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新,原籍河南,現(xiàn)居北京。已在各大報刊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兩百多萬字,三百多篇。
夏青蓮見到寧暢的時候,感覺自己會和他有段故事要展開。
夏青蓮是山西人,做面是她最拿手的。她在摩天嶺山腳下,開了間面館叫“悅?cè)诵∶妗?。摩天嶺有段三十多公里的明長城,像一條巨龍,雄險壯觀地盤踞著,吸引四面八方的游客前來。
夏青蓮的面館有四十多平米。原色木椅木桌簡單質(zhì)樸,墻壁上掛著金燦燦的玉米棒子,青花蠟染土布掛毯清新怡人。進(jìn)屋后,干凈整潔,給人舒適似家的感覺。
夏天旅游旺季的時候,這里常常人滿為患。有時候,客人還要排隊(duì)等著吃面。院子里,葡萄架下很是涼爽。清脆碧綠的絲瓜,和瑪瑙似的葡萄,看了就讓人挪不動腳步。院子?xùn)|墻角還有一處兒童游樂場,有小木馬、蹺蹺板、滑梯。還有一個堆滿潔白細(xì)膩沙子的沙坑,放著些塑料小桶和小鏟子。夏青蓮喜歡聽孩子們的笑聲,她備了些桌椅,讓客人在院子里就餐,也方便照顧孩子。
寧暢來的時候,已是深秋。過了旅游旺季,只有周末才會有些游客,平時大多冷冷清清。仨倆客人,進(jìn)來吃碗面就走。寧暢是一個人來的,下午兩點(diǎn)多鐘。他走進(jìn)飯館,穿過擺放著桌椅的餐廳,徑直走到后面的柜臺。他看見夏青蓮彎腰正在整理抽屜。一身藏藍(lán)色的工作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身姿。她抬起頭,是個面龐清秀的女人,甜甜地沖他一笑。
寧暢遲疑地問:“還有面嗎?來碗西紅柿雞蛋面?!?/p>
夏青蓮脆生生地答道:“好嘞!西紅柿雞蛋面!您稍等?!彼闷鸸衽_上的藍(lán)布圍裙系上,把齊肩的馬尾辮擰成一個發(fā)髻別上,抓起一頂潔白的廚師帽戴上,轉(zhuǎn)身進(jìn)了后廚。這個女人頂多三十歲出頭。寧暢坐下來,透過窗口的大玻璃,看著她在忙碌。
寧暢端著做好的面,放了一大勺紅油辣椒和醋,走到了院子里。他坐到圓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像是餓了好幾天。最后一口面湯,他緩緩地喝下去,咂咂嘴,意猶未盡。停了片刻,才抽出一張紙巾擦起了嘴。稍后,他點(diǎn)上一支煙,深吸一口。斜靠在座椅上,微瞇著眼睛,望著葡萄架上干枯的枝葉,又像是在望著天。
那天的天空湛藍(lán),沒有一絲風(fēng),也沒有一絲云??伤炜盏难凵駞s很專注。由微瞇著到漸漸睜大,像是在天上看到了神奇的符號一樣。他摘下眼鏡擦了擦,再次戴上抬頭去望。這次,他望見了夏青蓮。她俯下身子,輕聲在問:“先生,我可以把這碗收走嗎?”他欠著身子讓開,看見她的一縷劉海擋住了半只眼睛。
夏青蓮端起碗,也望了望天說:“這天,藍(lán)得讓人心慌?!?/p>
寧暢一愣。他望著她,指著圓桌對面的藤椅說:“坐會兒?”
夏青蓮遲疑地放下碗筷,坐了下去?!跋壬篱L城了嗎?”
寧暢將煙熄滅,“不急,有的是時間。我在前面的村子租了房?!?/p>
夏青蓮心里暗道:這就對了。她一早就聽說今天是重陽節(jié),那個叫寧暢的人,在給村里的老人分油和面。他應(yīng)該是剛忙完,才到面館來吃飯。
夏青蓮第一次聽到“寧暢”這個名字,是在三天前。
那天,已過了飯點(diǎn),“悅?cè)诵∶妗崩飦砹怂膫€村民。他們滿頭大汗,后背的衣服已都濡濕。他們點(diǎn)了啤酒和小菜,又要了菠菜雞蛋面。夏青蓮進(jìn)進(jìn)出出忙碌著。最后,給他們四人下好了面端上去,自己就到柜臺后坐著,織起了毛衣。她聽到他們邊吃邊喝,在興奮地談?wù)撝?/p>
“這個后生真不簡單!懂規(guī)劃,會設(shè)計,看著很是老練。這小街在他的提議中改造,按照他的圖紙施工,順順利利??墒×嗽鄄簧俚氖?!”
“咱村可得了實(shí)惠,家家可以排污,用上水沖便池了,真方便!”
“真是一舉兩得。關(guān)鍵是干凈??!再也不會污染地下水源了。污水老老實(shí)實(shí)流進(jìn)了排污井。集中管理有機(jī)肥,給種菜種地的農(nóng)民也是謀福利了!”
“這后生是從哪里來的?”
“聽說是河南的。”
“他的房東李大柱媳婦說,他這兩天又采購了一大車貨物。說是后天重陽節(jié),村里七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可以免費(fèi)領(lǐng)取20斤的面和一桶食用油?!?/p>
“有這好事?”
“千真萬確!我看見李大柱家的樓下堆滿了面袋子?!?/p>
“他是干啥的這么有錢?”
眾人搖頭。
“聽大柱媳婦說,他整天關(guān)著房門,很少出來。一買就是一箱方便面和礦泉水。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什么……宅男!”
“人家有名有姓,叫寧暢。來了有倆月了,人很低調(diào),可卻很實(shí)在。這次修路,他不僅繪圖紙,搞設(shè)計,還出錢了!一下就拿給村里十萬塊錢呢!”
“嘖嘖,好人啊……”
從寧暢低頭吃面時起,夏青蓮就注意觀察他。此時,一支煙他只吸了一口,還有半根,他就熄滅了。這個男人手指細(xì)長,同他臉龐的膚色一樣白凈。平頭,可粗硬的黑發(fā)有點(diǎn)長,明顯很久沒有剪過了,像是憤怒的刺猬。鏡片后面的目光純凈,有種深潭般的清冷,抿著的嘴角看上去內(nèi)斂含蓄。那眉頭“川”字的溝壑寫著他的年齡,五十歲左右。精壯干練,休閑裝棕色夾克和牛仔褲,白旅游鞋,顯出知識分子的干凈儒雅。
夏青蓮笑了,“這時候在這里租房,房租便宜,劃算?!?/p>
寧暢沒接話,而是問:“你剛才說,天藍(lán)得心慌?”
