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多年前的故事了。
一個秋日清晨,山野朝霧彌漫,猶如仙境。不久太陽出山,朝霧漸漸退去,蜿蜒曲折的馬道上走來一個男孩和一匹老馬。男孩約莫十四歲,單薄,矮小,走起路來堅定有力;老馬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高大,羸弱,走起路來遲遲疑疑。這是一對很不和諧的旅伴。
老馬——它的名字叫做華爾沃(藏語,意為英雄),馱著三個沉重的麻袋——那里面分別裝著當歸、黃芪和小鍋、炒面、帳篷——以習慣的背馱姿勢,像個被常年繁重的農(nóng)活壓垮了的老農(nóng)一樣惹人愛憐地走著。它不明白這趟重新開始的征程為何換了新的主人,但毫不掩飾對男孩的擔憂和蔑視。它不停地甩著那條修長的尾巴,甚至在它踏上熟悉的馬道、意識到接下來自己將真的和這樣一個又瘦又小的娃娃一起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時,停在那里發(fā)出一串無奈而憂傷的嘶鳴,好像它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又好像它在懷疑男孩的意志和力量,擔心他會把自己引上絕路似的。
男孩——他的名字叫做洛桑,揮舞著馬鞭,佯裝要抽打它,同時,盡量把步子邁得像個男人,好給它,也給自己,增添一分信心。但是老馬仍對他充滿了輕視和敵意,不是遠遠地把他甩在身后,就是故意落在他的后面,不愿肩并肩,像它和它的老主人、洛桑的父親旦增那樣,如同親密的戰(zhàn)友般行走。洛桑懂得它的心思,琢磨著如何將它馴服,聽命于自己。
他們來到一座大山腳下。前兩天馬幫出發(fā)前祭祀山神時未燃盡的松柏枝,靜靜地承受著陽光的恩澤。洛桑雙手合十,祈求山神保佑。他們剛踏上泥濘、狹窄、曲折、陡峭的馬道,天氣就變了。先是太陽被東方飄來的一團紫黑色烏云吞沒,接著,寒風四起,鳥雀低飛,報告一場暴雨即將來臨。果然,不一會兒,天昏地暗,粗重的雨點猶如豆子,從天上跌落。
馬道被來往的馬幫踩得稀爛,人、馬、牛的腳印窩里,積滿了來不及蒸發(fā)的泥水?,F(xiàn)在,新的雨水落下來,在無數(shù)個小坑里濺起一朵朵鏗鏘的雨花。洛桑立即給華爾沃背上的三個麻袋各裹了一個尼龍袋,自己頭上也頂了一個。他從小生活在田野和牧場,熟諳天氣娘娘的各種壞脾氣。
洛桑并不擔心找不著路。馬道就是馬道,只要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前行就是了。作為趕馬人的兒子,雖然他對趕馬這個營生從未實踐,但自小聽爺爺和父親講述趕馬的故事長大,自有一套潛在的經(jīng)驗?,F(xiàn)在,洛桑覺得,就像在學校里考試一樣,考驗自己的時刻到了。
馬道罕有人跡,除了馬幫,誰也不會沒事跑來這里。不說山上隨時滾落的山石,光是兩邊深不見底的懸崖,也足以讓膽小的人望而生畏。不久,他和華爾沃遇到了三個肩扛土槍的“強盜”。其實,那是附近村莊的農(nóng)人,偶爾出來打獵,改善一下粗蔬淡茶的農(nóng)家生活?!皬姳I”們看見洛桑和他的老馬,就退到邊上讓開小道,懷著復雜的情感望著他們:
“啊,一個男孩!”
“瞧他小雞似的模樣!”
“竟然要去趕馬!”
這個男孩,腳穿一雙趕馬人碩大的、灌滿泥漿的綠色膠鞋,牽著老馬的轡頭,黑亮的大眼睛充滿警惕和敵意,一聲不響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了。
“強盜”們覺得,有必要給這個不知天高地厚、乳臭未干的孩子一個警告。于是,有人問道:
“喂,你是誰家的娃娃,趕著老馬,要去哪里?”
洛桑蹙起眉頭,不知該怎么回答。他的心咚咚直跳,暗暗擔心這些“強盜”會突然跳起來,搶走華爾沃背上裝著藥材的麻袋。于是,他打定主意不作回答。
“瞧,暴雨剛剛把我們攆下山來,你卻要趕著一匹老馬攀上山去!來,跟我們下山吧!”
洛桑認為,這是他們引誘他的伎倆。于是,他用馬鞭抽打了一下華爾沃,想加快腳步;可是倔強的老馬,尥了一下蹶子,差點踢中他的胸口。
有個“強盜”見狀,扯開嗓子勸道:兇險關隘贊神路,趕馬人兒風吹倒,馬術不高請自重。
另一個“強盜”揶揄道:年老遲鈍的老馬,不要急躁請慢行,草灘深處有沼澤,蹄陷沼澤難預料。洛桑和華爾沃,此時已攀上一段陡坡,他居高臨下,感覺膽氣洶涌,回頭不服氣地答道:今晨我從家出發(fā)時,白駿馬尾巴綰五結,怕少又綰了九個結,到哪都可以隨時跑。
“強盜”們哄笑起來:初生牛犢不怕虎,只因從未見過虎,大話好說做來難,吃虧失敗剩羞慚。
洛桑面不改色,迅速在心中組織起回擊的歌詞。“強盜”們不知道,洛桑從小聽大人們對歌長大,再加上聰明伶俐,語文學得好,是即興編歌、對歌的高手。他略一思忖,回道:虎踞深山耀虎威,未敢下山炫虎膽,今我進山入虎穴,明朝出山率虎王!
“強盜”們聽了,大吃一驚,心想這娃娃人雖小,但心氣剛勇,不可小覷。于是,他們只好拿妖魔鬼怪來嚇唬他:深山野嶺多妖怪,紅發(fā)綠眼黑獠牙,男人女人皆不愛,專吃你般男娃娃。
洛桑聽了,生氣地跺跺腳,大聲回道:此般瞎編之鬼話,拿去哄你家娃娃,妖魔鬼怪本虛無,心虛之人才怕它!
接著,他又拍拍胸脯,按按腰部,威風凜凜地說道:妖魔鬼怪不可怕,我有長刀收拾它!
“強盜”們笑得前仰后合,這個瘦弱的小男孩,盲目、驕傲、大膽、自負,多么天真、可愛呀!于是逗趣道:你說自己有多勇,瞧你方才逃跑樣!
洛桑的臉“刷”一下紅了。他急忙回道:若非救父十萬急,定要與你做較量!
“強盜”們不笑了。憑借苦難生活得來的經(jīng)驗,他們馬上猜出,男孩獨自趕著老馬,是要去干什么?!鞍Γ 庇腥藝@氣道。“唉!”又有人嘆氣道。
很快,洛桑和華爾沃就消失在陰雨帶來的茫茫霧氣中。在“強盜”們看來,好像是一張無形的巨口吞噬了他。他們雙手合十,朝著那張“巨口”不停地祈禱:“愿佛祖保佑他!愿佛祖保佑他!”
2
雨下得更大了,是那種只有在高山上才能下的大雨?;氖彽纳搅荷?,沒有一棵能夠遮風擋雨的樹。洛桑頭上的尼龍袋不起作用,雨水肆意,順著他的頭發(fā)、臉頰、衣服和褲腳流淌。華爾沃的脖頸和腹部,雨水扯起了雨簾。危險的旅途已經(jīng)掀開神秘的面紗,洛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在一塊青色的危石前,華爾沃停下腳步,拒絕再向前走。它不安地原地打轉(zhuǎn),不時向洛桑噴著響鼻,仿佛在責怪他自不量力,一意孤行。
洛桑愣住了。馬兒不走,該怎么辦呢?在他的心目中,只要他趕著它,它就會乖乖地,馬不停蹄地向前行走??墒乾F(xiàn)在,它拗住,不走了。
必須向前走。必須盡快趕上馬幫,和他們一起到達L城,賣掉藥材,救父親性命。洛桑的父親旦增,兩天前和村里的馬幫去趕馬,剛踏上行程,就被山上的滾石砸中腰部,正躺在炕上奄奄一息。外鄉(xiāng)請來的藏醫(yī)說,如果不盡快送他到城里的醫(yī)院,恐性命不保。正在五十公里外上學的洛桑當天夜里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不等天亮便跑回家,一進門就看見昏迷的阿爸和哭得披頭散發(fā)的阿媽。阿媽告訴他,由于去年他的爺爺去世,安葬花了一大筆錢,加上冬天雪災,百十只羊幾乎全部凍死,家里連藏醫(yī)的幾服草藥錢也付不起,更別說去城里的醫(yī)院了。洛桑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趕著父親的老馬,去L城賣掉那兩麻袋珍貴的藥材,給他治病。他下了決心,于夜半時分,趁阿媽照料父親之際,偷偷趕著老馬華爾沃上路了。
“阿爸呀!你要堅持??!”此時,洛桑在心里呼喊一聲,揮舞馬鞭,厲聲呵斥華爾沃:“駕!駕!”
