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悔
一
有人從羅安來探望雪色。
魏都下了雪,房檐下的宮燈覆蓋了皚皚白霜。她的子孫都很孝順,宮中的地火龍早就暖暖升起。她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懶懶地倚在榻上動也不想動,隔著紗簾,渾濁的雙眼也看不清來人是什么樣子,只隱隱約約覺得是個少年,脊背挺得筆直,恭恭敬敬地從懷里掏出樣?xùn)|西呈上來。
她顫顫巍巍地接過去,早已干涸的雙眼竟然兀地一濕。她從沒想過,時隔五十多年與姜維的舊物重逢,會是此等光景。
她一直記得那年羅安山下,油菜花黃,遠處的摩天嶺卻還是白雪皚皚。在黃與白的交界處,她夢里的少年郎騎著白馬,踏花而來。
那時年歲正好,時節(jié)正好,風也正好。過了今天,還有明天,她和姜維今天分別,第二天還能見到。而如今,她已年邁,鬢邊生了華發(fā);姜維和邊塞的牧羊女恐怕還在塞外快活地放著牛羊,早已忘了魏都平陽城的宮殿里有一個曾愛過他好多好多年的人。
雪色嫁給魏無徵全是因為姜維。
那年魏國大敗陳國,姜維到陳國遞降書,回來之后頹敗不已,她才知道魏國的國君是她當年意外救下的魏無徵。他答應(yīng)不殺俘虜,不欺壓百姓,不傷一兵一卒。前提是要姜維到塞外牧馬——一個在邊疆放馬的將軍,可比在上京招搖的前朝將軍好控制得多。
那夜風雨飄搖,她的大將軍坐在屋中,面如死灰。雪色替他倒茶,他一把將茶盞掀翻在地,語氣中盡是悲戚:“我半生戎馬,卻要落得去塞上喂馬的下場。我究竟有何面目去見父親?”
雪色失去力氣,膝行到他腿邊,緊緊地抱住他,安慰道:“阿維,你盡力了,我會陪著你,等你翻身?!?/p>
他像是瘋了一般,蹲下身將她緊緊摟在懷里,說道:“雪色,雪色,你幫我,嫁給魏無徵,盜取布軍圖,我會翻身,我一定會翻身的?!?/p>
那夜雨落長安,雨水漫過了河岸,雪色心中潮起洶涌,沖破了心上的防守。
雪色嫁給了魏無徵,帶著姜維的理想和抱負。
她的姜維,是驕傲自負的將軍,雄姿英發(fā)指揮千軍萬馬,又怎能囿于山野做喂馬的馬夫。
她虛與委蛇,對魏無徵極其用心。晴時游覽湖光山色,或留戀繁華市集;雨時,隔窗聽雨,相偎靜坐。
魏無徵貴為國主,甘為她遣散后宮,她居心叵測一步步登上天下女子皆仰望的位子。她對魏無徵不是沒有愧疚,只是那些愧疚比起收到姜維來信的歡愉變得微不足道。她小心翼翼,三年來收羅了魏國的布防圖,還有各地官員名冊,甚至偷了魏無徵的虎符。
他對她從不設(shè)防,她要拿到那些東西簡直輕而易舉。
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姜維的來信不復(fù)從前的溫情,他不再問她江南天氣可好,蓮花可開了,十月是否飛雪。來信極短,字字句句寫著他的不耐煩,寫大漠風沙如何疏狂,寫塞上牛羊馬臭。他變得粗鄙焦躁,隔著短短的信紙都能感受到。
二
于是,她更加大膽,將手伸向了魏無徵的御書房,想要得到更多的魏國機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她會在御書房的暗格里找到半年前塞上節(jié)度使遞來的折子:
臣辜云舒有本奏,舊陳降將姜維,流放塞外三載,臣兢兢業(yè)業(yè),未敢疏于看管,然其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與牧羊女暗通款曲,于三月十七連殺數(shù)名侍衛(wèi),攜牧羊女陳氏脫逃。
