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亮時,夜幕悄無聲息地緩緩?fù)藚s,亮色呼之欲出,開閘般水一樣的靛青色從天而降。
光線越來越通透,這過程看似緩慢,節(jié)奏卻分明,莊廓院南墻根的兩棵松樹在暗影里濃墨重彩,一切似從夜幕里破繭而出,一點點鮮活生動,獲得了新生般的鮮潤。
幾只早起的麻雀在枝頭單薄著身影,在一片幽幽的青光中啁啾,一聲接著一聲,似在催促被遮掩的天宇快快放亮,又似在呼喚那酣睡中的同伴快快醒來。
睡在炕梢的索兒黛醒了,睜開了她那雙清亮的眼睛。她沒有醒在麻雀的聒噪聲中,而是醒在一陣莫名其妙噼里啪啦的拍打聲中。她的眼睛忽閃了幾下,很是納悶,側(cè)頭捕捉這一聲音的來源。在院子里,就在左邊,她支起身子極力向窗欞的左邊瞄去。
她哥哥麥蘇敞著泛白的灰藍色西裝,在院子?xùn)|頭的牛欄里,對著家里唯一的乳牛,鞭子一下一下落在這頭忍辱負重的牛的脊背上。牛被韁繩拽著,龐大的身軀左右跳騰,嘴里也是大呼小叫,哞——哞哞——哞哞哞……
大清早的,干啥打牛?!12歲的索兒黛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時神經(jīng)緊張,忙坐起身。她下意識張嘴喊叫起她的父親來——阿大、阿大、阿大。倏地,她想起這時候是父親去寺里做晨禮的時間,匆忙間忘了這茬。
她四下里找尋阿媽。呃,昨晚阿媽去了西房,陪她新姐去了。新姐到生的時候了。這半天的工夫,也沒見母親的影兒,也不出來攔一下,在一個院里難道沒聽見?
鞭子聲聲,鞭影從眼梢梢上一次次劃過。隨著鞭影飛過,索兒黛耳廓還捕捉到鞭子劃過半空的唿哨聲,夾裹著十二分的懊怒。索兒黛抓件衣服胡亂地往身上套去,噼里啪啦的聲響不見間歇,牛的叫聲越發(fā)緊促、尖銳。索兒黛三兩下套上衣服,躥到炕沿邊慌亂地找鞋,布鞋軟塌塌的,讓誰給踩扁了,就是套不到腳上。她顧不了許多,準備赤腳沖出屋子。
這時,院門咯吱一響。這一聲,她繃起的神經(jīng)松懈了,尖起的屁股松弛下來。她回轉(zhuǎn)身,見父親進院門來,紅臉膛,黑長髯,白頂帽,玄色禮拜服,神情肅穆。終于,索兒黛趿上鞋子,單腿跳躍著躥出屋,一并將鞋提好。
這時,窗外淡淡的青藍色霧般籠著,天色鮮亮了許多,幾縷云在山頭若隱若現(xiàn),一層薄薄的彤色紗一樣漫在天際。
父親渾厚低沉的聲音擲地有聲,麥蘇,你干啥哩?你把牛打壞了,你去耕地?。扛赣H的聲音落下,院子里的響動也隨之消停。
索兒黛瞥見西房的門簾輕微擺動了一下,母親的身影也隨之一閃。母親別說聽到了,把一切都瞧在了眼里,卻沒敢出來,母親也怕哥哥那架勢。再說索兒黛和麥蘇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母親也不是麥蘇的親母親,是繼母。
礙于這層關(guān)系,他家就比別人家在處理事情上要微妙些,平日里總是提防著些什么。要是哥哥是母親親生的娃,母親這會兒早站出來喝斥制止了。
哥哥麥蘇頗為喪氣地掃了父親一眼,丟下牛鞭,垂頭喪氣蹲在一旁。牛瞪著銅鈴大的眼睛吭哧吭哧直喘氣,韁繩緊繃成了一條直線。無緣無故受了這閑氣,盯著一邊也是喘著粗氣冒熱氣的主人,水汪汪秀氣的眼里是十二分的委屈與不解。鼻孔抽動間宛若風箱呼哧呼哧著,噴出一團團的白氣。
父親掀門簾進屋時斜了兒子一眼。過了半晌,古蘭經(jīng)的聲調(diào)緩緩流淌開來,這是索兒黛父親每日一早從寺里回來后必修的功課。索兒黛驚訝于父親情緒的變化,有點錯愕。
父親誦經(jīng)的聲調(diào)不急不緩,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似一浪一浪的水波,能撫平憂傷,濾去焦慮,讓人的心安穩(wěn),趨于寧靜。
索兒黛站在院子里默默注視了父親片刻。父親在炕梢跪著,手捧有些發(fā)黃陳舊的《古蘭經(jīng)》,低頭一行行念誦。他眉宇間沉著凝重,若他一貫的表情。
索兒黛看事情過去了,跨過去兩步?jīng)_哥哥驕橫地喊,麥蘇,阿大咋沒捶你一頓,便宜你了!
