繃帶的右手里有一片裹著香腸的生菜。羅象走出廚房,看到客廳木門上新掛了一幅少女汲水的油畫。

她們在笑。放蕩的笑聲飄至遠海滾涌的濤尖,停留數(shù)秒,隨即跌落進深墨般綠色的黏稠的海水中。

昨夜的食物正在胃中發(fā)酵,羅象把沖進耳膜的浪聲想象成胃液的咆哮,這讓他能抵制住遙遠的湯面的熱氣與腳下冰涼瓷磚的雙重攻擊。

忘記放鹽了嗎?

是淡得很。

沒關(guān)系。

我回鍋再煮一下。

沒關(guān)系,過來,坐下吧。

棉絮般在寂夜里鋪展開來的言語,在幾十根蠟燭的光芒中織成一張網(wǎng),將三個人的軀體兜緊。羅象想不出眼前的一切是否可以成為母親生活的全部凸點,在庸瑣的平滑曲面上建立異質(zhì)的觸發(fā)機制。他打量著自己瘦削的小腿與修長的雙足,這在母親看來與她極為相似的體態(tài)特征,突然讓羅象感到惡心。他想銷毀身上有關(guān)她的一切印記,借此逃離母親帶給他的夢魘。然而他始終不明白的是,母親為何對他的敏感與神經(jīng)質(zhì)視而不見,這才是與她聯(lián)結(jié)最為緊密的交點。她的冷漠與殘忍使羅象難以忍受。

如果你下次再這樣就走了,不要回來,可以嗎?

他把她精心掛在客廳墻壁上的畫一一取下來,他的簡筆畫、水彩畫、素描與水粉習作,90分以上,五歲至八歲。他八歲這年,她正式從他們的家里搬出去,住進了一棟三層的房子。此后他終止了油畫的學習。

光禿禿的墻壁,被砸裂的客廳木門,變形的不銹鋼水杯。

那個墨綠色的頭巾在人群中猶疑地移動著,個子小小的羅象踮著腳緊追,他急得跑丟了一只鞋。等他尋到鞋子,綠色已經(jīng)消失了。

這個不斷重現(xiàn)的夢境給了羅象最根深蒂固的生活習慣,他不愛穿鞋子,他畫畫時從不用綠色的顏料。然而母親知道這些嗎?她只會在廚房里點上一圈圈的蠟燭,或者以買花為借口消失不見。

她們喝光了瓶子里的酒,這是她們第幾次這樣干了?她們真的能做到對睡在這座房子里的其他人視而不見?曝光伴隨著陣痛,可是用一幅畫作去遮蓋瘡孔,它的邪惡更為猖獗。掩蓋暴力,與縱容暴力一般無二。溪邊汲水的少女,她干枯的身軀能擋住木門上那個猙獰的裂洞嗎?纏著繃帶的受傷的右手,裹著煎香腸的生菜葉,血紅的溪水。

三樓主臥的燈霎時亮了,清晰的開門聲。

光腳上樓的急促蹬蹬聲。

爸爸,是我,我去洗手間。

廚房里的蠟燭滅了。羅象站在父親面前。

早晨八點,第一位客人按響了房鈴。念嬰穿著暗紫色的緊身禮裙,收起正在閱讀的文件,緩緩穿過會客廳。溫度和風力均是適宜的,就像母親永遠恰當?shù)呐e止和步伐。羅象蹲在院子里玩一只鳥,遠遠看著母親打開房門的身姿的優(yōu)雅、笑容的標致與寒暄的殷切。

為什么沒有一陣狂風吹來,將她的禮裙撕裂?

他從小就長在母親的客人們中間,這樣的一種身份使他感到自由,且頗受重視,他孤僻古怪的習性得到了周圍絕大部分人的寬容,甚至是贊許。他不必做一些努力的嘗試,即便他全部時間都是松懈或隨意的,也沒有人會因此而對他苛責,除了父親,可他好像永遠也不會承認他想得到父親的愛。

對于母親的一切,羅象大多從父親口中得知。父親曾經(jīng)講過,這位第一個到訪的老者對母親有不一般的意義,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方言,極具眼光,在當?shù)匚膶W圈有些身份。他初識念嬰的作品是在一次征文比賽中,當時他正要帶幾個學生去云南寫生,學校主辦方堅持請他做評委,他只得背著畫板和幾千份文稿進了山林。羅象不止一次聽他講起,那時候他白天在冷杉林里畫畫,晚上就坐在寄居的民宅里,審稿子審到深夜。