……
迷蒙的眼,再也看不清后面究竟寫了些什么。她死死地盯著奏折上姜維帶著別人脫逃的消息,心猶如在油鍋里滾了一遭,痛得幾乎難以呼吸。
她和姜維的這場追逐,歷經(jīng)二十余年,終于落下帷幕。他的眼里從前只有陳國的天下和彤云,她一直以為只要時間夠長,他就可以放下過去的一切,發(fā)現(xiàn)自己在她的身邊。
她卻沒有等到那一天,命運從來沒有厚待她。
在那份奏折下面,壓著幾封信,有舊時姜維寫的文章書信,還有幾張魏無徵臨摹的字。剎那間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姜維的信越來越短,越來越暴戾,她一直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沒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魏無徵盡收眼底。他以極大的包容心寬宥她犯下的過錯。
魏無徵何其無辜,她將東西放回暗格中,轉(zhuǎn)身離開。
雪色害了一場大病,起初只是輕微地咳幾聲。那幾聲咳嗽,在短短的幾天里,從輕微變得嚴重,兩三個月后已經(jīng)是劇烈惡化。魏無徵請來了魏國所有有名的大夫,吃了各種名貴的藥,病情卻始終反反復(fù)復(fù),不曾好轉(zhuǎn)。
只不過魏無徵始終陪伴在她身邊,守著她喝藥用膳,更是將折子搬到了她的病榻前批閱。
雪色都以為自己會死在那場病中,每每夜里輾轉(zhuǎn)嘆息,魏無徵便會輕輕攬過她的肩,道:“你是孤的王后,可不能拋卻孤獨獨走了?!?/p>
雪色抬手理了理面前人垂下的發(fā),眼前人是她丈夫,這世上她唯一辜負過的人。
熬了大半年,冬天到來時她竟奇跡般地好了。
一場大病過后,她心里變得無比通透,有些人的心如風似電,窮盡一生也追逐不上。
她給“姜維”寫了一封信,說她居于魏宮四年,歡喜上了魏無徵,不能再幫他找魏國的機密了,讓他在塞上好好放羊牧馬。
隔日,魏無徵詔令天下,王后病愈,大赦天下,免稅三年。闔宮歡喜,舉國歡騰。
那日下了雪,魏無徵傳人來請雪色。她乘著肩輿,穿過大半個魏宮,到魏無徵門口時他正大步從里出來,眉梢掛著喜色,步履匆匆地走到她身邊,道:“王后來了?”
雪色一笑,問:“王上召臣妾來有何事?”
魏無徵握住她的手,只道:“請你踏雪來?!?/p>
……
此后三十年,帝后恩愛,邊境安穩(wěn),廟堂和睦。魏國步入了一個太平盛世,雪色和魏無徵再未提起過那人,只是偶爾看著滿天云卷云舒,她也會想,那人如今究竟在何處?過得可好?
三
雪色生母是香紅院的娼妓,勾引了到羅安駐軍的軍官,然后有了她。那軍官是南來北去的大雁,沒有因為她娘有了孩子就此停留,在一個清晨又隨大軍離開。生下雪色之后,她娘心灰意冷,投湖自盡?;堑睦哮d將她裹在襁褓里,扔到河邊任她自生自滅。
姜維母子遠赴戰(zhàn)場為姜父收殮尸骨歸來,在河邊的柳樹下發(fā)現(xiàn)了哭得聲嘶力竭的雪色。姜維捧著小小的雪色,發(fā)現(xiàn)她的臉同他的巴掌差不多大小,早已哭得泛出紫色。
姜維將她捧到母親的面前,她抬了抬眼皮,終究別開頭道:“你救了她,又有誰能救你父親?”
話音落下,她便要離開。
姜維在她身后放聲痛哭,問:“父親常教導(dǎo)孩兒要常懷天下,母親為何要見死不救?”
