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齊林
一
那個晚霞滿天的黃昏里,我看見年近九旬的曾祖母顫顫巍巍,跨越門檻時,忽然一個趔趄,整個身子向前傾,重重摔倒在地。她的臉埋進(jìn)地坑里,嘴角溢出一絲鮮血。她形銷骨立的身軀,以墜落的姿勢落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跌倒的瞬間,嘎吱一聲巨響,我仿佛聽見骨頭破碎的聲音。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年幼的我驚慌失措。我大聲呼喊著,祖父循聲而來,迅速把她抱起,輕放在床板上。曾祖母緊閉著嘴,痛苦地呻吟著,那絲鮮紅的血在密集的老年斑的映照下,顯得耀眼奪目。屋里頓時變得人影繚亂。更遠(yuǎn)的呼救還在路途中左右顛簸,命運的刺客已經(jīng)亮出寒光閃閃的刀劍。
多年后,曾祖母摔倒在地發(fā)出的響聲,細(xì)微而響亮,在我耳邊長久地回蕩著,并隨著時光的流逝,加劇著我內(nèi)心的戰(zhàn)栗。這一聲巨響,像一塊巨石投入時光的河流之中,一圈圈蕩漾開來的漣漪,慢慢變成生命里一個個極富意味的符號。曾祖母摔倒后的幾天,我看見我年幼的堂弟跟鄰居家的小孩子玩著你追我趕的游戲,他急速跑進(jìn)老屋,跨越門檻時,慌亂的節(jié)奏下,只聽啪嗒一聲響,不慎踏空,重重地摔倒在地。后面追趕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痛苦地嘶喊了幾聲,迅速從地上爬起來,來不及拍打身上的灰塵,又很快地穿過后門,往更廣闊的地帶飛馳而去。人快速奔跑的姿勢里,隱喻著生命蓬勃向上的力量。曾祖母蹣跚的步履里彌漫著肉身腐朽的氣息。
灰屋里案上閃爍的燈盞,被窗外一陣突如其來的風(fēng)吹滅。一個月后,曾祖母走到了自己生命的終點。臨走前,她眼里閃爍著一絲光亮,原本囈語的她忽然變得異常清醒起來。從異鄉(xiāng)歸來的親人長跪在黑色的棺材邊,看她最后一眼。她們幾乎辨認(rèn)不出她的模樣,只能從時間的河流里打撈一些模糊的記憶來加以憑吊。原本瘦弱的她,在時光這把無情的手術(shù)刀的剔除下,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觸目驚心。我站立在暗影中,看見祖父伸手去觸摸老人只剩下骨頭的雙腿,而后緊緊握住。我驚恐地閉上眼,迅速逃出屋去,耳邊回蕩起破碎的聲音,絲絲縷縷,綿延不絕,像一根無形的繩索捆綁著我。
相同的跌倒姿勢,引向不同的命運終點。年幼的孩子在一次摔倒中,開始體會到肉體破裂的疼痛。年邁的老人在一次突如其來的跌倒中,引來死神的赴約。曾祖母干癟的肉身仿佛一根帶著腐朽氣息的木頭重重地撞擊在時鐘上,生命的喪鐘沉沉地敲響。那轟然在耳的響聲,帶著生命最后的能量,一遍遍回蕩在耳邊,給人以思索和祈禱。
破碎的聲音在曾祖母的骨頭里一點點積聚,最后匯集在一起,變成一聲巨響。就像被螞蟻腐蝕成空的大樹,在暴風(fēng)雨中突然被連根拔起,轟然墜地發(fā)出的巨響。
