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從上學開始,語文課文中,我們都會面臨一個概括文章中心思想的固定話題,簡單的幾句描摹出一篇文章或者一個段落的大意。但是讀作家習習的作品,你需要放下概括文章中心思想的企圖,因為習習的散文看上去根本沒有中心思想。習習的散文是流水,緩緩從心田流過,仔細品味,有著五四遺風,看似無心隨意,讀來大有天地。比如這組作品,回溯式的寫作手法,像隨筆,又像散文詩,簡單的白描和勾勒,如中國畫的寫意,意蘊盡在其中。
先前,喜歡熱血賁張的感覺:爆發(fā)的瞬間,高度緊張的肌理,快速旋轉、折疊的關節(jié),腳下生風,箭在弦上?,F(xiàn)在,它們漸漸包裹在了安靜之中,成了核、成了內容。
——這種靜物,有著安靜的樣式,但它的皮膚里時刻醞釀著波瀾。這樣的靜物有著盛大的內容,是對淺薄聒噪的對抗,也是對空洞一種安寧的遠離。
豹子奔跑的姿勢美得令人驚異。我喜歡的靜物就是它奔跑時凝固的瞬間:你會看到它刀子一樣的目光、被大地彈射到空中的利爪、渾身顫動的肌肉、帶著風聲的尾巴。它的速度讓身邊的青草一律撲下身子去。這個瞬間,來不及驚擾任何一朵落在遠處的云。這時,如果朝著它的視線望去,它的獵物那一瞬間的姿態(tài)一樣叫人驚顫。
幾年前,草原上一個盛夏的傍晚,天色突變,黑云從四方涌來,馬群牛群都奔跑著離開了草地,可當空一直懸著那么幾只蒼鷹,幾滴濃墨一樣,一動不動??粗鼈?,突然就心緒翻滾了……
深夜了,喧鬧漸漸褪去。幾個人依舊坐在河邊的躉船上,風也涼起來了。有那么一刻,大家都不說話了,只剩下遠遠近近一河汩汩的水聲。那一刻,大家好像同時感到了身邊一條大河的存在,之前的言談一時顯得那么輕飄,于是,都放眼看河。河流隱入夜色,一片開闊的黑色。
河流穿城而過。很多時候,難以想象沒了這條河,這個城市會怎樣?河流浩浩蕩蕩穿過城市,可城市永遠枯黃憔悴。人們摩肩接踵、穿梭于這個作為城市的河谷,沒有被逼仄和荒涼壓迫——河流用它的悠長和開闊慰藉著人心。
河水湯湯,時間從身邊擁擠而過,剛才還是過去,一瞬間就到了遠處——亙古未息。一條流動的河,使時空開朗。
河水像一面巨大的黑綢緞,在夜色里柔滑地鼓蕩,柔滑得仿佛要進入睡眠,但誰都能感知到它柔滑下的激烈。風更涼了,風聲涌滿河谷。
那天,大聲喧嘩了半個白天的我們,在深夜人靜時,看見了身邊這條流動的河,幾個人竟都沉默起來。
我常常想起那棵椿樹,兒時,我家院里那棵大大的椿樹。
搬離舊居若干年后,我再去,看見那棵椿樹并非我記憶中那般蓬勃和高大。是我長大了,周遭變得狹窄和擁擠。再后來,我觀察到了椿樹的樹皮,很疼的樣子,結滿了痂。再后來,我注意到了它的發(fā)芽,榆樹冒青楊樹吐花了,它還沉睡不醒。
冬天,它身上墜滿婆娑的干豆莢,其他樹都已枯得精光。有一天,我從一排椿樹下經過,忽然聽到干豆莢的聲音竟那樣喧嘩,唰——唰——唰,很沸騰的感覺。夜半,它們在風里應該有很大的聲響,但我在兒時竟沒有聽到過。
不大的風就使它們那樣喧嘩,而且相鄰近前的另一棵椿樹,卻悄然無聲。我走在那棵椿樹下,覺得似乎只有那么一小團風在那棵樹上調皮,它吹了一片兒干豆莢,其余的就你推我搡全部搗起亂來了。
隔著一條小渠,那邊的一棵椿樹,樹上的豆莢就那樣細碎稠密地響著,但如果不注意是聽不到的。樹下的一間屋開著一個小窗,我突然很向往在我窗外要有一棵椿樹刷刷刷地響著,多好。
關于椿樹的這一切,是用了若干年才發(fā)現(xiàn)和覺察到的。仿佛它在兒時只是個詞語,在后來的時光里,才漸漸變成了樹。
那是一個海濱城市。火車到時已是傍晚,街上橘黃的燈里漂浮著溫暖的潮氣。那個城市一定很大,但在傍晚,我和幾個當?shù)氐呐笥阎蛔哌^了那條街。我不知道,那種朦朧的潮濕是不是海水散發(fā)出來的,而且海在街的哪一邊我也不知道。路邊落了很多粉色的花瓣,這讓我對那個城市的記憶總有著夢幻的味道。
和那幾個朋友大都是初次見面,他們很溫暖很干凈,而且大都和我一樣不善言辭,這增加了我對那個城市的懷念。
在那個異地的夜晚,我睡得很香。天亮時,聽見了雨聲,淅淅瀝瀝,趴到窗前看,滿眼濕濕的綠色。這時,朋友來電話了,說,是這個城市的第一場春雨。
我又上了火車,春雨里的城市落到了身后。那個城市很大,但我只記得那條燈光下的小街,就因了那些美好的朋友,我總喜歡把那個城市的更多地方想過來想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