被他哭聲一嚇,睡夢中的雪色小小的身軀微顫,也開始大聲啼哭。
母親頓了頓,身如抖篩。
姜維摸了把臉上的淚,奔往她身邊,他伸出小手擦掉她的眼淚,安慰道:“不哭不哭,我會保護你的。”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雪色抬起小小的手,緊緊握住姜維的食指,破涕為笑。
母親為了父親的身后事忙前忙后,姜維便守在雪色的搖籃前念書。有時候想起父親,他便伸手將她抱一抱,低聲哭兩回,道:“雪色,我沒有爹了?!?/p>
雪色稚嫩的手拂過他的臉頰,尚不知事,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么。
這一則事,雪色長大以后聽姜母說過無數(shù)次。她邊紡布邊說:“以前姜維在家的時候最疼你了?!?/p>
雪色將頭支在窗臺上,看著眼前飛過的梨花,如雪花片兒一樣落了滿地。姜維以前最疼她,她都記得。
在雪色的記憶中,姜維念書總是最認真的,每天早出晚歸,是學(xué)堂中去得最早,回得最晚的那一個。那時候她還小,問他為什么要這樣發(fā)狠。姜維拿出父親當年的家書,雪色不識字,他將她抱在膝頭,指著信上的字一個一個念給她聽:父親讓他勤勉念書,男兒應(yīng)當建功立業(yè),在戎馬黃沙中百折不撓。
小小的雪色還不懂道理,只知道握住他的手一遍一遍地說:“阿維以后是大英雄?!?/p>
后來,他真的去當了大英雄。
陳魏兩國相爭多年,早年陳國兵強力壯,仗著優(yōu)勢頻頻入侵魏國。魏國雖小,國君卻十分有氣節(jié),頑抗多年,苦苦支撐了許久。陳國國君駕崩之后,世子繼位,然空有先主的雄心壯志,卻沒有先主的英勇才智,在對魏的戰(zhàn)斗中節(jié)節(jié)敗退。魏軍勢如破竹,連復(fù)十城。
此后陳國遭襲,魏軍大舉進攻陳國。同年九月,陳國在羅安招兵,軍隊就駐扎在河畔,報名登記的臺子搭在大柳樹下。姜維參了軍,得了五貫賞錢。
他回家將賞錢交給姜母,一家人這才知道他悄悄參了軍。姜母氣得渾身顫抖,將那五貫錢狠狠地摜在地上,怒道:“你要是踏出這道門,從此以后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
姜維挺直脊梁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便離開了家。
那年他才十六歲,雪色才十歲。她哭著追出去,她想告訴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回來??墒牵凡簧弦粋€懷著雄心壯志的人,只能目送他挺拔的背影一步步消失在如血的夕陽下。
她垂頭喪氣地回家,姜母滿懷忿恨已經(jīng)卸下,滿地銀錢散落得到處都是,沒人敢動。
她照著蠟燭,蹲在地上,將錢幣一枚枚摳起來,用盒子裝著,每日枕著入睡。
四
姜維憑著在學(xué)堂里看過的幾本兵書,仗著一桿紅纓槍和一匹旱青馬,行軍打仗總是沖在眾人前面,沒多久便在陳軍混出大名聲。
戰(zhàn)馬長嘶,姜維漸漸也有了自己的心腹、謀士和黨羽。
他半月來一封家信,略過戰(zhàn)場上的血腥和廝殺,和她講平陽的山和水,說這里高嶺入云,說這里的草場肥美,還說越過摩天嶺,那頭便是塞外,塞外牛羊成群,牧歌聲滌蕩天際。
在姜維的信里,平陽是那樣美好。但雪色知道,平陽遠不是他說的那般寧靜安詳。
進入冬天之后,羅安涌入了很多外地的人,他們大多從平陽那方遷徙過來。他們目光沉沉,帶著恐懼的陰影,講述戰(zhàn)亂年代千瘡百孔的邊土。
姜母生了病,她老是做噩夢,夢見姜維戰(zhàn)死沙場,她帶著雪色去給他收尸。這令她想起丈夫的一生,仿佛自己的兒子稍微不慎,就會重蹈他的覆轍。
她憂心忡忡,終于倒在了第三年的秋天。起初只是渾身綿軟無力,捱進冬天就徹底下不了床。冬天還沒過完,便徹底不行了。
她離開的那個夜晚叫來雪色,在病榻前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地說:“如果阿維回來了,你一定攔住他,千萬不能讓他再走爹的老路?!?/p>
雪色拼命搖頭,轉(zhuǎn)身沖出門,一家家拍打著醫(yī)館的大門。雨下得那般大,她只覺得左邊胸膛里冰涼刺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愿意出診的醫(yī)館,回到家中時,管家卻已經(jīng)帶人在門口懸上了白燈籠。雪色將消息瞞得死死的。
自姜維參軍以后,六年時光,他從一個小小的走卒做到先鋒將軍。他帶兵據(jù)守平陽,整個平陽城猶如一個鐵罐密不透風,連根針也插不進來。
魏軍攻平陽兩年不下,糧草不支,終于逐步退兵。
三月的時候,姜維休假回鄉(xiāng)。
油菜花黃,遠處山峰雪白,天色湛藍,他策馬而奔,一路飛馳回到羅安。雪色得了消息,早已等在十里亭。墨點一樣飛馳的人影走到眼前,一團黑漸漸明朗起來,他的眉,他的眼,他纖細的身量一點點映入眼中。雪色粲然一笑,道:“回來啦?”
