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帆
67號馬車。杜依依說,額爾古納河的水聲和馬車的轱轆聲一樣好聽。
一座低矮的房屋里,晉豐泰商行的杜掌柜,撥拉著算盤,一天的收入,并未給他帶來特別的興奮。突然,一聲槍響,杜掌柜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秋之娟還沒回來!
夜色漸濃。秋之娟應(yīng)該快回來了!地窖里的六位同志必須趁夜幕走,到赤塔。杜掌柜注視著門外,希望秋之娟驀然出現(xiàn)在眼前。
杜掌柜放下算盤,穿過跨院,到后面平房看了看,確認(rèn)沒有破綻后,輕輕放下布簾,退出門外。槍聲使得街上空空的。關(guān)好門,坐在火盆邊,望著高高的曲尺形柜臺,杜掌柜無來由地抽泣起來:秋之娟不回來了!再不會說在白樺林等我了。
來辦事的砂糖低聲說41號界碑附近發(fā)生激烈槍戰(zhàn),秋之娟奄奄一息。
“67號馬車……白樺林……”59年前,秋之娟斷斷續(xù)續(xù)說。她像白樺樹一樣高潔純白。晉豐泰那間雜貨鋪,浸潤著秋之娟的溫馨和快樂,她是外人眼里甜蜜的老板娘,在杜依依心里,秋之娟就像美麗的山茶花一樣漂亮,值得珍愛。
杜掌柜的心每天都在咚咚響。那聲槍響既是給“老毛子”聽的,也是給杜依依聽的。
只有白樺代表的女兒說,那聲槍響是給13個人聽的。
情況萬分危急!67號馬車平安遠(yuǎn)去后,白樺的女兒小白樺務(wù)必安全護送到扎賚諾爾。
小白樺,從哈爾濱到額爾古納河,幾次出色地完成了掩護任務(wù),杜依依必須平安送她到中轉(zhuǎn)站。
長大的小白樺有一次說,杜掌柜帶她轉(zhuǎn)移的時候,喝了酒。
因為酒,杜依依的套馬桿非常厲害,馬像黑旋風(fēng)一般,一陣風(fēng)似的沖。
晉豐泰的杜掌柜出去進貨了。接頭的是高粱酒。杜依依從火柴盒中取出九根火柴,齊齊折斷,對上了暗號。
高粱酒問:“草料沒有了,需要加水嗎?”
杜依依聽到這句話,很激動,回答:“那要是遇到狼呢?”
高粱酒說:“你去白樺林?!?/p>
白樺林!杜依依沒有聽錯,是“白樺林”。
秋之娟曾說過,陽光燦爛的時候,想她的時候,就去白樺林,山上有高高的敖包。
杜依依到了白樺林中一個叫猛犸的地方。
不得不說,猛犸人非常了得,杜依依的馬桀驁不馴,那人只一聲吼叫,就唬住了馬。
但是,杜依依卻不記得是如何進入帳篷的。
第一聲響的時候,仿佛坐在67號馬車上,去赤塔,太激動了:赤塔前往喀山的西伯利亞火車!
槍響又起,秋之娟倒下,沒有起來,杜依依也沒有起來,兩個人隔得那么近,居然夠不著手拉著手。
響聲再起。
杜依依很想問誰在外面?九月底的扎賚諾爾,風(fēng)呼啦啦作響,不對,好像不是風(fēng)吹的響聲。
響聲沒有停頓的跡象。杜依依眼睛一動不動地瞪著門外。他想爬起來,去把門拴住。
這樣太危險!
也不對,1927年不也是這樣過來的嗎?漢口,鴿籠似的小閣樓,漏出一絲絲縫隙,透過不太密實的門縫,地板下面的樓層,包括最底下的門樓入口處,下面的聲音完完全全聽得到,如果想看出點什么,那些縫隙,從往下漏出的光里,可以看清來人的穿衣打扮,甚至可以窺視鞋子的顏色。搜捕的軍警不斷從閣樓前經(jīng)過,明里暗里晃動的便衣,那些日子,心提到嗓子眼。
背上的汗水,涼颼颼的。
響聲還是沒有中斷,杜依依急了。
一路騎馬飛奔,白樺的女兒此刻到了哪里?猛犸人,你搞的是什么鬼?
自己人,開什么玩笑?
不對啊,將白樺的女兒送到猛犸人手中后,理應(yīng)返回,如何還在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難道沒有安全送到?不對啊,印象中,自己跟猛犸人還說了話。
這是一個揪心而難挨的時刻,比那年在小井紅軍醫(yī)院第一次見毛委員還要緊張。那一年,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委員。從漢口到根據(jù)地,紅米飯南瓜湯,心里卻甜甜的。
偏偏要自己做交通員,還派美麗的秋之娟來做新娘子。離開高高的井岡山,真是不舍?。?/p>
現(xiàn)在,自己在干什么?才秘密送走67號馬車的同志,不能倒下啊!秋之娟臨終說了,你不把黨的女兒平安送到交通站,你就不是好漢,即使我回到了白樺林,也不會再見你。
杜依依努力睜開眼,終于看清了這是一處安靜又安靜的地方。這才意識到,自己終究是睡著的,恍惚中那些門響,不過是秋之娟被槍擊的聲音在夢里響起,天亮前最晦暗的時刻,一直在杜依依耳邊響起。
猛犸人去了哪里?為什么把我扔在這里?
難道“在劫難逃”?
如果是這樣,杜依依應(yīng)該為黨做點什么?說六位同志安全通過交通站到了赤塔?不,這不算什么,那說什么好呢?應(yīng)該努力成為黨代表,見到國際的同志,不,這是不能說出的心里話,盡管內(nèi)心十分向往。
“嗨!掌柜的,又見面了……”杜依依抬頭,猛犸人和六位先生出現(xiàn)在眼前。猛犸人朝自己噓了一聲,杜依依習(xí)慣性地閉了嘴。
猛犸人小聲說:“掌柜,不,同志,祝賀你成為黨代表!”
杜依依愕然。
猛犸人伸出手:“你負(fù)傷了,小白樺安全。組織決定,你去喀山,第十三位代表?!?/p>
67號馬車會載你們?nèi)ミh(yuǎn)方。
杜依依忘不了,那年那月那遠(yuǎn)方。
文/張俏明
高考落榜后,我、灰灰、排骨成立了樂隊,在沙苑街1/3拐角處一個叫海洋館的酒吧駐場,美其名曰:LV三人組?;一抑鞒?,排骨是架子鼓手,我是薩克斯手。一曲Richard Marx的《Right Here Waiting》被我演繹得纏綿悱惻,酒吧老板海洋常常叼著雪茄瞇縫著小眼睛說,當(dāng)初要不是被你這小子的薩克斯忽悠,誰敢要你們這種非主流組合?
“LV,就是Loser Verge,失敗者邊緣?!蔽易餍阋话阆蛞粋€微信名叫西北狼的客人解釋。
“這名字怪怪的,而且也牽強,你英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我利索地接過他拋來的俄國香煙,熟練地點燃,卻又猛烈地咳嗽起來:“這煙怎么這么怪?甜絲絲的,像吐魯番的莫合煙。”
“你這人才怪!”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然后也就沒有了然后。記不清他連續(xù)來了十五天還是二十天,只是這天以后,我也離開了酒吧,以及LV三人組有著共同記憶的南方城市。
這天西北狼一并帶走的,還有灰灰!