夏青蓮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入秋后一直陰雨不斷,潮濕得很。這藍(lán),入眼入心,像是看到了心上人……”
夏青蓮忽然住了嘴,寧暢看見她的臉紅了,連忙將自己的目光避開。伸手去摸桌上的煙盒,拿在手里慢慢擺弄。
“這面館,你一個人打理?怎么沒見一個幫工?”
“一個人習(xí)慣了?!?/p>
寧暢站起身,走到葡萄架下,“今年,這葡萄沒少結(jié)吧?”
夏青蓮忽然想起了什么,說:“你等等!”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再出來的時候,她手里捧著個潔白的托盤,里面一大串紫紅色的葡萄?!拔依洳氐?,嘗嘗?”
寧暢接過去放到桌子上,坐了下去。拿一顆放到嘴里,香甜的汁水滑進(jìn)嗓子眼里,唇齒間蜜一樣甜?!疤贸粤?!葡萄已經(jīng)過季節(jié)了,我才第一次吃!”
夏青蓮瞪大眼,“第一次吃?那我這里還有兩大箱呢,你經(jīng)常過來吃!”
寧暢點(diǎn)點(diǎn)頭,“吃可以,這多少錢一斤?”
夏青蓮一愣,笑了起來,“你來吃面,就送你免費(fèi)的葡萄?!?/p>
寧暢也笑了:“有你這樣做生意的嗎?還買一送一?有意思!你這個人太有意思了!”
夏青蓮不好意思了,低頭解下圍裙,抻了抻。她忽然望著他,“有意思你就多來。這里生意已過了旺季。來,算是給我捧捧場?!?/p>
寧暢點(diǎn)點(diǎn)頭,“反正在哪里吃都是吃,好!我以后常來?!?/p>
夏青蓮沒考上大學(xué),所以對知識分子有種特殊的好感。之所以特殊,就是因?yàn)樗蘖藗€莽夫。她同村的大勇,比她年長三歲。那男人高中沒讀完,就出去做生意,可一敗涂地,脾氣還特別倔。沒辦法又回農(nóng)村,守著家里的三畝田。在地里干完活,回家就知道和夏青蓮親熱。夏青蓮知道他是獨(dú)苗,想應(yīng)他父母的心,早點(diǎn)懷上孩子??扇赀^去了,夏青蓮的肚子絲毫沒動靜。去醫(yī)院做了檢查,結(jié)果是夏青蓮的月經(jīng)不準(zhǔn),身體需要調(diào)理。為此,她沒少喝那些苦澀的中藥。
大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開始酗酒。每次喝醉了就回家找夏青蓮的麻煩,硬逼著她和他睡覺。夏青蓮忍無可忍,開口提出了離婚。大勇變本加厲地拳頭相加,喝醉了不僅砸東西,還打人。她氣得一走了之。
五年了,她沒回過一次家。忍著對父母和姐弟的思念。她先后到過四個城市打工。當(dāng)保姆,給雇主帶孩子。在餐館打工洗盤子,削土豆。甚至到工地上背過磚。終于攢下了幾萬塊錢,她想安定下來。
前年秋天,天也是這般湛藍(lán),像水洗過一樣。她一個人背著包,站到了長城上。望著蒼翠的山巒,蜿蜒起伏的長城,她發(fā)覺整個身心都可以騰空飛翔起來了。天空似乎觸手可及,冽冽的風(fēng)呼嘯著,仿佛隨時能把她吹起來,飄到藍(lán)天中。其實(shí),她的心早已融進(jìn)了那片蔚藍(lán)深藍(lán)的天空。她不由張開了雙臂,用盡全身力氣,一聲聲吶喊沖出了胸腔:喂——喂——這一聲聲大喊之后,她的心忽然就落了地。她一口氣跑到長城的炮臺上,撫摸著厚重的城磚,跪了下去,號啕大哭。
夏青蓮再次見到寧暢的時候,是半個多月后,氣溫已接近冰點(diǎn)。那天晌午已過,夏青蓮獨(dú)自下了碗面在吃,寧暢走了進(jìn)來。他穿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裹著條藍(lán)白條方格圍巾,頭發(fā)好像剛剪過。
“西紅柿雞蛋面!”說著他坐了下來。夏青蓮邊下面,邊偷偷打量著他。寧暢唇邊留起了胡子,人明顯瘦了,臉頰凹陷了進(jìn)去。夏青蓮在面里多加了一個雞蛋。
端上桌后,寧暢這次是一口一口在吃,細(xì)嚼慢咽,像是在品嘗,在回味。夏青蓮端著自己的碗,坐到他的對面,忍不住問:“今天的味道如何?”
寧暢抬頭望著她,“上次雖說沒咂摸出味道就吃光了,可大腦信號告訴我,十分好吃!這次吃,果然是十分!滿分!”
夏青蓮原本擔(dān)心他看出自己多加了個雞蛋。聽他說“十分好吃”和“十分!滿分!”,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好吃為啥最近不來?”
寧暢眼睛望向別處,“最近忙,一天只吃一頓飯,湊合。跑過來吃,怕耽誤時間?!?/p>
“耽誤時間?先生是做什么的?”
寧暢不言語,呼嚕嚕埋頭吃面,喝完最后一口湯,才抬起頭。“我是文字工作者,碼字的。”
夏青蓮瞪大了眼:“您是個作家???實(shí)在不好意思?!?/p>
寧暢擦擦嘴,去摸煙,“為何不好意思?”
夏青蓮放下碗,莞爾一笑道:“是本人眼拙。您都出過什么書?”