姜維比離開的時候更高了,也黑了,早年的溫潤書生模樣早已淡在血雨腥風之中。他伸手揉了揉雪色的發(fā),嗯了一聲:“回來了?!?/p>
頓了頓,他又問:“母親呢?”
雪色帶姜維去母親墳前。她被葬在父親的身旁,雪色又在墓地種了兩株槐花,此時正是槐花開放的時節(jié),雪白的花壓著枝條沉甸甸地垂下。
其實,在戰(zhàn)場上馳騁了多年,慣見生離死別,他已不太明白何為悲傷。但是,立在那方大理石砌的墳前時,他仍是痛哭了一番,挺背跪了下去,在墳前磕了三個響頭。
雪色跪在他身邊,一點一點往火盆里放紙,火舌舔過紙,一觸即燃,有些灼人。她道:“母親,阿維回來看您了?!?/p>
話中已經(jīng)帶了三分的哭腔,她握緊了衣衫,這該死的戰(zhàn)亂,讓生者死,讓愛者分,究竟什么時候才會到盡頭?
姜維在羅安待到夏末。以前他離開的時候雪色還小,她人小膽子也小,悄悄翻了他藏在枕頭下面的傳奇話本,看過之后被鬼怪故事嚇得不敢睡覺,拉著姜維在外間搭了小床夜夜給她講光明溫暖的故事。
后來姜維從軍了,小榻卻一直沒拆。因為雪色住的小院是姜家最清涼透光的一方,夏季躺在小榻上納涼最好。這回姜維回來正好入夏,不在此處睡了,卻也常常過來。兩人在上面下棋念書,冰一盆梅子,涼一碗酸梅汁,一下午的天光很快就被打發(fā)了。
從前兩個人話就很多,何況現(xiàn)在三年沒見面。雪色眉飛色舞地跟他講這些年的事情,跟他講自己在學(xué)堂念書和同學(xué)打架,姜維卻不信,問:“從前連青蟲都怕,還會跟人打架?”
雪色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往里屋跑去,出來的時候抱著枕下的盒子,翻了半天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面寫著:我陳翰章證明,姜維是個大英雄,不是大狗熊。
紙條皺巴巴的,還泛著黃。
雪色仰起頭說:“我跟他們說你去當英雄了,他們不信,非說你是大狗熊,然后我就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p>
她滿面天真,眼睛笑起來就跟月牙一樣。雪色從姜維的書中奪回紙條,說:“現(xiàn)在你信了吧?”
聞言,姜維恍惚不已,憶起十多年前的殘陽如血的下午,他從河邊將襁褓中的雪色帶回來。那時她還那么小,小臉只有父親一個拳頭大,可是轉(zhuǎn)眼間,她就這么大了,在他看不到的時候,為他撐起了整個家。
五
魏國國君病重,世子魏無徵擔監(jiān)國之責,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舉進攻陳國邊境。
姜維應(yīng)詔而出。雪色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她將他的行囊塞得滿滿當當,棉衣、干糧,生怕他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還有自己配的金瘡藥。
姜維背著沉甸甸的包袱,笑道:“雪色,你怎么不把自己裝在里面讓我?guī)н^去?”
他玩笑的話被她當了真。
姜維前腳剛走,雪色后腳就鎖了家門,帶著管家跋涉到淮陽。
淮陽在平陽以南不遠,是座小城。她從羅安帶來糧食,在淮陽賣,亂世中的生意不好做,她又良善,抬不高價格。
管家都說她這是將生意往死里做。她卻不管,我行我素,久而久之反而博了個好名聲,生意絡(luò)繹不絕,薄利多銷也小有進賬。她一有進賬便托人從外地進來大批藥材,用馬車拉到平陽姜維的軍隊。她記得,姜維回來的時候說過,現(xiàn)下軍中最缺藥材。
時間久了,軍中傳遍了有個善心姑娘,時隔不久就會送一批草藥,漸漸地驚動了姜維。平白無故受人家這樣多的恩惠,他終于在一個午后輕裝策馬來到淮陽。
他剛剛進城就被在城門口運貨的老管家看到,抄近道回到鋪子找到雪色,當時她正在接收藥鋪送來的藥材。她不想讓姜維知道是她一直在暗中支援大軍,她害怕姜維會擔心,他總是說亂世中女子難得安生,讓她能離戰(zhàn)爭遠一些就遠一些。
看到眼前藥鋪老板嬌滴滴的女兒,她拉過她的手,附在耳邊跟她講了一通話。
剛剛躲到屏風后面,姜維就走進門來,道:“請問誰是姜姑娘?”
