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梵梅
就在十年前,我還覺得小寫詩會死,現(xiàn)在看來荒謬了。把寫作等同于生命,就是沒有真正理解詩歌對生命的建樹——大到讓世界有所改觀,小到讓個體靈魂小同于眾生的質(zhì)地,但它不是生命本身。不過要承認,只要你是一個詩人,命運就開始把你推向一種境地——出神、焦灼、介入、悲傷。因為詩人必備的前瞻性、悲劇性和建構(gòu)新世界的愿望,詩人永遠是一個內(nèi)心強大的失敗者。
有一種情況令人尷尬,關(guān)于生活和詩歌的關(guān)系。當生活處于尖銳和小投降狀態(tài),詩歌就會引領(lǐng)靈魂走向迎風流淚的塔頂,瞭望到“人之所以為人”所帶來的悲壯。而當生活平和下來,可以淡然于物事,詩歌也跟著走向平緩,這個時候厲害的寫作者會來到“靜水流深處”,靜等物事的降臨。所謂靜水流深,實際上還是悲傷,湖水深深的墨綠色悲傷。如果不是宗教修為使你平和,如果不是地域使你成為地域特征的寫作,比如我承認生活于阿拉善的人,生活于高原地帶的人,他們的寫作天性本就是平和淡然——如果小是這種情況,那么,一個詩人他專注于生活,生活會拔去他敏銳的觸角。如何讓生活成為“不寫作的詩篇”
所謂“不寫作的詩篇”,就是我們樂于提到的“詩意地棲居”,日常即詩,盡管這有點自欺欺人。但相比于欲火焚身的寫作導致生活的癲狂,我從來不希望“生活不幸詩家幸”,詩歌不是我活在這個世界的使命,狂熱會焚毀詩人和詩歌。
以上不是我近幾年寫作數(shù)量銳減的唯一緣由。我還有一個理由,當寫作只是小斷增加數(shù)量,而非對已有的“杰作夕的超越,那么,它會使我倦怠,因為沒有新鮮的挑釁,寫起來小得勁。
有一種狀況很有趣,很多詩人對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持隔夜批判反省的態(tài)度,他們基本都會“悔少作”,對自己的作品永不滿意。我卻不。我對每個階段的寫作是滿意的,甚至經(jīng)常意外驚奇于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作品,覺得過去很多時候真是天賜良筆。
每個階段有其生存和寫作的不同背景,作為一個寫了三十年詩歌的作者,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難寫出壞詩,但寫庸詩是可能的。如果你擁有發(fā)現(xiàn)能力,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寫平庸之詩,拜托,趕緊收手,玩兒去吧。或者去干點別的什么,比如,女詩人們干脆都去畫畫得了。
這就要談到自知和竹制。詩歌從不以量取勝,一天寫十首二十首,全是開水兌糖漿的小感小悟,然后和盤托出,你好意思浪費讀者的時間?“寫”是一件簡單的事。我小想讓它如此簡單。功利主義和技術(shù)主義把我們托付給一臺又一臺機器,我們完全被速度所左右,無時無刻不處于批量復制狀態(tài),處于燃燒焦灼狀態(tài),包括閱讀的躁動。我要阻止滑動的輪子,阻止被速度忽略的慣性。所以我現(xiàn)在只在特別有欲望的好時機,一個月寫個三兩首,前提是這三兩首看起來都比較滿意。我是說,對于詩歌我們可以做到尊重,而不是拋一地雜碎。還有,別那么緊張,別為了進詩歌史到處刷臉,要清楚詩歌這寂寞田地,植杖耘籽都是一個人的事兒。
如果小是為了寫這篇創(chuàng)作談,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正兒八經(jīng)地思考了。我們總是想太多,不如去做。如果做不了,那么,就去把生活補回來。有人問我,你還寫詩嗎?當然,寫詩是一輩子的事情。2012年,我曾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說了一句話:“寫了這么多年了,就只剩下與自己較勁。”時過幾年的今天,我的想法改變了,為什么要與自己較勁?
我對自己的來歷和去處從來清晰。我的寫作分為四個階段:1994年以前;1994-2008年十五年;2008-2012年五年;2012年以后。
1994年以前,我對神性的向往和敬仰使我迷執(zhí)。第一本集子《缺席》就是崇尚神性和死亡的作品。同時,詩歌因為完成了在那個階段對神性和美的追尋,而使我停了下來。
隨后長達十五年則是另一個向度,它朝向“人”本身以及對“人性”“此在”的關(guān)心,并將智性和理性視為詩歌的要素,盡管理性令詩歌懷疑。在轉(zhuǎn)向?qū)Α叭恕焙汀叭诵浴钡年P(guān)注中,我迎來了現(xiàn)實生活形而下殘酷的打擊和與精神生活形而上的相互鍛打。
1996年至2000年是詩壇烽煙四起最熱鬧的四年,也是我最孤寂的四年,其間我停筆兩年。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講,由于遠離風暴中心,我在安靜里的思考顯得放松而純粹,“拋棄”于我更能輕易做到。我在內(nèi)部分辨聲音,迅速分離和整合,這種隱秘的快樂,一直伴隨我在詩歌寫作缺席的幾年里。
2008年以后,我重新認識修辭,重新看待事物與詞語的關(guān)系。在詞語里我已經(jīng)取得游刃有余之地,我需要重新確立事物在語言里的位置。我叮囑自己,要對人間百相不離棄不回避,對眾生永存渴念和親熱,并能體己體人,還原人的艱辛苦痛,和對美好人性的追求和熱愛,小在上面以文字的暴力進行踐踏和辱沒。
2012年以后,我的生活發(fā)生了劇變,對事物的看法隨之改變,寫作來到陳述的本質(zhì)。2017年以來,我只寫了30首詩。我發(fā)現(xiàn)我活了下來。當我確信我是在不斷清理,并從貌似隆重的盛宴中離席,在一陣微醺中站穩(wěn)腳跟,仰天呼出一口濁氣時,當我沿著小徑來到湖畔,我確信這兩個詞對于寫作的意義:簡單、疏朗。于是我在心里說:“很慶幸,我要成為它了。”
我只能說,我更加清楚我要什么和不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