除了簡單的行囊和那把半新不舊的薩克斯,我?guī)缀跻粺o所有。離開的那個晚上,《Right Here Waiting》硬是被我糟蹋成悲愴的嗩吶曲。酒吧老板海洋很是窩火:“垃圾!再這樣吹下去,我這酒吧就真特么的要撒紙錢了!”
撒?我就撒給你看怎么著?我把半年的出場費像撒冥幣般撒向酒吧柜臺的四眼,歇斯底里地吼道:“給老子來瓶路易十三!”
我仰著頭奮不顧身地灌下了好多酒,把自己給喝得暈頭暈?zāi)X。
“你大爺!有本事把灰灰找回來,別在我這里撒野!”海洋搖著頭依舊吧嗒著雪茄瞇縫著小眼睛,慢條斯理地將要離去。
我喝紅了眼,手一揮,把酒瓶砸到吧臺上,握在手里的半個酒瓶變成鋸齒形。
排骨見狀,一個飛身撲過來。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子骨比趙飛燕還輕盈,額頭居然準(zhǔn)確地撞到那個鋸齒上,血流如注!
排骨命大,流了那么多的血居然只是皮外傷,簡直不可思議!
“你小子也命大,不然你不進地獄誰進地獄?”頭部纏著白紗布的排骨輕輕地喂了我一拳,“真的要走嗎?”
我把西北狼給的俄國煙摔到地上,狠狠地躪碎:“走!明天就走!”
隆冬時節(jié),南方的陰郁潮冷得讓我心碎!
后來,在北方老家的一個小城鎮(zhèn),在父母嚴(yán)厲監(jiān)管下,我考取了莫斯科的一所大學(xué)。在莫斯科漫長的四年中,灰灰音信全無。畢業(yè)后我又回到了這個南方城市工作。
當(dāng)我再次來到沙苑街1/3拐角處,海洋館換成了一家叫吉米的早餐店。我要了一碗茅根竹蔗粥,外加兩根油條、一個紅豆缽仔糕,差不多全部消滅掉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晃了進來,這不是西北狼嗎?即便換了發(fā)型我也一眼認(rèn)出他來。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緊緊拽住他的衣袖:“你不是去了莫斯科嗎?灰灰呢?”
他一臉驚愕:“你放……放手,誰說我去莫斯科了?”
“當(dāng)初灰灰一直嚷嚷說要跟你一起,去莫斯科聽教堂的鐘聲!”
“可是,我從沒離開,她是知道的呀。你小子當(dāng)年腦子進水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像極了當(dāng)年把灰灰一并帶走時的感覺。這讓我很不爽!
我發(fā)微信給灰灰的閨蜜。半個時辰后,她才語氣簡短地回復(fù)了我:“知道的呀,她壓根兒就沒去莫斯科!”
我一下子蒙圈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這年公司的春茗宴會設(shè)在鄰市一個叫何家溝的私人生態(tài)旅游區(qū)內(nèi),到地兒時已經(jīng)是傍晚時分。進入園區(qū)已經(jīng)覺著氣溫比外面低幾攝氏度,晚霞把低矮的山體勾勒出世外桃源般的幻境。因為得準(zhǔn)備會議,我無暇細(xì)賞,待全部安排妥當(dāng),已經(jīng)月上枝頭,也更覺得寒冷。我急匆匆跑回房間想要加上那件焦糖色的中長毛呢大衣,在前臺冷不丁碰到一個拄著行山拐的男子。男子明顯愣住,等我再下樓穿過大堂時,那男子居然高聲喊了我的小名!看到我一臉愕然,他用力跺了跺腳:“我!排骨!”
他指著左額角那道傷疤大笑:“還記得這個印記不?”
天呀,眼前這名男子體形橫向發(fā)展數(shù)倍于記憶中的排骨,才多少年,這變化也太玄幻了吧?
除了那道“之”字形疤痕!
酒吧里響起了排骨獨一無二的架子鼓演奏,是大壯的《差一點》,主唱的歌聲竟是如此熟悉!是灰灰!
坐在酒吧旁邊那棵木槿樹下,借著下弦月清冷的微亮,我刷出以前在莫斯科所有為灰灰拍的照片:圣伊撒基耶夫大教堂,彼得大帝夏宮,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克里姆林宮,謝爾蓋耶夫三一教堂……360度無死角。
灰灰把嘴巴張成了O形,隨后凄然一笑:“沒有了你,莫斯科的大教堂與我何干?”
“我喜歡上你那么多年,可笑的是,你卻一無所知!”灰灰嗚咽道。
那晚,我一夜無眠。腦海里滿是當(dāng)年那個在莫斯科徘徊的懵懂少年,在無人認(rèn)識的古老國度熬過無數(shù)個漫漫冬夜,迷失了方向一般。
文/袁有江
即將大難臨頭的王老板,每天晚上,都要躲在齋堂里,苦苦參悟。齋堂的裝潢擺設(shè),是華首寺的老和尚指導(dǎo)完成的。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準(zhǔn)入內(nèi)。他閉目念經(jīng)時,渴望爺爺故事里的奇跡出現(xiàn),希望將腦子放空。但,他一直無法化入萬事皆空的境界。
作為凡夫俗子,他往往還沒念到一百遍,腦子里就又想起亂七八糟,將“阿彌陀佛”錯念成“平安無事”。他為此苦惱不已,開始懷疑爺爺故事的真實性。
王老板小時候,聽爺爺講過一個讓他癡迷了大半生的故事。
說是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從前有位身懷絕技的老和尚。一天,老和尚監(jiān)督小和尚們練功。中間休息時,有個小和尚問老和尚,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練得像傳說中的身輕如燕、穿墻越壁無聲、走水皮子不響、走草葉尖兒不打彎?
