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士魁 張暉(江蘇 徐州)
近日喜獲《抱樸求真·曹雋平論文求正集》(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鉅制,急切打開《江山代有才人出》,但見開卷首篇曹雋平先生有如下記載:
我向先生請教:“歐陽詢是我們長沙人,作為唐代的楷書大家影響世人至今。《藝術中國》將在近期推出歐陽詢的研究專題,想聽聽您有何見解?”
先生說“古代的書法家不單是寫字的,書法往往是由其它工作帶動而來。他做什么樣的工作,直接影響他的書法。歐陽率更在唐代是做率更令的,就是負責‘掌知漏刻(時間)’的官員,所以他的字是很嚴謹、很工整的……因為歐體字堂堂正正,能起到一個規(guī)范性的作用,所以古代的科舉考試制度常以歐體作為標準字(稱通押行文——筆者)。我們現(xiàn)在說的歐顏柳趙,只是一個學書過程,并非一個書法水平排名。”(《拜謁歐陽中石先生》)。
這對民族書法史研究來說是既重要又關鍵的細節(jié)。讀此時分,伴著思忖,中石老中所指“率更令”,校于《唐書》,無論新舊,均鐫有“太子率更令”的明確記載。既有“太子”冠“率更令”前,怕很難再像歐陽老所稱僅“掌知漏刻”那么簡單。何況又有“太常少卿”的昭示,特別是“弘文館學士”身份之相佐。若理解不謬,疑與“太子太傅”有所瓜葛。倒也及時誘發(fā)我們聯(lián)想起與歐陽率更無別、卻又被歐陽父子倆崇仰并且?guī)熥疬^的北齊劉珉劉仲寶來。
劉珉,字仲寶,彭城人。北齊三公郎中,官至率更令、太常少卿。(中國國家畫院中國書法創(chuàng)作研究院書法學術叢書·《歐陽詢及〈九成宮醴泉銘〉研究文集》)(榮寶齋出版社2010年8月出版)所收鄧代昆先生《歐陽詢及〈九成宮醴泉銘〉》一文就曾立場堅定態(tài)度鮮明地強調(diào)“楷書書髓為北派,可為不爭事實。而求其所自出,則竇臮《述書賦》載有‘若乃出自三公,為一家面首,歐陽在焉’語可循。三公者誰?北齊劉珉也,嘗為三公郎中,是竇氏言歐書出于劉珉也?!缎蜁V》稱:‘書法自王氏羲獻父子以來,其道浸以衰陋至齊尤甚。珉善草隸,遠追羲之,頗得其法。落筆佳處,往往凌轢古人。至作草書益勝,乃復名世……且珉獨能撮一時未習之學,以至于此。遂有齊一代名書之流。得不宜哉?!柁]古人,高蹈時流,劉珉書藝的超凡不俗,大略可推。又李嗣真《書后品》狀其書法為‘比顛波赴壑,狂澗爭流’……珉書的壯觀佳妙亦可以想見。珉之書跡真楷書未見載籍,但知有草書十二紙傳世耳,此十二紙,中唐時猶存,……宋以后就此一紙也零落煙銷”。
端坐肅穆,逐字逐句地品讀并玩味《述書賦》竇臮所涵蓋“蕭條北齊,浩瀚仲寶。劣克凡正,備法緊草。遐師右軍,歘爾繇道。究千變而得一,成薄俗而居老,如海岳高深,青分孤島。”其后,再發(fā)現(xiàn)鄧代昆將《述書賦》“如海岳高深,青分孤島”句,與李嗣真《書后品》里“比顛波赴壑,狂澗爭流”特別“所狀有同工之妙,但味趣好像都是在比狀草書”句比對。即刻令代昆先生迅速地察覺出“竇、李”二氏“皆唐代人。難道二人在著作之時,珉之隸楷書法便已經(jīng)不可見耶”?于是,才又得到探究更感深邃之認知:竇氏與歐陽詢“生活相隔僅止百年,于歐氏書法之師承脈絡,一定很清楚了然”。鄧先生這才信心百倍地道出“歐書出于劉珉,應當不為虛語”之語來。做學問做得如此細致,令我們自愧不如。復求證徐浩《古跡記》,依然得見關于竇臮“久游翰院,皆好圖書。辨?zhèn)沃?,無出其右”真真又錚錚的證言。思辨與斟酌,竇氏兄弟之《賦》問世時,鑿鑿然如鄧先生筆下所稱:“飽學之士,鑒賞大家,修品自高,言之所出,必有所據(jù)。況乃竇氏嘗自認劉珉為其‘外五代祖’。世豈有自誣其祖之理耶?”