藥鋪的姑娘詫然轉(zhuǎn)身。雪色在屏風后聽著姜維說感謝的話,心中歡喜,她心上的人是個英雄,還是個知恩圖報的英雄。
六
九月,魏軍企圖偷渡摩天嶺。
姜維帶著小隊人馬將敵人引入明月山的山坳里,陳軍埋伏在山上,伺機出動想殺魏軍一個措手不及。憑著一腔孤勇,姜維提槍蹬馬,孤入敵營。卻沒有料到魏無徵早已看穿他們的計謀,派人從西南的懸崖峭壁搶先埋伏在山上,反而是姜維的軍馬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陳軍大敗,全軍覆沒,再失摩天嶺,退守平陽。
累累白骨在魏軍的大笑聲中被拋棄山野。
姜維受了重傷,動彈不得,昏昏沉沉混在戰(zhàn)士的尸骨中曝曬在盛夏的烈日中。他以為自己會死,迷迷糊糊之際,突然想起了雪色。母親辭世,他也要撒手人寰,以后千千萬萬個日日夜夜只剩她一個人,也不知道她要怎么辦。
如此一想,痛得早已沒有知覺的心居然又痛了起來。正是意識游離之際,他仿佛聽到雪色的聲音,笑中帶著哭,哭中含著笑:“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信,你怎么會讓我那么傷心?!?/p>
一滴水落在臉上,兩滴,三滴……越來越多,如雨一般,密密麻麻砸下來,身體也被人緊緊摟住。他這才后知后覺,原來真的是雪色。
戰(zhàn)場距離平陰幾百里,有荊棘遍布的高山,有水流湍急的河流,姜維沒有想過她要如何一步一步走上戰(zhàn)場,在如山的白骨里將他找到。
他睜開眼時,在一間藥鋪里,身旁一襲碧色衫子的女子扇動蒲扇看管著榻邊燃燒的火爐。藥罐中已經(jīng)冒出滋滋的響聲,藥香躥進鼻中,經(jīng)由天靈蓋,直抵魂靈。他伸手喚道:“雪色?”
那人轉(zhuǎn)過頭來,嫣然一笑,卻不是雪色,是他見過的那個俠肝義膽、為軍中送了許多藥材的女子。他依稀還記得,她的名字叫彤云。她轉(zhuǎn)身遞上藥碗,道:“你醒了?”
雪色在第三天才匆匆推開醫(yī)館的大門,進門時彤云在晾曬藥材,剛好一片落葉被封卷起落在她肩上,姜維小心翼翼地為她拂開。雪色輕輕撫摸著受傷的傷口,沒來由地浮起一種不好的預(yù)感。
七
雪色帶姜維回到羅安。
她和姜維都守著各自的秘密。她假裝看不到會有不少從淮陽來的信,也假裝看不到姜維讀信時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她明知道信是誰寫來的,可是謊言一旦開口再要圓回來就太難了。
三月油菜花黃,四月蜜蜂采蜜忙,五月槐花陣陣香。
他留在羅安養(yǎng)傷,在姜家一方小院里陪著雪色看看書,念念詩,逛逛市集,就像平常人家那樣。遠離戰(zhàn)火與紛爭,日子倒也過得頗為舒心。
這樣的日子雖安穩(wěn)又富足,但仍是被人不經(jīng)意打破——晉王的親兵慢慢找來,熱淚盈眶,曉之以天下情懷,動之以家國之理,請他以黎民為重,再入軍營。
雪色狠狠剜了來人一眼,道:“將軍口口聲聲以黎民為重,但見陳魏兩國紛爭多年,大大小小戰(zhàn)役上百場,哪一場為黎民所愿?國君好戰(zhàn),卻非要以黎民的名義,黎民何其無辜?!?/p>
一番話說得來人面紅耳赤。長槍在手,戰(zhàn)袍加身,姜維還是要走。雪色知道自己留不住他,他的人已經(jīng)完完整整交給了陳國,她沒有辦法和一個國去搶一個將軍的心。
她將姜維送出城,回來的時候她第一次看到了魏無徵,他渾身是血,倒在河邊,周圍的水被他的血染得緋紅。因為失血過多,他氣息微弱。
多年和藥材打交道,雪色懂一些藥理知識,她采來草藥嚼碎敷在他的傷口上。亂世年歲,雪色不想多管閑事。她將剩余的草藥放在他身邊轉(zhuǎn)身要走,但迷蒙中的男子痛得倒吸一了口涼氣。雪色腳下猶重千鈞,終于還是邁不開步子,她想眼前人若是姜維,她拼了命也會救。而他,也有人在等他回家。
她將魏無徵帶回家里,治病養(yǎng)傷。她照料病患已經(jīng)十分有經(jīng)驗,他不過一天就醒了。雪色送藥進房間,發(fā)現(xiàn)榻上無人,覺得很奇怪,突然一雙手從簾幔后伸過來扼住她的喉嚨,問:“你是誰?”