我想起讀初一時,自己終日跟著學(xué)校的小混混逃課、打架,在教室上課時也是肆無忌憚地睡覺。那日午休,在小鎮(zhèn)的網(wǎng)吧徹夜通宵后的我正趴在教室后面的桌子上酣睡,打起濃重的呼嚕,一旁的同學(xué)十分厭惡,但他們又不敢吭聲。聞訊趕來的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一聲不吭地沖進(jìn)教室,立馬搬起我的課桌,從三樓狠狠地摔下去。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目瞪口呆地看著父親。半舊的課桌墜落在地,瞬間散了架,桌肚里嶄新的課本像內(nèi)臟般暴露在空氣里,沾滿字跡的紙片被風(fēng)吹到半空中,又落下來。那是父親從親戚家里借來的舊課桌,人坐在上面搖搖欲墜,做木匠的父親用釘子和木板把它固定了下來。不想讀就不要讀了。父親撂下這句話就走了。被砍伐的樹木變成一張桌子,以靜默的姿勢靜靜地待在時光的一隅。半舊的課桌,像一個年邁多病的老人。黃昏里,我在課桌轟然墜地的巨響里幡然醒悟。課桌轟然墜地發(fā)出的咔嚓聲,像極了曾祖母那副脆弱的骨架摔倒在地時發(fā)出的破裂聲。年幼的我還始終無法理解破舊的課桌從高處轟然墜地所隱含的深層隱喻。一塊堅硬的石頭投入柔軟的水泊之中,最終被湖水所吞沒。一片枯黃的落葉落在步履蹣跚的老人身上,老人輕輕地把它放在手掌間,靜靜凝望,樹葉紋路的肌理逐漸呈現(xiàn)在他眼前。一片樹葉,是一棵樹的縮影。多年后的我漸漸明白,任何平凡的事物和簡單的動作里面都暗藏著豐富的生命寓言。上帝把生存的隱秘簡化在生活中每個微小的細(xì)節(jié)里,人類卻為此耗費一生依舊掙扎在欲望的海洋里??此齐s亂無序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個個生存寓言的重復(fù)。
暗影里,曾祖母骨頭破裂的聲音在我耳邊久久回蕩,聲波在浩瀚的夜空一圈圈蕩漾開來,直至消失在宇宙深處。發(fā)自曾祖母身上的聲音,開始在我年幼的心底種下醒悟的種子。像著迷了一般,帶著恐慌和好奇,我開始四處去尋覓這種聲音。
黃昏里,放學(xué)歸來,聽見屋內(nèi)傳來母親的呻吟聲。推開門,看見母親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正扶著墻壁,艱難地行走。她瘸著腿,緊抿著嘴。膝蓋骨里的劇烈疼痛,經(jīng)過神經(jīng)的傳遞,瞬間變成母親痛苦的呻吟聲。她挽起褲腿,雙手按摩著膝蓋骨說,水腫了,走幾步就很痛,仿佛能聽見膝蓋骨上下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的摩擦聲。十多年的風(fēng)濕病使隱藏于母親膝蓋里的軟骨受到損傷,軟骨緩沖作用的缺失,使得行走在路上的母親,渾身回蕩著骨頭碰撞在一起發(fā)出的響聲。嘎吱嘎吱,隱隱地,回蕩在母親一生的時光里。起初,聲音是沉悶的,仿佛沉重的木頭撞擊在一起,慢慢地,聲音開始晃蕩,帶著一絲雜音,我看見烈日下長久暴曬的木頭發(fā)出的一聲脆響。這種細(xì)微的聲音,除了母親,只有我能捕捉到。穿過兩個陌生的村落,我才能抵達(dá)那個陌生的衛(wèi)生所。夜色中,我在通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的那條小路上急速飛奔,耳邊響起呼呼的風(fēng)聲。遠(yuǎn)處火車巨大的轟鳴聲混雜著犬吠聲不斷沖擊著我的耳膜。夜色中火車的嗚咽,讓我內(nèi)心蒸騰起一絲異樣恐慌。短暫的遠(yuǎn)離,竟讓年幼的我心底生出一絲漂泊的味道。火車的存在,似乎一直在提醒人時刻在未知的旅途和已知的旅行中左右搖擺。
