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河
1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半年多了。
半年前,當我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趕回家時,已沒能見上他最后一面。連續(xù)幾天的葬禮,我像木偶一樣按照陰陽先生的指點遵循著繁縟的儀式鞠躬、下跪、磕頭,周邊滿是鑼鼓聲、鞭炮聲、哭喊聲,還有縈繞在半空的濃郁刺鼻的香灰和蠟油的氣味。我已經(jīng)麻木了,腦袋里如深冬的冷風刮過般空白,兩眼干澀如曬透的石頭。直到送葬的人們散去,只留下一屋子的至親,我的妻子順意、兒子有明,三弟、三弟媳和他們的孩子,以及從幾千里之外的婆家趕回來的四妹。按照風俗,父親的鋪蓋被褥、貼身物品、個人用具都已經(jīng)帶去了墳地,只留下幾件衣服,兄弟姐妹是要各留一件隨身帶走的。我拿著那件已經(jīng)洗皺的汗衫在手,想著它曾經(jīng)長久地與父親肌膚相親,滿腦子里父親的容貌突然蓬勃地生長起來。我轉(zhuǎn)過臉去,淚水才嘩嘩嘩地無聲流下。
啞仔出現(xiàn)了,他拖曳著我的衣袖。我透過淚光看著他哭腫的雙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了些。啞仔手上加了勁,我只好起身跟著他。父親去世前的最后那些歲月,是啞仔陪在他身邊的。啞仔不是我們村里的人,兩年前吧,那時村里已經(jīng)只剩下父親一人留守,有一天啞仔突然在村子附近出現(xiàn),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像個流浪兒般。開始的時候,父親給他一些番薯、芋頭,他一把抓過去就跑遠了。到了第二天,他又重新出現(xiàn),父親再次接濟了他,之后他就每天都準時到來。漸漸地,父親發(fā)現(xiàn)他竟是個啞巴,從哪里來做過什么家里父母是否還在統(tǒng)統(tǒng)問不出來,只是見他實在可憐,也就讓他住下了。好在這個啞仔有一身好力氣,父親不但有了個伴,還多了個勞動的幫手。那回,啞仔把我?guī)У搅伺f屋,推門進去,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那些擺滿了屋子的農(nóng)具器物:犁、耙、推撥、禾打、鐮刀、鋤頭、鐵扒、簸箕、籮筐、篩子……那時候我才知道,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里,一直忙著搜羅這些農(nóng)具。
葬禮之后,我又回到了城里,每天穿過熙攘的人群,白天回到學(xué)校,晚上守在書房,有空還是去參加圈子的聚會,我以為我已經(jīng)復(fù)原了。那個圈子,是丁時輝介紹我進去的,來往的人中,有各種的職業(yè),主要是商人,另外還有一些公務(wù)員、事業(yè)單位人員等等,聚在一起主要就是交換信息,尋找商機。丁時輝原本跟我一樣,也是在學(xué)校教書,后來因為兼職做生意賺了錢,就直接下海了,因此有機會接觸這個圈子。那天晚上,我們又在老地方“天地人酒吧”相聚,包廂四壁的燈光昏黃柔和,舞臺上薩克斯演奏著小夜曲。酒過幾輪,談興已經(jīng)變得濃烈,先是從路上來時的擁堵,紛紛吐槽最新出臺的本市城市交通管理方案;然后誰說起剛剛?cè)胧值囊惶追浚职殃嚨剞D(zhuǎn)移到了當下火爆的樓市。那時候,我就開始感到有些不適了,頭腦里似乎有熱氣冒出。漸漸地,話題好像又變成個稅征收的問題,有人喊著目前的征收界線是對中產(chǎn)階級的盤剝。有人反駁,中國現(xiàn)階段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中產(chǎn)階級。有人則換了個說法,目前應(yīng)該可以重稅的是富人階層,可是我們國家在這方面的政策卻非常不完善,比如遺產(chǎn)稅的征收依然缺失。眼看著整個包廂里刀槍劍戟,我覺得也該說些什么的,可是當我要張口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失語了。就好像是,喉嚨里塞了個核桃,舌頭也被封了膠水,無論我怎么努力,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話題又再次轉(zhuǎn)移,可是我已經(jīng)無法細聽了,悻悻地走出了包廂。過了些時候,丁時輝來了電話,我接了,一開口,把自己都嚇驚了,原來我竟又能說話了。
這樣的事情,我以為只是一時的,直到多天之后,我又在課堂上失語了。課堂是我的舞臺,過去,只要站在那個舞臺上,面對著我的學(xué)生,我總能變得激情四溢,文學(xué)史料、流派演變、人物典故隨手拈來。那天課上到半途,我卻突然卡殼了,那句本來就在嘴邊的話,竟生生地被塞回了喉嚨。那種憋屈到窒息的感覺再次襲擊了我,我暗自發(fā)力,卻半張著嘴就是發(fā)不出聲,就像我也成了一個啞巴??墒沁€沒有完,幾天之后,在家里與順意對坐吃飯,這種失語的事故竟又犯了。當時,順意說了些有明的事情,告訴我這樣下去可不行。有明已經(jīng)十四歲了,在讀初中,雖然我沒有教他,但也用了內(nèi)部的關(guān)系把他分到了一個重點班??墒牵切┨祉樢饩桶l(fā)現(xiàn),有明的學(xué)習(xí)成績有所下滑了。順意提高了音量,再這樣下去,重點高中一落下,高考肯定要吃虧,到時候別說是重本,連一本都沒有希望。虧你還是學(xué)校里的老師呢,連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教育好。每當碰上有明的事情,順意也像是變了個人,總是輕易就急躁??粗目曜釉诎肟毡犬嫞液芟胝f些什么,卻竟然又說不出話了。
很快,更讓我痛苦的事情也出現(xiàn)了,我開始失去一些記憶。那天下班,我照常開車回家,兩旁聳立著高樓大廈,身邊車輛相錯駛過,我看著卻一片茫然,最后竟然就迷路了。我愈加害怕人群,更長久地一個人呆著,把自己與周圍的世界隔開。那段時間,我倒是又讀了不少的書,文學(xué)、哲學(xué)、心理學(xué),或者股票、收藏、軍事,都不是很計較了,只要碰到了就讀。那天在圖書館,我無意中看到了宋應(yīng)星的《天工開物》,就借了回來。這本書,學(xué)生時代就知道了,但一直沒有讀原書,這回讀開了,竟然就深深地被吸引了,尤其是當中記述的那些古代的農(nóng)具,讓我看到了許多當今農(nóng)具的淵源。之后,我又找了一些同類的書,讀過了《王禎農(nóng)書·農(nóng)器圖譜》《中國古代農(nóng)具》《中華農(nóng)耕文化》,突然間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仿佛終于看清楚了自己所走來的那條路。
于是,這個暑假,我又回到了村里,回到了父親所留下來的這間屋子,一遍遍地與這些農(nóng)具對望。也就是在這一刻,我感到記憶又蓬勃了起來,一如恣肆生長的苔蘚,爬滿了人去后的這些空寂的墻腳。我有了一個想法,希望在我還能保持著清晰記憶的時候,把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往事都記錄下來。因為我多么害怕,這些記憶,終有一天也會突然丟失的。
那天晚上,帶著內(nèi)心所留的挫敗,又或者是強烈的傾訴欲望,就在這間屋子里,在父親那縈繞不去的氣息中,我把家里一些從沒有跟別人說過的往事,也跟啞仔說了。
2
要是沒有發(fā)生大哥殺人的事情,后來父親也就不會一直留在村里了。
父親長到十四五歲的時候,村里還是大集體,他被分到了“犁耙組”,每天參加集體的勞動。到了十九歲,父親結(jié)婚了,母親是從比我們村子更偏遠的山溝溝嫁過來的。后來,村里分田到戶,再過了幾年,風氣很快又變了,村里有些男人開始思量著往外面跑,就是到城里打工。那時候,大哥和我都出生了,父親跟母親商量,他也要去打工,母親留在家里耕種、照顧孩子。后來,這種“男工女耕”的家庭勞動模式,在村里就變得很普遍了。因此,父親那一撥人是村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他們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家,帶回來糖果、玩具、新衣服,同時帶給我們這些孩子對于外面那個世界的遐想。
后來,三弟和四妹相繼出生并上學(xué),我也上了初中,大哥則成了村里第一個考上高中的。那時候,大哥是父親母親的驕傲,是弟弟妹妹的偶像,村里人都高看一眼我們這個家庭的??墒牵莻€暑假,一切都變了,大哥從學(xué)?;貋恚c同村的另一個年輕人張金水發(fā)生了爭執(zhí),就為了一棵長到人高的枇杷樹是屬他們家還是我們家,大哥用刀把張金水捅死了。那年,大哥剛滿十八周歲,距離高考只差三個月,最終被判了死刑。自此,一家人便從天上掉了下來,每日里張金水的家人惡眼相向,村里總是閑言碎語,把我們都壓得喘不過氣來。父親從城里回來,籌了一筆錢賠給了張金水的家人,處理了大哥的后事,之后就留在了村里,再沒有出去城里打過工。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城里的水泥廠做到了生產(chǎn)組長,在車間辦公室也有一張桌子的。就是回到村里后,他的工友也曾經(jīng)三番四次地邀過他出去,但父親每回都說,先過了這段時間吧,這樣地一直拖下來,卻每回都沒有去成,以致最后就在村里留了一輩子。