索兒黛被一家人寵著,有點沒大沒小,不高興了就直呼哥的經(jīng)名。
她這樣一喊叫,她哥也回轉(zhuǎn)過身來,兇著臉朝她齜牙咧嘴一番,跳將起來瞄了眼父親的背影,朝妹妹虛張聲勢地掄了掄拳頭,然后徑自到屋檐下,取了扁擔勾起一對鐵皮水桶,咯吱咯吱出門去了。
看哥哥出了門,院子里徹底安靜了,父親的誦經(jīng)聲朗朗的,很清晰,若清粼粼的泉水在汩汩流淌,很是受聽。換作是另外一個早晨,索兒黛會豎著耳朵靜悄悄地聆聽,到了稔熟的章節(jié)還能隨著父親的調(diào)子默念幾句呢。可今天她沒那心情,她有些無趣,也有些納悶,哥為啥打牛呢?破天荒的,父親咋沒狠狠訓(xùn)他一頓呢!
多年來,父親對哥哥的管教比對她這個丫頭片子嚴厲著呢,要是換作平日,還不給踹上幾腳。
她在院子臺沿上拎著湯瓶洗臉時,阿媽從新姐房里出來,她特意截住阿媽打聽了一下。從阿媽嘴里得知,新姐在班達前生了,生了個丫頭。新姐前后統(tǒng)共生了三胎,都是女兒身。索兒黛父親去寺里時,就知道了,鐵青著一張臉,出的門。
索兒黛呃了一聲,愣了下神,沒來及擦去臉上掛著的水珠,抬腳一溜煙躥進西房。西房門上掛了黑棉布的夾層門簾,窗簾也拉得嚴實,乍一進去,黑咕隆咚的。
在15瓦的燈泡下,新姐頭上圍著粉色的棉線頭巾,神情黯然,一張臉蠟黃蠟黃,全沒一點往日神采。手邊一碗小黃米稀飯,沒一絲熱氣。嬰兒裹在一床碎花被子里,在炕的一側(cè),露著稀黃頭發(fā)的小腦殼,正無憂無慮睡得踏實,而她一個三歲一個兩歲的兩個小姐姐,這會兒偏著頭向著同一個方向呼吸均勻,睡得也酣。姐妹三個并排把炕占了半拉,她們的母親又占去了半拉,不大的炕一時顯得滿滿當當。
索兒黛單腿跪上炕往前湊,想仔細瞧瞧剛出生的小侄女。嬰兒小眼睛淡眉毛,鼻翼輕輕地翕動,粉嫩粉嫩的,一張紅潤的小嘴圓嘟嘟的,好似那草灘里的水晶晶花,說不出的纖弱可愛。索兒黛萌生了想親一口的心,瞥了眼新姐的表情,蔫頭耷腦的,似暑天里幾日沒澆水的花,也就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她想和新姐套套近乎,不時往新姐臉上瞄。新姐一只手搭在眉眼處,半閉著眼,看來沒心思搭理她。這讓她很沒趣,舔著嘴唇東張西望。平日里新姐可開朗著呢,一向有說有笑的,這會兒,她就是沉默不語。
這時母親提著一壺熱茶進屋來,支了炕桌,取碗倒茶。間歇中新姐問,阿媽,院里一大早干啥呢?牛直叫喚!母親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無精打采地唉了一聲,淡淡地說,麥蘇打牛呢!
