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自文
美國老兵克林頓·米勒特攝于1944年的東方書店
2018年6月16日,一家名為“東方書店1926”的書店在昆明老城核心文明街52號原址復(fù)建開張,迅速在昆明文化界朋友圈中刷屏成為網(wǎng)紅,也成為昆明文化界的一個新聞?;蛟S是冥冥中的緣分與巧合,筆者近日在昆明舊書集市,竟然淘到了一本81年前一位讀者購自民國年間東方書店的書籍。循著這本舊書翻開的時空階梯,今天的我們,似乎可以再次走進那年那月的東方書店,徜徉于她的前世與今生,去觸摸那些散發(fā)著戰(zhàn)時歲月烽火而又滿溢厚重人文氣息的昆明舊事……
在舊店新開的“東方書店1926”開張不久,或許應(yīng)了一句古話:“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一本1935年出版的《模范青年》從舊書堆中現(xiàn)身……該書封面、扉頁、目錄及主體完整,只可惜失去了封底。通過在網(wǎng)上查詢完整版本的封底版權(quán)頁,獲得如下完整信息:“中華民國二十四年四月出版;編輯者 武劍虹;出版者 大達圖書供應(yīng)社;發(fā)行人 周健人;定價一元三角……”在該書扉頁背面,寫有數(shù)行藍色鋼筆字:“民國二十六年六月九日 購于昆明市文明新街 東方書局內(nèi)一元陸角 民國二十六”。
文明街北接光華街,南至景星街,1923年始有此街道,以正對“南國文明坊”而命名為文明街,民間稱“文明新街”。據(jù)曾長年居住于文明街附近馬家大院的“老昆明”、馬鉁將軍之子馬榮柱先生《文明新街述懷》一文記載:“文明街位于昆明市中心地區(qū)。它與正義路、甬道街平行。后來,昆明又給送來一個‘新’字,叫文明新街。據(jù)一些傳聞,新字來源有二:一是國民政府時期,曾開展一個‘新生活運動’倡導(dǎo)新的文明,才加上新字的;一是1920年前后,朱德先生擔任云南省警察廳廳長,曾和云南市政公所(后來的昆明市)一道,督修建設(shè)文明街。使這條南北向的街道兩旁,矗立起北面有少數(shù)三層其余均為上下兩層的土木結(jié)構(gòu),式樣莊重,古色古香的鋪面各三十多間。路面又是青石打成的小條石鑲砌的,整齊劃一,風(fēng)格獨特,顯示出新街新巷。歡快之余,眾口皆碑:‘文明新街’。”
由此可知,“文明新街”即文明街,該書扉頁背面所寫的“東方書局”即“東方書店”!之所以要考證出東方書店,因為這是昆明民國年間一家著名的“有故事有情懷”的書店……
據(jù)“東方書店1926”主理人李國豪先生近年對老東方書店主人王嗣順大女兒王潤裳老人的采訪,了解到王嗣順先生是昆明人,是云南保送入清華大學(xué)的預(yù)科生,后轉(zhuǎn)入北京大學(xué)英語系就讀。1925年,已在北京工作兩年的王嗣順從北京回到家鄉(xiāng)昆明。按時間算,1919年那場影響中國歷史近百年的“五四”運動爆發(fā)時,這位來自祖國南疆的學(xué)子,可能在北京目睹了整場運動的發(fā)生,進步思潮的種子在他的思想里埋下,所以才有了后來的故事。王嗣順回到昆明這一年,在遙遠的歐洲,英國著名漢學(xué)家普羅賽因出版新作《中國人的世界觀》,全書流露出他對東方文化的熱情和向往,普羅賽因還曾經(jīng)出版了當時在歐洲非常有名的《東方文學(xué)叢書》。所以他年紀輕輕就在倫敦創(chuàng)辦了“東方書店”,專售中國古舊圖書。那樣的年月,正是東西方文化處于激烈交融和碰撞的時期。受進步思潮影響的王嗣順,在回昆明后的1926年前后,創(chuàng)辦了“東方書店”,選址于文明街上。那時昆明與倫敦的兩個“東方書店”,只是歷史上的一個巧合。但在連接?xùn)|西文明、傳播優(yōu)秀文化方面,卻有著相同的初衷,并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王嗣順對圖書的購銷,有著自己獨到的眼光,書店專售“三民主義”等進步書籍,也收售古舊圖書,曾因賣出兩套萬有文庫,每套500多本,傳為一時佳話。記者買到的這本《模范青年》,是收集了中國上古至清末在各個方面取得成就的一些著名人物青年時代的故事,比如王充、白居易、范仲淹、王冕、錢大昕、林則徐等等,“模范人物的模范故事”匯集成冊,用今天的話說,是“探尋古典激發(fā)當代”的典型書籍,宣傳正面典型、弘揚正能量,用于激勵當代青年,十分勵志!這樣的一本書,于1935年出版,于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六月九日由東方書店售出,購此書的人,應(yīng)是一位青年,他(她)鄭重地用鋼筆記下了購書的時間、地點、書店名稱、價格等信息。