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我至今記得小叔的模樣。
花襯衫,喇叭褲,長長的鬢角像鉤子一樣緊貼面頰,有時斜背一把吉他,在小鎮(zhèn)的青石板路上招搖而過,一不留神踩一腳泥——小叔是出了名的時髦青年,八十年代流行的東西,沒有他不玩的。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幺兒從來是最受寵愛的吧。爺爺常埋怨奶奶,把小叔寵成了廢材。他對這個到處惹是生非的“小畜生”頭疼不已,可除了打,好像也沒有太多的辦法。
我爺爺?shù)拇蛩闶?,讓初中畢業(yè)的小叔先晃蕩兩年,等他退休了,讓小叔頂替他進國二廠。我爺爺是八級鉗工,老黨員,憑一雙手做到工人階級的塔尖。據(jù)說要不是脾氣臭、酒后愛打人,他早當廠長了。新任廠長是他徒弟,應該會賣他這個面子。
小叔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嘟囔:“我才不去國二廠……我要做生意?!?/p>
我爺爺放下筷子,問:“做什么生意?”
“跟阿福、塌扁頭他們?nèi)ド钲谂c牛仔褲、電子表,不要太好賣!”小叔眉飛色舞地說,“他們?nèi)ミ^好幾趟了,說一次能掙幾百塊?!?/p>
“你哪來的本錢?”
“本錢嘛,你借我一點?”
“啪!”一記清脆的耳光。“咣當”一聲,飯碗落地,像一個斬釘截鐵的句號。
我爺爺有充分的理由揍小叔一頓。
國二廠的全稱是縣國營第二碾米廠,響當當?shù)拇髲S,進廠就發(fā)兩套工作服、一雙翻毛皮大頭皮鞋。逢年過節(jié),整箱整箱的國光蘋果、整條整條的大青魚放在倉庫里,等職工搬回家。在我爺爺看來,那些做生意、跑單幫的,不過是暫時鉆了政策的空子,國家早晚會回過頭來收拾這幫投機倒把的。我爺爺堅信,個體戶再有錢,不過是一時風光,國營大廠才是千秋萬代的。
第二天小叔沒回家。我奶奶翻床頭柜,發(fā)現(xiàn)少了一百八十五塊錢。
小叔是跟阿福、塌扁頭他們一起走的,先從鎮(zhèn)北的長途汽車站坐車去上海,再乘綠皮火車去廣州。還沒出廣州火車站,小叔的錢和證件全被偷了。他大概覺得回家太丟臉,硬著頭皮留下來,在工地打黑工。
小叔年輕氣盛,三天兩頭跟人打架。最后一次,他被打斷了幾根肋骨。工友背著他去醫(yī)院,發(fā)現(xiàn)他口袋里連掛號的錢都沒有。
肇事者跑了。工友們湊了點錢給他治病。等能下地走路了,小叔偷偷溜出醫(yī)院,扒上回程的火車,一路逃票回到小鎮(zhèn)。
他躲在阿福家里,白天睡覺,晚上偷偷摸到爺爺家門口,徘徊良久,不敢推門。
彼時臘月,天寒地凍。
大年三十晚上,大家正圍著桌子吃年夜飯,家里的狗突然狂吠。奶奶神色大變,摔下飯碗沖了出去,逮住了瑟瑟發(fā)抖的小叔。
我?guī)缀跽J不出他。眼前的這個人,套一件油膩膩的棉襖,腰間扎著草繩,蓬頭垢面,分明是一個乞丐。
過完正月十五,爺爺提著木棍,把小叔趕進屋子。爺爺鎖上房門,吩咐:“沒我的話,誰都不許進來?!?/p>
屋子里傳出小叔的號哭聲:“爹爹,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奶奶坐在院子里,一句話不說。
我“咚咚咚”地敲門,門不開。我又跑去拉奶奶,讓她求爺爺手下留情。
奶奶坐著,紋絲不動。突然間,她喊道:“打得好!”
回頭一看,她滿臉的淚水。
打你個年少輕狂,打你個游手好閑,打你個不辭而別,打你個沒心沒肺。
我爺爺拎著一瓶瀘州大曲、一條紅殼子(牡丹)去了廠長家,一路上反復練習謙卑的表情。用爺爺?shù)脑捳f,“老子一輩子沒這么低三下四過”。小叔提前進了國二廠,成了電工班的一名學徒工。每天穿一身黃灰色電工制服,騎著自行車,蔫頭巴腦地跟著爺爺去上班,一路上不敢超過爺爺。小叔的主要工作是換燈泡,給師傅遞煙泡茶,幫師傅扶梯子,聽師傅吹牛皮。在此期間,他跟同廠一個叫淑珍的女工談起了戀愛,去縣里看過三四場電影。就這樣安分了一年多,小叔又一次消失了。
傳言滿天飛。有人說他在上海城隍廟擺地攤,有人說他在珠海給老板拎包,更離譜的,說他加入了海南的黑幫,成了一名厲害角色。
每次得到消息,爺爺奶奶都匆忙趕去,然后一無所獲地回來。最遠一次去了哈密,只因為電視新聞里一個人的側影像小叔。淑珍來過爺爺家?guī)状?,哭著來,哭著走。不知折騰了多少回,花了多少錢,在十幾家報紙登了尋人啟事,還是找不回這個任性的兒子。
有一天我去爺爺家。爺爺出門買煤球去了,奶奶一個人在家,桌上擺了一只鮮奶蛋糕。那時候的小鎮(zhèn)上,蛋糕還是一個稀罕事物。
我歡呼一聲,撲了過去。我大快朵頤,抹著嘴巴問奶奶:“怎么知道我今天會來?”