新姐臉刷地沉下去,挪了下身子,再沒吭聲。索兒黛看她倆都不愿搭理她,待不住,溜回了北屋。
下午,索兒黛父親牽著長孫女的小手去村西頭的代銷店,拎回來幾張紅綠紙,幾束紅綠頭繩。晚飯后,撤去炕桌上的醋瓶辣盒,抹凈了,老兩口就著壁窩的一盞煤油燈包喜茶。
索兒黛母親從炕柜里摸索出幾包茯茶來。本來炕柜里有七八包整塊的茯茶,是長年累月將惜下來的,都是湖南益陽茶廠的,好茶,平日都舍不得自家喝,留著臉面上用。
這兩年新姐一年生一個孩子,每一回孩子落地就要送一回喜茶,眼看著,這茶一年年就少了,沒幾塊了。
索兒黛的父親朝女兒要了一支鉛筆,用尺子比著仔細地將整塊茯茶均等分成四塊,懸在炕桌邊用鋸條小心地鋸開,然后一塊塊用紅紙包裹得規(guī)規(guī)正正,四四方方。中間又用裁成二指寬的綠紙條搭了個十字,用紅綠頭繩按十字形捆扎了個牢實。
索兒黛就給父母親打下手摁包或是勒頭繩,統(tǒng)共捆扎了十多包喜茶,接著用綠紙捆扎了十多個黑糖包。紅紙的、綠紙的加起來共有二十多個包裹,在外間柜上摞起來,看上去一派喜氣。
這是準備明天一早麥蘇去岳父家送的,明后天還要給親戚家送一份。這是這地方上延續(xù)已久的規(guī)程,送喜茶就是送喜訊,意思是通知親戚們,家里媳婦平安生了。親戚們得了信兒,就掐指算滿月的日子,來看月;娘家的母親及嫂子們在新生兒七天的那日,特意要趕來為新生兒洗禮,請阿訇起經(jīng)名,得早做準備,縫制小棉襖、小棉褲、小棉被等。
索兒黛家送喜茶已有兩回了,她哥麥蘇很不情愿去,如果有個弟弟,一準打發(fā)他去。第二天,他一直磨嘰到了下午,在父親的一再催逼下,不得已去鄰舍家借了輛自行車,捎了喜茶,出發(fā)了。
他岳父家不遠,在鄰村,也就幾里地,沒上一個鐘頭,他就回來了。把自行車推到墻根就撒了手,支架沒支穩(wěn),自行車直接躺倒在地。他也不扶一下,紅著一張臉進了屋。索兒黛父母親看兒子進門來,倆人推測,說要串七八家的門,看來大概進門撂下禮物就出來了,怕是連茶都沒喝一口。
確實是這樣的,正如老兩口預(yù)料的,他進了人家屋里,道一聲賽倆目,就杵在炕沿頭,咻咻地直啜清茶。平日他就是個不多話的主,臉皮子又薄,親戚也曉得他這脾性,見怪不怪,都是人家問,他答。
親戚問他,送喜茶來了,生了個啥?他吭吭嘰嘰的,那窘迫樣,紅著一張臉,不說人家也猜到了。丫頭?嗯,他點個頭,再不出聲。
人家就寬慰他,說丫頭就丫頭,沒什么不好,長大了,丫頭還疼娘老子呢。講是這樣講,可人心里面,未必這樣想,這樣一揣摩,他嘴上應(yīng)承著,面上卻越發(fā)失落。
如果勸撫的人家媳婦正好生了個男娃,那親戚再掩飾,也不免露出些自得的神情來。一看那架勢,他就會越發(fā)沒好聲氣,對答三兩句就出門來了。人家在后面叫他,說媳婦在廚房烙油餅子呢,他裝作沒聽到,一抬腿飛上自行車一溜煙不見了影。到后面,他都是把喜茶往柜上一撂,隨便找個理由就出來了。
這喜茶讓他送得失魂落魄,送喪一般。一想下次,媳婦要是再生個姑娘,再讓他去送,想想都讓他頭皮發(fā)麻。
他妹子索兒黛,小學剛畢業(yè),再過一星期,就要去縣上的回族女子中學念書。
一星期的時間,對索兒黛來說,不長也不短,從自己一堆破舊衣物中揀了幾件看過眼的,滌洗干凈,卷進包袱里。打了補丁的掉了色的都統(tǒng)統(tǒng)撂下了。反正父親承諾去學校報名前,去縣城要給她置兩身新衣裳。
然后抽空和父親去村子里的雜物鋪購買了洗臉用具,擦臉油、梳子、猴皮筋、襪子、發(fā)卡等日常瑣碎用品。鋪蓋母親抽空為她張羅好了。
