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釣
在釣魚的圈子里,老賈不是名人,很少有人知道他這一號人的存在,但是我認為老賈是個人物。
我第一次聽到他的消息是1998年全國發(fā)洪水時,有個漁友向我打聽:“你們單位有個退休的老賈你認識不?我的天呀,這個人太猛了!”
接著,他給我講述了他和老賈的一次意外邂逅。一次出釣,他和幾位漁友把釣位選在了與老賈相鄰的位置,他們幾個人都是小打小鬧準備玩一兩天就撤的主,可反觀老賈的營地狀況,一看就是常年駐守在此的人。本來大家各玩各的也沒有太多交集,可當天晚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暴雨讓他們徹底見識了老賈這號人物。
大雨傾盆而下,天空中電閃雷鳴狂風怒吼。連續(xù)多日的降雨早已經(jīng)使水庫后面的山體如吸飽了水的海綿一般,在這場大雨的暴擊下,山坡上的雨水立刻匯成多股水流,挾裹著泥沙、枯枝、敗葉滾滾而下,營地面臨著嚴重的威脅。哥兒幾個頓時感到絕望,正在這時,一絲微弱的手電光穿透雨幕,只見赤條條的老賈嘴里叼著手電,在一道道閃電的逼迫下掄動鐵鍬奮力挖掘。在長達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老賈硬是頂著大雨沉雷,一個人憑著一把鐵鍬挖出了數(shù)條排水渠,讓身為后生晚輩的哥兒幾個汗顏不已。那年老賈七十歲。
我和老賈的第一次接觸是幾年后。因為有同事兼漁友與老賈同住在一個家屬區(qū),這個同事就帶著我到老賈的營地釣魚。老賈在那座水庫買了年票,投奔老賈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保證伙食好釣魚。到老賈所在的水庫釣魚,我們只要帶足原材料就可以了,原材料主要以耐存儲為主,比如花生米、土豆、茄子、方便面等等。老賈的釣魚位置好,容易中魚。
我見到老賈,才知道啥叫真正的山東大漢(老賈是山東人)。老賈,身高1.82米以上,剃著光頭,七十四五歲的人了,腰板仍然溜直,人不胖但是肌肉結(jié)實,步履穩(wěn)健,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同齡人的老態(tài)。
老賈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為人實誠,對我們的造訪表現(xiàn)得異常熱情;第二印象是飯量奇大。在東北通常一個二號碗的米飯量為四兩,按照這個標準老賈的飯量達到一斤以上!第三個印象是他的釣魚技術(shù)奇特。老賈不玩手竿,也不用那些流行的海竿,將一板線抖落開來,然后一圈一圈地倒到左手上,右手拎著釣組走進齊腰深的水中,之后把釣組掄起來,一邊掄一邊加速放線,當線圈半徑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快時,突然一個爆發(fā)力一撒手,同時將左手的主線向空中一拋,大鉛墜就帶著釣組呼嘯著飛向百米外的釣點了。老賈真正的本事不是投得遠,而是落點準,即使在有風的天氣拋投落點也不會出現(xiàn)較大的偏差。
晚上,我們用手竿夜釣,老賈則在帳篷口扎了個簡易折疊床,一個軍大衣半鋪半蓋著。
夜深了,魚情一般,但是魚的質(zhì)量不錯,所以我們并沒有在意幾十米外的老賈。當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下水了,而且看架勢中鉤的魚兒有些分量。我扔下竿子急匆匆地跑過去幫忙,只見老賈站在齊腰深的水中,一支胳膊夾著手電,另一支胳膊夾著抄網(wǎng),雙手熟練地倒著魚線收收放放。我趕緊踩掉鞋子脫了褲子準備下水,老賈則用平淡的山東話阻止了我:“不用幫忙,魚沒多大,小豬羔子般大小吧?!?/p>
黑夜中我看不清水面,但圍著老賈泛起的那股劇烈的水花聲時時刻刻地提醒著我,那條魚肯定是我夢寐以求的級別。
我不知道老賈所在的那片水域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不過沒一會兒工夫,老賈就端著抄網(wǎng)回來了,巨大的抄網(wǎng)里躺著一條小怪獸一般的大鯉魚,目測十七八斤的樣子。
老賈說他釣魚根本就不需要幫忙,這么多年他總是一個人釣魚已經(jīng)習慣了。能給他造成麻煩的只有十七八斤重的公鯉魚,魚體如長條型魚雷一般,耐力好、沖勁足、性格暴躁。至于其他的魚,哪怕是二三十斤的草魚,也只是小菜一碟。
這真讓人詫異,這么大的魚竟被他說得如此云淡風輕!我還沒回過神,老賈就把抄網(wǎng)遞給了我,指了指他那自己編織的直徑1米、長度超過20米的大魚籠子說:“不信的話你自己去看!”然后他一臉壞笑地走了。