寧暢把煙盒拿在手里,上下顛倒擺弄著,問:“你對文學(xué)感興趣嗎?我寫的都是小說?!?/p>
夏青蓮興奮地把自己的碗推開,“我就喜歡讀小說。雖然沒念大學(xué),可我讀過好多書?!?/p>
寧暢的眼里閃過一絲火花。
這個身材窈窕的女人,看著既有少婦的嫵媚,又有少女的單純,身上還有母性的成熟穩(wěn)重。她手腳麻利地下面,炒菜,一抬手一投足,都有種韻味。上次,他見她劉海遮擋半只眼睛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她的睫毛特別黑,特別密,還向上卷翹。嘴唇紅潤,眼睛里透著詼諧與俏皮,有著小鹿般的敏銳與伶俐。她形容天空的藍(lán),是種看到戀人般的心慌。只那一句,他已看到了她的與眾不同。
她的身上自有一種微光,潔凈得讓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要屏息凝神,生怕一呼吸就吹散了。這次臨出門,他特意去衛(wèi)生間刷了牙,到街上理了發(fā)。
十年來,他第一次想到往好的方面去修飾自己。十年來,他只想蝸居著蜷縮著邋遢著過日子。他靠自我懲罰,來救贖自己。這半個月來,他沒有黑夜,也沒有白天,發(fā)瘋似地寫。雖然已經(jīng)出版了三本書,但沒一本是自己滿意的。這次,他覺得靈感蜂擁而至,所以,一口氣寫下去。餓了吃幾口泡面。困了倒頭就睡。醒來繼續(xù)寫。今天,他寫著寫著,感覺下半身麻木,才發(fā)覺來的時候穿的涼拖,已開始凍腳了。他這才站起身,原地小跑起來。身體微微出汗,肚子也開始咕咕地叫,他再一次想起“悅?cè)诵∶妗薄?/p>
夏青蓮收拾完碗筷,又麻利地擦了擦桌子,從廚房里端上了一盤葡萄。寧暢望著那水靈靈的葡萄,心里翻滾起一股暖流。這次他沒說話,一口一個葡萄吃起來,甚至連皮和籽都沒吐。夏青蓮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嗔怪道:“慢點(diǎn)吃!看你,饞得像個孩子!”
寧暢沒忍住就說了一句話,一句改變兩個人關(guān)系的,曖昧的話。
“我就知道,你是專門給我留的!”
夏青蓮愣住了。她轉(zhuǎn)身拿來了一瓶紅酒,斟上兩杯,問:“要不要弄點(diǎn)小菜?”
“你別忙了,坐著吧!就著葡萄,喝葡萄酒足矣!”
寧暢喝了一小口,“味道不錯!是有些年頭的干紅?”
夏青蓮:“先生好感覺!的確是?!?/p>
“快別叫我先生。我叫寧暢?!?/p>
“我叫夏青蓮。”
寧暢點(diǎn)點(diǎn)頭,“好名字!你經(jīng)常一個人喝酒?”
夏青蓮連忙擺手:“不不,我不喝酒。只是偶爾,來點(diǎn)紅酒?!?/p>
寧暢微微一笑,“也沒什么。你不用緊張。其實(shí),喝點(diǎn)紅酒對身體有益?!?/p>
夏青蓮腦海里掠過以前大勇酒后的醉態(tài)。她其實(shí)是怕自己在寧暢面前出丑。雖然倒了兩杯酒,但她并沒有喝。這個男人目光犀利。他連細(xì)節(jié)都注意到了,自己拿來的是瓶開封了的,已經(jīng)少了四分之一的酒。她想在他的面前維持一個好的形象。她不想讓他看出,她是一個備受孤獨(dú)侵蝕,還保留著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女人。盡管,她渴望一具有溫度的軀體陪自己度過長夜,可骨子里,她還沒做好準(zhǔn)備,她必須小心地包裹起自己。其實(shí),當(dāng)她拿過酒來的時候,她就有些后悔了。自己應(yīng)該按兵不動,再拖些日子。可下次,他會什么時候來,又說不定。她討厭自己這樣左右搖擺,胡思亂想。夏青蓮索性一咬牙不再多想,而是一仰脖,把杯子里的紅酒一口喝下。
這次寧暢愣住了。他把葡萄往她面前推了推,“別急!慢慢喝!”
夏青蓮放下酒杯,“你叫我阿蓮吧!”
寧暢不解:“阿蓮?好,那就叫你阿蓮!”
夏青蓮說:“只有我家里人才這么叫我。阿蓮——快下樓吃飯啦!阿蓮——跟爹田里掰玉米去!阿蓮——快把我的衣服洗了!”
夏青蓮惟妙惟肖地學(xué)著家里母親、父親和小弟的聲音。寧暢聽了忍不住笑起來,“你這丫頭!真逗!哈哈哈!”
夏青蓮臉色緋紅,指著寧暢,“你笑了!你笑起來真讓人開心!”
寧暢笑得連眼角眉頭的皺紋都沒了。一口潔白的牙齒,加上他的笑聲爽朗,聽得出,那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聲深深地感染著夏青蓮,她也笑了起來。
寧暢止住笑,說:“你一定有個幸福的家?!?/p>
夏青蓮給自己倒上一杯,又給寧暢添了些酒?!靶r候,不,23歲之前我都很幸福。在家里,我是娘和爹的小棉襖,是小弟面前萬能的姐姐,還是阿姐的得力助手?!?/p>
“23歲之后呢?”
“之后,我嫁人了。就成了噩夢的開始……”夏青蓮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眉頭緊蹙,仿佛喝下去的是杯苦酒。低著頭,微顫的睫毛遮住了眼里泛起的水霧。前后不到一分鐘,這女人一下沒了剛才的神采。寧暢不由地從桌子這頭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夏青蓮的手沒動,只是望著他的手。手指的骨節(jié)細(xì)長,指間微微發(fā)黃。她感覺那手指的溫度,通過指尖緩緩流淌進(jìn)了自己的血液里。
空氣忽然凝結(jié)了。
半晌,夏青蓮平復(fù)了情緒,拿起一粒葡萄放進(jìn)嘴里。寧暢起身,“衛(wèi)生間在哪里?”
夏青蓮指著餐廳斜對面的過道,“進(jìn)去左拐,右手邊就是。”
寧暢回來的時候,見夏青蓮正低頭擺弄那盤葡萄。她把葡萄從梗上一顆顆都摘下,擺成了星星的形狀。
“小時候,我和小弟常常偷偷爬到房頂上坐著。滿天的星星閃亮亮的,伸手就可以摸到,我小弟說:星星應(yīng)該是紅顏色的,圓圓的晶晶亮,像糖葫蘆吧?他那時候5歲,我9歲。他長那么大,只吃過一次糖葫蘆。那是他吃過最好吃的東西了。我當(dāng)時就說:姐長大了,給你買十串糖葫蘆好不好?小弟高興得差點(diǎn)從房頂滾下去。從那時候起,我就想趕緊長大,掙好多好多錢……”
夏青蓮沒看寧暢,自顧說著。寧暢目不轉(zhuǎn)睛盯著她,認(rèn)真在聽。一口一口慢慢把杯子里的酒喝光,說道:“我現(xiàn)在明白了,你那過道里掛著的是什么畫了。沒想到,你還會畫畫!”