黑夜張開嘴吞噬掉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夏季的夜晚,我們在院落里納涼。暗影里,緩緩行走在院落里的母親忽然說,我這膝蓋骨的骨頭好像在噼啪響。母親幻聽似的神情引來眾人的一陣譏笑,年幼的我靜靜地坐在偏僻的一隅,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憂傷。遠(yuǎn)處,調(diào)皮的孩子在村子中央廣闊的空地上你追我趕,快速飛馳,晚風(fēng)也加入他們追趕的游戲中,在他們輕盈的身軀間四處穿梭。我年幼的堂弟摔倒在地又迅速爬起來,游戲進(jìn)行到高潮階段,游戲的樂趣暫時淹沒了皮膚撕裂帶來的疼痛。深夜,月亮高懸在寂靜的夜空時,他滿頭大汗地跑回家,挽起褲腳,才發(fā)現(xiàn)血絲已經(jīng)浸透了褲子的一角。他緊咬著牙,適才沉睡在他體內(nèi)的疼痛仿佛瞬時蘇醒過來。嬸嬸一臉心疼地幫他包扎好。幾分鐘后,堂弟又拿著玻璃瓶活蹦亂跳地追逐著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的螢火蟲。象棋錯落有致落在桌上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村里兩個年逾七旬的老人在窗前明亮燈光的映射下下棋,他們附著在墻的影子顯得臃腫而空洞。時光飛馳的腳步突然緊急剎車,在他們身上慢了下來。他們終日靠下象棋打發(fā)蒼老的時光。更遠(yuǎn)處,做木工的父親在屋內(nèi)揮汗如雨,電鋸刺耳的聲音穿透整個黑夜。
籠罩在半空中的濕氣慢慢覆蓋下來,年幼的我搬著小板凳回到屋內(nèi)。暗屋里的那盞燈依舊亮著,我跑進(jìn)去,看見祖父正脫下上衣躺在床上,那一根根橫突的肋骨暴露在夜色里,只剩下沾滿褶皺的皮膚包裹著,如此醒目。清涼的晚風(fēng)透過窗欞跑入屋內(nèi),邁著輕盈的步履四處游弋,掛在床頂?shù)娘L(fēng)鈴在暗夜中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我緊挨著祖父躺下,很快,屋內(nèi)便響起他響亮的鼾聲。年幼的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我側(cè)身躺著,望著窗外在棉絮般的云層里穿梭的月亮。明月懸掛在高處,釋放出柔和的光芒,大地沐浴在一層潔白的光暈里,嗜睡的故鄉(xiāng)早已潛入夢境深處。
夜讓世界變得有深度。夜的寂靜讓大地上細(xì)微的聲音慢慢浮上來,如此清晰。窗外,蟋蟀、蛐蛐、樹上的知了以及不知名的昆蟲潛伏在草叢深處不知疲倦地鳴唱。卑微細(xì)小的生命在夜色中聲嘶力竭地吶喊,試圖與廣袤的世界融為一體,尋找時光深處一剎那的存在感。更細(xì)微的聲音悄無聲息地在我們身上響起。我昏昏沉沉地睡去,夜半醒來,月亮已隱匿到云翳之中,世界深陷在一片黑暗里。我側(cè)著身,試圖把自己蜷縮成最小的一團(tuán),仿佛這樣才能抹去黑夜的神秘氣息在我內(nèi)心深處所刻下的恐慌的劃痕。暗夜深處,我撫摸著自己瘦弱的身軀,年幼的我仿佛聽見身體里傳來竹子生長時發(fā)出的細(xì)碎而響亮的破裂聲。生命成長的號角在夜里悄悄響起,它對應(yīng)著祖父身上日漸衰老坍塌的骨骼一點點朝泥土深處掉落發(fā)出的響聲。夜是穿著黑色衣裳的魔法師。許多東西一夜之間就變了模樣。清晨,鏡中自己下巴上忽然瘋長的胡須,臉上冒出的痘痘,甚至脖子后面釋放著危險信號的細(xì)小硬疙瘩。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下,當(dāng)我們一臉虔誠地歌頌著夜的美麗時,夜卻正悄無聲息地把我們吞沒。穿著黑色衣裳的夜,那一抹黑,帶著宿命的色彩。在日復(fù)一日的夜色中,我們那堵肉身之墻一點點坍塌,直至某個深夜轟然墜地。
