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雪芳

我曾經深愛過

我想向萬物借來舌頭，

贊美等待和別離。

我想為午夜行走的同類規(guī)勸孤狠的眼睛，

黑暗中，每一山峰都是古老的民族。

大榕樹收集了秋風野馬白骨，

未見的美塑造一個時光國度。

我想等待奇跡。

生靈、痛苦、忍耐、惶惑、悲傷。

不朽的世代……

唯一閃爍的，

都在注視中消失。

我是大地上一個黃皮膚女人，

我生活在亞洲，

我曾經深愛過。

去動物園看老虎跳水

它朝人群深處盯視

寬大的骨架馱著虛構的鐵籠

落地玻璃墻細微的擦痕

隱秘的冰層

我們如此接近

它與空間的空無對峙

碎裂的影像、困頓、冷漠、野性

收縮入松垮的白紋皮毛

它曾經在星光下吼叫

那里居住美洲豹、斑馬、麋鹿

蝴蝶和莽蒼叢林

它上樹，踩滅葉子的燈盞

仿佛大風刮過樹木的屋頂

黑濕的液汁呼嘯

突然升起獵物的氣味

繩索高懸，一團肉抖動

人群中，隱處的喉結也滑動

它眼里暈死的彗星復燃，那警覺

哨子吹響，它準確移位，攀升

沉重無聲的影子

走上預設的跳板

所有寂靜都被踏折

水潭閃亮如聚光燈下的鏡片

映照欲望的虎魂

它蹲伏

像一只巨型的白斑蝴蝶

一躍而下

水花、尖叫、狂笑聲

對一團肉的饑欲，使我們時常屈從于哨子

無形尖厲的口令

它叼起肉，從跌碎的鏡片中躍出

抖一抖身子，冷冷地坐在水邊

九月

多么靜噢！

樹葉踏著月色的水，

長夜墜入彎曲的天空。

沒有誰來愛你，

薄霧望見潔白的小路，

遠遠地——

汽笛鳴響，

從一個燈光昏黃的車站，

你將自己從夢中接回。

在春天

談談死亡

談談它催生的逝水、朽木

埋入墻壁的花，點在水下的燈

談談檸檬樹，高大族群的芒刺

它們綠透的美麗果子

談談天空、樹根、紀念品

安息者與新生兒多么相似

他們寂靜的臉龐

獨立于世界之外

我們總被自己摧毀的東西拯救

是這樣，我們是大地

是天空、是荒蕪、沉寂

是燃燒、繁殖

每一個流逝的日子

蘆葦叢拖曳湖面細長的身影

鳥的紅嘴和充滿悲喜的臉龐

天空對折，黑巖一樣無聲

秋日就這樣離去

遠處，風笛送來暮雨

輕語沙沙，輕語沙沙

唇邊的氣息溫暖過誰

葉簇的歌，蘆葦花的白

照耀大地不可覺察的柔軟

小舟無人，水聲明亮

每一個流逝的日子

你將在另一時間看見

并低低哭泣

像荒野結滿霜花

那么多的月光曾在高粱地流淌

月光回到天上

高粱釀成了酒

那么多的櫻桃來不及成熟

就掉落

那么多的空壇子

喝下苦味、芬芳，和小劑量的毒

那么多的颶風抱著寂靜

喜悅搖著悲傷

那么多的夜晚只記得

你清涼的月同體

像荒野結滿霜花

像湖面站立天鵝

某個秋天

我們坐著

偶爾說一句話

如撫平一塊帶著折痕的東西

又恢復寧靜

稀薄的光線掠過白樺林

整個下午，河邊

看蜻蜓起落

風把水往一個方向推

只有一次，兩條鯪魚躍出水面

濺起漂亮的水花

那之后

我的心就不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