“什么?”夏青蓮收回目光,恍惚從遙遠(yuǎn)的回憶里醒來。
寧暢指著過道,“那畫,畫得很好。”
“真的嗎?那是我夜晚無聊,隨手涂鴉的。我都不好意思叫那是畫。”
夏青蓮羞澀的笑讓寧暢心動。
“你說我畫得好,好在哪里了?”
“那猩紅酒紅深紅,熱烈喧囂,簇?fù)碓谝黄?,就是綻放的星空。如果不是角上有你阿蓮的簽名,我還真以為是你買的,哪個大畫家的油畫呢!”
“你跟我來!”夏青蓮站起身,對寧暢說。
這是一間十多平米的屋子,屋里一張方桌,上面摞著許多完成的畫作,旁邊木架子上許多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和畫框。
寧暢十分驚訝,“這是你的工作室?沒想到操刀掂勺的手,還真能畫出這么多精湛的畫?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一幅幅拿起來看著。奔騰的大海怒吼著,席卷著浪花拋到空中。那艘破船擱淺著,卻有種不腐的猙獰傲骨。另一幅,山石下一叢野菊匍匐著,向上吶喊,纖細(xì)卻十分有韌性地微笑著。再看那截形態(tài)怪異的根雕,力度與美結(jié)合起來,是生命的二次綻放。架子上那份未完工的畫作,是女人半張臉,失了生機(jī)卻依舊有著枯萎后的嫵媚,那眸子里有一絲微光,是最攝人心魄的。
寧暢久久地注視著。她的內(nèi)心是如此的豐盈和脆弱,里面有一顆不屈的靈魂,被囚禁著。他想要進(jìn)去,也想要拉她出來。可寧暢沒有動,而是把自己的雙手握在了一起。他現(xiàn)在連自己都救不了,哪有資格救她。
從夏青蓮畫室出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夏青蓮送他到門口,忽然開口說:“我昨日腌的黃瓜條,不如留下來吃晚飯,喝碗小米粥再走?”
寧暢幾乎要一口答應(yīng)下來,可還是忍住了。“下次吧,下次?!彼吡藥撞?,回頭看了她一眼。夕陽給她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
過了三天,寧暢始終沒出現(xiàn)。夏青蓮的面館人越來越少。每天一早大霧彌漫,直到中午陽光才照射下來。冷得讓人伸不出手。她緊握著畫筆,常常心不在焉,望著窗外發(fā)呆。
這天,她拿出飯盒,把腌制好的酸辣豆角和脆黃瓜裝進(jìn)去。轉(zhuǎn)身換了身衣服,白色套頭T恤外加一件黑色厚毛衣,牛仔褲。臨出門,她站在酒柜前,猶豫了一下,拿了瓶白酒。鎖了門,到村子里去找寧暢。
上次聊天的時候,他說租的房前,有一棵粗大的板栗樹。鄉(xiāng)村改造工程,讓這個五百多人的村落變得干凈整潔,粗大的古樹沒幾棵。她慢慢走著,問附近的居民。沒多久,她就站在了寧暢的房門前。這個季節(jié),仍在此租住的外來客并不多。
寧暢打開房門的時候,驚訝得合不攏嘴。他開著房門轉(zhuǎn)身進(jìn)屋,飛快地整理起房間來。身后的夏青蓮看到,茶幾上放著亂七八糟的餐具和碗筷。沙發(fā)上是隨手拋擲的衣物。地上還有些紙團(tuán)。只有玻璃大窗下面,寫字臺上干凈整潔。一個臺燈,一臺電腦正開著。圓球形的沙漏持續(xù)不斷地流淌著細(xì)沙。不過,一個煙灰缸里卻擠滿了煙蒂。難怪,一進(jìn)來就是滿屋子的煙味。
夏青蓮把窗戶推開。這是個一室一廳的房子,二樓,顯得格外明亮。房前的古樹葉子都已凋零,粗大的樹枝斜倚著伸到窗前。夏青蓮幫忙把雜亂的碗筷摞在一起,端進(jìn)了廚房。洗刷完出來,寧暢把客廳已歸置好,正在把垃圾倒入垃圾桶。隨后,他把電水壺插上,拎起垃圾桶說:“我下樓倒垃圾。你隨便坐?!?/p>
夏青蓮在屋子里四處看,推開了其中一扇門,是臥室。里面一張大床,干凈整潔,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像是沒有動過。想到剛才看到寧暢布滿血絲的眼睛,她知道他準(zhǔn)是熬了一夜。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只找到一小袋面粉,和幾個雞蛋。她坐上鍋,燒上熱水,熬了碗雞蛋穗面粥,又?jǐn)偲鹆穗u蛋餅。金黃色的蛋餅絲絲啦啦冒出誘人的香味。猛然抬頭,她看到寧暢,不知何時立在廚房門口正望著她。
她把飯擺放好,并拿出了腌制的小菜?!跋群韧胫啵亲?,你又熬了一宿?干嘛那么拼命?身體要緊?!睂帟扯挷徽f,坐下喝了一大口粥。無論是餅,還是咸菜,他都吃得津津有味。當(dāng)他捧起那碗粥,最后一口喝下去的時候,夏青蓮看見他滿頭大汗,眼鏡后面有濕潤的霧氣,仿佛他的眼睛也有些濕潤。
寧暢擦了擦鏡片和眼睛,說:“不是還有酒嗎?我陪你喝一杯!”
寧暢找來兩個玻璃杯倒上酒,“我這兩頓飯湊成一頓午飯吃了,真心感謝你!來,敬你一杯!”
夏青蓮和他碰了碰杯,喝了半杯下去,問:“你常常這樣沒日沒夜地寫,不累嗎?”
“累。累到什么都不想了,寫不下去了,就吃點(diǎn)東西睡覺。睡覺就是最好的休息?!?/p>
“不覺得苦嗎?”
寧暢靠在沙發(fā)里,撫了撫眼鏡,“相比麻木地活著,不如這樣拼命地活。你知道什么才是最苦的嗎?”