二
雪花紛紛飄落在地,世界寂靜無聲。紛紛揚揚的雪落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裹著生命里蒼涼的寒意。多年前的夏夜,在木床上酣睡的祖父,已走入泥土深處。我年邁的母親在無邊的病痛里掙扎著。老屋已坍塌在地,化為一片廢墟。被大雪覆蓋的老屋,只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已過而立之年的我站立在飄揚的雪花之間,靜靜凝望老屋的每一塊灰暗的骨架。站立在斷壁殘垣之下,重新打量,老屋變成了一副殘骸。遠(yuǎn)逝的時光慢慢變成頭腦里記憶的灰燼,在一次次彌漫著時光氣息的舊物的刺激和點燃下,記憶的殘骸在火紅的烈焰里,重新散發(fā)生命的溫度。一扇破舊的窗戶還鑲嵌在斷壁之間。我站在窗戶前,看見多年前年幼的自己踮起腳跟趴在窗前,望著窗外黑沉沉的世界,昏黃的燈光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窗戶,是探望世界的窗口,帶著超強的隱喻和深沉的啞語。那時,年幼的我在窗戶里看見田埂上的父親在柔和的暮色中扛著鐵鍬歸來,年邁的祖父弓著身軀走出房門,慢慢走近黑夜,與它融為一體。夏季的夜晚,我靜靜地躺在床上,靜聽夜色里蟋蟀的鳴唱,透過窗戶,仰望窗外高懸的那輪明月。冬季,年邁的祖父透過那一層單薄的窗玻璃,望見窗外凜冽的寒風(fēng)四處游蕩?,F(xiàn)在,窗戶單純地變成一個被鑿空的洞眼,風(fēng)從里面灌進(jìn)來,吹到我單薄的身軀上,滲透進(jìn)我日漸蒼老的骨頭深處,我突然想起一個詞語,寒風(fēng)吹徹。
曾經(jīng)耳鬢廝磨的老屋變成了一攤破碎的瓦礫,圍墻的皮膚皸裂,過往附著在上的堅硬的水泥剝蝕掉落在地,露出圍墻灰暗的內(nèi)里。裸露的泥土,慢慢訴說著世界最本質(zhì)的真相。我一腳踩在掉落在地的水泥塊上,它立刻坍塌在地,柔軟成泥。曾經(jīng),年幼的我在夜色中疾馳,撞擊在堅硬的墻壁上,頭破血流。黃昏時分,我年邁的祖父蹲在墻腳,默默地望著天邊的那一抹晚霞發(fā)呆。黑夜慢慢覆蓋下來,直至把他淹沒。再堅硬的東西在巨大的時光面前,都會彎下身軀,呈現(xiàn)出屈服的姿勢。烏黑的門板此刻橫躺在地,沾滿灰塵和水漬,潔白的雪花馬不停蹄地掉落在它身上。我從一旁找來一把破爛不堪的掃帚,清除門板上積落的雪花后,年幼時用小刀在門板上留下的劃痕立刻呈現(xiàn)在我眼前,如此清晰,像是從時光深不見底的湖泊里慢慢浮上來。像一個打撈者,我在時光的深海里打撈帶著私密氣息的物什。其實,更像一個蹩腳的刻舟求劍者,我在時光之舟上刻下印痕,多年后又試圖在凹陷的印痕里尋找丟失的那把“劍”,那把曾經(jīng)被時光打磨得寒光閃閃的劍。那塊單薄腐蝕的門板曾經(jīng)承載了那么多的歡樂。盛夏的夜晚,年富力強的父親把門板卸下來,擱置在兩條長凳上,我們跟著父親躺在上面,門板立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在靜靜的院落里,我們酣然入睡。暴曬一日的門板,在夜色里散發(fā)出陽光溫暖柔和的氣息。