“就有那么一天,突然不想畫樹了,就在林子里走,這種漫無目的的行走給我一種無形的焦慮,濕冷的煙氣抑郁在整個山谷里,我一直往遠處走,學生們叫我,我就只回過頭沖他們擺手,好像就是冥冥中為了遇見那片白杜鵑。如玉的株體,前后錯落,讓人有匍匐欲的純凈和鮮潔。我用手托住一片碩大的厚實的花瓣,跪在它極為健康的亭亭體態(tài)面前。蓬蓬簇簇,毫不掩飾,卻靜悄悄地,爆發(fā)著它們的生命力。不修飾,不索取,沒有目的,不可遏制。我開始流淚,我止不住地流淚。我只記得我后來回到學生們身邊時,臉上就像籠了一層未化解的冰衣?!崩舷壬隽朔鲅坨R,看著十三歲時的羅象:“就是這晚,輪到讀你媽媽寫的小說,整整看了一宿,沒合眼?!?/p>

羅象不太關(guān)心是這叢杜鵑讓母親的小說受到了重視,還是母親的作品給了這些冷杉林間隱藏的生靈不易隱逝的藝術(shù)生命,聽著這位薛老爺子的口音,他多數(shù)時間是茫然的,很難進入畫面。薛齊山是個老畫家,他不擅寫作,也許他從來就沒寫過,但他看中的作品均為上乘之作。此后多年他如同嚴父般愛著念嬰,幫助她的小說出版,給她的作品集寫序言,親自替她打理刊物,參加她的文學沙龍,卻極其吝惜贊美之詞。他說樹是冷的,文是活的。有熱量的東西無需再去添溫,只有草木經(jīng)得起人的情感附會。羅象只覺得無趣。

到底母親有一種什么樣的凝聚力,總能讓這間客廳坐滿了人。羅象站在庭院里,看著客人一個個從自己身邊走過,進入主廳。他們真的都認不出我了,包括薛老爺子。羅象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他覺得沒這個必要。他不過也只是個母親的客人罷了,他想混跡于他們之中,這樣他就可以用一套套禮儀去應付母親,因此最舒服,最自然。羅象把鳥放在葡萄架子上,剛一松手,它就撲棱著翅膀掙逃了。

“它可能還會回來,因為葡萄快熟了。”母親的聲音好像在酒精里浸泡過似的。

鳥會的事,你會嗎?

“象,昨晚,是不是吵醒你了?”

他一直沒說話,他知道自己有點沒禮貌。

“進來吧,人都快到齊了。你還記得這些長輩嗎?”

“我爸呢?”

“陪你秦姨去海邊了?!蹦赣H含著笑。

“您是不是覺得很驕傲?”他突兀地大聲問。

母親不再說話,她的目光很定,他知道母親什么時候都不會露出求乞的神色。

他退敗了,在母親面前,他永遠是個失敗者。浪潮從沙灘撤回海體,鳥兒不由分說地飛遠了。

患精神疾病的孩子

拿詩稿安慰母親,他說

我完成了交談禮。祭壇

并不比奧林匹斯山危險

語言使用著我,逼迫

所是者投射?,F(xiàn)今我

躲在澄明的后面,看

存在。及存在的塌陷

麥種神圣

神圣是詞語的秋大衣

巴克斯的祭司忙于奔走

在命名之夜,教理型開敞

垂著干癟乳房的母親,向萬川祈禱

川水燒著了詩人的赤腳。川里的月亮

跳到通向迦百儂的海面上

人們稱我為鹽。

如果你們用眼睛觀察,我看起來很像沒有歷經(jīng)降落而是已沉淀于海床的雪,在顯微鏡下,我變成了并不光滑的冰糖塊;若你們把目光緊貼在我身上,則會感受到我已經(jīng)在你們的瞳孔里結(jié)成了冰;你們不用伸出手指觸摸我,就知道我一直以來都是堅礪而散漫的;但如果你們把整只手掌插入我的身體,我便會化成一匹白色馬駒的鬃毛。在鹽田,是你們的力量最初顯現(xiàn)于我的地方。我是固態(tài)的海波,是被早霜覆蓋的墳隴;而在其他場所,你們的舌頭與我糾纏不休,高溫和火種把半個人類歷史的暗夜點燃,我被撒向厚而細膩的臘肉表層,消融在失水的蘿卜或嫩黃瓜里。