雖然他(她)沒有留下姓名,但依然不難看出他(她)追求模范、追求進步和光明的初心!無獨有偶,這種心跡得到了傳承,從此書三處不同筆跡和購書時間上的差異可以看出,此青年看完書后,又把書流布到市面上,被另一位讀者所購,于是有了該書封面和扉頁上的另一位讀者的購書記錄:“購于昆明一九四二·七·二日”;“靖芳購于昆明 一九四二·七·二日 1.2元”。兩位購書人的購書時間,分別為1937年和1942年。1937年,那是中華民族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的歲月;1942年,那是滇西抗戰(zhàn)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今天,我們不知道沒有留名的購書者是誰?也無從考證留名的“靖芳”的生平故事?但他(她)們的一種心跡,卻通過購書記錄,通過一種鐫刻于時間深處的方式,穿越近一個世紀的時間和空間,把一種由書店、讀者共同“書寫”的心跡,以數(shù)行溫暖的筆跡和手澤,帶到當下的時空,當下的歲月……而正是懷著一個真正讀書人的夢想和一顆不變的初心,“東方書店1926”的主理人李國豪,何嘗不是一位當代昆明的“模范青年”!所以,今天的讀者籍由他的努力,可以有幸再次走進東方書店,去體驗和感味那種穿越時空的、獨屬東方書店的彼時此時的時光……
《模范青年》封面
《模范青年》扉頁上的購書手記
《模范青年》扉頁背面上的購書手記
在抗戰(zhàn)時期,西南聯(lián)大南遷昆明,一時昆明大師云集,推動了昆明書業(yè)蓬勃興起。1943年,昆明新開業(yè)的書店有27家之多,1944年,有21家書店開張營業(yè)。從民國初創(chuàng)到新中國成立前夕,昆明各種書店多達80余家。舊書店集中在文明街一帶,大師學(xué)者和莘莘學(xué)子常常造訪。著名作家汪曾祺當時還是西南聯(lián)大學(xué)生,他有文章稱:“我們和這幾家舊書店的關(guān)系,不是去買書,倒是常去賣書?!以谖髂下?lián)大時,時常斷頓,有時日高不起,擁被墜臥。朱德熙看我到快十一點鐘還不露面,便知道我午飯還沒有著落,于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走進來,推推我:‘起來起來,去吃飯!’出脫了字典,兩個人便可以吃一頓破酥包子或兩碗燜雞米線,還可以喝二兩酒?!睋?jù)李國豪考證,朱德熙當書走進的那家書店,就是東方書店。
彼時昆明夜市,市井和書香交匯。施蟄存先生在福照街的夜市上,淘到心儀的古舊圖書和文房用品喜不自禁,馮至先生對舊書店里買來的書愛不釋手。沈從文在昆明購得中華書局1936年版《漆器考》,就著青燈,用毛筆在黃卷上認真地寫下:從槍聲盈耳中購來。
為買不起書而只能翻翻的貧苦學(xué)子,王嗣順在東方書店的門前亮起大瓦數(shù)的燈泡,點亮無數(shù)學(xué)子的求知夢。東方書店漸漸成為昆明的文化地標,聞一多、李公樸等名士常常光臨。1944年,美國老兵克林頓·米勒特(時任援華美軍第172醫(yī)院副院長),他用世界上第一代柯達彩色反轉(zhuǎn)膠片,在昆明拍攝了大量珍貴彩色照片,其中一張有東方書店的珍貴鏡頭,經(jīng)歷了60多年的歲月后,這張珍貴的照片得于與昆明市民見面。2018年,在文明街上“復(fù)活”的東方書店1926,正是舊照里東方書店的“原址復(fù)刻”版。
李國豪說,東方書店1926的創(chuàng)建,正在于接續(xù)老店主王嗣順先生傳播進步思想、弘揚優(yōu)秀文化的傳統(tǒng),延續(xù)民國風(fēng)度,為知識人建造一個思想交流地?!霸谶@個大書房里,常年舉辦各類文化沙龍,利用媒體人的策劃能力和敏銳嗅覺,舉辦名家簽售、文化講壇、詩歌沙龍等,聚焦前沿觀念,應(yīng)用媒體整合優(yōu)勢資源,圍繞‘百年東方書店’,講述昆明故事,梳理云南文脈。我們的目標是,將東方書店1926打造成昆明具有地標意義的文化空間。”
時至今日,倫敦的東方書店,歷經(jīng)了四代人,依然在大英博物館后門的小街上靜靜地營業(yè),一如緩緩流動的倫敦河,迎接著每一個日出,送走每一個日落。在東方的中國昆明,“原址復(fù)刻”的東方書店1926,蕩去60多年的歷史塵埃,“梳妝一新”靜待讀者。歷史上曾經(jīng)亮起的燈火,將與文明老街一起,在春城再次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