夏青蓮有些疑惑地望著他。寧暢說:“婚后的家暴,那是種明槍明炮的發(fā)泄,雖然令人不齒和心寒,可還表示這兩個人有血有肉。而另一種婚姻,比家暴還要狠……算了,這個話題不說了。我問你,那天,為什么會說天藍(lán)得像看到了心上人?”
夏青蓮喝干了酒,緩緩地說:“不瞞你說,這是我的一個秘密。那是上高中時,我曾暗戀過我的語文老師。他戴著眼鏡,儒雅得很。我醉心他的每一堂語文課。不,是他說的每一個字。高考失敗后,單相思也結(jié)束了,我輟學(xué)了?;丶揖鸵恢痹谙嘤H處對象,以為只要找到個男人愛我,就能彌補(bǔ)我的失落。其實(shí)不然,結(jié)婚后,心底的漏洞在婚姻的失望中卻越來越大。所以,一想起讀書時,那青澀單純的美好時光,我就特別留戀。那么藍(lán)的天也讓我有那種感覺!”
夏青蓮越說越激動,可眼前的景物已經(jīng)逐漸模糊。她以前幾乎不沾白酒,白酒下肚后就開始發(fā)暈。她斜靠在沙發(fā)里,臉紅撲撲的?!拔艺f多了吧?你給我找本你的書讀讀唄!我,想成為你的粉絲,給個機(jī)會吧!”
寧暢的酒幾乎沒喝,這些年在外,他總是適可而止。在那個魂不附體的夜晚過后,他再也不敢貪杯了。十三年前,和萬曉茹結(jié)婚時,他每月隔三差五會和那幫哥們喝個痛快。那時候,他是工地的施工員,每天捧著圖紙和工人在一起稱兄道弟,打成一片。盡管在外面風(fēng)風(fēng)光光,可一回到家,他就不得不閉嘴。
萬曉茹有潔癖,不是嫌他抽煙嘴臭,就是嫌他脫了鞋腳臭。他洗過的碗,甚至他拖過的地,她都要再弄一遍。剛開始,他順著她,天天回家前忍著,盡量不抽煙,回到家也憋著不抽??扇f曉茹還嫌他的衣服上有煙味,拒絕他的親熱。他在她的厭惡下,感覺自己的確很臟。后來索性戒了煙??删剖墙洳坏舻?,在外面應(yīng)酬少不了。他曾喝醉過,被她關(guān)在門外。他去住賓館,回家后,她又對他不依不饒,要他交代,去哪里鬼混了。說是住賓館,她不僅心疼錢,更懷疑他在賓館是不是叫了小姐。真是百口莫辯。
日子一長,他不知道在那個家如何是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干活也不是,不干活還不成,她會罵他懶骨頭。刷個碗,洗個衣服,拖個地,她都狠狠地搞出些大動靜,用摔摔打打的噪音來折磨他。
久而久之,他不敢回家,找各種借口盡量少在家里待著。那里,已經(jīng)不是家,而是個牢籠。他一進(jìn)去,就被綁上了無形的枷鎖,讓他窒息。萬曉茹的嘮叨就是緊箍咒,念得讓他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生理上的需求也被她打壓得沒有了。剛開始結(jié)婚那陣,她在床上就有抵觸。有了孩子后,她更是推三阻四,不再與他親熱??偸欠Q身體不適,對精液過敏。他戴套,她又嫌他的手指弄臟了套,會傳染病菌進(jìn)去。他像個苦行僧一樣,感覺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孩子從上學(xué)起就被萬曉茹送進(jìn)了寄宿制學(xué)校。漸漸地,萬曉茹竟視自己為無影人,進(jìn)進(jìn)出出繃著臉,啥話都不說了。家里冷得像冰窟。
寧暢在婚姻的第九個年頭,起了惡念。萬曉茹身材嬌小,卻一直健康結(jié)實(shí)。她出身農(nóng)村,有個有本事當(dāng)鎮(zhèn)長的爹。從小看慣了對別人喝三吆四的萬曉茹,是獨(dú)生女,被嬌慣著長大。她養(yǎng)成了高人一等的心性,從不體諒別人。當(dāng)初,寧暢和她是高中同學(xué),又是一個縣城的。每到放假兩人就一起回家。一次,萬曉茹被車上的咸豬手摸了屁股,她反手給了那人一巴掌。那男人踹了她一腳,萬曉茹號啕大哭。寧暢一把揪住那個男人,讓司機(jī)把車開到了派出所。事后,萬曉茹就對他動了心。
寧暢有一次從電視里看到,一個老人誤食食物中毒,便開始了琢磨。
夏青蓮忽然身子一歪,躺倒在寧暢旁邊的沙發(fā)上。寧暢見她歪斜到一邊不舒服,就把她的頭扶正。柔軟的青絲,迷離的眼光,夏青蓮滿臉通紅地望著他。他不敢看。但他知道,她眼睛里已泛起了水霧。她哽咽地吐露起過往的遭遇。
“有一次,他又朝我動手,揮著拳頭沖過來的那一刻我躲開了,轉(zhuǎn)身就跑,可他撲上來從后面掐著我的脖子,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是:渾身無力,軟綿綿的。整個人明明在往地下滑,卻感覺身子已漂浮起來。不,那該是靈魂出竅。我看到了他猙獰的面容,暴突的眼珠……”
“我留下離婚協(xié)議書,連夜逃走了。剛開始,聽說大勇到我娘家鬧過幾回,喝醉了躺地上不走,被他兄弟抬回了家。有一次,我打工時碰到一個鄰村的妹子,說大勇已經(jīng)有了相好,那個相好已經(jīng)住到了他家。這樣也好,一旦他們有了孩子,我就回去離婚,到時候他不離也得離?!?/p>
寧暢輕拍著她的肩膀,遞給她一張紙巾,“不說了,都過去了,過去了……”
夏青蓮醒來的時候,已是夜幕四合?;璋抵?,她看見寧暢斜靠在沙發(fā)上,鼾聲如雷。自己則斜躺在他身旁的沙發(fā)上,頭枕著他的腿。她趕緊坐起來,輕輕擰開書桌上那盞臺燈,躡手躡腳走進(jìn)臥室,抱起床上的棉被,到客廳里給寧暢蓋上。在沙發(fā)前抖落棉被的時候,一樣?xùn)|西落在她的腳邊。撿起來一看,是個本子。夏青蓮坐到書桌前翻看,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她好奇地讀起來。
“她問我‘是做人,還是做個畜生。做人,就不該只有低級趣味,只想著做愛。做人不能只圖肉體的一時之歡。只有畜生才喜歡交媾。正常的房事,被她用刻薄鄙夷冷漠的言語和行為給阻止,扼殺。我覺得莫大的屈辱,她就這樣,一直從肉體和精神上戕害我。”
“我不相信自己會成為陰謀的實(shí)施者。兩種相克的食物,我全當(dāng)不知。她正好摔傷了腿,做不了家務(wù)活,做不成飯菜。我來掌勺??蛇€沒來得及行動,丈母娘卻意外中毒。老天在幫我?還是在警示我?”