那些年里,為了徹底洗刷我們這個家庭的罪名,父親一直堅持著尋找各種機會幫助張金水的家人,然而,換來的卻只是對方的冷眼。父親的脾氣無處發(fā)作,就只能轉(zhuǎn)回了家里,他漸漸地變得專制、粗暴。其實,那時候家里的每個人,都有一種罪的意識,母親自不待說,每天早上四點就起床,忙喂雞喂鴨,忙田里忙地里,總是忙到夜里十二點后才去睡。我們也變得勤快了,轉(zhuǎn)個不停的磨盤般,就是稍有疏懶,父親也會呵斥。更可恨的還是,因為大哥的事情,我們這幾兄妹,在別家的孩子面前也似乎低了三等,容易被欺負。然而我們又不像母親那般容忍,有時孩子氣,不免回擊幾句,因此就惹來打架,回了家,在父親那里,卻從不過問緣由,一律是我們的不對,又免不了一頓打。母親呢,常常只能在一旁落淚,不敢為我們說半句。父親的心變得冷硬了,幾個孩子性格的發(fā)展就不免變得扭曲。大哥不在了,我順理成章遞補成為長子,父親把當初寄予大哥的希望轉(zhuǎn)而壓在我身上。但在我的心里,是有所抗拒的,我不想再上學(xué)了,而希望也像別人那樣到城里去打工。出了大哥的事情后,村里人對于上學(xué)讀書有了許多壞的想法,一個曾經(jīng)天之驕子的讀書人,卻成了殺人犯,你說讀那么多書干嗎?我無法不深受這些說辭的影響,而想到了逃離這個村子,當然,同時也是逃離父親。四妹呢,因為是女兒,又排在最小,因而還能得到父親的呵護,留了些活潑的亮色,但她也得年紀小小便到田地里干活,過早受了體力勞動的累,身體一直消瘦,以至成人后,也落下了輕度的駝背。最苦的該是三弟,他既不聰明,沒有父親的期盼,又笨嘴拙舌,便更多地擔當了父親的出氣筒,他自小就常常受父親的打,似乎也從沒有反抗過,就是哭也是躲在角落里悄悄地一個人抹淚,于是,也就有了一個懦弱、沉默到成為鐵板石塊的三弟。
父親呢,本來就是農(nóng)民,在村里留下來后,就只是埋頭耕種。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父親耕種,跟大伙一樣,又好像不一樣。總讓人奇怪的是,同樣是周邊的地,同樣是種水稻、玉米、花生,可我們家的收成卻就是比別家的多。后來人們就注意到,父親平時就總是喜歡去撿牛糞、挖河塘的淤泥,連同積下的豬糞、草灰,把花生殼搗碎成粉末,這里面好像又有個大致的比例,都混合在糞屋里熬。那時候,村里剛有黑白電視機,還看不到天氣預(yù)報,可是父親卻似乎能預(yù)先判斷什么時候下雨、什么時候降溫,總有個七八成準的。漸漸地人們又注意到,就是在勞動的間隙,父親也總是喜歡抬頭看天、看云朵,走在路上就喜歡聽鳥的叫聲,觀察螞蟻的活動,這么大個人,卻跟個孩子一樣。他還喜歡擺弄日歷,所有用過的舊日歷都積累下來,不時地就會翻出來看。人們漸漸地就有些明白了,父親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本領(lǐng),既像是他天生帶來的,也跟他喜歡鉆研有關(guān),似乎是,就是在我們的周圍,他也能看到比平常人更多的影像,聽到更多的聲音,進而理解那些表面看來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漸漸地,人們耕種的時候,也都自覺地跟隨父親的節(jié)奏,父親哪天開始播種,大伙也就忙著一起播種,哪天要施肥噴藥,大伙也都齊齊出動施肥噴藥。因為這樣,村里人對于我們這個家庭,倒是多少消弭了些敵意。
后來,我終究忍受不住內(nèi)心的煎熬,毅然輟學(xué)了。對于我的歸來,父親暴跳如雷,他拿木棍抽打我,要把我趕回學(xué)校。可是我不肯回去,站在廳里,任由父親打罵,咬著牙就是不肯吭聲。母親只是哭,三弟也無聲地哭,四妹哭過,來攔父親,父親一次次把她推開。后來,母親也來勸了,喊著大哥的名字。三弟也跑來,還只是流淚。終于,父親嘆息一聲,丟下了木棍,甩袖離去。那一回,我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才養(yǎng)好了傷,父親也曾經(jīng)幾回默默地為我擦藥,我既不拒絕,也不搭理他。那時候我就想好了,從此不再跟他說一句話,我要以巨大的忍耐長久的沉默來無視他的存在,這是我以為的比惡語相向更強大的報復(fù)力量。我養(yǎng)好傷后,在村里逗留了一年多,每天去田地里勞動,耕種時總是往死里用力,就是故意要折磨自己的身體,又像是與虛空中的某個神魔搏斗。這樣勞累了一天,晚上總能倒頭就睡。
然而,在村子里,最難受的還是人們的閑言碎語,這里是一個無形中有圍墻封閉的城堡,所有人彼此之間都熟識,每個人說的每句話都能形成無限的回音。那時候我還小,卻又如此敏感,跟村里的人們總是難以相合。就算我在田地里,周圍都是勞作的人們,但在我的身邊,也會自動地畫出一個隔離的圓圈。有時候,我抬頭遠看四處環(huán)繞的大山,感覺大自然是如此蔥蘢秀美,但天地間卻又似一個困守的籠子。我感到內(nèi)心里有什么在郁積著,只是無法找到發(fā)泄的出口。
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大哥留下的一箱書,有文學(xué)、哲學(xué)、歷史以及其他各類,我知道那時候大哥就很喜歡讀書了,但沒想到他會藏下那么多的書。其實,我內(nèi)心里是喜歡讀書的,只是不愿意上學(xué)。于是,那段孤苦的日子里,每當夜深人靜,我就蜷縮在床上看書,怕開燈被父親發(fā)現(xiàn),就打開手電筒偷偷地看。在那電光所照的一隅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廣闊深邃的新世界,同時也營造出了一個小小的自足的世界,那是完全屬于我的,在那里我可以暫時忘掉村里的人事,而得以保有一個少年的安寧。
3
我們現(xiàn)在住的這間樓房,是父親蓋下的,共兩層,走的是側(cè)門,進門經(jīng)過廚房、天井,拐過天井是大廳和兩廂的睡房,從頂上俯視像個“七”字,因而人們稱為“七字樓”。那時候,人們在外打工掙了錢,便爭相回來蓋起了樓房,這“七字樓”就是人們從外面學(xué)回來的。于是同一村子里,前半段是早年蓋下的瓦房,后半段卻是后來新蓋的樓房,在這建筑里,就已經(jīng)顯出了時代的變遷。傍晚時分,我時常會沿著巷子走,走過每一間屋子,都大門緊閉,樓房的是鐵門,油漆已經(jīng)褪色,瓦房的是木門,樹木的紋理還隱約可見。一間屋子,就是曾經(jīng)有過的一個家庭,曾經(jīng)冒著裊裊的炊煙,迷糊中,似乎還能聽到屋子里傳出腳步聲、說話聲,只是倏忽間就消失了。
那些天里,我們還常常呆在舊屋,與那些農(nóng)具器物相處。就像是一次從頭開始的學(xué)習(xí),我反復(fù)地觀察這些農(nóng)具,又用手輕輕地與它們觸碰,直到每個銜接點每個轉(zhuǎn)彎處。我渴望以這樣一種方式,把這些農(nóng)具,連帶著那段曾經(jīng)有過的歲月,重新地、不遺細節(jié)地攝入大腦,獲得長久的記憶。啞仔對這些農(nóng)具,也充滿了好奇,他來的時間短,對許多農(nóng)具都還不太了解。當然,就算他已經(jīng)有所了解,我也需要這樣一個學(xué)生,來展開我的課堂。這張犁,主體由鐵組成,買回來后,父親組裝了犁鏵、犁壁,犁鏵尖角處那一抹雪白鋒利的擦痕,顯示出它曾經(jīng)有過的長年不輟的勞作。為了增加握力,父親還在手柄握手的位置包裹了這塊單車廢舊輪胎上剪裁下來的橡皮,因為長年的手握,如今這里也變得滑溜了。啞仔點點頭“咿呀”叫著,似乎是想告訴我他看明白了。這張耙,主體是一副鐵制耙具,十多根細長尖利的耙齒依次排列著,如鎮(zhèn)守的閘門一般。父親用一段柴木做了這根手柄。柴木結(jié)實耐磨,村里人常用來做木柄,是父親特地從山里砍回來的。啞仔雙手握著手柄,細細地感受著。犁和耙,常常成對出現(xiàn),犁用于前期的開荒、翻土,耙用于后期的攪拌、和泥。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起源,伴隨著農(nóng)具的出現(xiàn)。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就發(fā)明了石斧、石鏟、石鐮、石鋤。如果追溯起來,犁的前身叫耒耜,可能遠在夏朝時就在使用,只是還須依靠人力,而且只能間歇性翻土。春秋時期,改良成了犁,最初的犁還是人力拉的,不過變成可以連續(xù)翻土。自周朝以來,鐵制農(nóng)具和畜力廣泛使用,牛拉犁成為普遍的做法。當然,一直到了漢代,這種犁依然比較粗笨,可能需要兩頭牛三個人才能操作。到了唐代,又經(jīng)過改良,就大致成了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個樣子。耙的出現(xiàn)則相對較晚,最早大約是在漢代,當時是人工操作的,俗稱“鐵搭”,到了北魏,則成了如今所見的畜力操作,唐代時就正式稱為耙。啞仔看著我,臉上一片茫然。我心里想笑,也許,這些對他已經(jīng)過于深奧了。
