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中波,王媛
(1.上海交通大學 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030;2.華中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目前,跨國移民及其社會經濟結構的理論研究一直處于相對停滯的狀態(tài)。近些年的拓展一方面限于民族志文本的豐富,另一方面較為中觀和微觀的解釋機制逐漸超越宏大敘事,成為研究者試圖突破理論桎梏的進路之一。移民社會經濟結構的形成、移民共同體內的階層性、移民創(chuàng)業(yè)和行動的資源依賴等討論議題,有望在既有理論和不斷拓展的方法論共同推動下獲得新的解釋路徑?;诠P者對墨西哥華人移民為期10個月的田野調查,本文試圖對傳統(tǒng)移民分析框架中的既有概念和方法途徑,作一些新的嘗試,這一嘗試立足于對傳統(tǒng)問題的結合與轉化以及分析方法的適用與移植。①傳統(tǒng)民族志文本的闡釋路徑,在跨國移民研究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然而,“深描”個案的全景式展示作為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中的重要取向之一,正面臨著特殊性與普遍性、微觀與宏觀之間的關系問題。在一項完整的研究中,個案的概括、分析和擴展理應和理論的提煉、解釋和推廣遙相呼應,其中,經驗性的案例描述一般是為了歸納出一個初始的理論詮釋,而趨于量化的大樣本分析正是為了進一步完善理論的范疇、維度,并對之進行檢驗。本研究的民族志細節(jié)及嘗試性概念歸納已有完整論述,參見許中波:《族群資本視域下的墨西哥華人移民經濟》,《拉丁美洲研究》2018年第1期。
目前,跨國移民現象中持續(xù)存在著一些階段性的問題與困惑。第一,傳說的幽靈:對潛在移民群體而言,“出國就能掙大錢,做什么行業(yè)都是一本萬利”的流言,仍舊對存在移民傾向的勞動力具有吸引力。第二,落地的現實:成功實現移居的人會發(fā)現,海外華人從事的行業(yè)仍舊千差萬別,有的人是基礎勞動力,有的人是商貿公司的經理,還有的人是醫(yī)生、律師,甚至是僑團的領導人,而要實現跨階層的流動,仍非易事。第三,明顯的分類:華人移民所從事的行業(yè)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華人開辦的面向華人內部的行業(yè)(類型1—依存型行業(yè)),另一種是華人開辦的面向移居國大經濟環(huán)境的行業(yè)(類型2—發(fā)展型行業(yè)),本文將之表述為雙重行業(yè)結構。第四,簡單的困惑:新進的移民在這兩種行業(yè)是怎樣分布的?什么樣的移民進入類型1,什么樣的移民進入類型2?二者的分化是否有規(guī)律可循?這種雙重行業(yè)結構又是如何形成的?
傳統(tǒng)族裔經濟理論認為,移民群體呈現行業(yè)分化、收入不平等主要在于勞動力素質、機會均等和公平競爭的差異。格倫·勞里認為,除了人力要素和制度要素,繼承了較多社會資本的個人將得到更多和更好的機會與條件。勞里所稱的社會資本,指的是促進或幫助個人獲得有價值技能或技藝的人與人之間自然產生的社會關系,它存在于家庭與社區(qū)的社會組織之中。[1]社會資本理論在移民研究領域的應用,甫一提出便引發(fā)了眾多學者的濃厚興趣,但是社會資本的具體作用機理,以及本研究中社會資本和移民經濟的雙重行業(yè)結構之間的關系,卻尚未有研究者給予深入闡釋和填補后者的空白。因此,本文關注的核心問題是移民社會資本如何導致雙重行業(yè)結構的產生,其因果機制是什么?