這一星期里,新姐奶水不足,索兒黛被母親使喚,每天去鄰居家要一大茶缸牛奶。她哥哥麥蘇進進出出黑著個臉,跟誰都不搭腔。坐那兒木頭人般,悶悶地發(fā)愣,不時長長地嘆一口氣。倆女兒看他耷拉的眉眼也不到他跟前來,在炕梢自個玩著。只有母親不時給他倒碗茶,遞塊饃。
本來他那臉就長得黝黑,索兒黛就當面彈嫌當哥的,說你還吊著個臉,給誰看呀,黑不溜秋秋天霜打了的茄子般,讓人看著難心!對這個學生娃妹子,他這當哥哥的沒招,他嘴禿又說不過人家,只能嘿嘿笑兩聲了事。
三四天后的一個傍晚,索兒黛父親從清真寺做禮拜回來,上炕啜著茶水,準備跟跨在炕沿邊的兒子談?wù)勑?,就推心置腹地講,得尋一筆錢交罰款唄?當父親的也知道兒子為這事犯難。放下茶碗的工夫,望著兒子,用目光征詢著。
麥蘇長嘆一口不吭氣,垂著頭兩只粗糙的大手只管來回在大腿面上搓。自從第三個女兒出世后,他比以往越發(fā)沉默寡言了。
他也只不過二十五六歲,但瞅上去胡子拉碴老氣橫秋的。索兒黛父親憐愛地打量著兒子,又端起茶碗慢飲。好一會兒,看兒子不開口,只好吩咐,那你明天進一趟山吧,趕五只大羯羊,這兩天膘也正是時候,趕集上賣了,把罰款交了。鄉(xiāng)上的“狗鼻子”,要是攆到家里,鄰舍看著不好。
麥蘇迎著父親的目光,咬了咬嘴唇,點了點頭。這時,他一張陰郁多天的臉舒展了一些。
索兒黛父親有三十多只羊,在山里由親戚代養(yǎng)著。自然有酬勞。這些羊是家底,也是一家人的底氣,更是索兒黛父親人前硬氣的本錢。這是索兒黛父親壯年時東奔西跑做小生意攢下的,他那時有點閑錢就買羊,一只兩只悄悄安置在親戚家。年月多了,羊們繁衍生息,倒是給他積攢下了一份厚實的家業(yè)。
他為了這個家處心積慮,這其中的甘苦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上世紀60年代,割資本主義尾巴,不是這個被揪出來了,就是那個就給整趴下了。他姑舅羅云山去集上倒騰了幾十個雞蛋,愣是給送進了監(jiān)獄,蹲了幾個月天氣,出來腿瘸了。他整天提心吊膽,那七八只羊,成了一大禍害,他愁得頭發(fā)都白了,恨不得一夜間那些羊叫狼給吃了,或是得病全死了,他就不用整天揪著心了。
大大小小的羊加起來才七八只,可要是攤上事來,能把他整個半死,要是關(guān)進監(jiān)獄里,怕是沒個一兩年出不來。好在沒出啥事,與親戚一家交情不錯,一直給瞞著,沒透露一星半點。
他只有麥蘇這個獨子,麥蘇不像他能下苦,這點他這個做父親的了解。這些羊是全家人的靠山,日子實在緊困了,悄悄變賣一兩只,就能解燃眉之急。這群羊在垴山里放養(yǎng),草地茂盛,肉厚膘肥,每只都能賣個好價錢。近幾年,每年能下十多只羊羔,刨去每年酬謝的,還是很得濟。
有了這群羊,他老兩口的晚年就會好過些,兒子的日子也好過點,不會像他年輕時候在苦日子里熬煎。麥蘇媽也不會因無錢醫(yī)治,年輕輕拋下他父子倆,早早地走了。
那是解放不久,家里沒糧沒錢,揭不開鍋,窮得叮當響。當時麥蘇剛3歲,他母親得了肚子疼的病,縣上醫(yī)院也診斷不出得的啥病,那些醫(yī)生也是忙進忙出干著急,攤著手說,沒有儀器查不出來,動員去省上,說或許有希望。拿什么去省上?再說馬車晃蕩來晃蕩去,到省上沒個七八天到不了。這樣在縣醫(yī)院拖了一星期,沒法子就拉回了家。眼睜睜看著疼得死去活來,就那樣一天一晚,歿在了炕上。