“搶救三天三夜,丈母娘終于活過來了。我卻在那個夜晚差點(diǎn)魂飛魄散!跑回家一看,廚房的東西都還在,是她老人家自己誤食造成的。解脫后,看她在床上哭,我莫名有種解恨的快意。可心里,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回,靈魂已墮入地獄。想想都后怕。在醫(yī)院守護(hù)的那晚,夜深人靜,迷糊中似乎聽到太平間里的哭聲。醒來,我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再這樣活下去。我要重生!”
“丈母娘出院了,我終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我終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仿佛蟬蛻般,這是十年來,第一次暢快地呼吸。我僵硬的軀體和心靈慢慢醒過來了。我要珍惜每一天,把每一天當(dāng)成最后一天來活。當(dāng)務(wù)之急,我要將一顆心從地獄里撈出來安撫好,自我救贖?!?/p>
“獨(dú)自行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頭,沒有交流,也不想說話。但我不想失去語言和思想。我用筆,用文字,孤獨(dú)地發(fā)聲,孤獨(dú)地活著。在主人公的世界里,肆意妄為痛快地活,才能證明我也是活著的。”
“汪洋一樣的寂寞和孤獨(dú),會化成腐水腐蝕掉靈魂嗎?不敢睡覺,害怕黑夜。噩夢紛擾,隨時又墮入地獄。寫了撕,撕了寫。直到遇見她,我才知道什么是春天。身心流亡的這些年,第一次感覺心有了溫度,動心的感覺很美妙。看到她,我才相信,我還活著,我真的還活著!我早就知道,我這輩子中了魔咒,只有愛,才能將我救贖。我活過來,才有意義。我顫抖地捧出我的一顆心,準(zhǔn)備交付給她。可這愛,她接受嗎?理解嗎?我還有資格愛嗎?”
夏青蓮粗略地翻看著,手心不覺冒出汗來。這個男人,始終對自己緘默著。原來,他從未啟齒的身份背后,還隱藏著這樣一個秘密,這般沉重和不堪。她凝視他的眉眼,深吸一口氣,把本子拿進(jìn)臥室,放在枕頭底下,悄悄帶上房門出去了。
寧暢再次見到夏青蓮的時候,明顯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態(tài)度起了變化。那天,走進(jìn)面館時,是第三天早晨。陽光明媚,沒有了霧氣,眼前的世界仿佛透亮。寧暢走得很急,一腳跨進(jìn)“悅?cè)诵∶妗钡臅r候,夏青蓮正端著飯菜,往餐桌上擺放。她看了寧暢一眼,說了聲:“鍋里有米粥,你去盛一碗,加雙筷子?!?/p>
青紅椒炒綠豆芽和西紅柿炒雞蛋。他拿起小饅頭,就著菜吃了起來。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夏青蓮。夏青蓮始終不看他,埋頭吃飯??斐酝陼r,寧暢說:“今天的天氣真好!”夏青蓮看了一眼窗外,繼續(xù)吃飯。吃完了,夏青蓮坐著沒動。寧暢起身,“我來刷!”說著把碗筷端進(jìn)了廚房。
在廚房,寧暢不時透過窗口觀察夏青蓮。她在擦桌子,然后,坐下去,望著門外發(fā)呆。三天沒見,她瘦了。自從他走進(jìn)來,就沒見她笑過。原來,臉上少了笑容的女人,像花朵失去了顏色,蒼白而冰冷。但她散發(fā)出來的那種憂郁的冷,讓人有種疼惜的感覺。
寧暢洗好碗,擦干手走出來時,夏青蓮蹲在院子里沙坑邊,用塑料鏟子鏟著沙子往小水桶里倒。
寧暢也蹲下來,“怎么會想起來在這里開辟個小游樂場?”
夏青蓮低著頭道:“為了吸引孩子們。吃飯的時候,把那些調(diào)皮孩子的哭鬧聲,變成笑聲,不好嗎?我喜歡孩子們的笑聲和笑臉?!?/p>
寧暢抓起一把沙子,“是啊,誰喜歡冷冰冰的人呢?拒人千里,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而美好的人,會讓人百看不厭?!?/p>
夏青蓮問:“你的書桌上好像有個沙漏?”
寧暢讓沙子從指縫漏出,“太多的人和事,一旦成為過去,就不可挽回。幸福歡樂,痛苦悲哀都會被帶走。時間是條不可逆的河流,所以,踏進(jìn)河流,每一步都要穩(wěn)穩(wěn)地走。不昧心,不盲從?!?/p>
夏青蓮看了他一眼,“這是你這些年來的感悟?”
寧暢點(diǎn)點(diǎn)頭,迎著她的目光。夏青蓮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沙子,提議道,“走,今天爬長城去!”
寧暢眼睛一亮?!昂茫以缇拖肴チ?!不到長城非好漢,我這一輩子還沒做過好漢呢!”
夏青蓮換了藍(lán)白相間的運(yùn)動衣和登山鞋。寧暢上下打量著,說:“看上去清爽利落,可外面冷,你加一件羽絨衣吧!哪怕熱了再脫,也不能凍著?!?/p>
夏青蓮轉(zhuǎn)身進(jìn)屋,外面加了件黑色的羽絨服。她手里拿著一頂毛線帽。深藍(lán)色棒針男士小帽,遞給寧暢。
“給我的?太好了!謝謝!”他連忙戴在頭上,讓夏青蓮看,“怎么樣?是不是很合適?”寧暢穿了件藍(lán)色的羽絨服,顏色很搭。
夏青蓮幫他把帽子扶正,“正合適,送你了!”