轉(zhuǎn)過另一邊,我們停留在了一對簸箕前。那時候,除了購買農(nóng)具外,父親還能夠自制農(nóng)具,編織竹器,比如這對簸箕。到河邊砍了竹子,劈去枝條,開了竹身,每當砍刀開到竹節(jié)時,總能聽到清脆的“啵?!甭暎缃裾f起還覺就在耳邊,你聽,一聲一聲地,再沒有音節(jié)如此簡單音色又如此美妙的聲音了。然后,就是削出細長的篾片,在地面上一扎扎鋪開。特要緊的,還要劈出一根拇指般粗壯的竹條,用來做簸箕的骨架。竹條彎折成U形,在空地的柴火上熏烤成型。最后,就在這個U形的骨架上編織的,細長的篾片在父親的手指間翻來繞去,就像是魔法一般,一圈一圈地圍起來,最后在邊框纏繞上兩根長竹條作為提耳,一只完整的簸箕也就做成了。啞仔雙手比畫著,似乎是告訴我,這個他倒是用過。我繼續(xù)說,那時候,村里的人們,似乎都天生就能編織,只是父親又比大部分人走前了一步,他的手工特別精細,尤其是他在工作時那種氣定神閑,動作連貫如行云流水,篾片翻飛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弧線,總讓人覺得不僅僅是在編織,而是多了一層可以欣賞的境界。父親編織的竹器也越來越多,籮筐、菜籃、吊籃、篩子、竹罩、雞籠、豬籠,甚至還有那些手工精細村里再沒有第二個人會的笸籮、屜籠、盒籃。對,就是這對盒籃,啞仔不覺又捧了起來,上下左右地翻看著,發(fā)出暗啞的嘆息,似乎也被這竹器精細的手工折服了。
除了編織,父親還學(xué)會了木工活,制作加工過推撥、谷耙、秧苗架、斗車,還有椅子、柜子、箱子、茶幾,而他木工活的代表作,是這個風柜。我把啞仔帶到了風柜面前,這個站立著有些形似大象的龐然大物,也一直是啞仔非常感興趣的。風柜的組成主要有儲谷倉、風口、流口、輪葉、四根腿、那只圓圓的肚子。我推開了谷倉的擋板,搖動著手柄,帶動起了肚子里的輪葉,風呼呼著從尾部的風口吹出。儲谷倉里并沒有稻谷,可是那一刻,我感覺又回到了過去。那些年里,村里的人們還在,田地里還是長滿了莊稼,每到收獲的季節(jié),風柜就會派上大用場。曬谷場上,人們排成了隊伍,跟著排隊的還有滿地里曬干的裝在籮筐里的稻谷。我還看到分離出草葉、秕子后,飽滿的稻谷從流口處水瀉般流下,發(fā)出沙沙沙的迷人聲響,帶起了那個搖風柜的農(nóng)夫或農(nóng)婦滿牙的笑容。終于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收成,可以堆放到屋子棚架上的谷倉里了,怎不叫人心中欣喜歡騰呢?然而,這樣的一幅畫面,頃刻間又消失無形了,眼前只是這間清冷的屋子。我停了手,那風柜的輪葉便也拖慢著安靜下來,又變得那樣孤寂落寞,如一個無所用處的英雄。真正落寞的英雄,還有父親吧,所以他晚年時,把這風柜收集在這里,每天朝夕相對惺惺相惜。
說起來,制作這個風柜,父親是費了一番心神的,在那之前,他雖然也自制過一些農(nóng)具,但這風柜卻制作尤其精良,不是那么容易學(xué)會的。那時候,村里原有的風柜已經(jīng)破舊,突然間人們才發(fā)現(xiàn),制作風柜的人,竟是無處可找的,甚至沒有人能說出這舊風柜是怎么來的,就是到了鎮(zhèn)上也沒得賣。父親決定自己制作新的風柜,他把舊風柜拆卸開來,觀察研究了七八天,畫下了圖紙。等覺得可以開工了,他備好了木料、各種物具,整日地呆在屋子里。那段時間,每天都有人來觀看,可是每個人都只能站在門口,不敢進屋里一步,連孩子也自覺噤聲,就是害怕打擾了父親。只見屋子里,滿地都是鋸子截成的木方、刨子刨下的木須,父親的頭上身上,也落滿了木屑。但是,他來不及掃去,神情專注地只看得見自己手上的活,來回地一根木方一根木方地試驗,鑿出的榫口反復(fù)比對才接上。終于,在連續(xù)呆了半個月之后,父親制作出了這個風柜……啞仔定在原地,牢牢地看著我,似乎還在等著我繼續(xù)講下去??墒牵v述已告一段落,我在這個回合的力氣已被徹底掏光,再也無法續(xù)下去了,只是感到內(nèi)心里強烈震蕩后的余波,還在不斷地回環(huán)。
也許,我向啞仔講述,其實也是向自己講述,在講述的過程中,我重新恢復(fù)了記憶。也許,真正深埋的記憶從來就沒有遺忘,它們已經(jīng)沉淀在我生命河流的底層結(jié)成了淤泥,如今不過是重新喚醒了它們。甚至,不僅僅是喚醒,而是一場重新的發(fā)現(xiàn),漸漸地屋子里也恍若浮起了薄霧,于是眼前所見的農(nóng)具,既像是曾經(jīng)有過的樣子,又不單是曾經(jīng)有過的樣子??磫∽?,他深坐在一旁,低著頭不斷地雙手相互抓撓。再看清楚,他神情抑郁,眼角還溢出了淚珠,我一時嚇著了,難道啞仔也回憶起了某些遙遠的往事?那一刻,我才明白,在啞仔的生命河流里,一定也藏著許多已成淤泥的記憶,可是,他無法說出來,一切都只能在自己的心里翻滾。我深知這種說不出的苦楚,只是幫不上他,甚至,我對他根本就不了解,他真實的名字是什么?他從哪里走來?曾經(jīng)去過哪里?哪些人進入過他的生命?所有這些,我都一無所知,只成了一個巨大又無底的謎團。
4
也是在那個夜晚,在樓頂?shù)穆杜_上,遠處是黑黢黢的群山,頭上是滿天閃爍的星斗,夜蟲在地里沙沙地叫,我又向啞仔說起了家里的那些往事。
那些年里,父親總會把家里養(yǎng)的雞鴨鵝送些給張金水的家人。張金水的父親,我們喊他榮叔的,因為我們兩家對門,原本關(guān)系還算好,當年榮叔外出打工,還是父親帶出去的,可是出了大哥的事情后,兩個當家人的關(guān)系就完全僵了。對于父親的贈送,開始榮叔一家人都不肯收,把雞鴨鵝退回來,是決不原諒的意思。父親堅持著又送過去,如此地幾個來回,榮叔他們收下了,撂下的話是,你再怎么折騰,這事情都沒完。那段時間,榮叔家就會接連地殺雞殺鴨,為了避嫌,我們平時出入已經(jīng)不愿意走與榮叔對門的巷子,而寧愿繞遠路走另一邊的巷子。但是肉香卻不會揀路的,它們總是順著風就遠遠飄來。那時候家里養(yǎng)的雞鴨鵝,除了送的其他基本上都賣了幫補家用,家里飯桌上長久沒有葷腥,因此當我們聞著對門飄來的肉香時,也會貪婪地咽著口水。可是,父親的心還那么狠,他讓我們關(guān)緊門窗。依然關(guān)不住,香氣還是從門縫、窗縫鉆進來,引逗著我們。父親干脆以驅(qū)蚊的名義,在屋里放了一口鍋,堆起艾草、米糠、木屑焚燒,雖然濃煙總是熏得我們連連咳嗽,卻也因此抵御了肉香。本來,按照道理來說,大哥已被判了死刑,這一命償一命,事情也就該了結(jié)了,新社會的法律不搞連坐的??墒?,榮叔先前生了兩個女兒,然后才生了張金水一個兒子,張金水死后,榮叔一家一直很想再生個兒子,只是連續(xù)地卻還是生了三個女兒。兒子才是傳后人呀,榮叔一家悲憤難解,就把怨恨都推到了我們家來。張金水的母親,我們叫她榮嬸的,那幾年里就沒閑過,總是挺著個大肚子。每當那個時候,母親也會去照顧她,一邊干自家的農(nóng)活,還一邊幫著干他們家的。母親還到了鄰村盲婆那里為她問卦,在村口那棵大樟樹下拜了樹神,就是祈求上天保佑她再生一個帶把的兒子呀??墒?,當又生了三個女兒后,榮嬸再怎么也生不上了,又把氣撒在我們身上,說都是我們家害死了他們的金水,害他們這輩子沒有兒子。她詛咒我們家還在世的兒子,也就是我和三弟,也都被雷劈死了被蛇咬死了,這樣上天才算開眼了公平了呢。那一回,母親少有地哭鬧了,她打開了門,沖了出去,與榮嬸大吵了一頓。
那些年里,雖然父親耕種得法,莊稼豐收,但是稻米價賤,即使賣去收成的一半,所賺的錢也不多,況且父親還要不時地賠些給榮叔,因此家里也難以積蓄。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占用了家里的大部分資源,三弟和四妹只能初中沒念完就先后輟學(xué)了。這是我一輩子的痛,是我一個人所背負的家庭原罪。我原本想著,等我可以賺錢了,就好好補償他們??墒牵任夜ぷ鳑]多久,母親也病倒了。原來她之前一直都在撐著,看到我終于有了工作,她才松了一口氣,卻反而就病根發(fā)作了,而且一病就臥床不起。那些年,我在外讀書,已經(jīng)很少回家,接到工作錄用通知那天我回了一趟家。那天晚上,家里殺了雞,釀了豆腐,磨了糍粑,請了姑姑、姨媽幾個親戚,父親還高興地喝起了酒,就是慶賀的意思??墒?,我并沒有領(lǐng)父親的情,匆匆地吃過飯,就驟然離席了。想起來,那簡直算是一場宣示,也是一場告別,以為自己往后都可以不再留在村里了。每當回想起這一幕,我心里都如錐扎一般銳痛,太無知了!后來,母親病了,還是四妹到鎮(zhèn)上把電話打到了學(xué)校,才把消息傳給了我。我趕回家去,母親已是病懨懨的,多年沉重的體力勞動,已經(jīng)讓她過早地衰老了。我撲到床前,抓著母親的手,她的手那么冰涼,能夠感覺到她清冷的骨頭和枯干的皮肉,我的淚水嘩嘩地直往下掉。母親卻還是輕輕地笑,說些寬慰的話。一度,我找不到話跟母親說,只能空落地相對著,要不是四妹在屋里忙進忙出,那實在太寂靜了。四妹瘦呀,衣服下仿佛都能看出骨架,我心里又一陣酸楚。
傍晚的時候,父親從地里回來。我在屋里,其實已經(jīng)聽到巷子里父親的腳步聲了,他穿著長筒水鞋發(fā)出了我熟識又驚懼的“橐橐橐”的聲音,我心里很亂,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與父親見這個面。自那回輟學(xué)他打了我,我發(fā)誓不再與他說話之后,那些年里我的確再沒有跟他吐過一個字。這甚至都內(nèi)化成了我與他相處的慣性模式,是鐵釘陷在了肉里太久都長成一團的狀態(tài)。父親進了屋,我想要躲開他,卻不想還是抬了頭,猝不及防地,與父親的目光就相遇了,只是在驚悚之間,又快速地錯了過去。父親也老了,他的眼神里滿是疲憊,身體也有了些佝僂,但其實那個時候,他還沒夠五十呀,我心里又涌上了巨大的哀痛。過了些時候,三弟也回來了。三弟輟學(xué)后,就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幫著到田地里干活。當年的孩子,也長成了一個小伙,只是,這個小伙看不出絲毫活力,他頭發(fā)蓬亂,臉色黝黑,就像是一塊蒙了多年塵灰的木頭般沉默。然而,后來在父親的心目中,三弟成了他最可信賴的兒子,因為他忠實于父親的田地、莊稼,他學(xué)習(xí)父親耕種的技術(shù),學(xué)會了操持各種農(nóng)活。他有些愚頑,但對于耕種卻似乎另有稟賦,舉凡播種、施肥、噴藥,在父親經(jīng)年累月的教導(dǎo)下,他都逐漸領(lǐng)悟,又靈活地運用。