自從妻子歿了后,把兒子寄放在丈人家,他醒悟了一般,一心一意做起了生意。他一年到頭不在家,生產(chǎn)隊的也沒法管,親戚都講他孤苦伶仃一個人,在牧區(qū)招了上門女婿。偶爾遇上村子里的人問起這檔事,他也不解釋,一味含糊著。
那幾年他吃了不少苦,翻山越嶺去牧區(qū)收酥油收羊毛,轉(zhuǎn)手賣給公家的收購站;跑東家跑西家收羊皮牛皮,給甘肅河州的買賣人,中間落幾個差價。倒騰來倒騰去,總算脫了窮,日子綿軟了許多。后來政策松了,把莊廓院幾間屋子拾掇修葺一番,把自己和兒子安頓下來。
在妻子過世十年天氣后,他才續(xù)的弦。他覺得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兒子,怪自己沒本事,讓兒子早早沒了媽。愧疚了好多年。后來,父子倆過日子,沒個女人在家,怎么著都覺得不是一個完整的家,就找了一個半道上像他一樣沒了伴的女人,隨后,有了女兒索兒黛。生下索兒黛后,老婆的肚子再沒了動靜。他盼著再能生個兒子,讓香火旺盛,可這愿望到底沒有實現(xiàn)。
兒子娶了媳婦,他朝夕盼著兒子能給他結(jié)結(jié)實實生幾個孫子,好人丁興旺??傻购?,三年天氣里兒媳一鼓氣連生了三個孫女。孫女也可愛,蹣跚著朝他走來叫他阿爺時,他喜愛得很,每回要抱在懷里稀罕一會兒。可是沒有孫子不成啊,兒子要是老了歿了,墳頭上沒個點香掌手的,咋成啊,萬萬不成?。∷贾\到這里,他的眼淚都下來了,從蓬起的圈臉胡上一顆顆滾落到衣襟上。
一定讓兒子生出個小子來,哪怕把那群羊賠進去,只要生個帶把的,也值得。索兒黛父親在兒子回了房間后,盯著窗外一片蒼茫中墜下的暮色,暗暗下定決心。
翌日一早,麥蘇卷了一套舊衣褲準備進山趕羊。索兒黛父親已說好搭村人的手扶和女兒去學校報到。索兒黛臨走時,去西屋和新姐小侄女告別。
小侄女在姑姑懷里,睜開小眼睛瞥了姑姑一眼,撇了撇小嘴,微微地笑開來,宛如一朵打泡花在春風里徐徐綻放,把索兒黛歡喜得不知怎么稀罕她才好,抱在懷里左抖一下右抖一下。她哥哥在旁邊盯著,一再叮囑,小心點別閃了娃的腰。索兒黛剜了哥一眼,成心地,抖得更起勁了。她新姐叫她別鬧,并伸手一再拽她,她才不得不把小侄女交給新姐。
自索兒黛進入中學,初中至高中畢業(yè)的六年天氣里,她新姐又先后生了三個女兒。第四個女兒三個多月時,為了實現(xiàn)生兒子的愿望,就把這個女兒過繼給了一房親戚。第二年,火上澆油的是,第五胎又落地了,竟然是雙胞胎,兩個千金。還是索兒黛母親接的生,看兩個女兒一并睡在身畔,發(fā)圖麥新姐哽哽嚶嚶哭了個半宿。
罰款單是接二連三,那三十多只羊也就剩下了半拉。索兒黛父親這幾年天氣頭發(fā)花白了不說,腰身也躬了,顯出一副老態(tài)氣相。他還沒有50歲呢。
發(fā)圖麥新姐為了生個兒子,每次眼看著肚子出懷,就打點行裝,帶著全家人的希冀東躲西藏。這親戚家?guī)滋?,那家一月,也是顛簸得艱辛。
索兒黛聽父親講,她哥哥在生了四胎后說啥都不去送喜茶,后來,嘟囔了他幾句,他還真一趟子跑了個沒影。沒法子,父親調(diào)侃道,他把老臉塞褲襠里送的。他自嘲都成老親戚了,有啥扭扭搭搭不好意思的。
索兒黛還聽父親念叨,那老牛又挨了哥哥的兩回鞭子。父親敘述這些時,索兒黛好似聽到牛那一聲聲凄哀的、憂傷的、憤怒的叫聲。一時弄得索兒黛心里潮潮的,鼻子陣陣發(fā)酸。
那頭牛終歸有了新的主人。那牛是頭好牛,每年生一個牛犢,過了周歲,就能賣好幾百塊錢,對農(nóng)村人來講,是棵搖錢樹。父親把牛賣了,索兒黛聽了費解,就因為哥打了牛?