寧暢一把拉起她的手,“快走!爬長城去!”夏青蓮抽出手,轉(zhuǎn)身去拿鑰匙。又找來一個雙肩包,里面放上兩瓶礦泉水。想了想,又把礦泉水拿出來,拿了個保溫杯,往里面倒上滾燙的白開水。再裝進(jìn)去兩個蘋果,這才走出門。寧暢在她鎖門的時候,一把拿過她的包,自己背上。夏青蓮不說話,在后面跟著。
走上臺階的那一刻,兩個一前一后的身影才并排前行。
夏青蓮打破沉默,“這摩天嶺長城又被稱作‘小八達(dá)嶺。這段明長城墻體完整,像不像一條巨龍,蜿蜒在這山峰上?”
寧暢感嘆道:“我早就聽說長城雄險壯觀,還有‘東看八達(dá)嶺,西看摩天嶺之說。今天一看,果然非同凡響?!?/p>
夏青蓮問:“最近,寫作順利嗎?”
寧暢看了她一眼,“心不靜,寫不下去。所以才來找你。其實(shí),這幾天我早就想來了。對了,那天你什么時候走的?”
夏青蓮低著頭走路,“我走的時候天剛黑??茨闼檬?,就沒告訴你?!?/p>
山風(fēng)不大,天空不知何時已堆滿了積云。山路兩旁高聳的樹木,沒有了樹葉的招搖,只剩干枯的枝干刺向天空。太陽高遠(yuǎn)而朦朧。氣溫還是很低。好幾次,寧暢都想把手伸過去,拉著青蓮一起走,可夏青蓮不遠(yuǎn)不近,總保持著一段距離。他終于忍不住了,問:“你有心事?”
夏青蓮看他一眼:“出來玩,就是放松心情的時候,咱不談心事好嗎?”
“好,聽你的!”
兩個人加快了腳步,不一會兒,夏青蓮就走得氣喘吁吁。她站下來歇息。他也停下來。她擰開保溫杯的蓋子,吹了兩下,小心地喝了一小口。然后遞給寧暢。寧暢擺擺手,“我還不渴,你喝吧!”
山路越來越陡峭,倆人走走停停,爬到長城時,已經(jīng)快晌午了。寧暢指著蒼翠的遠(yuǎn)山,說:“有什么煩惱?可以大聲告訴它!喊出來吧!”
長城上遠(yuǎn)處有幾個人影。天空陰沉沉的,山巒靜默著,深沉得可以包容一切。夏青蓮說:“我想聽你喊?!睂帟呈址龀谴u,踮起腳尖,仰頭大喊:我來了——我終于來了——
夏青蓮笑了,說:“你終于成好漢了!”她大步跨出去四五步,轉(zhuǎn)身對寧暢說:“這樣吧,我們分開走。你往東,我往西。十五分鐘后再返回來。打開手機(jī),記下步數(shù),看誰走得多。輸者要認(rèn)罰!”
寧暢滿口答應(yīng),說:“你先走?!毕那嗌忣^也不回地?fù)u了搖手臂,大踏步走去。寧暢見她走遠(yuǎn),才背道而行。
夏青蓮走出去二三十米時,曾回頭去看寧暢。他的背影在灰色的磚墻下顯得落寞。頭頂那蒼茫的天空,鉛云密布,仿佛要將他吞沒。
寧暢回頭看夏青蓮時,起風(fēng)了,她那嬌小的身影弓著背。逆風(fēng)而行的她,頭發(fā)飛揚(yáng),顯得是那么的孤單。
兩個人都是失群落單的孤雁。本來可以離得更近,可他們之間又似乎隔著桎梏般的屏障。
他們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百米外,夏青蓮忽然轉(zhuǎn)身沖著寧暢喊:喂——
寧暢回過頭,手豎起成喇叭口狀:什么——
夏青蓮:謝謝你——
寧暢沖她揮舞起手臂。那一刻,他好想沖過去,對她說:謝謝你!來到了我的生命里。他轉(zhuǎn)身,開心地奔跑起來。
夏青蓮站在長城垛口,把大半個身子探出去。她手里是飛揚(yáng)起來的粉紅紗巾。她不停地喊著: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大風(fēng)將她的聲音卷走,沒有回音。
可夏青蓮的心里卻響起兩個對白:
我在這里!
終于找到你了!
謝謝你!
你終于來了!
寧暢回來時,手里握著一面小紅旗。兩人坐到石階上,天空越來越暗。
夏青蓮和寧暢對比了手機(jī)里的步數(shù),得意地說:“你沒我走得遠(yuǎn)?。×P你削蘋果!”她拿出蘋果遞給寧暢。寧暢握著水果刀的手指非常靈活,三五下就削出來一條長長的,連接在一起的水果皮。他把削好的蘋果遞給夏青蓮。自己拿起另一個,也不削皮,直接大口大口吃起來。
“這樣吃,才更有營養(yǎng)!”蘋果酸甜,汁水也多。他停下來,聽夏青蓮清脆地咬蘋果的聲音,偷偷地笑了。
吃完蘋果,夏青蓮遞過去一張濕巾,說:“我之所以拼命打工攢錢,本來是想給小弟買糖葫蘆。不過現(xiàn)在是要給我未來的侄子侄女買了。聽說,小弟已經(jīng)結(jié)了婚?!?/p>
寧暢望著她。如此近距離地望著她,又看到了她好看的卷翹的睫毛,心跳有點(diǎn)加快。他問:“為什么不回去看看?”
“那是我回不去的家?!毕那嗌徤裆档??!拔遗麓笥轮篮笕ゼ依雉[。老父母都是七十歲的人,不想讓他們再擔(dān)驚受怕。大勇是一根筋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不過,該來的始終要去面對。我打算過些年,回去和他攤牌。不行的話,我就去找婦聯(lián)。畢竟他和別人同居已是事實(shí),而且和我分開了這么多年。我們之間早沒任何瓜葛。不說我了,你出門在外,想不想念家里的父母?”
寧暢一愣,“他們,都已不在了?!?/p>
夏青蓮慢慢把手伸過去,蓋在他的手背上,“什么時候的事?”寧暢望著遠(yuǎn)山,“在我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爹外出拉貨,出車禍了。我從學(xué)校匆匆跑到醫(yī)院的時候,我爹囑咐我說,‘不要哭,你是個爺們!要做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替我照顧好你娘!”