于是,我們又情不能抑地聯(lián)想起清末民初書法大師、銅山勺圃翁張伯英先生,他在節(jié)錄《述書賦》時,居然將“浩瀚仲寶”揮灑成了“浩汗仲寶”!欲悉奧賾,先須領悟比正文還略多些的“補白”內(nèi)容:
仲寶遺跡不得見,蘇齋謂明空造像,可想見其筆法未必然也。率更書出自劉氏其體,當近歐。歐陽父子,乃吾彭城書派世罕之知者矣。
丹初老弟法鑒 癸酉孟春兄張伯英(見影印件)
“補白”的前半,先賢強調(diào)“仲寶遺跡不得見”;后半,在明確“(歐陽)率更書出自劉氏其體”后,凝情潤墨:“歐陽父子乃吾彭城書派世罕知之者矣”。這一判斷,無論“彭城劉氏書法”結體人劉仲寶,或是“彭城劉氏書體”傳承者歐陽詢,二位皆曾任過“率更令”。不過,李唐歐陽詢則被明確為“太子率更令”。故,鄉(xiāng)賢張伯英此間所書 “當近歐”三字,據(jù)前“(歐陽)率更書出自劉氏其體”之明示,此刻此處必須也只能將其理解作:“長沙歐陽率更書法,酷似彭城劉率更劉珉”絕無它。如此,擁歐陽父子在內(nèi)的“彭城書派”的形成,著實是“世罕知之者”的事了。不然,何勞你我眼下花如此之力考稽并辨析?一經(jīng)如此斟酌,該中堂“補白”文字的意義及價值,就超越“潤墨者”包括“法鑒人”而獲得更深刻自然也更廣泛的社會認同,豈是三言兩語能說透徹的?
機遇往往不負有心人。筆者有幸閱讀到張伯英大師《庚午消夏錄》所收《僧曇潛書》手書,只見大師激情四溢地寫到:
參寥與坡公往還,其書亦學坡公。所書《三十六峰賦》,神似東坡。儼然吳琚之于海岳也。宋生為覓一墨本甚舊,閱之良快。宋人墨竹學與可者曰“湖州派”,學東坡者曰“彭城派”。予擬集宋明以來學東坡書者為一編,加以評騭,曰“彭城書派”,述未能就也。參寥于東坡書,一步一趨,不稍變易,真彭城嫡嗣矣。(見影印件)
于甘冽、清醇怡我欣悅的剎那間,韻味不就濃濃地滋潤著你我的口舌?大師于書法史實的涵蓋,實在是既經(jīng)典又關鍵,自然十分重要了。故有三點認識:一是始于“畫(墨竹)”,之后才出現(xiàn)的“書派”。不論“畫派”或“書派”,無不與“彭城”特別是“坡公”密切關聯(lián);二是審慎又莊肅地為“彭城書派”溯“源”及正“名”。不僅“‘書派’階段的帶頭人”得以凸顯,連‘師徒’承嗣關系,都明晰到毋庸置疑的程度;三是盡管尚存“述未能然(就)”之不足,但畢竟已啟動了“集宋明以來學東坡書者為一編”的思路乃至架構。須知,不論其中哪個環(huán)節(jié),無不需要不懈努力的付出。須特別關注到,銅山勺圃翁于此是以“繪竹(自然含題字——筆者)”作標識來界別文與可為代表的“湖州畫派”及以蘇軾為象征之“彭城畫派”;在此基礎上,乃翁緊扣“畫(竹)派”向“書派”的過渡,有機地完成了“彭城畫派”至“彭城書派”之巧妙嬗變,令趙宋蘇徐州成為繼北齊劉仲寶濫觴、歐陽詢擔綱、第三高峰的掌門人!這種歷史跨度長、藝術影響廣的“書派”亙古未有!