一次父親來探望索兒黛,閑聊時索兒黛提起這事。父親說也不是你哥打牛,牛上歲數(shù)了,過上兩三年,就沒勢了,賣了湊錢買臺手扶,農(nóng)活上就你哥一個人,能省不少力氣。
高考完畢,揭榜之日,索兒黛和眾同學一早去瞅。沒她的名字,三十多個同學只考取了一名,是一個尖子生。第二年復(fù)讀,又辛苦一年,還是名落孫山。索兒黛學習刻苦,一門心思想跳出農(nóng)門,可80年代初,學府的門檻是鐵門檻,想進去,太難了。這次考取了兩名,學校保送了一名,都沒她的份。
同學們一一打鋪蓋準備回家,索兒黛也無奈地打好鋪蓋等哥哥或父親來接她。
索兒黛忖度一下往后的日子,心里就發(fā)怵。自己沒什么前途了,從落榜那天起,一條道就擺在她眼前,回村嫁人,生兒育女,面朝黃土背朝天。書本上的什么唐詩宋詞、勾股定理,在生活中能起什么作用?
回家去,回村子里去,她心里十萬個不情愿。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她是牽念的,家里的親人也是她掛念的??墒牵筻徲疑嵋约坝H戚們對她念書這事有成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話語里早有影射,有的還規(guī)勸過她父親。在他們眼里,一個到了出嫁年齡而不出嫁的回族女子,是不合乎規(guī)矩的,不成體統(tǒng)的。
說來村子里專心念書的就她一人,在多數(shù)人眼里,能念個小學畢業(yè),不做睜眼瞎,就不錯,很好了。
說來她有一個開明的父親,還有家底殷實。她知道,她父親多么希望山窩窩里能飛出個金鳳凰??!
這樣灰溜溜地回村子,面上是掛不住的。如果有啥辦法,她不想這樣回去。
在她愁腸百結(jié)時,父親來了,沒有一絲責難。這就是父親。她想大哭一場,但父親咧嘴笑了,說為她找了份工作,她很驚訝。父親解釋他認識縣上的一個老板,也是前些年做生意認識的,人家開了家商場,已協(xié)商好讓她去當營業(yè)員,職工宿舍也有……索兒黛塵霧般的愁緒一時化沒了。
索兒黛父親得知女兒高考失利的那天起,心里就有了另一重盤算,他希望女兒能在縣城落腳,找個縣城上的婆家,大學沒能考上,退而求其次。20歲的人,一天沒有捏過鋤頭鐮刀,農(nóng)村人都是挑三揀四的主,回了村,怕一時也沒個婆家上門。
女兒20歲,在回族待嫁的女子里,也算不小了,都知道念書沒念成,把歲數(shù)念大了。好在縣城上的人們比鄉(xiāng)下人見多識廣,觀念不那么狹隘,能理解許多事物。縣城上大齡女子男子掐指算算說來還不少。不像鄉(xiāng)下,十七八歲的都嫁人了,沒出嫁的快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像索兒黛這樣的,在那個有著幾十戶人家的大山褶褶的村子里,幾乎是個例外。索兒黛父親是見過世面的人,多么希望家里出一個讀書人,吃上公家飯,兒子沒能趕上趟,他就望女成鳳??膳畠簺]那命,兩次高考離錄取線差那么十多分。哎,命啊,認了吧,就像獨子麥蘇生了六個女兒一樣,都是命?。?/p>
兒媳肚子又鼓了起來,不知這回能生個啥。這莊子上的人,現(xiàn)在都當回事了,比他這個當阿爺?shù)倪€眼巴巴。有人在巷子里打賭,說看著,還是個丫頭片子!一副蠻有把握的樣子。話傳到他耳朵里,真想找那人理論一番,這不是咒他們家嗎?莊戶人家,沒男娃能行嗎,將來那十多畝地誰種啊,靠誰養(yǎng)老???!