移民現象通常分為兩大類:外部移民(跨越國界的移民)和內部移民(在某一國家范圍內不同地區(qū)之間的移民)。[2]早期的移民研究,主要是國際移民歷史研究,包括對猶太移民的研究,對南北美洲和澳大利亞人口流入的研究,以及大規(guī)模的奴隸輸入和亞洲勞工遷徙的研究等。[3]1885年地理學家萊溫斯坦(Ravenstein)對英國境內區(qū)域性移民現象的追蹤,提出了一些初步的空間規(guī)律,諸如移民的階段性特征、距離要素和城鄉(xiāng)差別等,被認為是現代移民研究的開創(chuàng)者。[4]
探索移民規(guī)律為認識當今重大的移民現象提供了分析的可能。項飆在對世界信息產業(yè)和印度IT技術勞工移民的研究中發(fā)現,在IT勞工的跨國流動中,形成了一個界限分明的民族國家所組成的國際體系,印度是生產IT勞動力的基地;美國則是全球流動的IT工人的首選目的地,同時也是IT工人對其他目的地進行評判的參考標準。印度為全球的IT產業(yè)貢獻了最有價值的資產,美國則在全世界吸收現成的高質量人才。[5]以富士康為代表的勞動密集型公司在中國南北部基地的投產,大多順從了土地成本、勞動力價格等因素,以實現成本的最優(yōu)化。[6]墨西哥移民和古巴移民在新墨西哥州以及美國南部各州集中分布的狀態(tài),則和1992年8月美加墨三國簽署的《北美自由貿易協議》以及政治歷史等因素密切相關。特別是墨西哥,大量無法獲取最低生活保障的移民,先后通過非法渠道進入美國境內,形成了美國南部諸州特有的墨西哥裔族群聚居區(qū)。[7]
跨地區(qū)移民和跨國移民先后在民族國家內部和國家間發(fā)生,為經濟學者和社會學者探索新的學術領域提供了豐富的研究土壤。一旦移民誘于種種“推拉”成因,并在移居國形成族裔性群體,那么有關該族群內部的權力、生產、生活等各方面的議題就會相應被研究者納入研究范圍。一方面,這和全球產業(yè)配置不均衡以及區(qū)域政治動蕩有關;另一方面,作為族群間接觸和碰撞的溫床,這些非主流人口和群體的生存、生活問題也成為當地社會不容忽視的輿論關注點,其中,少數族群形成的族裔經濟現象更是被諸多研究者所青睞,探尋族裔經濟結構和發(fā)展規(guī)律成為當前移民研究的熱點。
“族裔經濟”概念的使用最早要追溯到伯納希奇和莫代爾(Bonacich & Modell)的論著中,他們認為這一概念特指那些雇主和雇員均屬于同一移民群體的企業(yè)經濟活動,它的自我就業(yè)和雇傭形式明顯區(qū)別于主流社會的勞動力市場。[8]事實上,美國“族裔經濟”的理論研究一直屬于社會學、人類學范疇,這一傳統(tǒng)著重從資本主義的歷史來衡量善于從事貿易的移民群體,[9]但它無法有效解釋立足于族裔經濟的移民企業(yè)家,后者甚至成為當下族裔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本質上而言,族裔經濟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它為處于弱勢的族裔群體成員提供了避免失業(yè)的機會,使其享有經濟上的相對獨立,并為個人乃至整個群體向上的社會流動提供了一條可行之路。[10]
為了進一步深描“族裔經濟”的作用過程并形成綜合性的解釋框架,波特斯等提出了“移民聚集區(qū)經濟”模式的解釋構想。[11]波特斯在對美國墨西哥移民和古巴移民的比較中發(fā)現,前者的個人經濟傾向比較明顯,低層次的社會關系網絡維持了有限范圍內的工作獲取鏈接,因此這一群體始終限于較低的收入水平。與此相對,古巴移民則獲得了一定程度上的經濟成功,形成了邁阿密特有的古巴人聚集區(qū),這一群體依靠族群網絡、族群文化建構起了異質性突出的移民聚集區(qū)經濟,在聚集區(qū)內創(chuàng)建了大量中小企業(yè),相當部分的移民會受雇于這些企業(yè)當中。由此在移民聚集區(qū)內部產生了可以被觀察到的勞動力市場劃分,并形成豐富的勞動力資源和高度分化的企業(yè)家階級。[12]相較于移居國主流經濟而言,“移民聚集區(qū)經濟模式”形成了自己獨立的勞務市場、消費市場,支撐著本民族企業(yè)更好地在外界大經濟體中進行競爭。同時,移民聚集區(qū)的存在為新移民的工作和經驗獲取,并為階層流動和地位上升提供了穩(wěn)定的、受大環(huán)境影響小的特有渠道。