她被撲倒在榻上,氣急敗壞地說:“我叫姜雪色,你受傷暈倒在河邊,我救了你。”
男子這才放開她。他自稱楚齊,是魏國玉石大家的長子,前來追殺的人是他弟弟。豪門相爭,自古便有,雪色不感興趣,也沒有多問。
魏無徵在羅安待了十余日,日日和雪色在一起。
姜維自幼喪父,年紀輕輕擔起姜家的重責,年少老成,比尋常這般年紀的人要穩(wěn)重許多。楚齊則不然,他能說善道,列國傳奇亦是信手拈來,將雪色逗得哈哈大笑。雪色話也多,給她講自己幼年的事,給他講姜維,說他是天下最英勇的將軍,還跟他講自己做過的傻事。
每次說起姜維和彤云,她的眼底是難言的惆悵神色。
魏無徵寬慰她:“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一個真心待你的人,他會看到你所有的好。”
雪色搖搖頭,她想要的從來都只有姜維;換做別人,她寧愿不要。
十余日過后,他便起身告辭:“山高水長,雪色,我們來日再會?!?/p>
雪色想,來日又是何日?亂世的人,都是過了今日,沒有明日,更何況來日。
八
姜維回到戰(zhàn)場上,又堅持了兩年多,將平陽守得密不透風。
然而平陽以西的平陰,以南的淮陽,相繼而破?;搓柍瞧浦?,姜維縱馬與逃難的人流相逆,一步步往城中而去??耧L烈烈卷起他的戰(zhàn)袍,烈馬長嘶直指蒼穹,他匆匆趕往大戰(zhàn)后自己醒來的小院里。院內(nèi)梨花白,楊樹青,殘血紅。
彤云死了,國破家亡之際為免受辱,自縊于院子里的梨花樹下。彤云的離開,帶走了姜維的心腸,姜維也帶走了雪色的心腸。他瘋了一樣,執(zhí)長槍揮向進城的魏軍。魏軍沒想到城里還有陳國的舊軍,奮力抵抗,刀槍無眼在姜維的血肉之軀上留下一道道鮮紅的傷口。
他以為自己會死在淮陽,但沒想到在他重傷之際又殺出一匹旱青馬,長風一樣掠過廝殺的人群,卷走了殺得紅眼的姜維。
是雪色。她將他放在馬前,揮動馬鞭狠狠地催促它快逃。她來的時候不是沒有害怕,但所有的焦慮和恐懼在看到姜維的那一剎那化作烏有,只有劫后余生的歡喜。
他們逃到了摩天嶺,在嶺上一方山洞里休養(yǎng)。
摩天嶺以南是平陽的高山長河,以北是肥沃的草場和奔馳的牛羊。姜維坐在洞口,腳邊已經(jīng)堆了幾個酒壇,他輕輕摩挲著自己的紅纓槍,他醉了,對著雪色說胡話。
“我以為自己能拯救天下,結(jié)果連彤云都救不了?!?/p>
即使你做不了天下人的英雄,你永遠都是雪色的英雄啊。雪色跪在他旁邊,為他理了理凌亂的衣襟。姜維拉住她的手,繼續(xù)說道:“軍中缺藥材,彤云大批大批地給我送來。摩天嶺一戰(zhàn),她冒著血雨腥風到戰(zhàn)野來救我。她一生的愿望就是到塞上,沒有戰(zhàn)爭的地方……”
姜維,你看看雪色,這些事情都是她做的。
“雪色,世上再也沒有彤云那樣好的女子了?!?/p>
雪色輕輕抱住姜維,陪他流下淚來,她說:“不要怕,雪色還在,一直在。”