奶奶笑了:“今天是你小叔生日,便宜了你個小鬼?!?/p>
十年過去了。
國二廠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工資發(fā)不出來,工人只上半天班;老街上,顯赫一時的供銷社被拆了,原址建起一座“溫州皮鞋城”。我常看見淑珍騎著助動車,駛過塵土飛揚的街頭,送她兒子上小學。
關于小叔,有了些不好的傳言。有人說他在煤礦出了事,幾十個人全部悶在了井下;有人說他死于黑幫械斗,尸體被趁黑沉入海底。
奶奶怎么都不信。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你小叔六歲時掉進河里,差點兒送了命。那天我在紡織廠上著班,突然一陣心口疼。母子連著心,真要出事了,做娘的一定感覺得到?!?/p>
爺爺想起這個兒子就暴跳如雷,不是罵他沒出息,有家不敢回,就是罵他沒良心,賺了錢忘了爹娘。罵完癱坐在躺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漸漸地我才明白,爺爺?shù)耐戳R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安慰:情愿他是個孬種,情愿他忘恩負義,也不愿相信更殘酷的結局——小叔已經(jīng)不在人世。
有一天爺爺把我叫到跟前,很嚴肅地問我:“偷渡的人是不是很難回來?”我支支吾吾地說:“是,國外管得嚴?!蔽也桓铱礌敔?shù)难劬?,我怕毀了他的救命稻草?/p>
第二天,墻上貼了一張世界地圖。
漸漸地,大家開始回避小叔的名字。在一次大裝修后,小叔的房間成了廚房,鍋碗瓢盆替代了昔日的吉他。床被拆了,墻上的歌星海報被撕下,舊衣服被塞在樟木箱里,擱在大衣柜頂上,書和磁帶大多被我?guī)Щ丶摇?/p>
往年的年夜飯,桌上都會多放一副碗筷。從這一年開始,這副碗筷被撤下了。
爺爺老了。他不再大聲說話,不再發(fā)脾氣,不再昂首挺胸地巡視他的菜園子。他把躺椅放在那張世界地圖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人死的時候,最先喪失視覺,然后是味覺和觸覺,最后是聽覺。爺爺去世前,用力睜大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瞳孔慢慢地散開。我知道,他已經(jīng)看不見了。我多想在他耳邊說,小叔回來了。
用一個彌天大謊,換他最后的安心??墒俏覜]有。
奶奶的手顫抖著,合上了爺爺?shù)难劬?。奶奶從此絕口不提小叔。一場葬禮,宣告了兩個男人的死亡。
兩個姑媽不放心奶奶一個人,都想接她過去住。奶奶不肯,說她一個人過挺好的,別的地方住不慣。她甚至不愿去子女家過年,寧可一個人守著老屋。
奶奶的生活很規(guī)律,這多少讓子女放心。她每天五點起床,在院子里做一套自己發(fā)明的健身操,早飯是咸菜熱粥,吃完出門散步,去附近的公園坐一坐。鐘點工阿姨過來做午飯,沒吃完的晚上熱一熱再吃。下午打個盹兒,看看電視,偶爾有老相識過來聊些閑話。晚飯后早早鎖了院門,躺在被窩里聽收音機。
墻上掛著新拍的全家福,一大家子人簇擁著奶奶,祖孫四代,前后三排,站得密不透風,不覺得少了一個人。奶奶瞇著眼睛,笑得很開心。
前年除夕,我和爸媽回老家陪奶奶守歲。奶奶在爺爺?shù)恼掌包c上三炷香,放上一碗他最愛吃的紅燒鱖魚。暮色昏黃,屋外的鞭炮開始此起彼伏。
夜里,我睡在老屋里,點著火盆,壓著厚厚的棉被,沉重而安心。
半夜,不知為什么醒了。我走出房間,看見院子的大門開著,零星的煙火,照著一個蒼老的背影。
是奶奶。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像在等一個人。
佇立良久,奶奶輕輕地合上大門,沒有插門閂。然后轉過身,慢慢地拖著那條患痛風的左腿,走回房間。
我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我熟悉那些溫情小說的路數(shù)。我應該躡手躡腳地跑出去,拉開大門,在門外弄幾個模糊不清的腳印,或者在門閂上放一個紅包。第二天早上,奶奶會以為小叔回來過。
可是我沒有。
(丁 強摘自《文匯報》2018年7月28日,本刊節(jié)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