移民聚集區(qū)經濟模式所體現的內部經濟結構,本文稱之為雙重行業(yè)結構——依存型行業(yè)和發(fā)展型行業(yè),這一經濟形式在諸多研究中形成了基本共識。王淑玲對韓國華僑的研究發(fā)現,華僑職業(yè)市場是一種有偏向的非完全競爭市場,無技術移民在家庭企業(yè)傭工居多,有經驗和技術的移民則從事行業(yè)利潤高的職業(yè)。[13]王春光對巴黎溫州人的研究指出,巴黎溫州人形成的民族勞務市場,為移民的創(chuàng)業(yè)發(fā)展提供了保護。[14]處在北京城望京地區(qū)的韓國人群體,也形成了依賴于本民族文化特色的各類產品和服務市場,被研究者視為一種黏合性的移民創(chuàng)業(yè)形態(tài)。[15]陳肖英的南非中國新移民研究亦指出,華人移民在南非社會中建構起了具有“橋與墻”雙重功能的民族聚集區(qū)經濟:一方面促使中國新移民出于工具性目的去主動了解移居國的相關狀況,同時也強化了中國新移民自身的族群認同,使得他們普遍缺乏主動融入當地社會的明確動機。[16]
換言之,族裔經濟中體現的雙重行業(yè)結構,和移民群體規(guī)模不斷增長密切相關,移民數量的增加致使圍繞群體生活、工作、交往的方方面面需求增多,移民創(chuàng)業(yè)者的結構性機會(structural opportunity)[17]進而顯著擴大,為潛在的民族群體資源集聚創(chuàng)造了可能。民族共同體外溢的族裔特性使移民群體具備了獨特的資源和網絡優(yōu)勢,在某種程度上促進了群體成員的依賴性、生存能力和發(fā)展機會。在條件假設中,這一理論形式同樣具備量化的解釋效果,社會資本的引入為量化研究中的概念操作奠定了理論基礎。
社會資本概念最初從經濟學“資本”概念演變而來。當代對于社會資本概念的第一個系統(tǒng)表達是由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的,他認為社會資本是“實際的或者潛在的資源集合體,那些資源是共同對某種持久性的網絡的占有密不可分”。[18]布迪厄的概念本質上是工具性的,個人必須投身于群體活動和社會網絡的制度化建構,才能通過互換、交易甚至博弈獲取其中的非等價資源。布迪厄的分析重點在于經濟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及符號資本的相互轉化,[19]這為搭建社會資本同其他資本類型之間的關系提供了一個綜合性的分析框架。在布迪厄的理論基礎上,科爾曼和普特南又分別從功能和社區(qū)視角對社會資本進行了新的闡發(fā),進一步擴展了社會資本的適用范疇。[20]
林南將社會資本定義為行動者在行動中獲取和使用的嵌入在社會網絡中的資源。這個概念有兩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一是它代表著嵌入在社會關系中而不是個人中的資源;二是這些資源的獲取和使用取決于行動者。[21]因此,林南認為社會資本必然同時具備結構基礎和行動基礎,價值資源通過有差異的機會結構嵌入到等級制網絡中,資源的獲得由規(guī)范的互動原則和同質原則而定;維持和尋找有價值資源的表達性行動和工具性行動通過兩種互動類型獲取社會資本。[22]
其后,波特斯對社會資本的系統(tǒng)表述,為其在移民領域引入社會資本的解釋框架提供了更為精致和實用的理論結構。波特斯認為,社會資本的嵌入存在兩種形式,分別是理性嵌入和結構嵌入,第一種基于行動者對互惠的期待,第二種則是更大范圍內對信任的強制推行,從而建立起界限明顯的價值與規(guī)范,群體內的成員會基于同樣的價值理念和團結需求建立有限的社會聯系并推動資源的流動。[23]波特斯進一步區(qū)分了社會資本三種不同的基礎功能:作為社會控制的資源、作為家庭提供的資源、作為跨家庭網絡的資源。上述三種功能形式在找工作、職業(yè)流動和創(chuàng)業(yè)資源獲取方面有極強的解釋力。[24]同樣,在移民的每個階段過程中,移民通過成員身份調動稀缺資源的行動過程,正是社會資本效用化的表現形式,莫西等(Massey & Espinosa)對墨西哥移民流入美國的過程驗證了社會資本的作用形式。[25]