“我結(jié)婚第五個年頭,我娘病了,我把我娘接到我們家??刹坏揭粋€月,我娘就趁我出差的時候,不辭而別,讓家里的叔叔把她接回鄉(xiāng)下去了。后來我才知道,她常常趁我不在,指桑罵槐對我娘甩臉子。直到我娘臨終,我才得知,她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她見我在家處處看媳婦的臉色行事,所以就一直瞞著我,怕我為她花錢再遭埋怨……我對不起我爹,更對不起我娘!……我以為委曲求全就能天下太平,相安無事,就能白頭到老,豈不知,有些事,不是你退一步就海闊天空……”
夏青蓮這才明白,寧暢為何要修路,給老人過重陽節(jié);為何最后心生惡念。好在他沒有鑄成大錯。他的不幸,真的是比自己要深重得多??勺约汉退粯?,都曾行走在犯罪的邊緣。兩個人都一樣經(jīng)歷過冰與火的煎熬。她的眼睛濕潤了。
寧暢看見她卷翹的睫毛微微顫抖,眼角濕潤,忽然站起身來,一把拉起夏青蓮。
“該來的始終要去面對。勇敢起來!”寧暢拿著那面小紅旗說:“相信你的好日子,會和這火紅的顏色一樣,紅紅火火!嘿嘿,我這么說,會不會太俗?”
夏青蓮忍不住笑了。
兩個人下山的時候,渾身已經(jīng)凍得僵硬。天空飄起了雪花。夏青蓮時不時抬頭望著黑漆漆的夜空,傻傻地笑。她伸出手,挽起他的胳膊。寧暢把她的手放進(jìn)自己的衣袋里。兩人相攜著慢慢走下山。到山腳的時候,夜幕降臨了。
她把面館里的空調(diào)開到最大,打了四個荷包蛋,可吃完了屋子里還是冷得讓人直跺腳。她牽著他的手,走進(jìn)了她的臥室?!皝?,這樣擠擠就暖和了?!彼韮纱泊竺薇?,穿著毛衣先鉆了進(jìn)去,把棉被蓋到脖頸處,望著他。
寧暢遲疑著:“我,我還是回去吧?”
夏青蓮坐起身,“回去?你,怕我吃了你嗎?”
寧暢不再說話,轉(zhuǎn)身脫掉了外衣,毛衣,只剩秋衣秋褲。一回頭,看到夏青蓮閃亮的眼睛。他定定地移不開了,慢慢湊近,吻在了她的唇上。她伸出手臂,將他的脖頸緊緊箍住。兩人貼在了一起。他動作有些僵硬,卻很溫柔,不停地吻她的眉眼。她使勁抱著他,然后,鉆進(jìn)了他的懷里。他想要低頭繼續(xù)吻她,她卻停下來,半天不動,哽咽地說出了壓抑在她心底的一個秘密。
“那天,我到醫(yī)院做復(fù)查。吃了大半年中藥,還沒懷上孩子,醫(yī)生說還要繼續(xù)調(diào)理。我心灰意冷,拿著開好的中藥往外走。為了躲開大勇難看的臭臉,我繞道住院部。經(jīng)過一個房間,我被里面嬰兒的哭聲吸引了,不由自主走了進(jìn)去。那是個單人間,嬰兒床上躺著一個粉嫩白胖的小嬰兒。我俯身望著他。他竟不哭了,還沖我笑!我一下就昏了頭,連忙抱起了他。那一刻,我想要抱他回家!那一刻,我抱他的手不停地在顫抖!我把他緊緊攬在懷里,都已經(jīng)轉(zhuǎn)身了!忽然聽見有人在走廊上說話,我嚇得手一松,孩子掉到了床上,大哭起來。我連忙輕拍著哄他。他很快安靜下來。這時,她的母親走了進(jìn)來,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子,頂多二十出頭。她笑著對我說:“這孩子就是愛哭,我去趟衛(wèi)生間隔得老遠(yuǎn)都能聽見。謝謝你,大姐。你的孩子還好吧?夜晚鬧人不?”面對她那雙清澈的眼睛,我支支吾吾連忙轉(zhuǎn)身走了……”
“我,差一點(diǎn)成為一個魔鬼!偷別人孩子的壞女人!我多么想要一個孩子??!一個自己的孩子!我要和他相依為命,就像小時候和弟弟一樣,形影不離地照顧他。再也不要一個人,孤魂野鬼似的活著?!?/p>
夏青蓮流著淚,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粉紅色的小肚兜,“你看,這是我給孩子準(zhǔn)備的。自從開始備孕那天起,我就做起了嬰兒的小衣服??蛇€沒來得及給他穿,就已經(jīng)不在了……
“最后一次,我去做檢查,得知自己意外懷孕了。我興奮地跑回家,想要告訴大勇這個好消息。可推開門一地狼藉。他早已爛醉如泥,又是一通打砸后,倒地酣睡。我進(jìn)屋時,還沒來得及開燈,一腳踩到破碎的玻璃片上,摔在歪斜的茶幾腿上,流產(chǎn)了……我真是萬念俱灰,出院后就寫了份離婚協(xié)議書,離家出走了。
“沒有家,沒有親人,就像沒有根的浮萍。連心都不知道在哪里,沒有動力,沒有方向。更不用說半夜醒來,特別是做噩夢醒來,屋里死一樣的寂靜,就像躺進(jìn)了棺材一樣。知道嗎?后來,半夜醒來,為了打發(fā)時間,安撫自己,我才跑去畫室畫畫的,直到天亮。我不敢睡,我要證明我還活著。有溫度,有色彩地活著。畫筆,只是我發(fā)聲的工具。只有那一刻,我才聽得到我血液流動的聲音。”她不看他的眼睛,揪著他胸前的衣襟,喃喃地說著。
他眼里噙著淚,抱著她說:“我知道,我都知道?!彼p撫她的發(fā)絲,接著說:“一個人犯了錯,無論道德還是法律,都需要經(jīng)過審判,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也才會有真正的自由。”
他是懂她的。就像她懂他一樣。她聽懂了他的話,沒再去找他。年前,夏青蓮在街角遇到寧暢的房東,才得知,他已經(jīng)走了兩個月。也就是爬完長城回來后,他就離開了。
過年的時候,夏青蓮回了趟老家,和大勇辦好了離婚手續(xù)。
春暖花開,夏青蓮一身輕松地站在長城上。轉(zhuǎn)過身時,她看到了一面小紅旗迎風(fēng)在飄。她雙手捂住嘴,淚水奪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