老和尚沒理小和尚。只見他合掌閉目,整個人突然從蒲團上,像一朵云慢慢騰空而起。小和尚們傻傻地看著老和尚,他依然保持著打坐的姿勢,在空中紋絲不變,越飄越高,牽引著小和尚們的腦袋轉(zhuǎn)動,慢慢飄過屋頂,飄進那棵千年杏樹的樹冠。其間,有個調(diào)皮的小和尚,伸手在老和尚蒲團上方,抓了好幾把,但只抓到空氣在手。
老和尚飄進樹冠深處,沒了蹤影。正當(dāng)仰臉張望,鴉雀無聲的小和尚們要呼喊時,老和尚又飄飄悠悠地從樹冠下來,慢慢往蒲團上空落。先前那個調(diào)皮的小和尚,還不死心,又伸出胳膊來劃拉老和尚身下。老和尚干脆停在離地一丈高的地方,等小和尚劃拉夠了,才繼續(xù)往下落,穩(wěn)穩(wěn)地坐在蒲團上。小和尚們都張大嘴巴,嘴角掛著黏絲絲的口水。老和尚慢慢睜開眼,展開雙手,一只驚慌失措的云雀,尖叫一聲,倏忽飛往天空。小和尚們醒過神后,一起問老和尚,此功夫是如何煉成的?老和尚只說,阿彌陀佛!心無雜念……
阿彌陀佛!上個月,局里下來人,從他公司采水樣回去化驗。前幾天,一個被他收買的內(nèi)線透露說,你們這次水樣超標(biāo),這是兩年內(nèi)的第三次,按照新法規(guī),估計你要涉刑,請早做準(zhǔn)備吧!王老板問他怎么化解?內(nèi)線說,我已被調(diào)到人事科,插不上手。王老板驚恐不已。內(nèi)線又說,倘若你會飛檐走壁,夜里潛入檢驗科機房,搶在化驗報告下發(fā)之前,將你們的報告修改成合格,也許就沒事了,否則你只能去“求人”了。
求誰?怎么求?王老板腦子里一片茫然。為了達(dá)成“兩年不超三次”的處理目標(biāo),他已經(jīng)窮其心志,瀕臨破產(chǎn)。連一直以來,喜歡跟他對著干的工會主席,都對他投來同情的目光,主動要幫助他了。但下面的操作員,還是觸了霉頭?,F(xiàn)在的世界,要求人做事的正確率,必須達(dá)到百分之百。他只能求助于佛陀了。
說來令人難以置信,某天凌晨,王老板終于屏氣凝神,進入了類似老和尚的境界。他一時感覺自己身輕如燕,一陣微風(fēng)似的,從窗子飛了出去。
他落定在檢驗科的電腦前,像《王牌特工》里的哈利那樣,迅速打開電腦,找到他們公司的記錄,修改成了合格。
仗著時間還早,他多看了一會,發(fā)現(xiàn)竟有一大批企業(yè),都有三次以上的不良記錄,但后面都打了一個特殊的記號。他琢磨著這個記號的含義,很快明白,這都是要等企業(yè)反應(yīng),然后再處理的。他查看了電腦里儲存的其他的文件和電腦主人資料。
阿彌陀佛!他凝神參悟出,這些不合格的企業(yè),要是“表示”豐厚,就一改了之,要是不懂“配合”,就直接交法規(guī)科處理,該抓人抓人,該關(guān)停關(guān)停。他還發(fā)現(xiàn),有家企業(yè)被盯上了,拿自來水來化驗,也不合格。真是一群害人的蒼蠅。想到蒼蠅,他立即感覺周邊有許多蒼蠅,嚶嚶嗡嗡地圍繞他飛。他抬手揮舞幾圈,抽身離開檢驗科。
下一步該去哪里?他想到了局長,決定進局長室。他掏掏口袋,發(fā)現(xiàn)前幾天看電影收獲的那種特效藥劑還有一包。他將藥包打開,抖一些到飲水機里,涂一些在局長的茶杯上,還放了些進茶葉桶里翻翻。這樣,只要局長明天喝水,就會中毒。兩天后,他就會有輕度咳嗽,呼出的氣體,只要被其他人吸入,就會傳染開來。沾染這種病毒的人,一周后都會不治身亡。王老板想,我就不信那些副局長、科長等人,不來找局長匯報工作。這些人帶了病毒后,還會進一步傳染……很快,就連這座樓里的老鼠、蒼蠅都會被感染。
如此,他也許就徹底安全了。
做完這些,他喜不自禁,慢悠悠地往齋堂飛。大約因為想多了,有了雜念,他一頭磕在窗框上——事實是頭磕在了地上,磕醒了。原來,這是南柯一夢。此夢讓他恐懼不已。他坐在蒲團上,靜靜地想,這些人真要中毒,首先遭殃的會是他們家人。他們的父母在早晚遛彎時,會將病毒帶給更多的父母。孩子上幼兒園、學(xué)校,會將病毒帶給更多的孩子。老婆會傳染給她的閨蜜、情人……他不敢往下想了,他懷疑最后會傳染給自己。
他無望地將視線從佛祖的臉上轉(zhuǎn)過,看著空空蕩蕩的窗口。曙色染白了窗欞。一只云雀在窗邊蹦跳著,嘰嘰喳喳地叫幾聲,又倏忽飛走了。
文 / 大 海
早上從酒店出門,下午結(jié)束會議從大學(xué)出來,天一直是好的。
大學(xué)建在山丘上,圍墻之外是條孤獨的坡路。她先用右手將包頂在頭上擋雨,左手拎著開會時發(fā)的資料袋。很快又變換姿勢,左手將資料袋頂在頭上,右手將包夾在腋下。
包是新買的,不算昂貴,但花了她三分之一月工資。那是人生第一個拿得出手的真皮提包,她惜之如金,擔(dān)心被雨淋壞。資料就沒有那么重要了,何況她本就不想?yún)⒓舆@個會議。她只是個講師,參加這種哪怕小型的學(xué)術(shù)會議,也少有發(fā)言的機會。再說只開一天,匆匆趕來這座城市,來不及觀光一下,又要匆匆趕回工作生活的城市。
細(xì)雨飄在臉上,迫她加快腳步。無奈職業(yè)裙裝配上高跟鞋,無法疾步。她罵,“鬼地方”,數(shù)次前后張望,沒見出租車的影子。很多城市的大學(xué)路段出租車不多,可能學(xué)生消費力不強。她上班的那座城市學(xué)院,周邊也是這樣,出租車不常去。罵完之后,一輛摩托擦肩而過,她下意識地想,在陌生的城市遇到下雨,哪怕坐上摩的也是一種幸福。
她見慣父母清貧拮據(jù),長大之后,非??释^得從容。她在婚后的出行,是老公開車相送;后來她自己攢錢買了輛小車。老公是市直機關(guān)公務(wù)員,和她一樣矜持。家里沒添小車之前,他們寧肯坐公交,也不愿搭乘摩的,甚至連同事的摩托也不愿坐……
雨,淋濕裸露的胳膊和雙腿,也淋濕她的回憶。坡路拐彎處,一棵榕樹從墻內(nèi)伸出茂密的身姿。她小跑沖進樹底,掏出紙巾擦拭臉上的雨水。有風(fēng)刮過,榕樹抖動,雨水從樹葉縫隙滴答掉落。她打了個冷戰(zhàn),挪動身子躲避。
終于有輛出租駛過,呼嘯卷起的樹葉,失去灰塵的味道。地面徹底濕了。她伸手?jǐn)r截,車已遠(yuǎn)去。她沮喪地張望,500米的前方是紅綠燈,往前1000米就是下榻的商務(wù)酒店。這次會議也小氣,主辦方只在飯?zhí)冒才盼绮?,不提供早晚餐和住宿。她也舍不得住星級酒店?/p>
她用紙巾輕輕擦拭包上的雨水。包的外皮質(zhì)地柔軟,手感舒適。她已經(jīng)39歲,中年知識女性,正當(dāng)優(yōu)雅從容。但此時此地,優(yōu)雅算個屁?雨水越來越密,雨再下得大些,肯定淋成落湯雞。她甚至想脫鞋飛奔,套裙又箍住雙腿??偛荒芫砥鹑棺拥窖癖及桑?/p>
細(xì)雨迷蒙,織成一張巨網(wǎng)。她的優(yōu)雅內(nèi)心開始煩躁。
又一輛摩托開過時,她果真伸手?jǐn)r截。她心里清楚,有些不是摩的。摩的佬會在車把掛個頭盔,那是通行全國的攬客標(biāo)志。她已無心思分辨,攔住一輛,就能避開該死的雨。
遺憾的是,連續(xù)四輛過去,沒有一輛停留。就在她想放棄時,一輛藍(lán)色女式摩托停到身邊。城市的家用摩托多半是女式,只有拉客摩的佬才買男式。穿著雨衣的摩托司機單腳支地,右手掀開頭盔面罩,沖她驚喜地喊:嗨……是你??!