再進一步,美國華裔社會學者周敏開展了有關紐約唐人街的移民社區(qū)研究,她在梳理社會資本理論發(fā)展脈絡的基礎上,批判性地提出了一個新概念——族裔資本。這一概念著重指出,對于一個特定的移民社區(qū)而言,存在著三種既單獨發(fā)揮作用又共同發(fā)揮作用的資本類型,分別是金融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這三種資本的互動過程是為“族裔資本”。其中,人力資本的主要表現形式是受個人教育程度、勞動技能和工作經驗影響的勞動力價值,它內在于行動者;經濟資本的表現形式是資金、有價物品、債務關系、借貸關系等,它外在于社會行動者,為社會行動者所占有;社會資本指的是行動者所擁有的獲取某種物質和精神資源以達到某種目的的能力,而這種能力緣于行動者與其他個人或組織在特定社會結構中所發(fā)生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網絡。[26]
上述研究為社會資本的應用奠定了理論基礎,但在實際的社會資本測量和使用中仍舊存在模糊之處。本文引鑒既有社會資本的定義,細分了社會資本的構成要素,采用扎根理論的研究方法,試圖從理論建構的層面,填補從社會資本出發(fā)對移民族裔經濟的解釋邏輯,尤其關注華人移民族群中的雙重行業(yè)結構。這一解釋圖式的建構,有助于發(fā)現社會資本的不同要素在雙重行業(yè)結構生成、維護和發(fā)展過程中影響程度及要素間的多重組合。在現實意義上,社會資本要素的組成及發(fā)揮作用形式,將為透視移民經濟社會結構提供有價值的參考線索,是理解移民行為和移民網絡的重要窗口,對信息流動、資源分享以及互惠模式等形成較強的綜合建構力。
本研究的田野調查時間集中于2016年上半年,主要訪談和深入觀察的華人社區(qū)和移民對象均位于墨西哥城(Ciudad de México)。此外,筆者亦分赴普埃布拉(Puebla)、瓜達拉哈拉(Guadalajara)和科爾多瓦(Córdoba)等市進行了簡要的華人移民境況實地走訪。應當指出,作為墨西哥的首都,墨西哥城具備獨特的政治、經濟、地理優(yōu)勢,而這也對那里華人移民的流動遷徙、居住生存、族裔經濟發(fā)展有較大影響。
根據墨西哥移民局提供的數據,2013年墨西哥華人移民共計12600人,占外國移民總數的6.7%,其中獲得永久居留資格的人數是5278人。[27]但墨西哥僑領提供的非官方數據認為,至2015年底,墨西哥全境內的華人移民總數應在5萬至8萬人之間。[28]若考慮到歷史的因素,早年華工及其后代與本地人混居通婚,那么具有中國血統(tǒng)的華裔人數將會更高。目前,華人移民主要分布在墨西哥西北部地區(qū)、墨西哥城、恰帕斯州等地,其中墨西哥城華人移民約有1萬人。
墨西哥城華人移民的來源地集中在廣東、福建和浙江三省,廣東人占據一多半,此外來自東北三省、河北、山東、湖南、北京等省份的移民也占一定比例,同時亦不乏來自新加坡、香港、臺灣等地的移民??傮w而言,華人來源地區(qū)多樣,基于地緣關系,形成了規(guī)模不一的商會、同鄉(xiāng)會、會館等。另外,華人群體的社交活動,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完全基于地緣差異而分隔明顯,相反,新加坡華人和大陸人、臺灣人、加拿大華人等都因為各自的業(yè)緣或興趣交集而聯系熱絡,這也為筆者從一個華人移民群體跨越到另一個群體提供了可能。