在廢墟的旮旯里,我看見生命的細(xì)節(jié)和觸角。那些過往溫潤的時光,以坍塌的形式,呈現(xiàn)出悲劇的美。戛然而止的生命,時光的腳步在他身上畫上一個休止符。悲劇的震撼力,使美達(dá)到極致。我在感傷中懷念過去的時光。雪簌簌地下著,落在光禿禿的樹枝上,寂靜無聲。雪花一片片落下來,帶著固有的節(jié)奏和腳步,大片大片聚集在一起,像是在謀劃什么。果然,俯仰的一瞬間,只聽一聲劇烈的咔嚓聲,一根巨大的樹枝崩裂開來,脫離母體,掉落在地,發(fā)出巨大的響聲,聲音沉悶而又清脆。無聲的雪花,在寂靜中不斷汲取力量,最終呈現(xiàn)出驚人的暴力。雪,通過萬事萬物,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它看似純潔無辜的神情里,卻隱藏著無法預(yù)料的悲傷。
樹斷裂的傷口很快愈合,在春天來臨之際,重新生發(fā)出綠芽。光禿禿的樹枝在時間的輪回中,重新披上綠裝,綠油油的葉子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微波蕩漾,釋放出扣人心弦的生命生機(jī)。樹是沉默的。它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默默承受風(fēng)雨。這讓我想起我年邁的祖父祖母,他們也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生于斯長于斯,至死也未曾離開半步。微風(fēng)吹來,樹葉嘩嘩作響,像在竊竊私語。暴風(fēng)雨襲來,鋸齒形的閃電在昏暗的天空劈開一道口子,滿樹的葉子渾身戰(zhàn)栗,瑟瑟發(fā)抖。雨后,樹被折腰,橫躺在地。我靜靜地蹲下,看見樹木莖干的韌皮部里,蕩漾起歲月的漣漪。在那一圈圈的紋路里,屬于樹的年齡和成長的隱秘暴露無遺。
秋天,在盛大的秋風(fēng)里,滿樹的落葉紛紛揚揚,在半空中飄蕩著,慢慢降落在地??蔹S的落葉,在秋風(fēng)里,集體落下,浩浩蕩蕩,仿佛一場盛大的葬禮。落葉的枯黃在夕陽柔和光線的照耀下,散發(fā)出攝人心魄的震撼力,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憂傷。它讓我想起遠(yuǎn)逝的親人。秋風(fēng)吹起滿樹枯黃的葉子,它們在風(fēng)中嘩嘩作響。樹葉抓住最后一次機(jī)會,發(fā)出生命里的最后一聲嘶喊。我撿起一片樹葉,放在手中,看到干枯的樹葉清晰的紋理,鋸齒形的葉子邊緣殘留著蟲子的咬痕。
夜幕垂下沉重的眼簾,四周響起均勻的鼾聲。暗夜里,掙扎在睡夢邊緣的我忽然被一陣刺耳的破碎聲驚醒。豎起耳朵傾聽,是隔壁的蘭花正和她丈夫在劇烈爭吵。我重新躺了下來,適才積攢的睡意頓時一掃而空,隔壁鏡子摔落在地發(fā)出的咔嚓聲,一直在我耳邊回蕩著。那塊長方形的鏡子,邊緣鑲嵌著許多裝飾品。它是那個年輕女人的陪嫁品。許多個日子,我從明鏡的窗戶前走過,看見蘭花端坐在巨大的鏡子前,靜靜地梳妝打扮。烏黑的長發(fā)沐浴在晨曦里,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梳妝完畢,她靜靜地站立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美麗的身姿。伴隨著鏡子破碎的聲音,是暗夜里她長久的抽泣聲。地上,每一塊破碎的鏡片,映射出她披頭散發(fā)的身影。她美麗的身影在燈光的映射下,顯得面目猙獰。
蘭花比我略長幾歲。在貧病交織的村莊,她是村莊少有的堅守者,這些年她像一個釘子一般堅硬地固定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寸步不離。她在家里一邊侍弄著那兩畝地,一邊照顧著兩個年幼的孩子。逢年過節(jié),兩個年幼的孩子步履蹣跚地跟在她屁股后面,在風(fēng)土飛揚的馬路上翹首等待從遠(yuǎn)方歸來的丈夫。蘭花她老公在深圳搞裝修,一年回來兩次。