可是對方不屑一顧,擺出一副老大姿態(tài)。
洛桑知道,這是華爾沃瞧不起他,于是對它說道:一山之中無二王,兩人之中無二主,我人雖小終是人,快快聽命把路趕!
“噗!”那畜生回答道。
洛桑正色道:你曾在馬道叱咤風云,但那都是昨日的修行,我初次趕馬心手不靈,但馬鞭握在我的手心!
說完,他把馬鞭甩向空中,想讓鞭頭發(fā)出具有威懾力的尖厲哨響,但他的手腕沒有足夠的力量,更談不上什么技巧,鞭頭落下來,差點擊中了自己的鼻子。
“噗!”華爾沃嘲笑道。
洛桑只好嚇唬它:你若固執(zhí)不聽話,我要趕你到石山,給你馱上石頭塊,再拿片石擊打你!
“噗!”
洛桑不知所措。這老家伙,真是難伺候??磥恚唤o它一點顏色瞧瞧,它不會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他又對它說道:好話歹話全說盡,苦口婆心你不聽,挨打之前先看清,免得疼痛受大驚!
說著,他把手里牛皮做的馬鞭,威嚴地在它眼前晃了幾下。
華爾沃對著那熟悉的鞭子,甩了一下尾巴。
洛桑很想抽它一鞭子,但一想到馬鞭抽打在華爾沃背上的感覺,就像抽打在自己身上一樣疼痛,只好忍氣繼續(xù)嚇唬:你是福盡老禿馬,悔恨當初沒馴服,趕你上山又下坡,把你跑得氣欲斷!
“噗!”這次,馬嘴里的唾沫,噴了他一臉。
洛桑手里的鞭子,終于“啪”一聲,抽在了它的屁股上。
華爾沃微微側(cè)了一下頭,用略帶吃驚的表情看著他,仿佛不相信眼前這個瘦小的男孩,竟然會對自己不敬一樣。
洛桑生氣極了。一種被牲畜輕視的羞恥感和挫敗感,在他心頭蔓延??墒撬惺裁崔k法呢?從小,他就體質(zhì)孱弱,多病多災,被父母視作寶貝,后來上了學,更一心想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讀書人,擺脫趕馬人的命運,因此,他很少接觸家里的牲畜,更不要說和它們單獨相處了。這匹老馬,是什么時候,從一匹舉世無雙(父親經(jīng)常這樣夸它)、乖巧伶俐的駿馬,變成一匹灰頭土臉、頑固奸猾的老馬的?他從未留意過。
他踢了它一腳。仿佛早有準備,當他的腳尖剛挨到它的右腿膝蓋時,它就突然抬起粗健有力的左后腿,踢中了他的腹部。
洛桑猝不及防,倒在泥漿里,翻了個巴郎,差點滾下懸崖。他羞憤交加,劇痛難忍,在泥漿里趴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站起。他想,絕不能在它面前示弱,否則,永遠也不可能制服它。于是,他色厲內(nèi)荏,揮舞著馬鞭,狠狠抽打了幾下它的身體。
這是一匹聰明的老馬。看到洛桑被自己擊倒,畜生天性中對人類的那種敬畏,在它心里復活了;加上長期在人類的馴養(yǎng)下養(yǎng)成的謹慎和謙卑,以及在漫長艱苦的職業(yè)生涯中學到的生存法則,使它認識到自己犯了錯,在贖罪似的靜靜承受了一陣鞭撻之后,扭頭跑開了。
洛桑追了上去。
但是馬道陡峭泥濘,怎么能夠追得上?剛追了幾步,洛桑就又跌了一跤——剛出門時的雄姿英風早已不再,現(xiàn)在,他是一個小泥人了。他站在泥漿里,憤憤地想,等趕完這趟馬,治好了父親,他一定要給父親告狀,讓父親把它賣了。賣給山里的老農(nóng),整日拉犁耕地,或者賣給鎮(zhèn)上的屠夫,挨刀下湯鍋,就看它的造化了。父親待它那么好,如今,命在旦夕,它卻?;^,不肯踏實前行。這個忘恩負義的家伙,真叫人生氣,又傷心??墒牵苍S它并不知道父親此時的狀況吧?那樣,可就錯怪它了!于是,他含淚對華爾沃道:無知無覺的老馬啊,你的主人我的父親,滾石砸腰命懸一線,若不奮力快馬加鞭,只怕延誤終生遺憾!
華爾沃聽了,仿佛愣怔了一下似的甩了甩尾巴;接著,它低下頭,滿臉羞愧地瞧著滿地污泥。
洛桑繼續(xù)哭道:我的父親旦增,天生苦命之人,年年馬道勞奔,日日山嶺穿行,如今昏厥床榻,怎不叫人心疼!
這次,華爾沃仿佛真的聽懂了。它仰天悲鳴一陣,似乎也在哭泣。洛桑擦干眼淚,向它走去。還不等男孩來到它的身旁,它就溫順地低下頭,讓洛桑牽住了轡頭。
3
馬鈴叮當響。這是除了喧囂的雨聲之外,陪伴趕馬的洛桑和他的老馬華爾沃唯一的聲響。他們沿著崎嶇泥濘的馬道艱難行進,每一腳下去,鞋和馬蹄都會被紅黃的污泥粘住,因此,他們走得很慢,從未趕過馬的男孩,覺得他們老是在一坨地方踏步。
洛桑不知道,這條馬道,被稱為“鼠鳥之路”,只有老鼠和小鳥才能輕松走過。洛桑還不知道,就是以趕馬為生的馬幫男人,看見他一個小男孩,如此大膽,趕著一匹老馬行進在這條道上,也會從心底里,對他生出一絲敬意。
就這樣走著,走著,華爾沃的步伐越來越緩慢,呼吸聲也越來越粗重,有幾次,甚至短暫地停下了腳步。洛桑想,它可能是太累了。它一停住,四蹄就深深地陷進泥淖,仿佛那里有一個沼澤,它馬上會整個兒陷進去似的。每當這時,洛桑一邊發(fā)出低沉的驚呼,一邊扯動轡頭,命令它前進。它哭泣似的哀鳴著,好像在給他訴說某種困境,但是洛桑聽不懂它的語言。他只是覺得,它嗚嗚的哀鳴,讓人心疼。可憐的牲畜!他不忍心呵斥它,任由它緩慢地走著,一種悲憫的情緒,充斥著他的心懷。
突然,“撲通”一聲,華爾沃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栽倒在馬道上。牽著轡頭的洛桑,也被強大的慣性摔倒在泥濘里。
機靈的洛桑,在摔倒的一瞬間,用力扯住了一株道旁的小沙棘樹,才沒有滾下黑乎乎的無底深淵。
華爾沃渾身癱軟,像被山神抽去了筋骨,軟綿綿地攤開四肢,躺在那里。它疲憊地睜著大眼睛,嘴角堆滿了白色泡沫。
洛桑爬起身,失聲驚叫。此情此景,像一場可怕的噩夢。他害怕極了,一下子想到了死亡。??!大慈大悲的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我家的老馬要死了嗎?他還想到華爾沃死亡之后,重傷的父親因為等不到他的救援,而痛苦地死去的情景……
他跪在華爾沃面前。可憐的老馬,連噴鼻的力氣都沒有了。山神把它的力量和意志也抽走了?,F(xiàn)在,它變成了一只生病的綿羊。
他用力抱起它的頭顱,悔恨自責的淚水猶如空中的大雨,奔涌而下。他想起,就在不久前,自己還作威作福,拿粗重凌厲的馬鞭抽打它……它一定很疼,很疼。爺爺和父親,都待它如親人,視它為高貴、驕傲的化身,他們手里的馬鞭,總是在半空里跳舞,從未真正落在它的身上,而自己,不僅用馬鞭抽它,還用腳踢它,多么粗鄙、可惡,就像一個壞心腸的孩子。他向華爾沃懺悔、祈求道:還是一匹淘氣小馬駒,為了生活,我爺爺就給你背上重馱,攀藤附葛,輾轉(zhuǎn)于斗折蛇行的危途;你剛長成少年彪悍英武,子承父業(yè),我阿爸又給你背上重馱,披荊斬棘,跋涉于路絕人稀的險途;如今你年邁如風中蠟燭,救父心切,我貿(mào)貿(mào)然給你背上重馱,長歌代哭,求索于山高水遠的惡途——?。∥壹业挠H人華爾沃,請你原諒我的無知,重振雄風,襄助我走完這一程!