索兒黛和父親搬鋪蓋到商場宿舍安頓下來,第二天就去商場上班。她是高中生,斯文,知書達禮,有模有樣??h上一戶回族老兩口常來商場轉(zhuǎn),買這買那,一來二去,看上了索兒黛。知道她待字閨中,就讓兒子來瞅瞅。
星期天那家兒子來商場轉(zhuǎn)了一圈,找茬搭訕,后從索兒黛手里買了樣?xùn)|西,指東指西的,索兒黛看出他是有意的。一個年輕小伙的想法擺在臉上,她的臉也隨之成了一朵紅艷艷的花。
那家兒子在水電站上班,工人。那人家托人征求索兒黛的意思,她沒說成也沒說不成,一個勁嘿嘿地笑,臉上的笑靨已替她作答了。這家心里有了底,就鄭重地請媒人提了茶葉冰糖去索兒黛家提親。
索兒黛父親持重,并沒一口應(yīng)允下來,提議請丫頭的舅舅大伯商榷一下,再定奪。隨后他差人打聽了一番對方的情況,得知那家父子都是工人,家境不賴,鄉(xiāng)鄰口碑也不錯,就給了口喚。他本揣摩著在縣城找個莊戶人家,沒想到還是個工人家庭,女兒不用下地受苦,心里自是欣慰。
當年的陰歷十月,索兒黛出嫁了,一年后,索兒黛生下一個女兒。
索兒黛生下女兒的第二天,索兒黛丈夫拎了茯茶冰糖騎了摩托車到岳父家送喜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喜茶也有了變化,到了80年代,不再費盡周章地用紅綠紙包了,一律二斤裝的冰糖包,茶葉也不再費勁地分幾塊了,整一塊就端了過去。不過在茶的腰間勒了條巴掌寬的紅紙,指明不是平日里親戚間的走動,自有它的特殊含義。
岳父見女婿風塵仆仆進門來,不等女婿進屋來,隔著道門發(fā)問,生了個啥?聽女兒生了個丫頭,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皺成了肉包子。
好在索兒黛婆婆家,看頭胎生了女娃,一點點氣餒后,并沒放心上,說還能生一個,再生個兒子就好了。婆婆抱著孫女晃悠時,好似隨意地一嘮叨,索兒黛靠著床頭在喝米湯,聽了這話心里不知怎么就惴惴的。
看滿月時,新姐抱著老五老六來了。看新姐面黃肌瘦的,索兒黛心里不落忍。勸撫新姐,再不生了,看瘦成啥了!新姐搖了搖頭,低頭輪換著給倆女兒喂奶,沒言語。索兒黛早聽母親講過,說不生出個兒子,就一直生,直到生出來為止。這是她父親的指示,也是她哥哥的意思。
女兒一歲時,索兒黛身上又有了。第二個孩子是在家生的,那晚疼起來的時候,丈夫在單位不在家,公公也外出了,婆婆和小姑子在家。忍到半夜,羊水破了,褲子里一時黏糊糊的。本想忍到天亮,再呼婆婆??磥聿恍?,這娃不等,就耐著疼,兜著肚子蹣跚著去婆婆窗前喊。
婆婆是個麻利人,又見多識廣,進屋使喚她躺下,三兩下褪去褲子,說不好,快要生了,埋怨沒早點叫她。在爐子上煮了盆開水,把剪刀撂進去,小姑子上炕來拽她的胳膊,婆婆在下邊為她接生。好在第二胎,順得很,沒受多少罪。
孩子生下來,哇哇了兩聲就沒了聲響,婆婆也繃著臉,不言語。索兒黛心里打著鼓,沒敢問一聲。小姑子性急,開口問了聲,阿媽,生了個啥呀?婆婆口氣淡淡地回道,丫頭!
丫頭!索兒黛身子一激靈,頭向后仰去,腿間一股股熱乎乎的水樣物噴涌而出,片刻把身子底下的褥子洇濕了。婆婆驚呼道,怕是大出血,忙叫女兒去隔壁呼人,連夜送她去了醫(yī)院。
身子顛來簸去,迷迷糊糊的,恍惚間竟看到新姐,身后一溜兒六個女娃娃,像支小分隊。她牽住新姐的手,哇地哭了。
好似趕了一天的路,累的,只想好好地睡一覺。見不時有人在她耳畔低語,漸漸的,耳邊的聲音清晰起來:生了個丫頭!生了個丫頭!兩天了,索兒黛還沒醒來,孩子也該吮口奶了。她強迫自己努力睜開眼,眼皮子重的似在推一堵墻。
白得晃眼。周邊圍著幾個人,人影幢幢。困倦中眨巴著眼,定睛視了一圈,有婆婆,有丈夫,有小姑子,有新姐。新姐在上方握住她的手,眼里滿滿的,恰似云塊里兜攬著一包雨,終歸沒兜住,一滴滴啪啪落在她的手臂上,冰涼冰涼的。
三個月后,婆婆對她說結(jié)扎了吧,再不生了,兩個女兒就兩個女兒,再生,就超生了,罰款是小事,孩子爸要是丟了工作是大事,那是飯碗子??!
索兒黛的身子明顯地也不宜再生,那身子骨弱的,佝僂著個腰身,臉色和炕煙熏黃的天花板有一拼。
小女兒三個月時,哥哥麥蘇給妹子送喜茶來了,這回真是喜茶,喜事一樁!