三天后,母親去世了,我能在家里呆那么長時間,似乎就讓她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因而去得很安詳。臨走之前,母親握著我的手,那時候她自己一定已經(jīng)明白就在那天,而我竟然還以為她在好起來,因為她突然變得神色活靈,說話也順暢了。她說的是,你不要記恨你爸……我的淚水又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母親又說,他是個好人,這輩子跟了他,我也值了。我心里波濤翻滾,如今回想,要不是那樣臨別之際,內(nèi)斂隱忍一輩子的母親,不會說出那樣動情的話。那些年,母親一直活在父親的強大存在之下,只知道順從自己的丈夫,沒日沒夜地干活。但在那一刻里,我知道了她這一輩子,也是活得富足的。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在心里開始諒解了父親。
那時候,村里棄耕的風氣已經(jīng)悄悄泛起,社會巨變的洪流滾滾而來,偏于一隅的村子當然也無法置身岸上。如今往回追溯,最先的變化是在1994年。按照往常,每年春節(jié)過后,村里的男人又會潮水般退回城里了。然而,那一年,有兩戶家庭的明顯變化卻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他們不但男人外出打工,連同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也都一起外出了,整個家庭都空了,田地也棄耕了。那么讓人珍愛的土地,說不要就不要了,這讓父親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疑問。可是,村里舉家外出的家庭越來越多,棄耕的田地也越來越多,“男工女耕”的模式已經(jīng)在松散。面對著這一漸進的卻又是突如其來的變故,父親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曾經(jīng)去勸過那些外出的人家,希望他們至少有家庭成員留守下來繼續(xù)耕種,不應(yīng)該把田地完全荒棄的。然而,沒有人會為父親這一過時的觀點所改變,父親就轉(zhuǎn)而與棄耕的人家溝通,讓他們把田地暫時轉(zhuǎn)過來讓他耕種,什么時候他們想要回來重新耕種了,隨時可以歸還。于是,村里凡是棄耕的田地,父親都貪婪地要了過來,大包大攬地進行耕種。那時候,四妹也外出打工了,家里就只留下父親和三弟,棄耕的田地越來越多,兩個人根本無法全部耕種過來,大片的荒棄還是不可阻擋地出現(xiàn)了。到了后來,也就只剩下我們這一家了,我看到父親還在苦苦撐著,心里只是替他感到悲壯。
那天回到家里,飯桌上,我就迫不及待地跟父親算起了賬。按照當時的大致情況,一畝田一造產(chǎn)一千斤谷,只能賣四百元,可是一畝田的投入,化肥九十元,農(nóng)藥三十元,谷種十元,還得交公糧,還得養(yǎng)著一頭牛,各種雜七雜八的,如此一算,其實所賺寥寥無幾,要是當年收成不好,還隨時要虧本呢。把這筆賬算開來,村里種植玉米、花生、黃豆,以及家庭模式的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最樂觀的也不過是略有積余。我是有備而來的,漸漸地也就放開來談。也就是說,中國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家庭農(nóng)耕的生產(chǎn)方式,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了,現(xiàn)在早已進入了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時代,先進的淘汰落后的,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個人的選擇,終無法逃脫。那個時候,我是那么雄辯,總以為自己學(xué)了些知識,又到城里落了戶,要比父親站得高看得遠了。我又給父親算了另一筆賬,要是外出打工,以每月工資七百元的平均數(shù)來計算,就算每月取一半,至少能攢下三百元吧,一年就三千六百元了。這樣明白的事情,村里人都能看見的,你怎么就看不見了?那一回,面對我的大放厥詞,父親黑沉著臉,喘著粗氣,卻始終忍而未發(fā)。
如今回頭看,我才算是明白了,以父親的精明,他何嘗不知道這里面的賬目呢?只是他要固守的也許不是一個賬目,而是一種生活方式,父親歸來后,就一直生活在村里,這里就是他的世界??上В敃r我并沒有領(lǐng)悟到,或者說,我隱約領(lǐng)悟到了,卻不愿意為父親去承認,我內(nèi)心里曾經(jīng)有一股惡意,就是想以強力打碎父親所固守的那個世界。直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所固守的世界,也時常被一種更加強大的力量所侵擾攻伐,我才感到了對父親深深的愧疚。
5
每天早上,啞仔都起得很早,這是他跟著父親時就培養(yǎng)下的習(xí)慣,我還在睡夢里時,就聽到他打水的聲音。打水用的是手搖水泵,用了幾十年了,搖柄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響。等我起了床,灶頭里正燒著柴火,鍋里正煮著玉米粥。我順手給灶頭加了把柴,趁著這個空當,啞仔又去喂雞喂鴨。米糠加玉米粒攪拌好,填到那兩只父親做的喂食器里,打開雞籠的竹門,掀起鴨籠的圍擋,雞就會哆著翅膀,鴨子就會搖晃著身子,紛紛搶著走出屋門,在巷子里團團圍著喂食器。等它們吃飽了,雞就散落在巷子、村后空地各處,鴨子則自會走出村子,一直奔向河里。然后,等我洗漱完畢,把玉米粥、番薯、芋頭、蘿卜絲都端上了桌,兩個人就一起吃早餐。幾回了,啞仔都在偷眼看我,我明白,他是怕我吃不習(xí)慣??墒牵矣衷趺磿圆涣?xí)慣呢?這是我曾經(jīng)長年填肚的糧食,他應(yīng)該明白,人可以忘記很多東西,但是孩提時吃過的味道是怎么都無法忘記的。
這些天里,我的記憶的確在恣肆瘋長,無論是站在空地,坐在家門口的石墩,還是走在巷子里,往事都總會無端就奔涌上來,讓我出神地跟隨而去。而且,又會生出新的記憶,這樣的生長,有時候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有時候則簡直毫無規(guī)律,想起了一件事,總又會因某點的觸發(fā)牽連出另一件事,剛剛還是這一幅畫面,下一刻卻又轉(zhuǎn)到了另一幅畫面。這樣的記憶,讓我重新組織起了那段已經(jīng)過去的年少生活,那個曾經(jīng)活著的村子,我對此感到了欣喜和歡狂,因為我又恢復(fù)了記憶的能力。然而,我又深知記憶的脆弱,也許這樣的記憶只會到來一次,今后都注定無法再次重蹈,也許過了這一刻,我又會什么都記不起來了。于是,在午后的這一段時光,陽光在屋子各處留下陰影,我攤開了筆記本,只想把這一刻腦海里的所見所憶,即時記錄下來。
那一年,我輟學(xué)呆在家里,雖然不跟父親說話了,但還是得每天跟著父親去田地里勞動。也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學(xué)會了犁地。
那天早上,父親對我說,今天你學(xué)犁地吧。我心里一驚,那時候看到人們犁地,牛帶動著犁翻卷起泥土,我就渴望著有一天也能成為那個扶犁的人。然而,我在心里哼了一下,犁地而已,多簡單的事,還用得著學(xué)嗎?到了地里,父親先教我套牛軛。剛好,家里的那頭小牛也是剛長成的,父親示范時,那小牛乖乖地站著,全由父親把牛軛掛到了脖子上。輪到我了,那小牛似乎也知道我是新手,我舉著牛軛走近,它就往前跑了,我追上去,它跑得比我還快,像要和我捉迷藏。父親走來,在牛脖子上掃了幾把,到底幫我把牛軛套上了。然而,我心里并不服氣,覺得這都是小技巧而已。接著是犁地,我左手抓著牛繩子,右手握著犁把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開始了。父親站在一旁指導(dǎo),不要用力推,只要扶著犁把手,牛自會牽著犁往前去的。走回頭路時,輕拉牛繩子,不要太用力,它自己就會轉(zhuǎn)彎了。我心里煩父親的聒噪,悄悄地還是按照他的說法,一邊犁起了地??粗_了又滾落到犁鏵邊的新鮮泥土,我心里還是泛起了莫名的欣喜,原來這就是犁地了,我終于也能犁地了。然而,才走了幾轉(zhuǎn),父親離開沒多久,小牛又開始跟我較勁了,還沒到地界,它就要急急地轉(zhuǎn)彎,我只能下死勁扯著牛繩,把牛鼻子都扯得要歪了。等到以為降伏了小牛,讓它按照我的意志轉(zhuǎn)彎了,剛回了頭來,沒等我把犁鏵插到地里,它就突然加速往前奔,犁具就在地面拖著走。我心下惱了,揚起竹枝抽了它幾下,它更報復(fù)一般往前狂奔起來,一直跑到了河邊。我趕到時,牛正在吃草,我坐了一陣,咻咻地喘過氣,把牛軛解開,它吃得更歡了。那一刻我突然有所領(lǐng)悟,似乎是,剛剛成長起來的小牛,它還惦念著自己曾經(jīng)有過的野性,它還在抗拒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牛軛,它跟我較勁,不過也是跟它自己較勁。多年之后,每當回想起來,總覺得這也是我人生里重要的一課,要經(jīng)過多少的廝磨,我們才心甘情愿地順應(yīng)了套在身上的“牛軛”呀?