孤單的堅守,最后換來的卻是情感的背叛。在丈夫隱秘的短信里,蘭花看見的是軀體膨脹的欲望和瘋長的情感之花。一個陌生的女子氣勢洶洶地在電話里跟她爭論著,她拿著手機(jī),卻一直沒有吭聲。她長久地按下免提,讓肆無忌憚的聲音響徹房間。蘭花記得,曾經(jīng),她和丈夫相依在屋里的沙發(fā)上,說著永遠(yuǎn)也聽不膩的甜言蜜語。丈夫長久地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最后實在聽不下去,搶過她手里的手機(jī),朝電話那端咆哮著。電話那端頓時寂靜無聲。她緊緊地抱著自己,內(nèi)心堅守的情感陣地瞬間坍塌在地。
幾天后,雨水彌漫的清晨,蘭花紅腫著雙眼,目送著丈夫背著行李再次踏上遠(yuǎn)去的汽車。晨風(fēng)中,只剩下她單薄的身影。
三
夜沉下來,都市的聲囂浮上去。我躲在城市深處偏僻的一隅——陰暗潮濕的出租屋內(nèi),昏黃燈光的映射下,靜靜地翻看一本書。窗外,霓虹燈閃爍,近處的迪吧里,燈光迷離,涌動的人群里,彌漫著暖昧的氣息,欲望的氣球蒸騰到半空中,發(fā)出爆破的響聲。遠(yuǎn)處建筑工地上,晝夜不停的機(jī)器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聲。我隔壁的老鄉(xiāng),在電子廠繁忙的流水線上,變成一尊沉默的雕塑。脾氣暴躁的車間主管,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站在他們身后,巡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在工廠的她,膽怯、謹(jǐn)慎,寡言少語。工作了一天的她,深夜歸來,一臉疲憊地躺在床上,沉重的工作已讓她喪失說話的欲望。她只是個剛成年的孩子。我想起在故鄉(xiāng)的夜晚,她領(lǐng)著一群孩子在空地上奔跑,朝著寂靜的夜空呼喊,對面?zhèn)鱽硭懥恋幕芈?,顯得空曠而悠遠(yuǎn)。像一尾魚,她從激蕩的流水里,游入一潭死水之中,原本輕盈游蕩的身姿變得遲緩,表情變得呆滯、凝重。喧囂的塵世里沒有我們的聲音。
塵世的喧囂淹沒了時光行走的聲音,時光邁動腳步在時鐘上孤獨地行走。在書里,我靜靜聆聽時光的腳步聲。
幼時,每逢干燥的季節(jié),村支書就會在夜色降臨時敲起鑼,堅硬的木棍敲擊在金屬鍛造的鑼中央,發(fā)出清脆而響亮的聲音。一個人影在暗夜里挨家挨戶走著,嘴里大喊著,天氣干燥,小心火燭。村支書行走的姿勢和敲鑼的聲響,讓我想起古時的更夫。古時的更夫,負(fù)責(zé)報時,他們是時間的使者。
靜謐的夜晚,兩個更夫結(jié)伴而行,一人持鑼,一人持梆,圍繞著整個村子自由穿梭著。他們邊走邊敲,時間的腳步聲通過他們手中的鑼與梆傳到人們的耳朵里。打更的人一夜要敲打五次,從落更一直敲到五更,每隔一個時辰敲打一次。一夜之間,更夫發(fā)出的聲音由慢到快,聲音的節(jié)奏仿佛在暗示著夜的腳步聲。打落更(即晚上七點)時,一慢一快,連打三次,聲音平衡;打二更(晚上九點),打一下又一下,連打多次,聲音開始均勻密集起來;打三更(晚上十一點)時,要一慢兩快,聲音有著一絲急促;打四更(凌晨一點)時,要一慢三快,聲音更急促起來;打五更(凌晨三點)時,一慢四快,節(jié)奏飛快。穿著樸素的更夫,沐浴在時光的河流里,手握時鐘的鐘擺,他們渾身仿佛散發(fā)出一種無比神圣的光芒。這種與時間同行的工作,在寂靜的夜色里,肅穆而又充滿詩意。穿過歷史的重重迷霧,我們仿佛再一次聽到更夫悠遠(yuǎn)的腳步聲,這種從容的腳步聲,處處流露出古人對時間的敬畏。
