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春花
在外求學多年,也是在浮世紅塵中走過一遭,雖說談不上風雨舛途,但也算不得是半生順遂。雖未體會過燈紅酒綠,卻也初識到了人情冷暖。人世的繁華像是一張有著美好面目的大網(wǎng),輕易地就將人卷入滾滾紅塵之中,難以掙脫,無法自撥。只是,在閱過繁華之后,越發(fā)明白寧靜簡單的珍貴。
比起城市的熱鬧喧囂,我更喜歡故鄉(xiāng)小村莊的平和寧靜。又或者說,那座村里有讓我渴望回歸的事物。其實我并不是多擅長與人交往,在面對一起生活多年的長輩時,我也只能顯出一個拘謹?shù)男?。我沉悶內斂的性格總讓我在人群之中顯得格格不入,所幸,故鄉(xiāng)的那棵李樹仍在,那是能讓我覺著輕松與歡愉的一小塊地方。
家中的李樹并沒有多大的特點,既不粗壯,也不挺拔,只是生長的年歲稍長些。村中無人說得清它是何時落地生根的,好像是恍然間便長成現(xiàn)在這樣。暖春初至,葉芽萌動;盛夏時節(jié),翠綠青蔥;深秋之際,滿樹澄紅;寒冬稍降,枯木候春。我并不是多愛植物的人,但總期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去靠近它,似乎那個少年的離開只是瞬息之間的事,似乎再次睜眼,還能看到那個坐在樹枝間,笑如暖陽的少年。
總有這么一份情,無關風月,卻能輕易地奪人心魄,那是流入血液里的刻骨銘心。
“阿姐!”他興沖沖地從樹上滑落到地面,幾片稍黃的葉子隨風飄蕩,覆在我的眼上,形成一處陰影,我伸手去拈,他卻先我一步,將樹葉拿下,笑意盈滿了我的眼底。
這個寄住在我家的北方小男孩總是這樣,臉上幾乎整日都是帶著笑的,眼神純粹清澈,仿佛他所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陽光的、美好的。又或者說,他本就是一束極溫暖的陽光。
年少時喜歡讀書,并不熱衷于孩童間的嬉笑玩鬧,就此養(yǎng)成了極沉悶內斂的性格。母親做農活時,便將我和他安置在離農田不遠的大李樹下,好讓她抬頭就能看見我們。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坐在樹下讀書的,而他則更喜歡爬到樹上,站在樹上遠眺更遠處的風景。
“阿姐,我累了?!彼跇渖险垓v累了就會滑下來,坐在我身邊,像是撒嬌一樣的語氣,隨后把腦袋枕在我腿上就睡了過去。有時,他會突然睜開眼睛,定定地盯著我看,見我始終沒有把目光從書里撤出來,就會撅起嘴嘟囔了一句:“阿姐,你怎么每天都在看書,都不理我呀?”起初不相熟時,他這樣常會讓我手足無措。但到后來,關系日漸親密,即使并不知曉如何表達心頭的歡愉,也會輕柔地摸摸他的小腦袋。一個輕微的動作,卻能引起他極大的欣喜。
關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并不多,卻全都寄托在了那棵李樹上,里面承載的是我少有的快樂時光。
只是,他是一束極溫暖的陽光,卻也是一股無法捕捉的風,與他相處的時光像是一個迷幻的夢,待我夢醒,便只剩下滿滿的凄涼。
年至九歲,他在我家生活的第六個年頭,他就像來時那樣匆匆地離去,回到他的故鄉(xiāng)。他在一個寒風初至的冬夜離開,我因高燒昏睡,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聽說他離開時,固執(zhí)地想跟我說一聲“再見”,最后是哭泣著離開的。我沒能等到他,他也錯過了我,如此想來,那個夜晚光怪陸離的夢境,那一聲聲似在耳邊哀切的呼喚,竟不是夢。
其實,我想我早已做好了他離去的維備,從他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終有一天會離開。他走后,我裝作他從未出現(xiàn)過,只是我不會再坐在那樹下了,因為我知道,再不會有那親切又熱情的呼喚聲了。
也許,我并不是想念那個喚我“阿姐”的少年,而是想念那段時光。那段時光太美好、太遙遠,美好得像南柯一夢,遙遠得恍如隔世。我想,興許我們就該是這樣,年少相識,分別之后,失落在彼此的生命中,不復相見。偶而午夜夢回,憶起絢爛又短暫的年少時光,或潸然淚下,或對月空嘆,嘆的是回憶的遠走,嘆的是故人的離鄉(xiāng)。
而那棵李樹,也在他離去的第二年不再露芽,不再生長,似乎隨他而去了。
興許,十年后的再次相見,是上天對我們最大的恩賜。
“阿姐?”不同于少年清亮的嗓音,聽來有些沙啞,話氣中帶著一絲疑惑。
“嗯?”明明冬日的陽光并不刺眼,我卻覺得看不清他的模樣。我們之間相隔了十年的光陰,他伸出手,我卻不敢與他相牽了。
與大人們的熱絡不同,我和他顯得十分拘謹,又或者說,只是我一人拘謹罷了。他和幼時一樣,將一樣樣菜夾到我碗里,每一樣菜都是我喜歡吃的,而我只能悶聲吃著飯菜。
“媽,她胃不好,不能吃這個?!彼蝗婚_口,用再自然不過的語氣對母親說,并將母親筷子夾的五花肉給攔下。我夾菜的手一頓,余光瞥向他,明明他的模樣已經陌生,可那顆與我親近的心似乎一點都沒變。
“這棵樹怎么——”他怔愣著,大為吃驚。
“它——前幾年就——”我開始有些笨拙地解釋著,卻發(fā)覺不知從何處解釋。
該如何說?該說什么?他想了解的又到底是什么呢?心緒過于紛雜,索性沉默下來。
“阿姐?”他伸手拉我,卻被我躲了開來。
“對不起,我——”我低下頭,心里涌起一陣濃濃的挫敗感,十足的手足無措。
“阿姐!”這是與幼時無二的語氣。我抬起頭,他卻像兒時那樣爬到樹上,向我伸出手。
他的發(fā)絲有些凌亂,清澈瑩亮的眼睛里透著似曾相識的歡喜,似乎一切都從未改變。
仔細看,那棵李樹似乎冒出了嫩綠色的小芽,透著許久未見的生氣,明媚溫暖。
“嗯。”我揚起頭,并不熟練地揚起嘴角,向他伸出了手。
那一瞬間,如遲來千年的回應終于盼來了自己的清風朗月,舉世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