父親回來了,在我附近的田埂坐下,抽起了煙。我在身邊拔了幾根草,孩提時的游戲那樣左右手進行拔河。后來,父親還是開口了,說你知道種田的苦了吧?我并沒有看父親,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不跟他說話的。父親等了一會,又說,你以為去城里打工,就真的與這里脫離了嗎?這話倒是一下打在了我的心上,我不覺向父親的方向掃了一眼,父親卻看著遠處曬干的稻草,你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城里打工了嗎?我手上還是擺弄著那些草,耳朵卻不由得往父親那邊細聽,我不是不想回去,我是回不去了!我本來是請假回來的,說好了三天,可是事情太多,還是耽擱了兩天。當我回了去,位置就被別人占了,那個占我位置的人,是工廠那里的本地人,他的親戚是廠里管著我們的經(jīng)理,他向上面報告說,是我自己卷鋪蓋走人的。我心里觸動了一下,不覺又依稀記了起來,那時候父親在處理了大哥的事情后,的確是回過一趟城里的,只是匆匆又回來了。父親又抽上了一根煙,像我這樣,在廠里能夠奮斗到那個位置的,這附近幾個村子還有誰?可是,別人要把我趕走,不還是一句話而已?所以,我不愿意再回去了,我不相信耕田種地就過不了活??墒牵悻F(xiàn)在還小,你難道要重復(fù)我走過的路嗎?你不好好上學(xué),找到一份正式的工作,就是到了城里,你以為就能比我有出息了?你哥已經(jīng)不在了,現(xiàn)在家里除了你再沒有誰了,所以你要是能上學(xué),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供你,就是你弟你妹不上學(xué)我也要把足夠的錢留給你。只有你跳出了農(nóng)門,在城里扎了根,我們這個家才算是真的走出去了。說得不好聽的,要能到那個時候了,我不能實現(xiàn)的,也是你幫我實現(xiàn)了,幫我們這個家實現(xiàn)了……我看了看父親,陽光下他的側(cè)臉,那么凝重滄桑,眼角似乎還有了淚。父親是跟我掏了心了,心里陣陣地震顫??墒悄菚r候,我還年少,還是那么倔,對父親的話也沒有完全悟透,幾次動了嘴,卻還是沒能向父親說出話。
后來,我終是受不住父親一次次催趕,也是受不住耕種的勞苦,還是回去上學(xué)了。是到了多年之后,我在城里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活得算是有些人模狗樣了,才突然明白父親當初逼著我上學(xué)的決定是多么正確。我也漸漸領(lǐng)悟到,父親當初回到村里來,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在當時村子的閑言碎語里他想要就近保護我們,他害怕我們也走了歧路。
不知道什么時候,啞仔已經(jīng)站在了身旁,我驟然發(fā)現(xiàn)了他,也不覺嚇了一驚。啞仔牢牢地盯著我,或者說,是盯著我在寫字的手,盯著那張寫滿字的稿紙,眼里透露出渴求又懵懂的神色。我偷偷抹去淚痕,問他,你認得這些字?啞仔搖搖頭。我說,那你是要學(xué)寫字?啞仔就連串地點頭。這樣看來,啞仔還沒有上過學(xué)吧?不過他既然想學(xué)寫字,我也就有心教他??墒牵摻趟裁醋帜??我想起我剛上學(xué)時,最早學(xué)的是“人、口、手,上、中、下”,便先教了他“人”字。一撇一捺,就是“人”。你是人,我是人,我們都是人。我把筆給了啞仔,他握著筆,一撇、一捺,慢吞吞地,雖然有些歪斜,也是個“人”。我說,你寫對了。啞仔便拍起手來,臉上綻出了笑。
那一刻,我心里也是振奮的,這也許是了解啞仔的一個辦法,每天教他一些字,如此積累下來,等到他學(xué)會了足夠的字,我們就可以進行書面交流了。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他也會向我袒露他內(nèi)心中隱藏的那些秘密,告訴我他所來的地方吧。
6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城里謀了一份中學(xué)教師的工作,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再經(jīng)過十來年的奮斗,房子按揭了,車也買到了。戶口早在考上師范大學(xué)時就轉(zhuǎn)了“非農(nóng)”,之后就隨工作從師范大學(xué)轉(zhuǎn)回了所任教的中學(xué),到后來住址一欄終于就不再掛靠學(xué)校,而改為房子所在的街區(qū)。如此,在身份上我就徹底離開村子了。
那的確是我人生里愜意的一段,我知道在村里人那里,雖然對讀書人一直有些看法,但具體落實到一份教師的工作,則又是讓大伙羨慕的,它看起來體面、穩(wěn)定、旱澇保收,不用沾泥巴,不用靠天吃飯,真真是個“鐵飯碗”。后來有一段時間,我也做過一個簡單的調(diào)查,就是村里的人們在城里都做些什么工作。或者說,根本不需要刻意地調(diào)查,這些年,雖然我離開了村子,但并沒有就斬斷與村子的聯(lián)系。父親還在村里住,我還是得回村里探訪;誰家結(jié)婚了生孩子了,村里人請喝喜酒的電話都可能打到我這里;每年清明節(jié),村里也會進行集體拜祭,所有外出的男人都會回去。就好像是,暗地里還是有千萬根看不見的絲線,把我與村子連在一起,各種有關(guān)于村里人們的信息還是會零零星星地傳來??偟膩砜?,搬離了村子的人們,在這個城市里還是以打工居多,進工廠做制鞋工、在工地做建筑工、在醫(yī)院做清潔工、在酒店當服務(wù)員、在服裝店當銷售員、在商業(yè)城當保安,也有幾個學(xué)了技術(shù)的,比如安裝電梯、維修空調(diào)、制作點心,更好的,有一個做起了夜宵檔,有一個開了家印染小作坊,算是做起了小老板。每當走到他們中間,我始終還是有些隔膜的感覺,看起來我們似乎不是同一類人,很多時候我甚至慶幸,我可以不用從事他們那樣的工作。然而,來自于同一個村子,又讓我始終對他們抱有情感上的貼近,這是已經(jīng)滲入了我記憶里的,這輩子都無法割裂的,比如三弟、四妹,就還是這里面的一分子。因此,如同關(guān)注著我自己一樣,我始終關(guān)注著他們的命運,突然地在電視、報紙、網(wǎng)絡(luò),或者是身邊人們的聊天中聽到有關(guān)于他們的事情,我都會條件反射般猛扎一下。有好多回,當我看到工廠里走出來的打工者、工地上戴著安全帽的建筑工人時,我都會生出一種恍惚的感覺,似乎是突然看見了父親,因為當年他也曾經(jīng)在這個群體里的。于是我漸漸明白,我與他們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不同,我的根脈還在他們這里,我也像他們一樣每天經(jīng)受著迷失和恐懼,我與他們是同一類人。
而在另一個方向上,給我?guī)砀笳鸷车氖嵌r輝。我跟丁時輝是大學(xué)同學(xué),也是書友,我們的相識就是因為書。那時候,我來到學(xué)校圖書館,站在堆滿書的巷道,整個人被書本所包圍,感覺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我一頭扎了進去,每天都進出圖書館,借書、讀書、還書。當時,學(xué)校圖書館的借閱手續(xù)還是手工填寫,歸還時需要在圖書所附的表格上簽名確認。這樣借閱的圖書多了,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叫“丁時輝”的名字,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跟我同借的書上,這讓我期待起來。直到后來,有一回我們終于在圖書館里相遇了,原來,那些天里丁時輝也一直在尋找著我。交談中還得知,丁時輝也是來自農(nóng)村,我們的許多看法,竟也都相似。那樣的相遇讓人感覺就像是冥冥中的安排,我們剛認識就好像已經(jīng)認識了一輩子。從那之后,我們經(jīng)常相約去圖書館。畢業(yè)以后,我們分別應(yīng)聘到了不同的學(xué)校,但是在周末,我們還常常來往。
那天見面,丁時輝跟我說了一件事,說他有一個朋友準備開一家網(wǎng)吧,他打算參股。丁時輝說,眼下這網(wǎng)吧都賺得要發(fā)瘋的,相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在限入了,要搞一張牌照,你知道有多難嗎?不過我那個朋友有辦法,他認識這方面的人。這是一個機會呀,參股之后,平時也不需要管什么,年底就可以分紅的。當然,這是理想的狀況,要說做生意還是會有風險,丁時輝的語氣又變得有些憂慮,比如那個牌照,據(jù)我了解只是臨時的,屬于當?shù)夭块T自己所開,要是那個朋友認識的人換崗了,一旦真查起來,就會有麻煩的……我知道,丁時輝已經(jīng)確定要做這件事了,他說這些,不過是跟我袒露他的心跡。當時,我和順意結(jié)婚五六年了,兩個人是有了些積蓄,可那是積攢著將來要買房子的,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某一天我也會參股開一家網(wǎng)吧。當時丁時輝的情況,也跟我差不多,可是他的想法,是要拼一拼的。事后我想起,總覺得那是我和丁時輝之間人生的分水嶺,他朝著我未知的遠處漸漸走遠,而我卻一直固守般留在了原地。合伙開網(wǎng)吧只是丁時輝做生意的開頭,幾年后,他分紅賺了錢,又與其他人合伙開了酒吧、健身房,后來,他還自己獨資開了超市、汽車維修店。還在他的酒吧剛剛有起色的時候,丁時輝就說了他的新想法,他說要辭掉學(xué)校的工作。就像過去一樣,我知道他跟我說這事,是找個地方說說心里話而已,但其實他已經(jīng)決定了。不過,這畢竟是一個很大的決定,那時候他在學(xué)校里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在外面又能做個隱形的小老板,進退自如攻守兼?zhèn)?,是很穩(wěn)固的局面呀。丁時輝咬咬牙,眼神的猶豫里,還是閃過了一絲決絕,他說,我就是不想給自己留下退路,我希望在這座城市里,能夠找到真正屬于我的一席之地。我看著這個多年的朋友,似乎已經(jīng)不再認識了,難道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不就已經(jīng)占有一席之地了嗎?也許,這終究是我跟丁時輝之間的不同,他對這座城市是進攻的,他一直渴望戰(zhàn)勝它,而我呢,對所處的這座城市是防守的,只想與它穩(wěn)妥相處。