墻壁上懸掛著的時鐘,彌漫著工業(yè)時代慣有的冰涼與冷漠。秒針按著固有的頻率旋轉(zhuǎn),它在墻壁上畫下一個又一個完美的圓圈。行走時發(fā)出的滴答滴答的響聲,像一個安裝在暗處的定時炸彈,每一次響聲都是一次意味深長的預(yù)警。工廠里無情分割的時間,被鍛造成一座無形的牢獄。我異常懷念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暗夜深處打更時發(fā)出的響聲,因為更夫這個鮮活生命的存在,時光匆匆行走的腳步聲也開始慢慢溫潤起來。
窗外那塊廢棄的菜園子,瘋長的雜草里,一只青蛙躲在雜草深處沖著遼闊的星空嗚叫著,斷斷續(xù)續(xù)。零落的蛙鳴聲讓一墻之隔的夜變得輕盈悠遠(yuǎn),適才空氣里彌漫著的欲望氣息仿佛瞬間隱遁而去。
我躺下,季節(ji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潔白柔和的月光下,稻田里的青蛙潛伏在泥土深處,灌滿氣體的聲囊,發(fā)出此起彼伏的呱呱聲。青蛙的鳴唱,喧囂了春之夜,讓熾熱的夏夜彌漫著一股清涼。暗夜里,青蛙像身材微胖,身著一席黑西裝的男高音歌唱家,聲音高亢洪亮。清涼的月光下,置身于無邊的稻田之間,靜靜傾聽青蛙的鳴唱,你會發(fā)現(xiàn)它們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合唱隊。它們絕不兀自歌唱。一只青蛙帶頭歌唱起來,聲音清脆嘹亮,瞬間穿透黑夜的迷霧。緊接著,我聽見眾蛙用厚實而低沉的低音跟著合唱起來。沐浴在月光之中的蒼茫大地,頓時響起一陣悅耳的夏季合唱曲。洪亮的歌聲慢慢穿透遠(yuǎn)方的黑夜,陶醉在樂律中的雌蛙春心蕩漾,開始邁動輕盈的步履,跋山涉水而來。
青蛙的陣陣鳴唱里,季節(jié)的聲音如此響亮。屋檐下,身披黑色晚禮服的燕子,發(fā)出悅耳的呢喃。山坳間,布谷鳥低沉的叫聲,像極了一個穿著樸素的農(nóng)人,催促播種的聲音。季節(jié)的聲音近在咫尺,帶著大自然濃郁的氣息,親切而又溫暖。這些帶著大地體溫和表情的聲音,在夜幕下,與村莊里搖曳的燈火遙相呼應(yīng)。一種宏大的旋律藏匿在時空內(nèi)部,隨著季節(jié)的腳步慢慢裸露出來。上帝無形的輪廓,通過細(xì)微的事物和它們悅耳的歌喉,以有形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
季節(jié)的聲音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回響。它們穿越時空,依舊響徹在故鄉(xiāng)的大地上。黑漆漆的村莊,兩三盞燈火零星地點綴在大地之上。曾經(jīng)在村莊里大聲說話的人們,一臉疲憊地躺在城市逼仄的出租屋里,默不吭聲。曾經(jīng)表情豐富的他們,在城市的顛沛流離和日復(fù)一日的操勞中,眼神空洞,神情木然。沒有了村莊溫馨燈火的點綴,季節(jié)深處,青蛙的鳴唱顯得空洞而落寞。伴隨著陣陣蛙鳴的是村莊深處化工廠機(jī)器的轟鳴聲以及煙囪里排放出的煙霧。那濃濃的煙霧猶如人類的欲望妖怪,不斷膨脹。在貪婪的欲望里,我聽見人性坍塌破碎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