久遠(yuǎn)而熟悉的聲音讓她怔住了。是他!盡管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眼前人確實是他。聲音沒變,神態(tài)沒變,除了長相變老。她有些眩暈,他們已經(jīng)分開好多年了!
好多年前,他和她是情侶,從同一所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她成了那座城市學(xué)院的教師,他進了外地的事業(yè)單位。后來,他為她放棄單位編制,去了那座城市的企業(yè)。再后來,她認(rèn)識一個家境尚可的本地公務(wù)員,堅決提出分手。他問原因。她說為了各自過得幸福。他最后發(fā)來短信祝她幸福時,已離開那座城市。
他遞來頭盔,“雨好大,去哪?送你”,聲音已經(jīng)淡然。
她清醒過來,覺得沒有理由拒絕和懷疑。接過頭盔戴上,扶著他的肩膀,坐到身后。他將雨衣往后撩了撩,蓋住她的身體前部。往前開時,他轉(zhuǎn)頭問去哪里?她竟然想不起來。
她的腦子里全是往事,他們失去聯(lián)系整整十年!十年里,她為人妻、為人母,工作穩(wěn)字,生活安逸,達(dá)到了她要的從容。頭幾年,她曾經(jīng)想去找他解釋:我們都出身農(nóng)村,又是外來者,結(jié)婚如果房子都買不起,苦了大人也苦了孩子。她想告訴他:你可以找個更好的女人結(jié)婚,大家都好才是真好!后幾年,她與丈夫吵架受委屈時,也曾想過要去找他……
有些心思,她自己也弄不清。但有點可以肯定,她經(jīng)常夢見他,問他過得是否幸福!每次醒來她都淚流滿面,以為今生陌路。萬沒想到,竟然在這座陌生城市與他再見!
車到紅綠燈,他轉(zhuǎn)頭又問:你要去哪?她反問:你要去哪?他說先送你,再回家吃飯。她脫口而出:老婆在家等?他笑了笑,說是??!她突然若有所失,說過了紅綠燈就是。
雨下大了些。他伸手后撩,將雨衣往她身上遮蓋。她聞到他的體味,心刺痛一下。多么熟悉的味道,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讓她身心搖曳。
他將她送到酒店門口,輕輕問:來出差?她點點頭:你……好嗎?他的鼻音突然變重:還好……多保重!他加大油門轉(zhuǎn)身去時,頭盔面罩里的眼圈已經(jīng)發(fā)紅。
她開始恍然,沒進酒店,而是冒雨前行。她邊走邊想,這座被雨淋濕的陌生城市,怎么有了熟悉的感覺?這種感覺里既有疼痛,又有溫暖,既有愧疚,又有希望……她越想越亂,雨越下越大,淋濕她的頭發(fā),淋濕她的身體,淋得她淚如雨下。
文 / 胡 玲
老太太買菜回來,路過公園,看到公園廣場上很多老人在跳舞。大庭廣眾之下,男男女女摟在一塊,像什么樣子?老太太憤憤地想。
出公園時,老太太斜眼瞟瞟那幫跳舞的老人,她愣了,自家老頭子正和一個花枝招展的老妖精翩翩起舞。這老妖精她認(rèn)識,叫劉慧娟,文化局退休的演員,經(jīng)常在市里各大文藝活動中露臉。老太太氣得血往上涌,扭頭快步離開了。
回到家,老太太把菜一扔,躺在沙發(fā)上生起了悶氣。年輕時,她辭掉了工作,辛苦操持整個家,讓老頭子專心撲在工作上,他才做到了某單位領(lǐng)導(dǎo)的位置?,F(xiàn)在好了,退休了竟然跟別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她越想越生氣。
中午時,老頭哼著小曲回來了,家里冰鍋冷灶,與往常截然不同。
老婆子,今天怎么沒做飯?
誰規(guī)定我該每天給你做煮飯婆和保姆?老太太沒好氣。
你今天是怎么了?吃槍藥了?老頭子走到老太太跟前,摸摸她的額頭,不會是生病了吧?頭不燙啊。
沒原因,不想做就不想做。老太太別過頭。
好好好,那我就叫外賣,你天天忙里忙外,也該休息幾天。
吃罷午飯,老頭又往外跑,老婆子,我去公園轉(zhuǎn)轉(zhuǎn)。老太太沒吭聲,心里像火在燒,哼,又去和老妖精跳舞吧!
她打電話給女兒。媽,怎么了,聽你語氣不對???女兒問。
我天天在家忙里忙外,你爸倒好,和那個劉慧娟摟一起在公園跳舞!老太太哽咽起來。
女人撲哧一笑,媽,你這是封建舊思想,多大點事?。坎痪褪翘鴤€交誼舞嗎?都什么年代了?老爸退休了,應(yīng)該有自己的娛樂生活,誰叫你不會跳?我早就說了,叫你別整天悶在家里,也該出去跳跳舞唱唱歌,多參加一些活動,有益身心健康……
死丫頭,真沒良心,胳膊肘往外拐。她氣呼呼掛掉電話。
老太太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才回來。老頭問她做什么去了?她說,沒做什么,這些年我成天侍候你們一大家子人,現(xiàn)在老了,我也該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了,以后啊,我不做煮飯婆了。老頭哭笑不得,你這兩天是怎么了?轉(zhuǎn)性了?老太太懶得搭理他。
睡覺前,老頭打開衣柜,說,老婆子,幫我挑件西裝,月底市里有個交誼舞比賽,我要穿去參加比賽。老太太說,老了還講究什么?你自己選。
老太太依舊每天早出晚歸,穿得講究起來,神神秘秘的。老頭問她在忙什么。她說,認(rèn)識了一幫姐妹,和她們在一起玩。
市第五屆“夕陽紅”交誼舞大賽隆重舉行。老頭和劉慧娟身著盛裝參賽,他們的探戈跳得流暢自如,優(yōu)雅大方,贏得了現(xiàn)場觀眾和評委的一致好評,老頭信心滿滿,勝券在握。豈料,后半場突然殺出一對程咬金,一對選賽者的華爾茲吸引了所有人,臺上的他們風(fēng)采迷人,動作輕盈優(yōu)美,宛如一股溫柔的清風(fēng)在舞臺上飄蕩,現(xiàn)場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老頭定睛瞧了瞧那對老人,覺得有些面熟。他們下臺后,老頭走過去湊近一看,原來男的是老年大學(xué)的校長王鴻生,那老太太妝容精致,一襲雪白舞裙端莊典雅,天,竟是自家老婆子。老頭驚訝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老婆子,是你?