就是在那段時間里,丁時輝把我?guī)нM了他的那個圈子。組成那個圈子的人,有一些是常來往的,但也有匆匆來去的面孔,有些我知道他們的具體職業(yè),比如開酒店、做茶莊、賣二手車,還有一些是公務(wù)員、記者、老師、銀行職員,但總有些人的職業(yè)是我無法弄清楚的。聚會隔三岔五就會有一次,人數(shù)并不固定,每回少則七八人,多則幾十人。這里對于我,是一個陌生的世界,也是一個新奇的世界,或者說還是一扇窗戶吧,讓我得以向內(nèi)窺看了這座城市。正是在這個圈子里的所見所聞,我才切實地明白我們真是處在商業(yè)社會中了。人們在這里交換各種信息,尋找各種合作的機會,哪里有合適的鋪面可以出租,誰剛好是做石材批發(fā)的生意,或者是房地產(chǎn)政策的內(nèi)幕爆料,某段市政工程競標的傳聞,這些可都是我過去從沒有見過聽過的。在這里,推杯換盞之間,剛見面就可以成為熟人,隨時都會因為某句話就擦出商機的火花,空氣里彌漫的都是冒險的氣息。我感到內(nèi)心里發(fā)生了一場地震,巨大的沖擊讓我頭暈?zāi)垦#兄迈r的迷醉,也有著深深的不適應(yīng)。這些年所讀的書,似乎都是白讀的,甚至過去的三十多年,我都是白活了。那天晚上,在酒吧的角落里,我就跟丁時輝提出,我也想在他這里參股。丁時輝拍拍我的肩膀,輕輕一笑,說好吧,我們談?wù)劇?/p>
換了個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丁時輝說,你真的想跟我合伙嗎?我點點頭,丁時輝嘆口氣,可是,我是不愿意跟你合伙的。我猛地打了個愣,和丁時輝相距的空間頃刻化成了霧。丁時輝又說,因為是我跟你,所以只想說真話,如果我們合伙了,那最終肯定要吵架的。我心里有些氣,直直地說,這都還沒開始,你就知道要吵架了?丁時輝說,要是做生意,你不會是我最好的合伙人。我說,我知道我是不懂做生意,可是那不有你嗎?就像當初你和你的朋友合伙開網(wǎng)吧,我在你這里就只是參股,別的你做主就行了。丁時輝一笑,你真以為,合伙就那么簡單嗎?……我看著丁時輝,真希望能夠看穿了他。丁時輝繼續(xù)說下去,做生意,是要盈利的,但也隨時會有利益的沖突;要合伙,就得講合作,但有時候還可能需要妥協(xié)。這里面涉及合伙人之間的方方面面,比如能力上的互補,又比如,性格上的契合。我冷笑一聲,你終于說到點子上了,你是說我性格有問題?丁時輝也有些急了,如果你是這樣的人,我們能做這么多年的朋友嗎?我是想跟你說說心里話,不錯,要是我們一起做生意,肯定合不來,因為你會患得患失。但是,這又是因為,你的能力、性情都不在做生意這里,而在做學(xué)問上??墒沁@些年來,你怎么還一直在猶豫、彷徨,白白浪費了那么多的時間,耗費了自己半生的精力?我看著你這樣,心里也難受呀,我在做學(xué)問上是徹底荒廢了,現(xiàn)在只有你才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我知道,丁時輝說的是實話,心里倒平靜了,說那你為什么要帶我走進你的圈子,勾起我這方面的欲望?丁時輝說,你的欲望,它本來就存在,我只是讓你看清楚了它。也許,你不只是看到了這些,你還看到了刀光劍影,看到了爾虞我詐,只是你又忽略了它們。因為,你真正想要的,只是改變,只是想要逃離一種什么的感覺……聽到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急流般沖下來。丁時輝的話還在繼續(xù),不過,要是你真想嘗試,我們就合伙吧,你愿意出多少都可以……我嗚嗚地哭了起來,打斷了他。我明白,能夠遇上丁時輝,真是我的幸運。我緩了下來,那一刻,我只想把藏在心里的話全都向他傾倒出來。
我說,是的,這些年,我一直想要逃離。當我年少的時候,我想著逃離那個村子。后來,我離開了那里,在城里住了下來,有了工作,有了房子,但我還是覺得惶恐。我走在這座城市,總覺得它是一座巨大的迷宮,我無論怎么走都無法走到它的最里面??吹礁畸愄没实木频辏乙廊挥兄蛔杂X的卑微感,走進政府機關(guān)去辦事,我心里總還是無盡地忐忑。原來,我還是沒有逃離我想要逃離的那種東西,我離開了村子,但是村子卻變成了無形,它內(nèi)化在了我的身體里,成了我的一部分。有時候,我討厭自己的出身,討厭那個原生家庭給我施加的影響,恨不得像擦去粉筆字一樣,把那些存在都一筆勾銷??墒?,無法抹去,那些年少生活的印記,那些反復(fù)撕咬的思考,已經(jīng)沉淀為我生命的底色。有時候,我又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可恥,就是同在農(nóng)村里走出來,你就比我要進取,這的確又是我個人性格上的問題。也許,像你說的,我應(yīng)該看清楚自己,做一個讀書人應(yīng)該做的事情。這些年,農(nóng)村如抽血一般供養(yǎng)著城市,如今,農(nóng)村人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挾裹著,都紛紛搬遷涌入了城市。然而,在社會巨變的夾縫里,這一代也注定是掙扎的,他們丟棄了自己的土地,背負著高昂的房貸,依然從事著這個城市里的各種臟活累活。他們有著迷蒙的剝削感,卻不明了剝削的存在,他們有時候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淹沒在城市的機器噪音里,他們可能也是失聲的一群人。是那個村子那個家庭供養(yǎng)了我,我不應(yīng)該放任般迷茫下去,我應(yīng)該重新拿起手中的筆,為我所在的這個階層,發(fā)出屬于我們的聲音……
7
如今,這間普通的屋子,叫“農(nóng)耕記憶館”。
那是多日后,我在教啞仔認字時起的名字。這已經(jīng)成為我們每天的功課了,啞仔認識的字也漸漸增多。只是,這對于他來說,卻要比普通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因為他只能看,卻無法讀出來。我也曾看他做過艱難的嘗試,那些讀音仿佛已在他的身體里孕育成形,經(jīng)過起伏的腹腔,到達脖子上顫抖的筋肉、跳動的喉結(jié),眼看著就要從張開的喉嚨里沖出,卻在最后的一瞬間,扭結(jié)成“呀呀呀”的單調(diào)喊叫。而且,當他逐漸積累了一些字,再學(xué)新的字時,前面剛學(xué)的又忘記了,或者是前后混淆了。有時候,見學(xué)得不順利,他又不免急躁,稿紙都戳爛過幾回。
那天,我想到了一個新的教學(xué)辦法,把屋子里的農(nóng)具都一一貼上名稱,這樣在教啞仔認識農(nóng)具的同時也就可以認字了。比如,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這個叫“推撥”,由一根圓木柄和一塊長形木板連接組成,主要用于晾曬時攤開稻谷,或收起來時推成一堆。這個叫“谷耙”,由一根木柄和一個木耙組成,主要用于中途翻曬。這是“竹笊”,用細小的竹枝捆扎而成,主要用于清掃。啞仔看著我,若有所思,似乎是要努力想起什么,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我繼續(xù)說,推撥、谷耙、竹笊這幾樣農(nóng)具,經(jīng)常會成組出現(xiàn)在曬谷場。收割回來的稻谷、玉米、花生、黃豆,都要挑到曬谷場鋪開曬干。那時候,一發(fā)現(xiàn)天色黑下來了,人們就會從田地里跑回來,從屋子里沖出來,大人喊小孩,哥哥喊弟弟,就跟打仗一樣,整個曬谷場上一片忙亂。有時候,雨來得特別急,要是收不及,稻谷玉米就會淋濕了。于是,丈夫罵妻子,父母罵兒女,什么惡毒的話都敢出口。糧食才是命根子呀,要是碰巧還遇上連續(xù)的陰雨天,稻谷、玉米發(fā)芽了,那一年也就要吃西北風去了。所以,農(nóng)耕受制于天氣,農(nóng)民得按照季節(jié)和時令安排耕作,他們對于天地自然,是既敬又畏啊。啞仔聽著,有些黯然神傷,似乎我所說的這些,也曾經(jīng)是屬于他的記憶,它們埋藏在了啞仔的心底,如今是重新喚醒了它們。然而,這樣喚醒之后的記憶,似乎又觸到了啞仔的某些傷痛,遭遇了更大的記憶黑洞。就是在那一刻,我頭腦里突然蹦出了“農(nóng)耕記憶”這幾個字,好像是毫無來由的,卻又是直抒胸臆的。這間屋子,飽含了父親對于農(nóng)耕的深情,也承載了我對于農(nóng)耕的記憶,它是曾經(jīng)有過的那個農(nóng)耕時代的縮影,我要把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記錄下來,作為一個時代的見證。就像每件農(nóng)具都有一個名字,我也應(yīng)該給父親的這間屋子起一個名字。那么,該叫什么呢?對,就叫“農(nóng)耕記憶館”。我當即又把這五個字寫了下來,就貼在門口,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了啞仔。
也就是在這天,我又跟啞仔說起了家里后來發(fā)生的事情。