在與“彭城”不解的情緣其中,唐貞觀五(公元631)年,古稀又過五載的歐陽率更,以“八分書”精湛地完成了由李拜藥撰寫的《房彥謙碑》,豈能不引起我們格外的關注及思考?該碑的全稱是《唐故都督徐州軍州事徐州刺史臨淄定公房公碑》,亦被稱之為《徐州都督房彥謙碑》《贈徐州都督房彥謙碑》或《臨淄郡公房彥謙碑》。據(jù)《全唐文》可知,是碑“貞觀五年五月三日”立在“章丘縣趙山”。參照《金石萃編》卷43所記可知它“碑高一丈一尺一寸四分,廣五尺三寸,三十六行,行七十八字,隸書,額題‘唐故徐州都督房公謙碑’九字篆書。”結尾則是“太子中允 修撰”。徐碑主房彥謙(547—615)字孝沖,清河人,貞觀良相房玄齡的父親。貞觀三年,因子貴追封使持節(jié)都督,徐、泗、仁、譙、沂五州軍州事,徐州刺史,四年又追封臨淄公,謚曰“定”。包括率更碑末結尾,皆屬“贈”稱。無論如何,《房彥謙碑》的書法史價值當是不容抹殺的。
值得強調(diào)的是,張伯英于此不書“浩瀚”偏揮灑“浩汗”,考其典本出漢司馬相如《上林賦》:“采色浩汗”,足見鄉(xiāng)賢大師在力避漫漶,以此凸顯“彭城劉珉劉仲寶”與“李唐長沙歐陽率更”之間承前啟后,只有“讀”懂這一步,其下文字的含義,自然而然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點劃結構一經(jīng)書家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才結構出一個個情凝墨鑄的靈動漢字,在它們定格靜態(tài)美的瞬間,便涌動出激動人心的動態(tài)美感來。伯英鄉(xiāng)賢“浩瀚”易書“浩汗”的剎那靈感以睿智來凝固,劉率更與“彭城書派”書境相融之上述概括,無疑是典型的,自然亦是成功的。
《閱帖雜詠》之伊始,張伯英即說:“哀病余生,閱帖以遣。老眼漸明,略無窒礙。諸帖之傳,訛舛相仍,或察其書,或正其名。然(燃)犀燭幽,百怪畢呈,記以小詩并自為注。老人思誤之一適,詩拙未可急也?!睆埐⒂跉W陽率更楷書至草書結字衍化之考量中,曾情不能已地吟出“半部千文歐率更,獨于唐草見崢嶸,鴻堂棄此收真楷,贗本何堪作世程!”詩后,還另行交待:“率更草書千字文思翁有全本。若刻之,戲鴻帖豈不遠勝偽帖!”對照宋人黃長?!稏|觀余論》“漢隸運筆結體,既圓勁、淡雅,字率扁而弗橢……而古隸典型具存,至江左六朝,若謝宣城……猶有鐘王遺范。至陳隋間,正書結字漸方,唐初猶爾。獨歐陽率更、虞永興易方為長,以就姿媚,后人經(jīng)效之。”
看來,伯英鄉(xiāng)賢全力推歐陽率更楷書是繼“彭城書派”劉率更后又一旗手,有力地表明了歐陽詢與“彭城”難割難舍的情緣。不知曹雋平先生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