我喜愛羅馬士兵疲憊肩頭的布袋子中的我、與紅辣椒或鴨蛋黃迸發(fā)激情的我、作為契約的我與作為附加的我?!澳銈兪鞘郎系柠}。鹽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那所多瑪城的羅得之妻倒真是咸的了。在十七世紀,我或許能夠再次作為象征物存在;可五百年以后,無用之我只是二十二世紀多余出來的一些毛茸茸的針腳。附加不等同于無用:附加是確定性的欲求或懸而未決的情愫,附加的任務是將平凡生活加以鮮明化、擴充化,甚至進行逆轉(zhuǎn)與變革;無用卻是徹底的無處施用,但它以一種怪異的方式繼續(xù)存活,并以此證明著自己的無用之用。

當我被你們熟練的指肚輕輕撮起,或是經(jīng)由巧致的調(diào)羹,轉(zhuǎn)而滑入滾沸的清湯,包裹進橄欖油煸炒后的卷心菜,你們已在生活中加添了一項永不可逆轉(zhuǎn)的元素。事實上,我被認為與女人更加親近,我可以指代她們最私密的愛欲,一切健康的與病態(tài)的。但我自己對這樣的附會持保留態(tài)度,如果任何一種調(diào)味都有此種功效,那為何不是醋或糖;如果男人同樣無法被禁足于肉欲與感官魅惑,那為何我不能出現(xiàn)在被暗影掩蓋的陽性場域,難道只有潰爛的傷口才容我躋身嗎?不過,我輕盈、優(yōu)雅、謙卑,我并不與水、奶、油、茶或咖啡相抵牾,我與自然界許多物質(zhì)一樣可以充滿你們的味覺,但正因為我一度珍貴而后司空見慣,我的泛濫與普適反而導致你們無法正確把握我的真實品性。我不想怪罪你們,若不是你們理性的天然缺陷和出于本能的投射,我怎么能超越自己的物理屬性與作為物的歷史地位,獲得“永恒的”審美價值呢?

但我依然無法預知,時過境遷,面對也許已經(jīng)不需要吃飯的人類,我真的只能從附屬走向無用嗎?你們不再有必要對我進行吸收、融解與同一,我被排斥出你們濕軟的胃洞,再也無法與你們統(tǒng)一起來。這正如世界以一種陌異的樣態(tài)與意識一同出現(xiàn)在你們面前,你們無法溶化在世界里一樣。誠然,我還可以在工業(yè)或醫(yī)學領(lǐng)域茍延殘喘,但我深知這既不能表明我的無可替代性,也無法讓我相信我對人類而言依然重要。這使我產(chǎn)生了一個模糊的、暈眩的感覺:科學扭斷了美的脖頸……這可怖的場景一次次閃現(xiàn)。我身上不再有那些混亂卻充滿藝術(shù)感的標簽,那些指謂一度令我無奈,如今我卻緬懷它們。

對念嬰而言,我在她作為人的生命中扮演了一個“罪惡”的角色。她去追求那些危險的滿足的時候,我改變了她平面幾何狀的生活,也引得她與她的家庭走向深淵。當我回望那道深淵的時候,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審度念嬰的同性的愛欲——也就是我自己,而是觀看她的四周,那些將她拖入黑暗的微小卻蠻勁的力量,它們無時不嚙噬著她的軀身,支配她的選擇,否定她作為自主人的天然權(quán)利。念嬰保留了她最能夠成為她自己的質(zhì)素,她開始熱愛太陽,她不再將自己置于泥濘的冷夜,而是熾烈、灼熱、母獸般與統(tǒng)治她的暴君戰(zhàn)斗。當這個暴君甚至以整個世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抗爭性依然在她的宇宙中擴展。這些改變基于什么?或許她在夢境中同樣無數(shù)次凝望過那不幸的淵壑,或許是作為人的記憶警醒了她,這些我并不清楚,但我能確定的是,我一直沒離開過她,我也不應該離開。

沉睡的世界有

一面叩不響的門扉

月亮被擋在門外,吞食馴順

這正當石榴樹

開始拒絕結(jié)出果實

從樹根流向餐臺,血紅的漿汁

魚便

爭相通過杯子的孔洞

逃進火光通明的海洋

(本文曾獲由華東師范大學、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上海市教育委員會主辦的2017年度上海大學生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三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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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刊(2014年6期)2014-04-18 13: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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