到了2000年以后,父親回過頭來看,一直跟在身邊的三弟,竟還沒有娶媳婦。那時候鄉(xiāng)里還有媒婆,也許是最后一個媒婆了,人稱七嬸的,已近六十歲,父親便托她為三弟物色對象。一個月后,七嬸上家來,那一回介紹的女子,叫小玲。小玲二十三歲,長年在村里耕種,吃苦耐勞,手勤腳快,是耕種的好手??葱×幔粣壅f話,但長得還算壯實,父親很喜歡。幾個月后,小玲就嫁到了家里來。小玲的確是個勤快的媳婦,婚后第二天她就跟著下地干活了。只是,三弟還是沉默,每天埋頭干活,跟小玲之間,似乎就沒見他們說過話。父親也沒計較,以為日子過下來,他們生了孩子,也就扎根了。悄悄里,父親的計劃,是三弟他們生兒育女,家里的耕種就后繼有人了。然而,三個多月后的一天,事情卻起了變故,小玲突然離家出走了,也沒回娘家,只不知去了哪里,從此都沒有再出現(xiàn)。其實回頭細想,那三個多月里,小玲就已經(jīng)有過幾回要離家的跡象,也是三弟太沉默了。三弟的第一樁婚姻失敗了,給了父親不小的打擊,但是三弟呢,卻似乎不起波瀾,還是那副不驚不慌的樣子,照例每天到田地里干活。父親發(fā)過些脾氣,并不起作用,只得再次運作,為三弟物色新的對象。
一年之后,三弟迎來了他的第二樁婚姻,新媳婦叫阿梅。阿梅比三弟大了五歲,很小的時候就外出打工,后來因為家庭變故回了家。父親看阿梅,是個寬厚、有主見的女子,尤其跟小玲不同的是會說話。結(jié)婚后,阿梅留在家里,和三弟一起跟著父親去耕種。阿梅自小就外出,耕種并不擅長,少不了父親的引導(dǎo),但阿梅原本是農(nóng)村的,也用心去學(xué),父親很欣慰。那也許是三弟特別開心的一段日子,有了阿梅的相伴,他不那么陰郁了,偶爾會笑。但半年之后,還是出了變故,一次從田地里勞動回來后,阿梅突然發(fā)了瘋,她披頭散發(fā),嘻哈怪笑,在廳里就要脫光身上的衣服。也曾請醫(yī)生來看過,但始終不見好轉(zhuǎn)。如此鬧騰了一個多月后,在一個黃昏,阿梅出門去了。三弟跟在后面,直看著阿梅在公路上消失了,他一個人在路邊抱頭痛哭。后來,就有傳聞?wù)f,阿梅其實是裝瘋的,有人就在城里看見了她,她是想回去打工呢。這一回,三弟受了重大打擊,從此變得更加沉默了。
如此又過了幾年,看著棄耕的田地越來越多,村子越來越空落,三弟也日漸消瘦,父親痛定思痛,想讓三弟也離開村子,去城里打工。三弟呢,近三十歲了,還從沒到過城里,因此他不愿意去。父親狠了心,又拿木棍追打他,就是要把他趕出家門。后來,三弟到底經(jīng)不住,還是離開了村子?;叵肫饋?,父親也許是看明白了,他知道這田地遲早是要荒棄的,這一家人再怎么耕種,都不可能維持,這是一種大的潮流,光憑他一個人是無法阻擋的。他也許還醒悟到,三弟走到了那一步,他也有很大的責任。后來,三弟在城里打工,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三弟媳,三弟媳也才二十多歲,可卻是個離過婚的,父親雖然有些不悅,但已經(jīng)沒有再去干預(yù)了。不過,到底三弟還是有了自己的家庭,他和三弟媳都屬于那種在生產(chǎn)線上悶頭干活的人,平時生活又省吃儉用,時間久了也積攢下一些錢。后來,我拿出了部分積蓄,資助他們按揭了一套房子,看著他們穩(wěn)定了下來,我的心才多少安了些。
再說四妹,她的婚姻也不順利。四妹初中輟學(xué)后,就到城里打工了,認識了后來的四妹夫。四妹夫家在北方,距離我們這邊比較遠。那回,已經(jīng)是晚上了,四妹帶著幾個男人突然回到家里,其中就有四妹夫。但當時,父親一直摸不清四妹和那些人的關(guān)系,也不太清楚四妹回家來的主題。他們買了許多吃的喝的,在家里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又匆匆離開了?;氐匠抢?,四妹才打回來電話,向父親征詢意見,問他對她的男朋友,也就是那個穿棕色風衣的男人的印象。這就等于已成事實,先斬后奏了,父親很不高興。尤其是,當聽到四妹夫家那么遠時,他更不樂意了。第二回,當四妹單獨帶著四妹夫回來,正式地見家長時,父親始終黑著臉,以至于四妹夫在吃飯時,手一直是發(fā)抖的。當四妹結(jié)婚時,父親又拒絕了四妹在村里擺一頓喜酒的請求。我的那個四妹夫,婚后就再沒有來過我們家。有了兩個孩子后,他突然迷上了賭博,過著浪蕩的生活。只苦了四妹一人,拉扯著孩子,我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給她寄一點錢罷了。
從那之后,那幾年里,村里就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了。長期的獨居生活,使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煙也抽得越來越厲害。時常地,他會走向田里,背著雙手,踽踽獨行,走累了,就在田間地頭坐下。我心里憐惜他,也試探著跟他說,讓他搬到城里來。多說了幾句,他就惱怒了,向我咄咄逼問著,農(nóng)村有什么不好?開門就見到山見到河流有什么不好?自己種的莊稼自己收自己吃有什么不好?這些問題我無法回答,從那之后也就不敢再提了。
對于父親來說,最高興的莫過于與榮叔的和解。榮叔的大女兒已在廣州嫁了人,二女兒開了家飲食店,在城里買了房子,因此把榮叔一家接了去,三個小女兒也都一起到了城里念書。那天,榮叔回村里辦事,晚上就提了兩瓶酒進了家來。過去那些年,雖然兩家是對門,可是榮叔從未進過我們的家。那天晚上,父親和榮叔對飲,漸漸就喝得有些多了。榮叔也已經(jīng)頭發(fā)半白,與父親相對,回望往事,兩個人都不禁唏噓。
榮叔舉杯,嘆息說,過去的事,讓你承受太多了。
父親擺著手,你也不容易,不容易呀。
兩個人又一飲而盡,相互抱著頭,竟都失聲痛哭起來。
那天之后,父親就病倒了,發(fā)著高燒。父親讓我去割些野芋頭,回來熬成湯水洗澡。這是小的時候,當我們發(fā)燒時家里常用的土方。我去了河邊,果然發(fā)現(xiàn)了那棵野芋頭,這么多年了,當我遺忘了它,它卻還是一直在原地生長。我把熬成的湯水提到洗澡間,父親自個進去洗澡。突然,他在里面驚叫一聲,似乎是跌倒了。我在門外,問他要不要緊。他鼓搗了好一陣,還是沒能站起來。我只好推開了門,看見父親就跌坐在澡盆邊,那張原本該他坐的矮凳子翻倒在地。我也看見了父親的身體,眼睛里猛地刺了一下,他的身體那么瘦,皮膚皺成了干枯的橘子皮。父親不覺雙手抱了一下自己,低聲罵一句,還不過來幫忙?我醒過來,趕緊過去,雙手在后面抱著他的腰,扶他坐到矮凳上。當我的手接觸到父親的身體時,一股電流從心底流過,隨即父親也一陣哆嗦起來。我是父親的種子,我的身體來自于父母,可是長大之后,有多少年了,我再沒有像孩童時那樣拉過父親的手,父親也再沒有撫摸過我的頭。水還有些燙,蒸汽繚繞著,把我們包圍了,這讓我平靜了些。父親最初的那些羞恥也退去了,似乎又重新變成了一個孩子,對于自己身體的展示變得坦然。我擰了熱毛巾給父親擦身,認真地擦過他的脖頸、他的腰身、他的手腳。這樣地擦過幾遍,躲在父親的身后,我的眼淚,還是忍不住地嘩嘩嘩流了下來。
后來再發(fā)生的事,就是啞仔出現(xiàn)了,父親終于又有了個長久的伴。那時候起,父親好像也嫌我煩了,他讓我沒事就不要再往村里跑。我好像是明白的,父親寧愿和啞仔相處,也不愿我回去打擾他。父親臨走前,一直在忙著兩件事,除了收集整理農(nóng)具外,就是籌劃著把村里的田地集體外租。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一個老板來看過了,他想承包田地種香瓜。于是,留在村里的父親,就成了那個居中聯(lián)絡(luò)的人,他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地往城里打電話,希望能夠統(tǒng)一大家的意見。他那么想促成這件事,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年輕的時候,渾身充滿了活力??上?,直到父親去世,村里人對于租金各方面的意見還是無法統(tǒng)一,田地集體外租的事情,終至擱淺了。
8
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我也該回城里了。
臨回城里前,我去拜祭了父母。按照父親生前的遺愿,我們把他和母親合葬在了一起。對于母親來說,生前未得父親的寵愛,人世之后卻能與父親長相廝守,也是她所得的安慰吧。人與人之間,真的很難預(yù)料,就算是父子、夫妻這樣核心的關(guān)系,也未必能夠修成正果?;蛘哒f,反而是這樣的關(guān)系,牽扯到血緣、契約的因素,更容易形成既愛又恨,既相互依附又相互折磨的關(guān)系。這也就是我與父親之間必須承受的吧,自父親去世后,我突然間感到有什么空落落的,這些天里,我不停地記錄,已經(jīng)記了厚厚的五個筆記本。我有了一個計劃,寫一本關(guān)于農(nóng)耕研究的書,我會從農(nóng)具的現(xiàn)存講起,回溯農(nóng)具的起源和發(fā)展,然后從農(nóng)具的發(fā)展擴展到農(nóng)耕文明的發(fā)展,以一個村莊、廣東省北部這個地區(qū)的農(nóng)耕文明為標本,它曾經(jīng)有過的過去,近幾十年的鼎盛,未來的可能性,進而寫出整個民族農(nóng)耕文明的發(fā)展歷史。當然,我也會寫到房屋、肥料、家禽家畜、農(nóng)作物等這些物質(zhì)存在,還會寫到農(nóng)諺、農(nóng)時、飲食、喪葬嫁娶等風俗文化,以及孩童的游戲、與天地自然相處的哲學(xué),也都會涉及包含。我要寫出農(nóng)耕之殤,也寫出農(nóng)耕之美,就是現(xiàn)在,雖然商業(yè)已經(jīng)高度發(fā)達,但是農(nóng)耕也并沒有過時。農(nóng)耕伴隨著人類文明的起源、發(fā)展,可能已經(jīng)存在了七千多年,如今依然還用各種方式供養(yǎng)著我們?nèi)祟悾哂蓄B強的生命力。也許,農(nóng)耕文明中也有腐朽、丑陋、落后的內(nèi)容,那種家庭作坊式的農(nóng)耕也會逐漸消遁,但是未來農(nóng)耕的發(fā)展還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鉤沉農(nóng)耕文明,是對我們?nèi)祟愃鶃碇返淖鹬?,它警示我們商業(yè)文明不是唯一的存在,農(nóng)耕文明也可能是商業(yè)文明的一種修正、融合。我希望能以這本書,重新面對內(nèi)心、面對父親!