擋住天際的烏云散開,夕陽西斜的當口,成千上萬的牛馬駝羊飛馳在草原上,歸家的牧民歌聲滌蕩。
九
雪色多想和姜維翻過摩天嶺,到塞外去放牛羊。
姜維在一個清晨將馬留給雪色,自己徒步趕回平陽。雪色從睡夢中清醒,看到空無一人的野嶺,明白姜維這種人是雄鷹,注定要在戰(zhàn)場上大展雄翅,雖然平陽成了一座孤城。
她翻身上馬,與身后的塞外背向而馳,終于趕上了孤身入平陽的姜維。她伸手把姜維拉上馬,笑了笑,仿佛不知道前路是困頓的死局。姜維再有雄才偉略,也抵不住國君昏聵,糧草匱乏,這些她都明了??伤龔膩砭褪沁@樣,明明膽子很小,碰到姜維卻能生出一腔孤勇。
姜維說:“死在戰(zhàn)場上是我作為一名軍人的宿命,你沒必要搭進來。”
雪色傲然一笑,眼中如有萬丈光芒:“身為姜家人,死在戰(zhàn)場上是宿命?!?/p>
平陽是陳國的最后一道防線,若城破,魏軍便能長驅(qū)直入,直搗陳都。
城中人心惶惶,城外是叫囂的魏軍,魏國的戰(zhàn)歌飄蕩在大漠蒼穹,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是國之將亡前異常凄慘壯烈的畫卷。瑟瑟長風卷起長街凌亂的葉,四下狼藉,巷陌空無一人,但依稀可辨別它盛時的華美景象。
姜維帶著士兵走街訪巷,巡邏安防,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就連屋內(nèi)低語都害怕高聲,唯恐城破之際,驚擾了破城的魏軍。在戰(zhàn)亂歲月,屠破敵城早已不稀奇。有些膽子大的,趴在窗欞上,用一雙慌亂的眼睛打探局勢。
他匆匆離開,不忍再多看一眼。
雪色知道,她的英雄已經(jīng)是困獸,在甕中苦苦掙扎。
便是在此時,魏軍派來降使:若姜維降魏,魏國不傷俘虜,不擾黎民,不毀一室。
姜維多年來征戰(zhàn)沙場的雄心壯志,在這一刻折戟沉沙。
十
入平陽遞降書那天,天上下了點雨。
雪色為他整理鎧甲,用軟布一點一點將銀絲鎧甲擦得亮亮的。她眼睛通紅,為他將頭盔戴上,道:“阿維,你去吧,我在家等你?!?/p>
姜維嗯了一聲,伸手揉了揉她的發(fā)。
翻身上馬,戰(zhàn)袍在風中嘶嘶作響。天上雨越下越大,沿著盔甲的領(lǐng)滑落進內(nèi)衫,又冰又涼。他騎在馬上,想起當年父親最后一戰(zhàn)臨行前對他說的話:男子漢大丈夫,拋頭顱,灑熱血,也要守住我的國。
而如今,他不僅守不住自己的國,甚至要親手將它送到敵軍手里。他終于還是沒有做成亂世中的梟雄,成不了像父親一樣英名赫赫的大將軍。他覺得自己肯定哭了,天上的雨不會這么咸。滿城百姓相送,蒼穹上飄蕩著一國將亡的哀歌。
雪色在平陽等了三天三夜,姜維終于回來。意氣風發(fā)的將軍露出頹色,一步步挪回她身邊。她目空一切驕傲的將軍,散了渾身璀璨耀眼的光芒,他變得卑微而弱小,緊緊地擁住雪色聲嘶力竭地道:“我半生戎馬,卻要落得去塞上喂馬的下場。我究竟有何面目去見父親?”