墨西哥城華人的分布已經突破了舊式唐人街的范疇,大致分布在五個街區(qū),即維亞杜克特區(qū)、大學城、宮代薩、華雷斯和特比多。筆者在每個華人分布區(qū)都有固定的信息提供者,當然,分布區(qū)本身的區(qū)隔并沒有影響華人的流動,可以從一個信息提供者那里了解他所在區(qū)的狀況,也可以了解其他一個區(qū)或多個區(qū)的狀況。本研究共計接觸近百名墨西哥華人移民,針對其中的61位做了有效訪談,其中深度訪談14人,長期追蹤調查6人。在長期的參與觀察和訪談中,筆者搜集了大約6萬字的田野筆記,其中包括3萬字的半結構化訪談筆記,另有數十本相關的雜志、報刊、書籍和一部分影像資料。這些資料構成了本研究采用扎根理論方法的主要文本信息,為后期分類、編碼、建構理論模型提供了基礎數據。
扎根理論指以探求社會基本過程為目標的定性數據編碼方法論,旨在揭示研究現象背后的基本社會過程,其實質是對人的意義、世界的結構與作用機制的揭示。[29]
首先,本研究樣本的選擇采用理論抽樣的方式進行,在積累了一定數量的樣本后,根據樣本之間的同質程度,轉向焦點群體和焦點問題訪談法。針對單個樣本訪問采用了半結構化訪談和持續(xù)追蹤觀察,因此單個樣本的資料集合既包括了個人口述資料,也包括來自研究者客觀記錄和他人的口述資料,資料收集階段的三角驗證方式保證了數據的信度。初級編碼階段,針對語用、語義和語境的不同,采用雙人校正編碼的方式,剔除語義模糊和產生理解歧義的語詞,逐行編碼和逐事件編碼,抽象出一定的節(jié)點和參考點。
其次,研究中有關類屬的分布及呈現,多是在撰寫備忘錄的過程中逐步形成。以雙重行業(yè)結構的形成機制為例,生成機制和維護機制在作用機理上區(qū)別并不十分明顯,但作為線性過程的描述,文本敘述很大程度上依賴信息提供者的自述時間順序,譬如移民動機、移民實踐和職業(yè)獲取等顯而易見的表達次序。理論抽樣則進一步檢驗、限定和區(qū)分了類屬的邊界,維護機制中的“同鄉(xiāng)同業(yè)”和“行業(yè)分化”顯示出,二者之間的矛盾并非是觀點的分歧,而在于行動者的實踐效應,同鄉(xiāng)同業(yè)立足于地域關系對移民職業(yè)的影響,而行業(yè)分化既發(fā)生在勞動力分化的早期,同時也產生于同業(yè)競爭的后期。因此,本研究中類屬的劃分,并不具有必然的排斥性,但其異質性的比較重點則和類屬概念的使用有關。
1.雙重行業(yè)結構
跨國移民現象成為各國學者關注的學術熱點,在諸多已經問世的研究中,我們很容易發(fā)現這樣一個現象:一些民族國家的海外移民在移居國極易產生基于本民族群體的族裔經濟飛地,在該經濟飛地內部,形成了雙重行業(yè)結構。本文將其具體劃分為“依存型行業(yè)”和“發(fā)展型行業(yè)”(見表1)。
供給市場和消費市場都面向移民內部的行業(yè),是依存型行業(yè)。依存型行業(yè)有其獨有的融資手段、勞務市場和消費市場,它受到移民族群的保護,主要解決的是和移民息息相關的生活和居住問題。發(fā)展型行業(yè)的目標消費市場主要面向國外本地市場,其特點是受到外部大環(huán)境的影響更為明顯,深深嵌入到移居國本地行業(yè)的經濟鏈條中,資金從外部流向華人的族裔經濟體內。
表1 雙重行業(yè)結構下的類型分布
2.社會資本
普遍意義上,社會資本動員指的是一種目的性獲取社會結構網絡中各種資源的行動,個人的工具性行動或情感性行動都是投資社會關系以獲得期望中交換或回報的行為。在本研究中,勞動力自身的價值被認為是由原始家庭賦予的個體資本,因此通過個體資本交換、互惠、博弈帶來的資源也被認為是社會資本的一部分。
社會資本概念包含四個子要素,分別是:勞動力要素(X1)、經濟要素(X2)、關系要素(X3)、組織要素(X4)。勞動力要素的測量指標為教育水平(X1a)、職業(yè)技能(X1b)、外語水平(X1c);經濟要素的測量指標為經濟實力(X2a)、融資能力(X2b)、再培訓的機會成本(X2c);關系要素的測量指標為親緣關系(X3a)、地緣關系(X3b)、業(yè)緣關系(X3c)、趣緣關系(X3d);組織要素①在社會資本構成要素的分類中,組織要素和關系要素存在著很大程度的重疊,譬如家庭、家族和親緣關系與地緣關系密不可分,但為了強調其超越個體關系的組織形式,本文保留了組織要素的分類,在數據分析中,只有格外強調家庭、家族和移民社團作用的文本信息才會被予以對應標注處理。的測量指標為非正式組織——家庭、家族(X4a)與正式組織——移民社團(X4b)。