華爾沃猶如孩子,乖乖地把頭埋在他的懷里,靜靜地聽著他的哭唱,碩大的鼻孔噴出一股股粗重的鼻息。洛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它年老但仍不失英俊的臉部,它的一雙大眼,也源源不斷,涌出一股股熱淚。
洛桑這才發(fā)覺,不知何時,覆蓋在它背部麻袋上的尼龍袋,已經(jīng)掉了,暴雨肆無忌憚,灌進了麻袋,浸透了藥材和帆布帳篷,致使麻袋比之前重了好幾倍。難怪它會走不動,會栽倒在地……
這一發(fā)現(xiàn),令洛桑欣喜萬分:都怪自己粗心大意!感謝佛祖,這樣看來,華爾沃只是勞累過度,它不會死去!
可是,接下來該怎么辦呢?
還能怎么辦呢?只好把其中一袋藥材丟在馬道上,扔了??墒?,給阿爸救命的東西,怎么能丟呢?就是再苦再累,也不能丟棄!一根草藥也不能丟棄!想到這里,他輕輕地把華爾沃的頭放在身旁一叢青草上,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卸下其中一個麻袋,彎腰拽住一角,身體前傾,兩腳蹬地,試著使勁往前拖了一下。
似有千斤重。洛桑孱弱的身體,根本拖不動它。他又試著拖了一下,同時,在心里琢磨拖動它的辦法。麻袋仍沒有動彈,但是一個絕好的主意,卻跳出了他的腦海。他從裝炒面、帳篷等雜物的麻袋里取出一條長長的麻繩,將繩中心牢牢地系在麻袋口上,繩兩端做成兩個繩套,套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然后使勁向前拉了拉,麻袋果然隨著他的腳步往前挪動了。
洛桑喜出望外。
馬上,洛桑又想到,這樣拖動麻袋,麻袋底部摩擦馬道,不出幾里就會磨出一個大窟窿。怎么辦?還得在它底部墊上什么東西。墊什么呢?必須是又硬又結實的東西,不容易磨破,還比較輕巧,沒有太大的重量。洛桑掃視了一圈馬道兩邊,覺得只有叢生的沙棘樹枝,能幫他這個忙。
洛桑解下肩膀上的繩扣,拔出長而鋒利的腰刀,去砍沙棘樹枝。被暴雨澆透的沙棘樹枝,柔韌而粗野,很難砍斷,仿佛里面長著一根骨頭??煲墒斓纳臣?,黃澄澄,密麻麻,掛滿了枝頭。沙棘枝上的硬刺,戳破了他的小手,剮破了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痛,有的傷口還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可是他哪里顧得了這些?他砍呀,砍呀,直到覺得自己砍得差不多了,才滿意地停住手。
接下來,要把沙棘枝做成一個類似于擔架的東西。洛桑先把沙棘枝厚厚地平攤在馬道上,攤成一個剛好能放下整個麻袋的長方形,然后把那條麻繩割斷一截,分成幾綹,用它來綁扎沙棘枝。他身上披的尼龍袋,不知何時,掛在了馬道旁的沙棘枝上,他也沒有發(fā)覺,任憑暴雨沒頭沒腦,敲打著他瘦小的身體。
等做好這副擔架,洛桑的雙手已經(jīng)被沙棘刺得千瘡百孔,里面涌出的鮮血,沾在沙棘枝上,又很快被暴雨沖得干干凈凈。來不及喘一口氣,他又把沉重的麻袋連抱帶拖,放到了結實、甚至有幾分美觀的擔架上。然后,他把麻袋的兩個邊角和口子,用麻繩牢牢地綁在擔架邊沿,還用麻繩從麻袋中央綁了一道,這樣,任憑他怎樣拉,它都不會掉下去了。
做完這一切,洛桑一屁股坐在麻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布滿小孔、鮮血淋淋的雙手,這才感覺到一陣陣跳躍、鉆心的刺痛。
4
身上的負擔減輕后,過了不多時,華爾沃就開始響亮地噴鼻、嘶鳴,仿佛山神又把力量和意志,還給了它。像是給洛桑證明自己仍是一匹響當當?shù)哪贻p駿馬,它以一個漂亮有力的打挺動作站了起來。
洛桑取出蠶豆口袋,掛在華爾沃的脖子上,它立即“嘎嘣嘎嘣”地吃起來。他自己掏出被雨水浸泡得濕漉漉的炒面,皺著眉頭胡亂吃了幾口。然后,他們精神抖擻,準備向上攀登了。
洛桑把兩個繩扣套進肩膀,“嗨喲!”大叫一聲,往前拉了拉,麻袋挪動了。洛桑感覺,麻袋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沉重。情不自禁,他為自己生出了幾分自豪。
要是父母——尤其是父親,看見此時的自己,會怎么想呢?憑他對父親的了解,他最多只會用贊許的目光望一下自己,但是只要父親能好轉(zhuǎn)起來,用這種眼神望一下自己,那么,吃再多再累的苦,他也甘之若飴。
洛桑這樣想著,伸出右手,扯住華爾沃的轡頭,用力拉著麻袋,艱難地向山上爬去。
暴雨仍然肆虐,但是明顯有點小了。洛桑和華爾沃,雖然默默無語,但是他們各自的心,因為對方的存在而踏實,充滿了一種相伴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爬了一段路程,洛桑覺得,身后的麻袋越來越重,簡直像一塊巨大的石頭了。他不得不喘著粗氣,停下來歇一會兒。華爾沃站在他的身旁,嘴里咝咝有聲,仿佛在為自己不能履行職責而內(nèi)疚不已。
僅僅歇了一兩分鐘,洛桑又“嗨喲”一聲,拉著麻袋前進了。沙棘擔架無聲地劃開馬道上的雨水和泥濘,把洛桑留下的深深腳印,也抹得平平展展,不露痕跡。
成行成行的雨水——也許是汗水,順著洛桑的臉頰流淌,跌落在馬道上,但是洛桑的心,總是忍不住一陣又一陣的狂喜:每當他想起自己差點扔了一袋藥材時。
“我是多么傻啊!”他抬頭對華爾沃說,“給阿爸救命的東西,竟然想把它扔了!”
他后怕地搖著頭:“要是真的扔了,我會多么悔恨、自責呀!”
華爾沃朝他低下頭,鼻子里哼哼一聲,算作回答。
麻袋的重量,超出了洛桑體重的不知多少倍。然而他拉著它,一步一步向上走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于攀到了山頂。
一到山頂平坦處,洛桑就呻吟著去取肩頭的繩索??墒撬募绨騽傄凰尚?,一陣刺心的疼痛立馬使他住了手。原來,長時間的用力拉扯,麻繩已經(jīng)磨破衣服,深深地嵌進了他幼嫩的肩膀,與血肉粘在了一起。
這幅駭人的景象嚇得洛桑渾身一激靈,趕緊閉上了眼睛。長這么大,他第一次看見自己身體受傷流血。怎么把它取出來呢?不,別說取,他連睜開眼睛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多么可怕啊,肩膀爛了!它是什么時候磨爛的呢?自己竟然不知道。把嵌在里面的麻繩取出來,該多么疼呀!阿媽呀,你快來幫幫我吧!