老太太一笑,是我,怎么了?我不能來參加比賽?。?/p>
王鴻生對老頭說,老領(lǐng)導(dǎo)好!原來我的舞伴是您的夫人啊,怪不得人這么有氣質(zhì),舞也跳得好。
老太太笑著看著老頭,一臉得意揚揚。
大賽揭曉,王鴻生和老太太奪冠,而老頭和劉慧娟屈居亞軍。
晚上,女兒回來了,老媽,你實在是太棒了,真是深藏不露啊,我在電視上看到奪冠的是你,驚訝得目瞪口呆,那風(fēng)采那氣質(zhì),不愧是我老媽。對了,老媽,你什么時候?qū)W會跳舞了?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老年大學(xué)學(xué)習(xí),每天練,每天跳,他們都說我很有天分。我啊,還學(xué)會了化妝和插花。
老太婆,你以后別跟那個王鴻生一起跳了,他沒我跳得好。老頭滿臉堆笑。
怎么了?你想讓我更換舞伴???你不是有劉慧娟嗎?
劉慧娟是跳得好,也比不上你啊。以后,咱倆一起跳。
跟我跳可以,不過,我丑話說在先,做了我的舞伴,就不能更換了。
不換不換,一輩子不換,以前是你不會跳,現(xiàn)在會了,當(dāng)然要跟你跳。喲,時間不早了,公園的舞會又快開始了。
老太太款款起身,優(yōu)雅地亮出一個舞蹈動作,說,走,跳舞去。
老兩口手牽手,出去了。女兒坐在那里,笑著直搖頭,嘿!這老兩口,真有點意思。
文/肖建國
那年秋天,我在湘西一個叫瓦拿的小山村住了幾日。
“瓦拿”是方言,意思是貧窮的山坳。這村子也確實太窮了,至今還沒有一條像樣的土路連通外面的世界。我從小鎮(zhèn)翻山越嶺、涉水過河來到這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舊社會。
墻是土墻,瓦是灰瓦,斑駁的木門吱呀作響。室內(nèi)簡潔、干凈。兩把竹椅,一張方桌,還有樸拙厚實的木床。這就是老洼經(jīng)營的“客?!薄?/p>
我到達(dá)時,太陽西斜??湛帐幨幍脑鹤永?,除了樹,就是風(fēng)。老洼對我說,村里全是老骨頭,年輕人都出去撈世界了,孩子們則在山下上學(xué)。老洼五十出頭,腿有殘疾,出不了遠(yuǎn)門。就緊跟形勢,把村民廢棄的房屋租過來,翻修一新,辦起客棧。
有人笑他,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鬼都不來,會有人來嗎?
老洼回應(yīng)道,現(xiàn)在都進入漁網(wǎng)時代了,那么多的魚擠在一個網(wǎng)里,荒涼的這里,說不定就是風(fēng)水寶地。
老洼把一張張圖片拋到網(wǎng)上??萏倮蠘浠桫f,古道西風(fēng)野花,小橋流水人家,這里應(yīng)有盡有。于是,就有人舟車勞頓來了。老洼算算,除去成本,每月能賺壺酒錢。
熟悉下環(huán)境,天色已暗,裊裊升起的炊煙讓小山村活躍起來。隔壁一老叟佝僂著腰,敲著木盆,發(fā)出咚咚回響,呼喚著山坡上貪玩而晚歸的牛羊。老叟一身黝黑,眉毛很淡,好像隨時都有抹掉的可能。
他沖我笑笑,露出一張沒牙的嘴,算是打了招呼。
整個傍晚,我看有六七位老人,他們行動遲緩,見到我,臉上都露出木然的笑。
夜里,我在半醒半夢間,隱隱約約聽到一陣哭聲。剛開始嚶嚶嗚嗚,嗓音嘶啞,持續(xù)低沉,像是用手掌捂著嘴巴,不敢讓悲痛放肆開來。間或有些哽咽,噸噸幾下過后,傷心的抽泣則更加凄切。最開始是一個人哭,緊接著是兩個、三個……哭聲有了力量,越顯悲壯。我在這悲壯的力量中,由迷糊變?yōu)榍逍?。咬咬舌頭,疼!我明白,這不是夢,而是真實的存在。
人一清醒,恐慌便襲遍全身。我輕輕側(cè)轉(zhuǎn)身,那哭聲就像看著我似的,忽然由高變低,混合的悲傷又變成了單一的嗚咽。如泣如訴,凄凄慘慘,聽之在左,忽之在右,我渾身起滿雞皮疙瘩。
這半夜三更的,難道有鬼不成?
看看手機,臨近子夜。伸手拉燈,電卻停了。雖然老洼曾交待過,夜里會停電,但在這個鬼魅迷離時刻,任我內(nèi)心如何堅定,也有些不寒而栗。
我摸索到床頭的搪瓷缸子,索性坐起來。這時哭聲稍弱,可依舊在房間里縈繞徘徊。透過窗子,我看到半輪秋月浮在云霧縹緲的西天。西天很低,緊扣在屋檐下??蘼暰秃孟駨哪抢飩鞒?,通過風(fēng)、通過霧、通過山嵐,絲絲縷縷傳入耳膜,鉆進腦海。那月牙也對我發(fā)出清冷的笑,隱約可見的鳳眼中,忽地涌出大片雪白的淚。
我駭然。哭聲也戛然而止。這一夜,無法入眠。
第二天,我問老洼,可曾聽到哭聲?
老洼瞪著鼓眼泡,憶怔片刻,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似的說,沒!我再小心詢問老叟,老叟夫婦異口同聲回答,沒——有——啊。
我在詫異中感覺到,要么他們都在說謊,要么我真的是出現(xiàn)了幻覺。
好在第二天夜里,哭聲再次響起。剛開始依舊是嚶嚶嗚嗚,有些強忍住似的。慢慢地有哭聲加入,悲傷的宣泄順暢許多。我翻身起床,躡手躡腳走出小院。
白天,我已看好地形,非常自信哭聲來自鄰居老叟。踩著月影,循著哭聲,我輕輕來到老人的泥墻外。果然不錯,有七八位老人坐在院中,倚著老榆樹,圍成一個圈子,正在默默哭泣。有的哽咽,有的抽搭,有的獨自抹淚。院里院外,沒有言語,只有嚶嚶嗡嗡、咿咿唔唔的哭聲??薜綉K處,嚇得半邊月亮趕緊墮入云層,天地為之一暗。
夜不涼,我卻瑟瑟發(fā)抖。老人們哭過一陣子后,你拉我一把,我拽你一下,互相攙扶站起身來,然后各自蹣跚著回家。我揉揉雙眼,靜靜心神,突然感悟自己冒昧地出現(xiàn)在這里,確實很不厚道。
第三天夜里,我期待哭聲再次響起,可惜沒了。
第四天依舊沒有。
第五天,我要返回小鎮(zhèn),老洼來送我。走了很長一段土路,老洼才開口說話。他說得很緩慢:好多年了,都已成了習(xí)慣。人越老,越是想念外出的子女。特別是到了晚上,更覺孤零零的無所依靠。剛開始,只有老叟因思兒哭泣。沒想到這一哭,就好像在朦朧的淚水中見到兒子一樣,思念之情頓時有所緩解。其他老人聽到后,紛紛仿效。經(jīng)多年驗證,老人們在三更之月思念親人,則子女感應(yīng)更加靈驗,都會及時打回電話。于是乎,這就成了老人們想見子女的一種習(xí)慣。
我聽完,默不作聲,突然問:這兩天,小山村的電話多嗎?