1.開放式編碼
開放式編碼是扎根理論建構的初級階段。施特勞斯(Strauss)建議研究者最初保持一個開放的心態(tài),從已收集的數據中盡可能多地進行編碼和提煉概念,這一階段的編碼可能會是描述性的,里面包含的可能是根據內容貼了標簽的數據塊。[30]由于收集資料較為繁復,不同語境下的語義差別懸殊,部分資料的重合度較高,因此,首先根據資料的階段特征逐事件編碼,再剔除事件組中重復、交叉和模糊的語句,保留形成三角驗證的部分并做標簽備注,共形成13個事件;其次進行逐行編碼,形成55條有效語句;進一步抽象出19個相對獨立的初始概念;最后,對初始概念進行范疇化形成8個范疇。表2為開放式編碼獲得的原始概念和范疇。
表2 開放式編碼及范疇化
2.主軸編碼
主軸編碼(軸心編碼)是編碼的第二個主要階段,相較開放式編碼而言,主軸編碼更加具有指向性、選擇性和概念性。主軸編碼意味著使用最重要的或出現最頻繁的開放式編碼,其目的在于進一步歸納、總結、整合開放式編碼中的描述性語句,形成概念化程度更高的副范疇和主范疇(類屬和亞類屬),并使范疇之間相互聯系起來,生成具體化的維度。[31]本文共形成了生成機制、維護機制和發(fā)展機制三對主范疇,對應的副范疇分別為勞動力供給、勞動力分化、行業(yè)區(qū)隔;資本—風險效應、同鄉(xiāng)同業(yè)、行業(yè)分化;階層流動、交往形態(tài)。保護功能作為獨立影響范疇單獨存在,未列入表中(見表3)。
表3 主軸編碼及其范疇
3.選擇性編碼和模型構建
選擇性編碼是從主范疇中發(fā)掘核心范疇,對于需要進行理論整合的研究者來說,核心范疇代表是研究中最重要的主題,所有概念都可與之建立起聯系;核心范疇具有分析的力量,從備忘錄和資料中展現的連貫故事可以對核心范疇和其他類屬之間的關系進行推演。[32]本文所確定的核心范疇是“雙重行業(yè)結構的建構機制”,它由生成機制、維護機制和發(fā)展機制三個范疇組成(見圖1)。其中,生成機制從持續(xù)的勞動力供給、消費市場的擴大、勞動力分化、行業(yè)之間的區(qū)隔影響雙重行業(yè)結構的形成;維護機制從資本—風險效應、同鄉(xiāng)同業(yè)、行業(yè)分化、收入分化等方面強化雙重行業(yè)結構的特征;發(fā)展機制從階層流動、交往形態(tài)主導雙重行業(yè)結構變遷的路徑,使之表現出開放性、流動性。
4.理論飽和度檢驗
理論飽和是指“當新增的分析不再提供新的分類時,研究就達到了理論飽和的狀態(tài)”。[33]從數據分析的階段看,當新的實地研究只限于無限填充既有概念的完整度,而無法進一步發(fā)展出新的實質理論時,我們即認為理論概念、模型已趨于飽和。本文對開放式編碼之前的預留特定比例案例重新進行概念化和三階段編碼,經檢驗未發(fā)現明顯新穎的初始概念、范疇和關系,這表明本研究扎根理論建構過程已逼近分析的臨界點,具有良好的理論飽和度。
圖1 雙重行業(yè)結構的建構機制
第一,社會資本對族裔經濟中的雙重行業(yè)結構具備解釋效力。根據形成扎根理論范疇的過程,社會資本要素被分布到不同范疇中,在雙重行業(yè)結構形成機制的三階段,可以分別發(fā)現不同要素發(fā)揮作用的比例、強度和關系。生產機制解決的是雙重行業(yè)結構的產生過程,勞動力供給、勞動力分化和行業(yè)區(qū)隔三對副范疇分別在勞動力的進入和分化階段產生影響。已有研究普遍認為,跨國移民聚集區(qū)經濟最重要的前提條件在于移民數量的穩(wěn)定增長,較高的收入預期、工作預期和成熟的移民渠道保證了移民的持續(xù)供給。其中,親緣關系和地緣關系發(fā)揮了顯著作用。移民成功后的職業(yè)分化以及行業(yè)區(qū)隔的產生,進一步促進了雙重行業(yè)結構的形成,其中勞動力要素、經濟要素和關系要素均普遍與之相關,職業(yè)技能、融資能力和親緣關系影響了具備差異社會資本的移民進入不同行業(yè)的實踐過程。