洛桑咬著牙,強忍著不哭出聲來。然后,他一狠心,仍舊閉著眼睛,將右手大拇指塞進繩扣,勾住右肩上的麻繩,咬牙用力向上一提,好像千萬根硬刺同時扎進肩膀,又好像它們同時飛出體外,麻繩與血肉分離了。接著,左肩上的麻繩,也被他以同樣的方法拔了出來。
洛桑呲牙咧嘴,眼淚橫飛,坐在水淋淋的麻袋上,聳起雙肩,讓雨水沖刷傷口。一絲絲鮮血隨著雨簾灌進胸膛、褲腰,又從褲管流出來,和進泥漿里。冰冷雨水的刺激下,不久,肩膀就不疼了。
洛桑長舒一口氣,擦去眼淚,為自己剛才的懦弱生出幾分羞慚。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為自己的勇敢暗暗得意。他舉目望去,只見山頂廣闊平坦,綠草如茵,寶瓶似的小山峰起伏連綿,猶如神仙設在人間的秘密花園。如果不是急著去賣藥材救父親,洛桑真想在這里逗留一陣子,好好欣賞一下這難得一見的美景。
休息了一會兒,洛桑站起身,打算啟程了。肩膀不能再拉麻袋了,就是用手指輕輕碰一下也不能。那么,換個位置拉吧!他把兩根麻繩捆綁在腰部,伸出左手拉扯身后的麻繩,拽動滿是泥漿的麻袋,向前走去。洛桑覺得奇怪:咦,這樣拉,竟然比用肩膀拉更輕松,更省力。就這樣,洛桑拉著麻袋,和華爾沃搜尋馬幫留下的蹤跡。由于山草茂盛,馬幫的痕跡并不明顯,但他還是在一條小溪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三塊石頭壘起的簡易火灶。洛桑望著那三塊被火燒得烏黑的石頭,仿佛看見了馬幫男人們圍著篝火取暖、喝茶、談笑的情景?,F(xiàn)在,他們走到哪里了呢?什么時候才能追上他們,與他們一起前進?那樣,自己就不會這么孤單無助了。
多么幸運,有好長一段時間,洛桑和華爾沃,行走在平坦的草地上。雨雖然還是很大,但至少,走起來不那么費力。這種冒險的職業(yè),開始對這個14歲的男孩展現(xiàn)出它獨特的魅力:驚險,刺激,充滿了挑戰(zhàn)。而且,行途中,救父的心情變成一種強大的力量,牽引、鼓舞著他不顧一切,披荊斬棘,前進,前進!
又一個新的考驗,降臨了。青藏高原山頂?shù)臍夂颍q如猴子的性情一樣多變,突然之間,天昏地暗,寒風呼嘯,頭頂?shù)挠甑巫兂闪似w舞的雪花。剎那間,冬天來到了人間。
被雨水澆透的皮襖很快結了冰,套在身上猶如一副鐵甲,冰冷刺骨。洛桑從未在盛夏季節(jié)見過這樣的大雪。羽毛樣的大雪,遮天蔽日地落下來,不一會兒,草原就披上了一件白罩衫。草原上的路本來隱藏在青草中,又彎彎曲曲,現(xiàn)在被大雪覆蓋,洛桑找不見路了。他茫然地站在風雪中,不知下一步該走向哪里;他求助地望望華爾沃,對方回答他一聲同樣茫然的嘶鳴。
眼前的世界變化之快,遠遠超出了洛桑的想象。就在他站在風雪中愣神的當兒,草原上的白罩衫已經(jīng)變成了白棉襖。起初華爾沃還不安地原地踱步,后來它安靜地佇立在雪中,像一個逆來順受的可憐蟲,或者向命運投降的軟漢。洛桑揚鞭命令它前進,它也只是轉(zhuǎn)過頭,憂郁地望望他。顯然,它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也正因如此,它的憂郁才表現(xiàn)得那么深刻。
怎么辦呢?時間不等人。和在山下遇到大雨時一樣,他在心里命令自己:走!向前走!
洛桑右手緊緊拽著華爾沃的轡頭,左手扯著麻繩,配合腰部的力量拉著身后的麻袋包,朝自己心目中認為對的方向走去。這一回,華爾沃乖乖地跟著他,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洛桑反倒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它能像上次那樣,固執(zhí)地與他僵持一回,那樣,就好像它在和他商量、討論,爭執(zhí),說不定還能領著他走上正確的道路??墒侨缃?,它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自己撂開一切不管了。情形就是這樣,眼下,全靠自己了。可是,萬一走上歧途,該怎么辦呢?
草原上的白棉襖,不覺間已變成了白棉被。奇形怪狀的雪花,跳著輕盈的舞蹈,落到地面上。洛桑的雙腳和華爾沃的四蹄,本來踩在茂密強韌的草莖上,現(xiàn)在,草莖上的積雪使他們腳底打滑,每走一步,就像初學鍋莊的人那樣,在僵硬地搖擺。洛桑低著頭,咬著牙,牽著華爾沃,機械而茫然地走著;但是他的心里,在虔誠而激烈地祈禱,祈求佛祖讓他們遠離絕望和死亡,把他們帶到充滿光明和希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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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大暴風雪。洛桑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強勁的冷風,把地上的雪堆卷起,擰成一股股白色的雪柱在半空盤旋,甚至裹挾到遙遠的地方。那些雪柱,猶如一個個穿著白衣的女巫,在原野上急速詭異地飄蕩,而呼嘯的狂風,好像她們發(fā)出的獰笑。洛桑將身軀緊緊地靠著華爾沃,只有這樣,他才感覺到一絲安全,不會被暴風吹走。但是忽然,華爾沃止住四蹄,只見它左右觀望,低頭嗅來嗅去,似乎在思考、判斷著什么。洛桑的心,熱了起來:老馬華爾沃,是不是有什么建議,要對我發(fā)表?或者,僅僅轉(zhuǎn)動它的頭顱,給我暗示正確的方向?它應該熟悉這條路線,它在這里身經(jīng)百戰(zhàn),到處都有它的蹄印,到處都有它的回憶。??!不要著急,看看它的表現(xiàn)吧!
他等待著??墒侨A爾沃,就像一尊石刻的雕像,低頭陷入了長久的沉思。雪花落在他們身上,也給他們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白棉襖。偶爾,它會發(fā)出一聲低沉悲傷的嘶鳴,在洛桑聽來,那是它在責怪自己將它帶到了絕境。它的全身掛滿了細小閃亮的冰柱,好像披了一件用鉆石做成的衣服,真是漂亮極了。
再這樣下去,人馬就會被凍僵,最后死在雪地里。洛桑開始覺得恐懼,由恐懼,生出了憤怒。這老馬,又停住了!?。∪A爾沃,我阿爸正躺在病床上等待我回去救他,你不要停下,往前走,往前走吧!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華爾沃轉(zhuǎn)動頭顱,邁開四蹄,向西南方向前進了。而之前,他們一直在朝東南方向行進。洛??纯醋约哼x擇的路,那里一片白茫茫;再看看華爾沃選擇的路,同樣一片白茫茫。到底哪一條是正確的呢?他不知道。但他堅決選擇了老馬選擇的路。
頂著風雪走了一段路,洛桑明顯地感覺到,透過厚厚的積雪,他的雙腳踩到了堅實有力的土地上,而不是強壯絲滑的草莖上。這說明,華爾沃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
洛桑又驚又喜,拍了拍它的脖頸,以示感激。
華爾沃仿佛知道這是男孩在贊賞它。它噴了一聲響鼻,加快了速度。它變得自信、昂揚,肆虐的風雪,也掩蓋不住它奔向希望的激動與迫切。
他倆在風雪中一步三挪,走啊,走啊,似乎永遠也到達不了終點。洛桑筋疲力盡,身后的麻袋包,在他的心目中,早已變成了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每拉動一步,都仿佛要把他的氣掙斷。要不是右手緊緊拽著華爾沃的轡頭,他隨時都會栽倒在暴雪中……他感覺到轡頭上傳來的無窮的力,知道那不是他自己在走,而是華爾沃在拼命地拖著他走。
此時,積雪沒過半截小腿,每走一步,都是在拿命拼搏。山頂上本來就缺氧,加上劇烈的運動,瘦弱的洛桑幾乎喘不過氣來了。他的胸口發(fā)悶,每呼吸一口,感覺整個胸部都在撕裂。幸好華爾沃拖著他,拖著他……
天空一片昏暗,說不清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下午,黃昏,還是垂暮?洛桑猜度著。時間多么珍貴,一分一秒,都關系到他和華爾沃的生命,當然還有父親的生命……
不知掙扎了多久,突然,華爾沃再次停住腳步,仰天奮蹄,長鳴起來。洛桑艱難地抬起沉悶的頭顱,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座小小的房子。房子被白雪覆蓋,看起來溫暖樸實,憨拙可愛。洛桑的熱淚奔涌而出,他們有救了。
雪原上的小房子,就像茫茫大海上的燈塔,指引著他們前進。洛桑積攢起全身所有的力量,拉動麻袋,緊跟著華爾沃的步伐,向前走去。
終于,他們來到了這座小房子跟前。破敗的木門被風雪吹得一開一合,像主人在拍著巴掌歡迎客人。洛桑牽馬進門,先解下拴在腰部的麻繩,再卸下華爾沃背上沉重的麻袋。剛做完這兩件事,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一頭昏倒在地上。
門外,寒風繼續(xù)呼嘯,大雪繼續(xù)下著。
洛桑醒來,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也分不清是清晨,還是黃昏。時間在這里,變成了永恒的昏暗。華爾沃依偎在他的身旁,馬身上溫暖的氣息,令他覺得安全舒適?,F(xiàn)在,他們消除了所有的成見和警惕,是一對患難的伙伴了。
洛桑靜靜地觀察這座小房子:它由泥巴做墻,干草做頂,屋前一扇狹小的窗戶,射進一方光芒。房屋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鍋灶,灶上蹲著一口小鐵鍋,一些干柴整齊地碼放在門后,半袋玉米面,也立在那里。顯然,這是馬幫專門修在路旁,用來休息打尖的地方。
也就是說,他們村的馬幫,曾經(jīng)在這里休息整頓過,然后,又上路了。
現(xiàn)在,他們到達了什么地方?今天的暴雨和大雪,有沒有影響到他們的行程?