老洼一臉苦相,極誠懇回答:沒有。
不過,老洼旋即補充道,我說的這些話啊,你別當(dāng)真,只當(dāng)是一場夢好了。
文 / 王 溱
畫家在泛黃的宣紙上從容不迫地勾山畫石時,兒子正在會議桌前氣定神閑地調(diào)兵遣將;畫家手腕一轉(zhuǎn),筆下的石頭便一氣呵成,自然渾穆;兒子手掌一揮,幾個副職各自領(lǐng)命而去,干凈利落。血緣這東西呵,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把這父子倆串聯(lián)著,即便他們所在的城市相隔千里。
到了晚上,這種連接終于具體成一根網(wǎng)線,畫家在這頭,兒子在那頭。兒子扔下端了一天的架子,摟著小小的女兒在攝像頭前柔聲細(xì)語與爺爺聊天,畫家也心甘情愿放下畫筆和矜持,對著網(wǎng)線那頭的小孫女學(xué)牛叫,逗得小孫女咔咔咔笑個不停。
這是畫家一天里說話最多的時刻。通常他都不大用嘴說話的,生活簡單得就像他畫的畫,構(gòu)圖疏簡,空寂蕭散,大大的空白處所寫的詩文,便是他想說的。畫家的夫人也不說話,或端立在案前蹙看眉,或掖緊了披肩側(cè)身看。也有不想看的時候,從書架抽本書出來,靠在躺椅上看,興起時可能吟上兩句,“春有百花秋有月”,或是“可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畫家聽著聽著下筆就更柔了,全是內(nèi)勁,寥寥數(shù)筆,已頗有元代大師倪瓚《漁莊秋霽圖》的神韻。筆罷,凈手,舀出一碗小米粥,就著幾根榨菜,往嘴里扔幾顆花生米,美哉!
歲月一旦靜好,時光便如飛梭,轉(zhuǎn)眼畫家就要邁入古稀之年了。七十,那是大壽,兒子早早就張羅著到時要把畫家接過來,好好辦個壽宴,熱鬧熱鬧。畫家一聽也高興,早就盼著能把小孫女摟在懷里,真真實實地給她學(xué)牛叫呢。
按理說兒子是黨員干部,不該辦這個宴席,現(xiàn)在關(guān)于辦宴席的規(guī)定那可是嚴(yán)格得很,但兒子給老父親過七十大壽,想來也是合情合理。兒子心想,規(guī)定也不外乎人情,照足要求來做便是了。
兒子的助理給兒子出主意,老畫家的壽宴,那自然不能落了俗套,大酒店鬧哄哄的不合適呢,得是會所,私人的,幽靜,高雅,才符合老畫家的身份。兒子想想在理,就把市里數(shù)得上的會所在心里過了一遍,竟沒篩選出半個合適的來。這幾年因工作的關(guān)系,跟這些會所的經(jīng)營者或多或少都有些接觸,算不算規(guī)定中提到的“與本單位有業(yè)務(wù)往來”,還真不好說。干脆換成酒店吧,又遇到了新問題,擺幾桌好呢?按照規(guī)定,“確須操辦的必須嚴(yán)格控制在親戚范圍內(nèi)”,畫家也就一個兒子,就算把所有遠(yuǎn)房親戚都算上也坐不滿兩桌啊,這一桌兩桌的,怎么熱鬧得起來呢?
這邊兒子正頭疼著呢,那邊畫家也不安生。正畫著梅花呢,竟不自覺多給大樹多畫出幾個枝蔓來,甚至畫蛇添足添了個鳥窩,原本蕭散的構(gòu)圖變得擁擠繁復(fù),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畫家氣呼呼地把筆往瓷缸里一扔,兩個鼻孔翕動得鼓鼓的,當(dāng)下就撥了兒子手機,“小子,忙什么呢?”
兒子說:“上班哪?!?/p>
“遇到什么難辦的事了吧?”
“什么都瞞不過您,”兒子笑了,“工作上沒什么難辦的,就是給您辦壽宴的事,出了點狀況?!?/p>
畫家心里有數(shù)了,“有人提前給我送賀禮了吧?”
“您真神了!”兒子說,“就是大表叔的兒子,也不知從哪得來的消息,一大早就往家里送來一個金燦燦的金壽桃。他肚子里那點事,我還能不知道?”
畫家一聽,孩童般嚷嚷起來:“別辦了!別辦了!給他退回去!”想了想又說,“當(dāng)初你們小兩口不是旅行結(jié)婚嘛,我也潮一回,帶上你媽,來個旅行過生日!”
兒子一聽,心里咯噔一下。母親早在兩年前就過世了,兩年來,畫家卻老說自己不是一個人住:你媽在呢,天天陪著我畫畫,還給我讀詩呢。
兒子越想越愧疚,脫口而出:“那這樣,我們帶上您寶貝孫女,一起回去給您過生日,就我們一家人,自己過?!?/p>
畫家高興了,“好!好!簡單點好,我寶貝孫女可比五十桌酒席強?!?/p>
擱下電話,門鈴響了。是住在隔壁的教授。教授托著個鳥籠子,探進半個身子來:“老伙計,遛鳥去?”
畫家興奮地擺擺手,“不去不去,過些天小孫女就要來了,老伴叫我趕緊收拾收拾呢,沒空?!?/p>
文/吳小軍
大國媽死了。在1995年的冬天,就在大國面前死的。站在城里天橋的轉(zhuǎn)角處,大國媽看到一個人的皮夾子掉出一枚硬幣,滾過她腳下正往天橋下去。她就彎下腰,伸出了手。硬幣給她手一碰,拐了個方向,停住了。穿著厚棉襖的她有些笨拙,腳下一絆,順著階梯滾下橋去了。
大國一把沒拉住,看著他媽的身子順著天橋的階梯,像磙子一樣滾了下去,濺起的陽光像春耕時老犁帶起的田泥。然后是砰的一聲響,再然后是一連串的剎車聲和驚叫聲。他媽沒了,為了那一枚銀色的硬幣。他掃了一眼,城里的陽光在硬幣上閃著冰冷的光,是五分錢的。
他后悔帶他媽來城里。
大國是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倔強的寡母硬是將他供了出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大國在城里成了家,就想帶他一輩子不知道啥是甜味的寡母到城里住,讓她享福。
可是來了不到三天,大國媽想回去了。她丟不下家里的雞公鴨婆,還有那跟著她十幾年的老狗旺財。所以,在回家之前,大國帶她到城里轉(zhuǎn)轉(zhuǎn)。他媽也愿意,畢竟回去人家問起來也好有個說道嘛。
可沒承想,竟出了這么檔子事。大國愧疚死了,好長時間都沒辦法走出來。好在媳婦家出面處理了后事??粗赣H的骨灰,大國又泣不成聲。
媳婦從背后摟著他,想給他一些安慰。
大國說:“我要給我媽一個說法?!?/p>
媳婦愣住了:“說法?什么說法?”
大國說:“我媽是幫人家揀錢才掉下去的,她是見義勇為啊。”
媳婦松開了手:“對呀,是見義勇為??赡怯衷趺礃幽??”