那天早上,這個暑假里最后一回教啞仔認字,當我看到那些貼在農(nóng)具上的標簽時,心里驀地閃過一個想法,也許,啞仔也應(yīng)該有他的名字??墒牵瑧?yīng)該給他起個什么名字呢?我努力想著,手上不經(jīng)意地,卻寫下了“張百遷”三個字。我反復(fù)念給啞仔聽,啞仔臨摹著寫了十幾遍,稿紙上便都是“張百遷”。我突然間明白,這就是啞仔的名字了。也許,他曾經(jīng)有過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忘記了,這個新的名字,將歸屬于他。不過,我并沒有告訴啞仔,這個名字,是我父親的名字。我是希望借由啞仔,讓父親的名字復(fù)活,那么,當啞仔守著這個村子,守著農(nóng)耕記憶館的時候,也一如父親還守在了這里。我叮囑這個獲得新名字的張百遷,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要多練習(xí)寫字,如果有什么想起來要對我說了,就記在本子上,能記多少就記多少,下回我再回來,就可以看到了。我把剩下的那個空白的筆記本,送給了張百遷,他雙手接過,兩行清淚,就在他的臉上長長地掛了下來。
回到城里后,我才知道丁時輝被他的表弟砍傷了,還住在醫(yī)院里。我趕到時,丁時輝左肩膀上纏著繃帶,側(cè)身蜷曲著腰,正呼呼睡著大覺。病房里藥水的氣味彌散,另一張病床上的病人剛?cè)胱?,家屬進進出出。窗外陽光斜照進來,映照出半空中飄游的浮塵。我在床邊坐下,看著丁時輝那一張臉,絡(luò)腮上嘴唇邊滿是胡茬,眼角板著黃色的痂塊?;叵脒€在大學(xué)時剛認識的那張臉,已經(jīng)模糊得不見蹤影。猛地,我見他身體顫抖一下,臉上閃過一絲痙攣,以為他會醒了,然而很快,他就恢復(fù)了原樣,繼續(xù)地睡去。
直到夕陽收走,燈光亮起,他終于醒了。我責怪他有事也不告訴我,他讓我拿衣服幫他穿上,說幾天沒有睡過這么好的覺了,真是舒服透了。我說,我聽到些說法了,你表弟那里是怎么回事?真的是你騙他的錢了嗎?他淡然一笑,你覺得呢?我瞪他一眼,就是因為我不相信我才問你?他徑直往外走,我餓了,能不能先吃飯?
他的胃口特別好,左手的袖子空吊著,半側(cè)著身子,右手卻忙個不停,大塊吃肉,大口喝湯。等到桌上杯盤狼藉,他滿足般仰靠在椅背上。
他說了起來,事情大概是這樣的:當初,丁時輝想與朋友合伙開網(wǎng)吧時,其實手上并沒有多少錢,于是便游說家人、親戚、同鄉(xiāng),說他有這么一個項目,只要投錢進去了,就能雞生蛋蛋生雞。最后,人們被丁時輝說動了,他們那個地方本來是個窮山溝,但大家把家里搜干刮凈,還是給丁時輝籌夠了款。那回丁時輝也沒讓大伙失望,賺了錢分了紅。之后這十幾年來,他們還多次采取這種籌款方式,大家的生活逐漸改善,丁時輝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這個時候,丁時輝認識的一個洪老板,要入手一塊地皮開發(fā)建房子,但手上的資金不夠,問丁時輝有沒有興趣。房地產(chǎn)正瘋著呢,丁時輝又從大家那里籌了一筆錢,自己也賣了手上的幾套房子,還把超市、汽車維修店也抵押給銀行貸了款,就是想拼一次大的。但地皮到手后,丁時輝才發(fā)現(xiàn)洪老板根本不想建房子,他只想捂在手里,坐等炒地升值再轉(zhuǎn)手。丁時輝雖然擼盡了力,但在洪老板的雄厚資本面前就是一只小毛蟲,決策時屁話說不上。這樣壓了兩年多,丁時輝在銀行的貸款早已到期了,銀行要把他抵押的超市、汽車維修店拍賣。那可是丁時輝的心頭肉,他四處去借錢,碰破了頭也沒借上。偏偏這個時候,政府查出那塊地在轉(zhuǎn)讓過程中涉嫌違法,洪老板也被控制起來了。丁時輝的家人、親戚、同鄉(xiāng)就來向他要錢,丁時輝躲不過,只好把健身房的股份轉(zhuǎn)讓出去了,先給了大家一部分,承諾余下的過些時候再還。丁時輝的一個姑父,這時候剛好做了個大手術(shù),急需用錢,表弟來找丁時輝,說他是懂法律的,丁時輝這叫非法集資,要么把錢都退了,要么法庭上見,兩個人就吵了起來,最后他表弟還動手了……
我聽著,早已驚呆了,這些事情丁時輝可一點都沒有給我透露過。原來這些年丁時輝的風光背后,還是有一大群的家人親戚在支撐著。我說,那你現(xiàn)在怎么辦?他說,能怎么辦?實在不行,把僅剩的酒吧也轉(zhuǎn)讓了,把現(xiàn)在的房子也賣了。我說,賣了房子,你住哪里?他哈哈一笑,還可以租房子嘛,當初不就是這樣過來的?我說,也許你一開頭就不該把錢都投進去,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慎重些。丁時輝冷笑一聲,做生意就得冒險,風險越高回報才能越高,你不淌淌這水怎么知道是清是濁?我說,要是你的親戚真告你非法集資呢?丁時輝拍一下桌子,惡狠狠地,當初賺了錢,怎么就不說我非法了?現(xiàn)在看我倒霉了,一個個餓狼一般,原來連親戚朋友都是靠不住的,想想真是心涼呀。也好,他們要來告就告吧,我要能進去了,倒是一了百了。我從沒有看丁時輝這么悲觀過,心里又替他難受,苦苦經(jīng)營十幾年,一夜之間就可能一無所有,擱誰都難以接受呀。我說,當初,你就不應(yīng)該把學(xué)校的工作完全丟了。他瞥我一眼,現(xiàn)在說這個有什么用?猛喝一口茶,嘆口氣,才又說,也許我的人生里,注定了要有這么一劫,當初我一直不讓你合伙,也是因為我常常有失敗的恐懼。難道這城市里,就真的沒有我的一席之地了嗎?我記了起來,丁時輝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話,可是他所謂的“一席之地”,到底是什么呢?丁時輝說,其實,這些年,我也一直在逃離,就像你一樣,我們兩個人,其實還是相似。在學(xué)校里守著一份工作,對于我來說,不過還是跟我父親一樣,跟我的那些親戚一樣,跟村子里的人們一樣,守著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而已,區(qū)別只是他們的田地在村里,我的田地在城里??墒?,我想要比他們走得更遠,我要擺脫他們施加在我身上的影響,我不只是想賺到錢過上富裕的生活,我還要建立屬于我自己的領(lǐng)地,成為掌握資源制定規(guī)則的那一類人,在這座城市里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滾滾的淚水,從丁時輝的眼眶里溢出。我心里,一陣巨大的震動,這些年我也從沒有想過,丁時輝的內(nèi)心里埋藏著那么巨大的一盤計劃。
我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順意還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把燈調(diào)亮,坐到她身邊,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們現(xiàn)在有多少錢?順意轉(zhuǎn)過來,瞅著我,她眼里有淚痕,我才發(fā)現(xiàn)電視里正播的是一出韓劇。順意喊起來,你一個暑假不著家,回來就問我要錢?有明學(xué)習(xí)的事情,你過問了嗎?我訕笑著,不是給他請了老師,這個暑假讓他去補習(xí)了嗎?順意搖著頭,老師是請了,可是他學(xué)得怎么樣呢?我說,我真急著用錢,丁時輝出事了,我得幫幫他。順意哼一聲,你愛幫誰我管不著,可是你別打我的主意。我說,怎么是打你的主意呢?那些錢我應(yīng)該也有一份的,我可是把工資卡都交給你了。順意幾乎要跳起來,就你那份工資?你住在這里,不用交房貸嗎?你每天吃家里的用家里的,不用交伙食費嗎?你穿的衣服你買的書,哪樣不是從我這里出的?還有你幫補你三弟、四妹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順意摔了抱枕,得了,從今往后我都不管了,在抽屜里都拿走吧。滾開去,別煩我看電視!
我進了房間,翻箱倒柜找著。我又欠了這個家庭的債,但現(xiàn)在我滿心想的只是盡力幫助丁時輝,因為丁時輝也是我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是對方的互文。原本,從村里回來的路上,我還想著跟他說說我這個暑假的收獲,比如我在村里起名的農(nóng)耕記憶館,比如我筆記本里記得滿滿的那些文字,比如我想要寫一本關(guān)于農(nóng)耕文明的書。如今,也不知道要到何時才有機會說了。
責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