洛桑邊想,邊從地上掙扎著爬起身,站在窗前察看天氣。只見窗外雪已停,風已止,一片寧靜。洛桑想起父親,心中隱隱作痛,他開始對老馬華爾沃說話。
“華爾沃,你真是一匹聰明的老馬。你是怎么知道這里有座房子的?”
“噗?!?/p>
“謝謝你救了我,也救了阿爸?!?/p>
“噗?!?/p>
“阿爸打算把你賣了。他給我說過這事兒。你不要怪他,他實在沒法子。我們家六口人,全靠他趕馬……”
“噗。”
“他肯定知道你的好,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彼f,“你陪伴他在這條馬道上跋涉了十幾年,他肯定心如刀割……可是,有什么辦法呢?”
“噗?!?/p>
“但是你放心,”洛桑接著說,“我一定會說服阿爸,不讓他賣掉你。等你老得走不動了,我會像服侍爺爺一樣服侍你……”
洛桑不知道,自己剛才所說的話,華爾沃聽懂了沒有。他希望它沒有聽懂??墒乔扑皖^沉思的樣子,又覺得它聽懂了。他很后悔。
過了好大一會兒,洛桑又輕聲道:“你知道嗎,華爾沃?也許以后,我就是個趕馬人了。”華爾沃一聽,馬上扭過頭來望著他,一雙大眼睛蒙著一層水霧,仿佛在說:“你可千萬不能趕馬!趕馬能累折腰,走斷筋!你可千萬不能趕馬??!”洛桑接過它眼里的話,道:“我怎能不知道趕馬的辛苦?我是趕馬人的兒子喲!可是,華爾沃,我難過的是……”他哽咽了:“我不能讀書了。這叫我多么難過!我愛讀書,可是你瞧阿爸……我怎么能不顧家里,只顧自己讀書呢?是男子漢,就得扛起自己的責任,你說對不對?”
華爾沃憂傷地垂下眼瞼,扭過了頭。
因為這場談話,洛桑覺得小屋里冷了許多。他走出屋門,用衣襟兜滿積雪,放進鍋里,燒了一鍋開水。門后面口袋里的玉米面吸引著他,他猶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取了一點面粉,撒進鍋里,放上積雪,為自己和華爾沃,煮了一鍋香甜的面糊糊。
吃飽喝足,洛桑把兩個麻袋里濕漉漉的藥材,倒出來晾在屋里,這才憂心忡忡地睡下了。
6
夜里不知何時,洛桑醒了。他湊到窗前一望,晴朗的夜空,映照著潔白的雪原,幾乎像白天一樣明亮。洛桑趕緊把藥材裝進兩個麻袋,一個放到馬背,一個系在自己腰間,牽馬出門,上路了。
一走出溫暖的小屋,襲人的寒氣便包圍了他們。洛桑雙手合十,念了一句六字真言。
馬道兩旁,長滿了茂密的灌木。夜色晴朗,星星綴滿夜空。踩著嘎吱嘎吱的積雪,洛桑一路發(fā)誓,無論如何,也要追上馬幫,和他們一起到達L城,賣掉藥材,挽救父親的生命。
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大山邊緣。
要下山了。
這條山路非常陡峭。洛桑向下望去,覺得那遙遠蒼茫的白猶如地獄,令人不寒而栗。他知道,只要向下邁出一步,一只腳無疑就踏進了死亡的門檻。可是,若不快馬加鞭,追趕村里的馬幫,那么,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父親,就多一分危險。
仿佛心有靈犀,華爾沃端莊而高傲地邁出了第一步。
洛桑左手拉著麻袋繩,右手扯住道旁一些強勁的灌木,一步步,向下“走”去。
身后的麻袋,隨著他的腳步,犁開厚厚的積雪,平靜地向下滑著。
山路危險,行程緩慢。不愧是走慣馬道的駿馬,華爾沃此刻表現(xiàn)出來的鎮(zhèn)定、勇氣和風范,讓洛桑深深嘆服。他想起父親夸耀它“天下無雙”時驕傲自豪的神氣,不禁會心地笑了。
月亮升起來了,不久又落下去了,接著,曙光熹微,紅日東升,新的一天降臨了。
洛桑和華爾沃,順利下了陡坡,高高興興地走在平坦的大道上。這里積雪很少,顯然,昨天的大雪,主要降在山頂。華爾沃好像對這一帶很熟悉,它在前面領著洛桑,像一個將軍,昂首闊步地走著。
他們通過一條條陰暗多石的峽谷,沿著盤曲如蛇的山道忽上忽下,風餐露宿,披星戴月,整整走了兩天。兩個麻袋里的藥材被陽光暴曬,被熱風吹拂,已經(jīng)完全干了。洛桑就把拉在身后的麻袋包,放到了馬背上,自己拄著一根粗長的柳枝,一瘸一拐地走在華爾沃一側(cè)。
他的雙腳,早已層層疊疊,起滿了血泡,每走一步,就像在刀山火海上跳舞。
一路上,馬幫留下的蹤跡隨處可見。洛桑估計,再快馬加鞭趕半天,他和華爾沃就能追上他們了。這樣一想,他齜牙咧嘴,吆喝華爾沃,走得更快了。
這天中午,他們來到一座山頂懸崖邊。那里,道路突然中斷,一條不算寬闊但激流浩蕩的山河,在山底下奔騰呼嘯,切斷了兩邊的山巒。遺憾的是河上沒有橋,只有一根粗壯的鐵索驚心動魄,橫亙在兩邊懸崖。洛桑知道,馬幫就是靠這根鐵索渡河的。他們先渡過去幾個人,再把負重的牛、馬、騾,一匹一匹,一頭一頭,合力綁在粗繩上,掛上鐵鉤,風一樣讓它滑翔過去。然后是一袋袋貨物,最后才是他們自己??墒撬粋€小孩子,哪有這樣的本領和膽量!他只能眼睜睜,望河興嘆。
他發(fā)現(xiàn),一到河邊懸崖,華爾沃就顯得非常急躁、恐懼,它不停地在懸崖邊踱步、嘶鳴,好像在警告他,這條河流如何兇險。洛桑想,只有改道了。他走到華爾沃跟前,去抓它的轡頭,不料它以為他要強制它過河,驚恐地轉(zhuǎn)身,導致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馬背上裝著當歸藥材的那個麻袋,箭一般飛了出去。
洛桑看著那個麻袋飛下懸崖,“啪”一聲掉進黃濁的河水,濺起巨大的水花,隱沒在了水里;倏忽之間,又浮出水面,像一具羊皮筏子,輕盈快速地向前漂去。他呆呆地看著它漂遠,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他覺得這一切,不像是真的。
竹籃打水一場空。洛桑跌坐在懸崖邊,號啕大哭起來。
那袋在他心目中珍珠寶石一樣珍貴,他歷盡千難萬險、用血汗保全的當歸,阿爸的救命寶貝,就這樣突然離他而去了?,F(xiàn)在,只剩下一袋黃芪,把它賣了,能換多少錢?夠給阿爸治病嗎?如果不夠,該怎么辦呢?