大國說:“我媽一輩子好強,我不能讓她這么窩窩囊囊地走了?!?/p>
“那你打算怎么辦?”媳婦不解地望著他。
“我要讓有關(guān)部門頒個見義勇為證書,風(fēng)風(fēng)光光送她回去?!贝髧滥赣H是想和父親葬在一塊的。
媳婦不知該說什么:“這個,這個,能成嗎?”
大國找到了那天打開皮夾子掉了硬幣的人。那人同情他,拿出兩張大鈔遞給他,說:“怪我,不小心。我不打開皮夾子找身份證,硬幣就不會掉出來。硬幣不掉出來,你媽媽啥事沒有。說吧,你要我做啥?”
大國不要錢。他說:“你就給我證明一下,我媽是做好事才掉下去的?!?/p>
那人說:“本來就是呀,我證明?!彼读艘幌掠终f,“去哪證明?”
“去有關(guān)部門那?!贝髧f了想給他媽爭取一個見義勇為證書的想法。
“這,這,這……”那人吃了一驚,“就為了五分錢,人家給頒嗎?”
最后他寫了一個情況說明,鄭重地簽上名字遞給大國:“兄弟能做的只有這個了。”
大國拿著說明找到了當(dāng)時處理交通事故的交警。交警說:“不是處理完了嗎?賠了錢了,還折騰啥呀?”
“大哥……”大國說,“我媽是為了幫人揀錢才掉下去的?!?/p>
“對呀。”交警說,“本來她掉下去后,車子軋到她之前是不是就已經(jīng)死了,是判斷事故責(zé)任最大的依據(jù)。不就考慮她是做好事掉下去的,公交公司賠的又是國家的錢,這才判了他們主要責(zé)任,讓他們多賠錢了。”
大國說了自己的想法。交警叫道:“五分錢?見義勇為?這個不屬咱管,你找有關(guān)部門去?!?/p>
大國不知道見義勇為有關(guān)部門在哪里,就找到了市里的宣傳部。宣傳部接待他的是一個很和善的禿頂胖男人。
禿頂胖男人聽完大國的話,又看了他手上的說明材料,然后很認(rèn)真地問了他一個問題:“大國同志,您的母親確實是做好事去世的。可是,這只是五分錢呀,難道您愿意別人說您的母親寶貴的生命只值這五分錢嗎?”他同情地看著大國,“證書和獎金是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發(fā)的,不過我建議您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再去找他們?!?/p>
大國拿著禿頂胖男人寫的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的地址站在天橋上,喃喃自語:“五分錢,五分錢怎么了?五分錢就不是見義勇為了嗎?可是,媽呀,我能跟別人說你的命就值五分錢嗎?”
還找嗎?大國不知道。
文/陳樹龍
爺爺竟然是一位武林高手。
這消息令我感到非常意外和驚喜。
可是,奶奶怎么從未對我提起呢?小時候,奶奶愛給我們講故事,楊家將啊,薛仁貴征東啊,狄青平南啊,可就是從沒講過爺爺?shù)挠⑿弁隆>烤鼓棠淌遣恢?,還是爺爺故意隱藏武林身份呢?
在我的腦海里,爺爺晚年總喜歡穿一身灰白唐裝,腰間插著一根長長的柚木旱煙槍。武俠小說里的隱世高手不都這樣嗎?我越想越激動,我得問父親去。
父親正要出門,我截住父親問,爺爺有沒有留下什么武林秘笈?你怎么沒有學(xué)爺爺?shù)奈涔??父親微笑著說,我哪有時間學(xué)武功???七八歲開始幫家里下田地干農(nóng)活,十三歲就跟你爺爺去修水庫扛大石。哪像你們這一代舒服???你最近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還要繼續(xù)問下去,父親擺擺手說,讓開讓開,三缺一,我打麻將去了。
父親沒時間學(xué)武功,那么二叔呢?但二叔說,沒聽說爺爺會武功啊。我又問,在你的記憶中,爺爺有過吵架或者打架的事情嗎?忍無可忍就出手了,隱世高手都這樣。二叔想了想說,倒是有一次。這件事你該去問你小叔,他還受傷了呢。
小叔都受傷了,爺爺肯定出招,忍無可忍地出招!爺爺肯定揮舞著旱煙槍,橫掃千軍,打得敵手呼天喚地抱頭鼠竄跪地求饒。我想著想著,自己得意地笑了起來。
我趕緊問小叔去。小叔回憶說,那次打群架啊,我事先不知道的,恰好路過,趕緊停下單車上前幫手。由于一時心急忘了上鎖,單車又是剛花了三個月工資買的,擔(dān)心被偷,我正回頭照看單車,一條棍子就直劈而來,我來不及躲閃,急忙抬手往上擋,前臂就給打折了。那人又掄起棍子,突然,空中傳來炸雷般的一聲巨吼,都別打啦!大家頓時都停手了,好在那一聲巨吼啊,要不,我的頭肯定破了,小命也說不定沒了。我插嘴問,誰吼的?小叔說,是你爺爺啊!他收到消息即刻趕到,一聲大吼!我回頭看新單車的事,你可要保密啊,別讓人笑話我,只要單車不要命。我繼續(xù)追問,難道是江湖失傳多年的神功獅子吼嗎?小叔說,獅子吼是你爺爺?shù)耐馓?!你千萬別亂叫!
雖然沒有聽到爺爺施展武功的精彩片段,多少會讓我有點失望,但獲悉爺爺?shù)耐馓枺疫€是有些興奮,江湖中人不都喜歡把自己的拿手本領(lǐng)當(dāng)外號嗎?
要是師父還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師父跟爺爺關(guān)系特好。爺爺去世后不久,師父上門來找奶奶,說爺爺生前特別交代,要我去他那里習(xí)武。我忙于學(xué)習(xí),直到高考完畢,奶奶找我說,男兒必須習(xí)點武藝??蓭煾傅诙暌沧吡恕5珵槭裁礌敔敺且胰グ輲熈?xí)武,而不親自傳授我呢?奶奶的話又意味著什么嗎?