資本—風險效應、同鄉(xiāng)同業(yè)和行業(yè)分化作為維護機制強化了雙重行業(yè)結構的特征。資本的積累與互換、資本收益和風險的正相關促使具備不同經濟實力和融資能力的移民個體進入不同的行業(yè)類型。相較而言,依存型行業(yè)意味著低投入、低風險、低回報,發(fā)展型行業(yè)意味著高投入、高風險、高回報。同鄉(xiāng)同業(yè)則通過關系要素降低了移民個體可能面對的行業(yè)風險,形成了地域性的行業(yè)團體。與此有別,不斷積累資金和經驗的移民企業(yè)家,同時也會小心地進行創(chuàng)業(yè)嘗試,向成熟行業(yè)上下游及周邊產業(yè)鋪排,從而促使了行業(yè)分化,但在有限的案例中,行業(yè)分化的幅度并不十分明顯。
發(fā)展機制是雙重行業(yè)結構自身變遷的重要形式。本文認為,發(fā)展機制首先促進了雙重行業(yè)結構內的階層流動,這一動態(tài)變化通過移民個體經濟資本的積累及親緣關系和家庭、家族得以成為可能,這成為移民勤奮工作、積極謀生的動力源泉。此外,當下的墨西哥華人移民呈現出多樣的交往形態(tài)。群體內的交往更加注重興趣愛好的共通性,由此形成聯系更為緊密的趣緣小群體,同時海外華人宗教的傳播為不同階層移民之間的結識與溝通提供了渠道。更為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墨西哥華人移民的后代,尤其是較為晚近的移民后代(2000年之后)和新移民群體,正在逐漸疏離父輩們建立起來的傳統(tǒng)關系網。由于青年群體的文化適應性強,思想開放,對于相對封閉的家族或村落式管理的傳統(tǒng)族群治理缺乏興趣,也沒有動力去延續(xù)傳統(tǒng)商業(yè)家庭的經濟生產模式。[34]因此,發(fā)展機制既體現了雙重行業(yè)結構的活力與合理性,同時也意味著內生性的解構和嬗變。
第二,社會資本是通過信任和非正式制度發(fā)揮作用的。研究認為,華人移民經濟社會的發(fā)展形態(tài),深深地嵌入到社會關系網絡中,這一點尤其在跨國移群體中表現明顯。盡管華人移民形成了諸多社團組織,但是經濟行為的發(fā)生和運轉仍舊依靠群體中的信任和非正式制度。在中華文化圈內,人際信任和關系運作一直是極為重要的文化特征。[35]華人移民對傳統(tǒng)的繼承一方面是文化要素使然,同時也是低成本地維護交易、交往和工作關系的重要手段。在雙重行業(yè)結構形成的過程中,移居國的正式制度和規(guī)則很難被移民在短時間內接受,因此選擇傳統(tǒng)的信任關系形式,就成為極為重要的溝通規(guī)則。信任關系通過家庭、家族、親緣、地緣、趣緣等社會資本要素維系,和共同體內形成的非正式制度一并維護合作關系網絡。
第三,雙重行業(yè)結構的功能形式是當前華人移民多層次勞動力類型必然經歷的階段,它的保護作用顯而易見,但這一形式并非固然不變,它也和移居國及祖籍國的政治經濟結構密切相關,處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化中,不斷形塑新的社會資本要素。勞動力市場分割理論認為,雙重市場中的資源和信息流動較少,但華人移民雙重行業(yè)結構表現出極大的相互依賴和互通有無的特點,促進了華人移民社會新的社會資本不斷被建構出來。此外,雙重行業(yè)結構也具備雙重作用,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并存。雙重行業(yè)結構在發(fā)揮其對新移民保護功能、維系族群形態(tài)的同時,也限制了移民融入和適應本地文化的進程,換言之,小群體保護模式的出現會延緩移民同化的過程。然而,考慮到移民的文化傳統(tǒng)和競爭缺陷的影響,本研究認為,這一消極作用也需要辯證地看待。