洛桑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害怕,身體劇烈地抖動著,哭得很傷心。華爾沃低頭覷著他,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
洛桑邊哭,邊從指縫中瞧著華爾沃。都怪它!要不是它突然轉(zhuǎn)身,那麻袋救命的當歸還好好地馱在它的背上。那么,站起來把它暴打一頓嗎?不行。它已經(jīng)夠可憐的了。責備它幾句嗎?事已至此,有什么用處呢?而且,它也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只好,洛桑轉(zhuǎn)過來責怪自己。是的,都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沒有看管好華爾沃,沒有給它足夠的信心和安全感,它也不會驚慌失措,像一個從未背過馱的小馬,犯下這樣的錯誤??墒且磺卸家呀?jīng)晚了?;秀敝?,洛桑覺得,就連華爾沃,這個默默無語、任勞任怨的旅伴,一不小心,說不定也會像那袋當歸一樣,突然離自己而去。于是他趕緊起身,牽著它離開河邊懸崖,回到路上,站在那里又哭了好大一會。他哭呀,哭呀,有時大聲號啕,有時低聲悲啼,滿山滿谷都回蕩著他悲傷的哭聲;山谷中的鳥兒,被他驚動,撲棱棱地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地叫喚個不停,仿佛在彼此詢問:“你瞧,這個男孩,他怎么了?”華爾沃更是滿臉羞愧,不停地搖著尾巴,仿佛在乞求他的原諒。
直到哭啞了喉嚨,洛桑才抽抽噎噎,趕著華爾沃,瘸瘸拐拐地向前走去。
7
黃昏,他們走進一個小村莊。一看見村莊邊上第一戶人家,洛桑就覺得雙腳像有人拿刀在一塊一塊地切割,痛得再也受不了了。他雙腿一軟,扯住老馬尾巴,被老馬拖到那戶人家門前。
門前剛好有人。一對七十多歲的老爺爺老奶奶,坐在干枯的豆秧上剝豆子,一只大黃狗、一對雞夫妻,倚著大饅頭一樣的麥草垛,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在歇息。一見他們,大黃狗就跳起來,發(fā)出一陣嚴厲的警告。
滿頭白發(fā)的老奶奶顫巍巍地走過來。她還沒開口,她那慈祥的面容,就讓洛桑想起了疼愛自己的奶奶,想起了掉下懸崖的那麻袋當歸,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等他救命的父親,他傷心欲絕,悲泣了一聲,昏了過去。
深淵般的昏迷中,洛桑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和華爾沃趕上了馬幫,一路說說笑笑,到達L城,賣掉了僅剩的那麻袋藥材,賣了好多好多錢,多到整整一麻袋也裝不下……然后,他騎著華爾沃,快馬加鞭,回到家里,把奄奄一息的父親送到城里醫(yī)院,父親得救了……
月亮剛爬上窗戶,洛桑就驚醒了。“華爾沃!”他大叫一聲,跳下炕,準備趕路,但是雙腳一陣鉆心的疼痛,使他立馬扶著炕沿趴下了——他忘了腳上還有傷呢。趴了好一會兒,他覺得腳不痛了,低頭一看,見雙腳裹著厚厚一層白布,布上還滲出了一道道血印子。他馬上想起了昨天看見的爺爺奶奶,知道是他們救了自己。
透過月光,他發(fā)現(xiàn)炕邊的木桌上小山一樣擺滿了食物。饃饃,糌粑,酥油,牛肉……來不及多想,他就抓起饃饃和牛肉,大口吃起來。
吃飽喝足,他穿上鞋子,輕輕走出屋子,去找華爾沃。大黃狗聽到動靜,吠叫起來。華爾沃臥在草垛旁打盹,聽到小主人輕聲吆喝,就雙膝一跪,不情愿地站起身。洛桑怕驚醒老兩口,就沒有告別,牽著華爾沃悄悄地離開了。
走出小村子,洛桑的腳幾乎不疼了。他的心里,對救他的老爺爺老奶奶生出無限感激。他幾次轉(zhuǎn)過身,朝村莊的方向,默默地,雙手合十,為他們祈福。
剛才吃下去的那么多好食物,讓他生出無限的力氣。華爾沃被老爺爺拴在新鮮的干草垛上,把那香噴噴的干草,不住嘴地吃了一夜;它還吃了麥麩,飲了面水,這會兒,就連鬃毛,都在黎明的曙光下發(fā)出明亮的光澤。
朝陽下,一座大山橫亙在眼前。洛桑和華爾沃用了整整一個上午,才翻越了這座大山。
下山的時候,洛桑發(fā)現(xiàn),山下的景色逐漸發(fā)生了變化,青山失色,綠水難覓,荒涼的景象初露端倪。
洛桑暗暗叫苦,這是來到了哪里?該不會走錯路了吧?
而在這無人之地,走錯路的下場,令他不寒而栗,他想起一首對歌,里面唱道:小羊漫步在草原,迷途來到狼窩前,頭蹄留在狼窩口。
但是他又想,怎么會走錯路呢?雖然他從未趕過馬,但是一路上他都是沿著古老的馬道前進,沒有走岔一步路。那么,是不是到了父親曾說過的那片荒漠邊緣?
荒漠!洛桑叫道。比起陡峭的群山、兇險的河流,他更害怕廣袤無垠、地獄一樣可怕的荒漠。
可是,他又覺得高興,因為,聽父親說,穿過這片荒漠,就是美麗的L城。
阿爸?。∧阋欢ㄒ戎?!等我回來救你!洛桑在心里呼喊道。
他牽著華爾沃,歡歡喜喜朝前走去。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腳下的泥土漸漸變成了沙土。四周平坦,空曠,無邊無際。一些紅色、藍色、綠色、黃色、白色、灰色、紫色……的植物,只有幾寸高,開著小小的花朵,匍匐在沙土上,那樣子,就像在深情地親吻大地。它們竭盡全力,從沙土中攫取水分和營養(yǎng),舒展著它們堅韌的胸膛。一些梭梭,以極其旺盛的生命力,一叢一叢,蓬勃地生長著。這些不起眼的植物,喚起男孩心里無限美好的希望。
可是欣賞完這些植物,環(huán)顧四周時,他的心情沉重而又絕望。金黃色的細沙仿佛大海里的海水,深沉,浩瀚,燦燦閃耀,伸向四面八方,好像全世界的沙子都聚集到了這里。悶熱的蒸氣在眼前形成飄忽不定的波紋,令他頭昏眼花。天空碧藍,沒有一絲雜質(zhì),純凈得就像清水剛剛洗過。偶爾,有一只蒼鷹飛過,給這無窮無盡的藍,做一次可憐而短暫的點綴。萬籟俱寂,猶如黑夜。這寂靜,愈發(fā)襯托出荒漠的空曠和莊嚴,令人不寒而栗。無法形容的寬廣壓迫著洛桑幼小的心靈,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地球中心,是億萬粒沙子中小小的一粒。
洛桑第一次失去了信心。他雙腿一軟,癱坐在了沙土上。穿越它,這仿佛神話中的銀河一樣廣袤的荒漠,他,一個小孩和一匹老馬,怎么可能?!
向前進還是向后轉(zhuǎn),就像一個哲學命題,第一次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
但那僅僅只是一個閃念。很快,洛桑就否定了后者。
我要救我的阿爸!他想。
他抬眼望去,只見無垠荒漠中,一條彎彎曲曲的小道,像一道隱秘的曲線,似有若無,飄逸在眼前。小道上,被沙土埋沒的牛、馬、騾的糞便,若隱若現(xiàn)。在父親的講述中,有多少趕馬人和牲口,將寶貴的生命,永遠地留在了這里!