或許,阿水叔公知道。我小時候,因為是長孫的緣故,經(jīng)常跟著爺爺?shù)教幋T,爺爺與阿水叔公交往也甚為密切。
今年春節(jié),我給阿水叔公拜年時,特意請教他。阿水叔公聽完,呵呵大笑,問我,從哪里聽來的消息啊?我還是你爺爺?shù)耐降苣?!我聽得一頭霧水,爺爺在世時與阿水叔公一直以友相稱并無師徒名分。
阿水叔公呷了一口茶,說,那年頭啊,大家都窮,你爺爺帶領(lǐng)我們一幫人“走山內(nèi)”。一般我們晚飯后就出發(fā),幫人家從碼頭挑海魚到山里頭,賺點“腳路費”,然后又幫人家從山里頭挑點山貨回來。有一次,在山里頭跟人家搶生意發(fā)生爭執(zhí),你爺爺大吼一聲,你們依仗人多是嗎?我們可不怕!對方的領(lǐng)頭擺出架勢,說,我跟你單挑決輸贏!可你爺爺只有大嗓門獅子吼,哪會武功啊。而我剛好學(xué)武出師,立馬挺身而出,對你爺爺說,師父,不用你出馬,我來!我兩三招就把對方撂倒,對方說,徒弟尚且如此,師父更是高手??!后來,我有時叫你爺爺師父呢。
原來如此。我對阿水叔公說,幸虧有您救場啊!阿水叔公搖搖頭,欲言又止,端起茶杯,一口把茶喝了。
文 / 李 艷
秋天像極了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湛藍(lán)澄澈的天空下,金黃色的白樺林,雪線下蒼翠的云松,加上嵌在油畫中含煙凝碧的湖水,構(gòu)成了高原上特有的美景。即便如此,我的內(nèi)心還是平靜不下,因為我要找的那個情敵還沒出現(xiàn)。雖然我不漂亮,但我就想知道我的對手到底有多漂亮。
半個月前,我在書柜里翻出了一本筆記本,筆記本扉頁上寫著“我愛你,阿卻拉嘎”,字跡娟秀,隱隱還透著酥油茶的味道。我生氣地問他,這是誰?年紀(jì)輕輕就成為眼科專家的他,故意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把聲音拉長說,接近天堂的地方,那里有我牽掛的人和牽掛我的人。
我用手機拍下了“阿卻拉嘎”四個字。一周后,發(fā)微信告訴他:我要到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去尋找你的“阿卻拉嘎”。
你認(rèn)識她嗎?在他的故鄉(xiāng)南迦巴瓦,不會藏語的我拿著手機上拍的圖片到處問。每經(jīng)過一個帳篷,我都會禮貌地向藏民朋友打聽。因為很多藏民不懂漢語,所以他們給我的答案不是微笑就是搖頭。
你認(rèn)識她嗎?藏民大叔對著我的手機看看,搖搖頭表示不明白。
正準(zhǔn)備離開,大叔的兒子開著車回來了。他走過來拿著我的手機看了下,臉上露出一絲莫名的笑意,嘴里讀著,阿卻拉嘎。我心中一陣驚喜,終于遇到一位懂漢語的人了。阿卻拉嘎?他再次看著我問,我拼命地點頭說,對對對,就是她,你認(rèn)識她嗎?
聽完我的故事后,他告訴我他叫巴桑,并爽快地答應(yīng)可以幫我。第二天,他開著車帶我去了南迦巴瓦峰半山腰的一個小村子里。
這是旺姆嬤嬤家,家里只有她一個人,孩子們?nèi)ダ_朝圣了。巴桑邊說邊帶我進了屋。窗戶下坐著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她手里不停地轉(zhuǎn)著一串油膩的佛珠。巴桑向旺姆打招呼說,貢康桑。
看到巴桑,老人的臉上綻開了一朵花,她拿出熱乎乎的酥油茶和糌粑來招待我們。我聽不懂他們在聊什么,只看到老人用手不停地指著眼睛講著什么,巴桑也不時地檢查下老人的眼睛,似乎是醫(yī)生在回訪自己的病人。離開時,旺姆嬤嬤彎著腰站在門口,向我們不停地?fù)]著手說,阿卻拉嘎,扎西德勒。
我奇怪地看著巴桑問,旺姆嬤嬤怎么知道阿卻拉嘎?巴桑笑著說,阿卻拉嘎,我們都認(rèn)識她。
接連幾天,巴桑帶我去了周邊不少藏民家,他們聊天的話題似乎都是關(guān)于眼睛的。這些人中有老人,有孩子,而且大多數(shù)家庭并不富裕。巴桑每次會依情況留下些藥品。漸漸地我猜出了這些人肯定是巴桑的病人。只是離開的時候,他們嘴里卻喊著“阿卻拉嘎”,這讓我十分生疑。
巴桑,我讓你幫我找阿卻拉嘎,而你,并沒有盡到朋友的責(zé)任。
不,我在盡力幫你了,卓瑪。哦,卓瑪就是姑娘、是美麗女神的意思。在他爽朗的笑聲中,我的臉紅了。
如果明天我還見不到阿卻拉嘎,我就回去,離開他,讓他和他的阿卻拉嘎見鬼去吧!
把我送到住處后,巴桑坐在車上問,卓瑪,你跑來這么遠(yuǎn)的地方,就是想見情敵阿卻拉嘎?
是的,如果他心里只有阿卻拉嘎,阿卻拉嘎也愛他,那我就選擇退出。
那說明你并不在乎他,不敢把心愛的人從別人那里搶回來的愛,你覺得那是真愛嗎?巴桑用堅毅的眼神盯著我說,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他了,我覺得我會在乎你的。
高原漢子的坦蕩著實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在我的沉默中,巴桑揚鞭而去,氆氌長袍在遠(yuǎn)處融進了暮色之中。
次日一大早,巴桑就來接我,說帶我去見阿卻拉嘎。我們來到了藏區(qū)的一個義診集中地。很多來自內(nèi)地的醫(yī)療工作者穿著紅馬甲在這里義診。巴桑告訴我因為藏區(qū)的醫(yī)療事業(yè)不發(fā)達(dá),而且藏民也住得不集中,很多老人和小孩得了眼疾,不能及時醫(yī)治,給他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不便。前幾年,一群義工來到這里,幫助家庭困難的眼疾病人及時就醫(yī)治療,還建立了結(jié)對幫扶關(guān)系。當(dāng)時有個年輕的醫(yī)生治好了一位姑娘的眼睛,姑娘就愛上了那個醫(yī)生,她用藏語說阿卻拉嘎時,小伙子紅著臉告訴她,說自己有對象了。姑娘說,搶不走的愛情,才是真愛,愿神保佑你。后來,姑娘執(zhí)意去拉薩朝圣,回來的路上她救了一名小伙子,她說也許這是神的旨意,她就跟著小伙子離開了南迦巴瓦,去了遙遠(yuǎn)的南方。
再次回來時,她在曾經(jīng)治好眼睛的地方,籌資修建了一所醫(yī)療站,定期給有需要的病人做檢查,還免費贈送藥品。藏民為了感謝她,就用她曾對醫(yī)生說的那句“阿卻拉嘎”命名那個醫(yī)療站。
?。渴沁@樣呀!我驚訝地說。是的,事情就是這樣。阿卻拉嘎在藏語里就是“我愛你”的意思。我突然想起初次見面時巴桑對著我說了好幾次阿卻拉嘎,我還拼命地點頭說是是是,頓時感覺臉上一陣發(fā)燙。
她就是我的親姐姐德吉,為了讓阿卻拉嘎維持下去,她得去南方賺錢,我只能留在這里照料阿卻拉嘎和那些需要我的藏民。
我打開手機給巴??次夷杏训恼掌瑔査娺^這個人嗎?巴桑笑著說,他是以前來過的一位醫(yī)生,我姐姐愛的可不是這個人,她喜歡的是另一位天使。說完,他收住了笑容問我,卓瑪,我還能把你從他那里搶過來嗎?
我也笑著說,巴桑,謝謝你告訴我阿卻拉嘎的故事,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會和他一起再次來到阿卻拉嘎,看望你,看望那些牽掛他的人和他牽掛的人的。
離開南迦巴瓦那天,天空飄著潔白的雪花。我朝送行的巴桑揮揮手說,愿神保佑你,阿卻拉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