她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
當年最艱難的時候,她將姜維當年從軍的五貫錢從盒子里拿出來買了糧食送到部隊;那一年,她因為跋山涉水去救姜維積勞成疾,整整咳了兩個月;那一年,她帶著運糧的隊伍翻過淮陽到平陽的山,馬蹄濕滑,一路從山上滾到半山腰……她歷經(jīng)磨難,都沒有這樣絕望過。
因為,她此時有隱隱約約的預(yù)感,她和姜維走到頭了。
一個月后,姜維遠赴塞外,雪色嫁入魏宮。
此后五十多年,兩人再未相見。
尾聲
雪色握著木匣子,枯藤般的手顫了顫。她知道匣子里的東西是什么,是姜維從軍五貫賞錢中的最后一枚,余下的她都拿去換了糧草。當初姜維讓她嫁給魏無徵時,她怕他遠在塞外會尋短見,所以將那枚銀幣放在匣子里交到他手上:“當年五貫賞錢還在,你還沒有敗,你一定要等我,我們卷土重來。”
他沒有等到卷土重來的那一天。
良久后,她才從喉頭擠出嘶啞的幾個字:“他人呢?”
她想了想,終究搖了搖頭,擺擺手命少年退下。她不想再聽后面的話,她今年已經(jīng)七十八,距離姜維將她撿回姜家已經(jīng)七十八年,距離他們上次分別已經(jīng)五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十二個孩子的祖母,天下萬民的太皇太后。而姜維,是舊時陳國的降將,在一個清晨攜著他在塞上認識的牧羊女私逃了。
他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福壽安康,子孫綿綿。
門外天光漆漆,隨著少年的離去,宮門漸漸落下,夕陽金色的光澤統(tǒng)統(tǒng)被攔在門外。夜風一吹,殿中簾幔四起,紛紛點燃宮燈。在昏黃的燭光中,簾幔上倒映出她的身影,珠玉滿頭。她眨了眨眼,滿頭的珠翠在流光中轟然四裂,那影子變得輕盈,散著發(fā),簪著簡單的花。
她知道那是六十一年前的姜雪色,那年她十七,他二十四,正是好年華。
番外:魏無徵的秘密
我有一個秘密,埋在心中很多年,至死都沒有告訴雪色。
當年姜維入魏國遞降書,我第一次看到她口里英勇的將軍。他屈膝跪在我面前,感謝我饒了平陽滿城百姓的性命。他是我的手下敗將,沒有雪色說的那樣神勇,我不知道他究竟有哪點好。我問他:“你知道姜雪色嗎?”
他蒼白的臉上飛上一抹霞色,眼神慌亂中含了幾分向往。我心中了然,我太熟悉那般神情,從前雪色看我時,我便會那樣。
我跟他講了很多事情,包括我和弟弟相爭王位,被追殺至羅安,身受重傷遇見雪色;包括那些日子滿懷心事的女子跟我訴求的心事,包括她做的傻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說這些,大概是因為好女子不應(yīng)該被辜負吧。
講完之后,姜維笑了笑,他對我說:“我一直就知道是雪色救的我,彤云身上沒有她的氣息。她是我撿回來的,她身上的氣息我最熟悉。她將受傷的我送往彤云的醫(yī)館,所以我猜偷偷給軍中送藥材的人是她?!?/p>
“此身已許國,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在戰(zhàn)場上,倒不如讓她沒有念想。沒有念想日子會好過一些。我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卻又想,再等等吧,等戰(zhàn)爭結(jié)束,等功成身退,等這天下再無分離。”
他等到了戰(zhàn)亂結(jié)束,卻沒有等到和雪色廝守。
我將通關(guān)的文書給他,道:“回去吧,去找她。”
去找我心上的姑娘,呵護她,照顧她,守衛(wèi)她。他笑了笑,又將文書推回來,卻道:“其實來平陽的路上我的眼睛就快看不見了。”
馳騁疆場十余年,他受了很多的傷,也中過很多的毒。每次沒有調(diào)養(yǎng)好便又添新傷,他的身體早已油盡燈枯。他說:“國君,請你再幫我最后一個忙?!?/p>
我下令,讓他去了塞外牧牛羊。
三年之后,傳來死訊。當天我?guī)а┥缕砀?,她剛在我的御書房偷了半塊虎符,還有些忐忑。她傻傻的,總以為自己做得很好,卻不知道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寫在了臉上。我拉著她的手一步步登上國寺,并肩跪在大雄寶殿,我說:“王后,磕三個頭吧?!?/p>
她乖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我一直沒告訴她,那三個頭是磕給千里之外的姜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