洛桑刨開沙土,撿起幾塊馬糞和牛糞,用手指揉碎,發(fā)現(xiàn)里面還保留著一絲水分。他把它們湊到鼻前嗅聞,覺得這些糞便親切極了。排泄它們的牲畜就在不遠的前方,跟著主人行走,好像在為他和華爾沃開辟道路。
勇氣和膽量,填滿了洛桑的胸膛。他拍了拍華爾沃的脊梁,示意它朝前走??墒侨A爾沃面對茫?;哪黠@心有余悸,站在那里不肯動彈。
“雖然是英雄,但畢竟老了?!甭迳2粺o感慨地想道。它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爺爺。爺爺年輕時趕著它,和它一起在馬道上叱咤風云,老了,竟然時常忘記自己是誰,還像小孩一樣愛發(fā)脾氣。眼前這匹老馬也一樣,需要他哄哩。于是他哄道:寬廣無垠的荒漠啊,是男兒賽馬的疆場,你做那翱翔的飛鷹,我做你脖頸的鈴鐺,若是誰輸就是敗將。
華爾沃才不吃這一套。它穩(wěn)穩(wěn)地站著,慵懶地甩了一下尾巴。
洛桑只好采取激將法:高空翱翔的大鵬,如不能搏擊長空,百鳥之王是妄稱;林中馳騁的老虎,如不能降服眾獸,百獸之王是妄稱;能馱大山的駿馬,如不能橫穿荒漠,英雄之名是妄稱。
華爾沃好像聽懂了歌詞大意,它咧嘴噴鳴兩聲,仿佛在為自己的畏縮感到羞恥。接著,它邁開四蹄,踏進了荒漠。
8
這真是一條無比艱辛的征程。頭頂?shù)奶柂q如火龍,腳下的沙子猶如烙鐵,洛桑和華爾沃仿佛置身火爐,痛苦難當。身上的水分被大量蒸發(fā),洛桑頭腦昏沉,口舌干燥,幾乎要昏厥過去。他喝了幾口隨身攜帶的鐵壺里的水,潤了一下嗓子,給華爾沃也灌了幾口。所幸馬背上的大鐵桶中還有大半桶水,那是他在遇到最后一條小溪時灌滿的。但是這些水,能支撐他們走出荒漠嗎?洛桑不敢往下想。
不久,落日西沉,白晝將盡,盡管洛桑還想再趕一段路程,但是他的身體已經(jīng)不聽話地倒在了沙石上。華爾沃見主人倒下了,也連忙趴臥在地上,鼻息緊急而粗重。洛桑掙扎了幾次才站起身,將它背上的麻袋卸下。他沒有取另一個麻袋里的帳篷,就天當被、地當床,沉入了夢鄉(xiāng)。
夜里,洛桑被華爾沃驚恐的低鳴聲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華爾沃站在自己身邊,不安地用兩只前蹄刨著沙土。洛桑還來不及責備華爾沃不安分睡覺,他就被荒漠那雄偉、壯美的夜景深深震撼了。只見晶藍透明的夜空中,繁星鉆石一樣熠熠生輝,流星爭相劃過天際,令人眼花繚亂,美不勝收??墒牵斔难劬男强章涞窖矍暗幕哪畷r,他突然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處,一叢黑簌簌的梭梭背后,一雙比天上的星辰還要閃亮的綠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洛桑立即毛骨悚然,在不由自主地與那雙眼睛對視片刻之后,感覺到頭上的短發(fā)鋼絲一樣豎立起來的痛苦。靜謐籠罩著荒漠,洛桑聽見自己的心咚咚咚,狂亂地跳著。那肯定是爺爺和父親講過千百次的、與馬幫有著悠久而深厚感情的荒漠狼的眼睛。在他們的故事中,每次馬幫經(jīng)過這片荒漠,都會從自己的干糧中取出一部分,留給沿途的狼。狼,因為這種恩情,也從來不會傷害馬幫,甚至,在他們經(jīng)過荒漠的時候一路默默尾隨,好像在為他們保駕護航。一代代趕馬人,一代代荒漠狼,在這條荒漠中的馬道上,建立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感情,甚至,馬幫男人們,根據(jù)每一只狼的毛色、形體、性格等特點,給它們?nèi)×撕寐牭拿帧潜M管如此,洛桑還是覺得自己大禍臨頭,因為,作為一個初次趕馬的人,他可從來沒給過這些狼什么好處和施舍,而且,馬幫總是成群結隊地出發(fā),狼也許不敢傷害他們,而自己單槍匹馬,是一個瘦弱的小孩!
就在洛桑胡思亂想之際,梭梭叢邊的綠光倏地熄滅了。洛桑轉(zhuǎn)動腦袋,四處尋找那雙綠眼,由于乍醒時的幻覺和黑夜、寂靜的包圍,洛桑驚恐不安,心剎那間變得冰涼。他想起出發(fā)時母親說的那句諺語:“一群山羊離開一只山羊沒有關系,一只山羊離開一群山羊就危險?!鳖D覺萬念俱灰。但他還是積極調(diào)動五官,眼睛密切注視著黑夜,耳朵緊張地捕捉各種細微的聲響,鼻子也盡力分辨著微微夜風送來的各種氣息,一動都不敢動……突然,明亮的星空下,一頭健碩的荒漠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騰空而起,向老馬華爾沃撲來。
洛桑本能地大叫一聲,雙手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他想,這下完了,不光華爾沃,還有自己……可是,父親……就在這時,一聲驚天怒吼,分秒間炸響在耳畔,接著,洛??吹剑硪恢焕?,仿佛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自己和華爾沃身旁。
洛桑牙齒咯咯直響,側(cè)頭從指縫中一瞧,只見兩只狼,正在對峙??吹贸?,體格較小的那一只,想對華爾沃下手,而體格較大的那一只,正在威嚴地制止。它們彼此怒吼,幾度擺出決斗的姿勢,但最終,還是那只打算做屠夫的狼示了弱。它怒嗥一聲,低下頭,悻悻地走了;那個正義之士,也轉(zhuǎn)身跟在它的后面,嘴里嗚嗚有聲,好像在跟它解釋,又好像在討好地和解……不久,它倆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終于完全聽不見了。
洛桑這才放下抱頭的胳膊,爬到華爾沃身邊,站起來,抱住它的脖子,愧疚地把臉埋在它茂密的鬃毛里。
他感到,老馬華爾沃,正在篩糠似的發(fā)抖,手一摸它的脊背,涼涼的,濕濕的,一層汗水。
洛桑再也不敢睡過去了。星空已經(jīng)失去了魅力,他毫無感情地望著滿天繁星,祈禱天快些放亮。但是,當繁星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天幕,荒漠逐漸陷入死一樣的黑暗和沉寂時,他還是抵抗不住疲勞和睡眠的威力,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洛桑醒來,正是趕路的好時候。東方破曉,太陽——這沙漠的新娘還沒有上轎,為她送行的彩霞,卻已先行一步。它們身著七彩霓裳,輕盈縹緲,瞬息千變?nèi)f化。不久,太陽身披火紅的婚紗,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朝霞紛紛后退,將廣袤的空間讓給這對新人。沙地上五顏六色的野花,吐露著各自的芬芳,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幾只飛鳥,撲棱棱振翼而飛,嘴里清脆地鳴叫著,仿佛在為婚禮唱著贊歌。夜晚的危險早已不再,到處都是溫柔、甜蜜的美景。
洛桑不敢看華爾沃的臉。他覺得非常羞慚,對不起與他生死與共的老馬。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他格外殷勤地伺候它吃早餐,多喂了它半份蠶豆,一小壺水。他自己,用冷水拌了幾個糌粑,草草咽進肚里。令他欣慰的是,華爾沃仿佛一點兒也不生氣。
吃完早餐,他倆上路了。而太陽,已經(jīng)從羞答答的新娘,變成了可怕的悍婦。
9
他們在沙海里走呀,走呀……洛桑很想知道,這片荒漠,要多長時間才能走完;但是去問誰呢?他想起父親旦增,覺得他像在天邊一樣遙遠。于是他悶頭悶腦,只管牽著華爾沃走著。
也許這片荒漠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廣袤,只不過眼前盡是耀眼的沙子,所以顯得格外空曠渺遠罷了。洛桑用這種想法鼓勵自己,也不時拍一拍華爾沃的脖子,將這種心情傳遞給它??墒菍Ψ斤@得沉悶、遲緩,每走一步,都仿佛承受著鉆心般的疼痛。
洛桑感同身受。他能感覺到它身上如山的重負,四蹄如鉛的沉重??蓱z的華爾沃??!
不知走了多久,太陽變本加厲,更加炙熱了。洛桑覺得自己就像一塊酥油,正在一點點融化。他再也走不動了,拽著華爾沃的轡頭停下了。
但是心里立即有個聲音對他說:“不能停下!你阿爸還等著你救命呢!”