最后,本文認為在華人移民族群中的社會資本網絡中,核心家庭是所有行為發(fā)生的基本單位,是構成族裔經濟發(fā)展的決策單元。核心家庭是指由一對夫妻及其未成年或未婚子女組成的家庭。夫妻是核心家庭中的主要決策者,他們以家庭利益為出發(fā)點做出各種選擇和社會行動——他們會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以及對預期的判斷,決定自己是否移民、通過何種渠道移民、多少家庭成員移民、移民的先后次序是什么,等等。因此,核心家庭依然是一個個移民決定的發(fā)生單位,它們存在著以家庭生計為基礎的小群體思維模式,為關系最為親密的生活共同體盡一切可能謀取向上流動的條件和資本。墨西哥學者莫妮卡(Monica Cinco)對墨西哥城華人移民的持續(xù)研究同樣發(fā)現,家庭在華人生活中占據主體地位,華人在墨西哥的生活是一種個人和家庭生活,而不是一種社區(qū)生活。[36]本質上而言,我們認同家庭生活在華人群體中的重要性,莫妮卡的論斷也與華人的傳統(tǒng)文化形成了共振。但正如對社會資本的強調不代表家庭意義不存在一樣,家庭空間也只構成了華人移民社會的一個方面,在更加廣闊的層面,華人社會資本發(fā)揮效用的形式和渠道更為復雜。同時,這也為我們透過理論認識現象,把握移民經濟社會發(fā)展的結構和規(guī)律,剖析移民群體的實踐邏輯,提供了認識和討論的支點。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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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各少數民族性格多豪放直爽,樂府詩中也多以反映北方游牧生活為主,描繪草原的廣闊與水草的豐澤。如斛律金《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闭Z言直白,境界宏大,意境壯闊。也有表現對英雄豪俠的追求,如《李波小妹歌》:“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那可逢!”女中豪杰形象躍然紙上。更有直接描寫戰(zhàn)爭對百姓造成的迫害,《企喻歌辭》:“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尸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發(fā)自內心的悲吟,真實流露出戰(zhàn)爭帶給百姓的悲慘命運。這些樂府詩語言質樸,情調坦率爽朗,風格剛健豪邁,與南朝民歌形成鮮明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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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訪談資料:MF20151109。
[29] 景懷斌:《扎根理論編碼的“理論鴻溝”及“類故理”跨越》,《武漢大學學報(哲社版)》2017年第6期。
[30] 馬丁·登斯庫姆:《怎樣做好一項研究:小規(guī)模社會研究指南(第三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82~83頁。
[31] 凱西·卡麥茲:《建構扎根理論:質性研究實踐指南》,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3、77頁。
[32] 科賓、施特勞斯:《質性研究的基礎:形成扎根理論的程序與方法》,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14~117頁。
[33] A. L. Strauss,Qualitative Analysis for Social Scientist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21.
[34] 曹南來:《旅法華人移民基督教:疊合網絡與社群委身》,《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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