我樂顛顛地把大鯉魚趕進籠子,然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籠子拽出來看個究竟,可是這條魚太沉了,任憑我又拽又拉又下水連抬帶扛的,可最后還是放棄了。雖然大籠子沒拽出來,但里面的大魚我倒是見識了,魚兒受到驚嚇后激起的水花把我全身上下淋得盡濕。難怪釣獲一條二三斤重的鯉魚就美得直冒鼻涕泡的我們和老賈顯擺時,老賈只是呵呵一笑。那一笑在現(xiàn)在看來分明就是“你開心就好”。這是無需言說的瞧不起啊,內(nèi)心受到了一萬點傷害。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老賈就帶著一袋玉米下水了。他踩著水,游到百米之外的兩個定位浮標中間,“嘩嘩”地拋灑玉米打窩子。我看著他的泳姿如白鯨嬉水般地從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這么大年紀的人還要往返數(shù)次才能完成整個窩子的覆蓋,而且是每天都要重復一遍,風雨不誤,其充沛的體力讓人咋舌,老賈真是太猛了。
上岸后,老賈只簡單地擦了擦身體,就一頭鉆進灶房演奏起叮叮當當?shù)腻佂肫芭杞豁懬鷣?。早飯時,老賈告訴我,他退休這么多年,基本上每年夏天都在水庫邊度過。春天的時候找個大水庫,買一張年票,然后用自己的二八加重自行車把需要的物件一次次地運到水邊……
“整個營地的物品都是用自行車馱過來的?”老賈的這一舉動又再次讓我驚訝,這可是單程70多公里的公路加上幾十公里的山路啊。
老賈輕描淡寫地說:“這算個啥,你們這些小噶豆子就是沒經(jīng)歷過啥事,嬌里嬌氣的,這也難那也難的,還沒動手先把自己嚇得夠嗆。其實動起手來,不到一周時間我這里就能做到衣食無憂了?!?/p>
在水庫釣魚的這段時間,老賈又給我講了許多經(jīng)歷。早些年他也有幾個固定的伙伴,老哥兒幾個總是結(jié)伴出行,相互之間有個照應,出來一次短則十天半月,多則整個夏天。他們不屑在小水庫流連,也從來沒把十多斤的小魚作為目標,近二十年里他們釣獲了無數(shù)大魚,共同經(jīng)歷了數(shù)不清的風雨雷電,足跡踏遍周邊的所有被稱作“大水庫”的水域。近幾年來,由于年齡的關(guān)系,曾經(jīng)同風雨共患難的老哥兒們陸陸續(xù)續(xù)地掉隊了,直至現(xiàn)在他變成孤家寡人,獨來獨往。聽他說到這些我又禁不住有些傷感。
可老賈話鋒一轉(zhuǎn),很開心地告訴我:“明年你再來就好了,我和屯子里的人說好了,明年我養(yǎng)三五只母雞,咱們就能吃上土雞蛋了。今年我買了一窩小雞仔,在屯子里養(yǎng)著呢,都這么大了?!崩腺Z興奮地用手比劃著大小,黑紅的臉龐上寫滿了向往和期待。老賈的那張臉肯定不年輕了,但是那種向往的笑容卻透露出一種孩子氣般的天真,雖然稍縱即逝,但是卻給了我一種莫名的震撼。
這一年因為有了老賈的后勤支持,我數(shù)次造訪這座水庫玩得很嗨,盡管我的那些收獲在老賈的眼里都是不入流的小兒科。老賈每一次都熱情地接待了我,甚至對我的釣技給予了耐心的指點。那時的我狂妄地把臺釣作為我唯一的追求,對老賈不玩手竿但指導我手竿技巧的理論只能做禮貌上的接受,可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老賈教給我的那些東西是多么珍貴。
第二年,老賈果然在營地養(yǎng)了小雞,還養(yǎng)了一條小狗,甚至還在后山坡上種了一些蔬菜。小雞和小狗歡實得不得了,小雞每天除了上山吃草籽螞蚱外,還會享用到老賈用蝦籠子撈取的大量的小魚小蝦。我甚至都有些羨慕那些小雞的幸福生活了。小狗則和老賈同吃一鍋飯,也幸福得一塌糊涂。唯獨山坡上的菜地,除了產(chǎn)量奇高的茄子有些收成,豆角黃瓜之類的幾乎沒有收成,但依然被老賈伺候得有滋有味,老賈每天都為它們澆水鋤草。
老賈說他就喜歡這樣的生活。但是我知道,對于一位76歲的老人來說,多出來的幾張小嘴無疑加重了他的勞動負擔。那一年我把我的氣墊子送給了老賈,老賈再下水打窩子時就不用游泳了,只要趴在上面帶著玉米一起劃進去就行。老賈對這個既可以在睡覺時當褥子隔涼隔熱,又能在打窩時當船用的東西非常喜歡。將這個東西送給他我也有種特別強烈的滿足感。
后來,大水庫相繼不讓釣魚了,僅剩的幾座收費的水庫價格越來越貴,不喜歡小水庫的老賈也沒了去處,我們就此失去了聯(lián)系。
2015年,當我和他的鄰居偶遇打聽老賈的境況時,聽到了一個噩耗:春天的一個夜晚,老賈和往常一樣看電視、洗臉、洗腳、睡覺,但是第二天太陽升起時他卻沒能如往常一樣起來遛彎。睡夢中的老賈突發(fā)腦溢血安詳?shù)刈吡耍砟?8歲。那個時候我突然有股沖動——我欠老賈一個稱呼。
賈叔,走好,愿天堂里有個大水庫,讓您有魚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