發(fā)圖麥新姐終于挨過了九九八十一難,生了個男孩。這回索兒黛哥哥還沒進門,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咋咋呼呼高聲大嗓的。以前送喜茶過來,貓一樣進屋來,不多坐會就抬腳走人。
索兒黛聽哥哥興沖沖地講述,村子里的人都好似等來了這馬拉松似的結(jié)果,都躍躍然,紛紛上門來賀喜,嚷著要他家好好放一回血,宴請一下鄉(xiāng)人。
這幾年,為了生兒子新姐東躲西藏,和鄉(xiāng)政府的玩貓捉老鼠,讓計生辦工作人員頭疼。這回生下的老七,還是鄉(xiāng)政府網(wǎng)開一面,給新姐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圈在肚子里的。誰也不知道這絕決的最后一次,終于心想事成,圓了一家人的夙愿。
索兒黛和丈夫帶著倆女兒去娘家,新姐一臉喜氣,眉眼上揚,家里一掃往日陰霾。索兒黛在炕上哄侄子,看侄兒胖墩墩的兩腿間小茶壺一樣的可愛物件,不禁一個心愿又火苗般霍霍地燃起來。
兩年后,索兒黛又懷上了。她沒結(jié)扎,也沒采取啥措施,這有意為之,還是個意外,她也說不清。
看肚子出了懷,公婆也就默認了這回事。公公發(fā)話了,說既然有了,就生下吧,罰幾個就罰幾個吧。公婆都是日子過得仔細的人,這回可是做了思想準備的。
七個月頭上,索兒黛肚子好似扣了個深眼鍋,婆婆帶她到一能掐會算的老太太跟前,意讓老太太瞅瞅。聽婆婆的話,說這老太太神著呢,讓她瞧瞧摸摸,她說懷的是啥就是啥。老太太示意讓索兒黛轉(zhuǎn)一圈,又撫摩肚子一番,頗肯定地表示,看這肚子尖的,保準是個男娃,她向索兒黛婆婆道完喜,說回去等著抱孫子吧。
婆婆大喜,忙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塞進老太太干枯的手里。十塊錢可不少了,那年頭,能從糧店買一袋面,能買一百個雞蛋,索兒黛丈夫一個月工資滿打滿也就二百多塊。把索兒黛可惜的。
離預(yù)產(chǎn)期近了,索兒黛辭了商場的工作,準備回家等待生養(yǎng)。臨走從商場取了十多包茯茶,叫丈夫用摩托捎了回去。挑的是最好的茶,湖南益陽茶廠的,用她的工資結(jié)了賬。紅紙也一手買了兩張,與茶一搭安置在柜子的頂部。她準備生了兒子后,做喜茶用。
一個月后,在娘家的炕頭,她生了,還是個女兒。這個女兒來到世間,倍受冷落,她細哽哽的哭聲與母親的嘆息聲,讓白天和夜晚拉長了許多。第三天,有個回族人家上門,在身邊待了三天的女兒被人抱走了。既然是女兒,就沒必要撫養(yǎng)長大,這是娘家人和婆家人一致的看法。
索兒黛對著空落落的炕頭,眼淚成串成串地落。好在令她欣慰的是,那人家條件不錯,兩口子都是機關(guān)工作人員,妻子不能生養(yǎng),一心抱養(yǎng)個女兒。
一個月后,索兒黛在婆婆丈夫的勸說安撫下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
隨著歲月的遠去,索兒黛的兩個女兒健康成長,并于世紀之交相繼考入大學。索兒黛人至中年,性情平和,相貌安詳。一天索兒黛打開柜子找東西,無意間掃到那十多包磚茶和紅紙,安靜地在柜子的頂部摞著,上面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灰塌塌的。
索兒黛一時愣怔住了,伸手摸了摸磚茶棱角分明的邊角,灰塵蹭在手上,毛絨絨的。她心里空蕩蕩的,似一只皮球被戳破,一屁股坐在床頭,半天沒回過神來。她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帶進了一漩渦里,快迅地向某個地方而去。
她一下子被拉回到久遠的日子里,一段不為人知的酸澀重溫在心間,絲絲澀澀的難過在心間似螞蟻在爬,傷感輕風一樣繞上心頭,火車般呼嘯在心底。
作者簡介:馬玉珍,回族,七零后,青海門源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散文發(fā)于《民族文學》《回族文學》《青海湖》《民族文匯》《朔方》《西藏文學》《瀚海潮》《雪蓮》《青海日報》等多家刊物上。2013年出版散文集《悠悠墨香》,獲青海第六屆青年文學獎、海北州文藝創(chuàng)作“優(yōu)秀作者”稱號、“金門源”文學藝術(shù)獎,作品收于多部文集。第七屆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學習創(chuàng)作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