洛?!班拧绷艘宦?,算作應答??墒菬o論怎么努力,他都邁不動腳了。
他很想倒在沙堆上,閉上眼,睡過去,永遠不再醒來——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但是心里立即有個聲音對他說:“不能倒下!你阿爸還等著你救命呢!”
“哦呀!”洛?;卮鸬馈K昧ψゾo華爾沃的轡頭,向前邁了一步;可是疲憊的老馬,也走不動了。
洛桑戰(zhàn)勝了自己,現(xiàn)在,他要戰(zhàn)勝華爾沃了。他多么心疼、憐惜這匹老馬?。∷?,此時,華爾沃身體的承受能力,已經(jīng)達到了極限。它太老了,身上的麻袋包,由于長時間的馱運,已經(jīng)和它的意識連為一體,此時,就是往它身上加一根稻草,它也會因為無法承受而倒斃。但是它必須向前走,必須!于是他雙手撫摸華爾沃的臉頰,輕聲道:天空翱翔的大鵬,不要在空中跌落,若要跌落非鵬鳥;林中馳騁的老虎,不要在獵時膽怯,若要膽怯非老虎;能馱大山的駿馬,不要在中途退縮,若要退縮非英雄。
無愧于“英雄”這個名字,老馬華爾沃,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語,再次邁開腳步,前進了。
洛桑感激這匹聽話的老馬。他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朝天空祈求道:高空的驕陽啊,請你溫柔些,讓我們快快趕路,我阿爸正等我救命呢;腳下的荒漠啊,請你縮小些,讓我們快快趕路,我阿爸正等我救命呢。
這么一祈禱,太陽似乎沒有那么熱烈了,荒漠也似乎真的變小了。
他邊走,邊憧憬著到達L城時的景象:他將賣掉麻袋里的藥材,把所有的錢塞進貼肉的口袋,躍上馬背,快馬加鞭,趕回家中,將父親送到城里醫(yī)院救治……
阿爸生養(yǎng)我們,恩情山高海深;即使付出生命,也難報答一二。
老馬聽了,在他耳邊噗噗噴氣,仿佛在對他表示贊賞。洛桑望著金色的荒漠,想起語文老師曾經(jīng)講給他們的一個叫做“哭竹生筍”的故事,不禁輕聲編唱道:三國孝子恭武,自幼喪父命苦,能夠平安長大,全靠慈愛寡母。人生短暫倉促,猶如晨光雨露,轉(zhuǎn)眼母親年暮,臨終想吃青筍。這下難為恭武,因為寒冬數(shù)九,孝子抱竹痛哭,聲斷肝腸肺腑。不久冰雪融化,山林長出青筍,原來孝心感天,凍原化作熱土。
唱完,他氣喘吁吁,對華爾沃道:“他是我的榜樣!”
“嗚——”華爾沃仰天噴鼻,回答道。
10
小主人和老馬,又無精打采地走了一段路程。突然,洛桑發(fā)現(xiàn)前方有一大一小兩個黑點。他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一瞧,真真切切,是一大一小兩個黑點。它們都一動不動,顯得非??梢?。那是什么?是人,還是動物?如果是人,是不是父親經(jīng)常提到的荒漠強盜?如果是動物,是不是可怕的豺狼虎豹?
盡管這么想著,他還是趕著老馬,朝那兩個黑點走去。
近了,近了,那分明是一個男人,和一匹黑馬。他們身旁,散落著兩個鼓囊囊的麻袋和一個空癟癟的牛皮水袋。洛桑明白了,這是一個孤獨的趕馬人,和他的馬匹及貨物。
自己獨自趕馬是為了救父親,這個男人獨自趕馬,是為了什么?洛桑想。
他們來到男人跟前。
男人橫躺在黃沙上,奄奄一息。他的右小腿腫如粗腰,膿血斑斑,一個黃白色的大窟窿,赫然在目;窟窿上,密密麻麻,涌動著一條條白色的肥蛆。那匹黑馬顯然剛倒斃不久,躺在那里猶如一尊悲壯的雕塑。
洛桑感到一陣惡心和恐懼,但他沒有趕馬逃離。不知為什么,受傷的男人,讓他想起了自己躺在病床上,同樣命懸一線的父親。
華爾沃看見死去的黑馬,受到震動,不安地四蹄刨地,嘴里嘶嘶有聲。那個男人被它的叫聲喚醒,睜開一雙無神的眼睛,勉強抬起頭,望著他們。望了一會兒,他那死灰般的眼睛里,竟然聚攏起兩團小小的火焰。只見他翕動著兩片蒼白干裂的嘴唇,用一種虛弱到飄忽的聲音哀求道:
“好孩子,求你救……救救我……”
洛桑怔住了。他向后退了一步,迅速回頭看了看華爾沃背上的麻袋包,低下了頭。
“好孩子,求你救……救救我……”男人又哀求道。
洛桑又后退了一步,他左手拽緊華爾沃的轡頭,右手搭在了麻袋上。
“好孩子,求你救……救救我……我還有一個老母,五個孩子,要養(yǎng)……養(yǎng)活……我不……不能死……”男人邊說,邊吃力地抬起兩只僵硬的胳膊,慢慢地向他雙手合十。
洛桑驚恐地后退了好幾步,嘴里喃喃道:
“不,你不要求我,佛祖會保佑你的……”
“佛祖在天……天上,現(xiàn)在,只有你了……”
“不!”洛桑生氣地喊道。
“你聽……我說?!蹦腥藲庀⑽⑷?,“我從東邊來……孤身一人,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今早我經(jīng)過這里,我的馬……累死了。遠遠地,我看見前面……剛走過一支馬幫……我喊,救救我……救……”男人停下,猛烈地喘息了一陣,“可是他們聽不見……走了?,F(xiàn)在,能救我的,只有你了……”
洛桑聽完,莫名其妙升起來的氣融進恐懼,以至于全身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他對那個人,也對他強烈地感覺到的、正在天空望著他的諸佛菩薩以及他自己的良心,痛苦而懇切地解釋道:
“不是我不救你,大叔;我的老馬快要累死了,你瞧,它馱著藥材,要是再馱上你,別說走,它連站,都無法站起來。如果我有力氣,我愿意背著你,可是我……”一絲赧意掠過他稚嫩的臉頰,“我連拿馬鞭的力氣也沒有了。況且,況且……”他囁嚅著,眼中霎時盈滿淚水,“我阿爸……”
“求求你……救救我,和我……全家……”男人豎起雙手大拇指,繼續(xù)央求道。
“不,我要去救我阿爸!”
洛桑突然大怒起來,他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然后,毅然決然,繞開他,拍打著華爾沃逃也似的向前走去。
他走路的樣子非常奇怪,雙臂微張,一雙小手緊緊攥著馬背上的麻袋一角,那樣子,就好像擔心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會突然跳起來,搶走他的麻袋似的。
馬鈴叮當,越響越遠,越響越遠……最后,好像隱入了另一個世界。男人眼中燃燒的兩團火焰,隨著那馬鈴聲,逐漸熄滅了。
他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隱隱約約,又傳來一陣馬鈴聲。這聲音滄桑,喑啞,好像一串傷心的哭聲,它飄呀飄,飄呀飄,一直飄到了受傷男人的跟前。
徘徊在地府門口的男人的三魂六魄,被這陣馬鈴,一聲聲,扯回了人間。
洛桑見他醒了,就輕輕地朝他點點頭,轉(zhuǎn)身將華爾沃背上的麻袋用力一搡,那個可以挽救他父親生命的藥材包,就“啪”的一聲,掉在了黃沙里。
華爾沃沒了重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挺了一下蒼老的身軀。洛桑抱住它的頭顱,淚流滿面,哽咽著在它耳邊低語。華爾沃聽完,情緒激烈地尥著蹶子,噴著響鼻,仿佛在對他咆哮;過了好大一會兒,它才平靜下來,在一陣悲傷的嗚咽聲中,優(yōu)雅尊貴地屈膝趴在了黃沙上。洛桑彎下腰,含淚碰了碰它的額頭,就去救那個人。他把那個人氣喘吁吁,踉踉蹌蹌,反復挪抱了好幾次,才勉強放上馬背。
馬背上的男人,全身僅存的水分化作兩顆淚滴,滾落臉頰:
“謝謝你,好孩子……今晚,我們就能到……到達L城……”
馬鈴叮當響……他們上路了。
作者簡介:何延華,女,藏族,生于1980年。中國語言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中國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省外國文學學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期少數(shù)民族作家培訓班學員。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入選多個國家級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嘉禾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