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硯
一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據(jù)說有幾十年不遇的寒潮。周大慶本來就怕冷,面對來勢兇猛的冷空氣,身子骨越發(fā)虛弱了,寒氣從腳趾一直爬到小腿上。他躺在床上,小身量裹在巨大的羽絨被里,只露出鼻孔以上部分。即便如此,由于年邁再加體質(zhì)羸弱,仍然像逐漸耗干的燈芯,再也挑不旺生命之火。
周大慶瞪眼望著天花板,心中感慨一個老人還比不上一棵老樹。村口那棵雙人才可合抱的榕樹,飽經(jīng)了百多年的風(fēng)霜,自然不懼這一段寒潮吧?
中午時分,兒子周金貴來看望周大慶。
周大慶的老婆胡淑良一年前去世了,女兒周金花已出嫁,周金貴在市中心一個高檔樓盤買了房,只剩下周大慶一人住在一幢六層高的新樓里。周金貴每天中午過來一次,給周大慶準(zhǔn)備好三餐就回去。一般是買一個面包、兩份盒飯。兩份盒飯分別是中、晚餐,面包是第二天的早餐。早餐于別人是一天的開始,于周大慶卻是一天的結(jié)束,他每天的時間憑空比別人多出很多個小時。周金花隔三岔五來一次,為父親洗衣曬被。親戚來探望周大慶,用羨慕加忌妒的語氣說,房子真大,你一個人住,人影都找不著呢!周大慶反擊說,過去苦,破瓦房住得還不夠?現(xiàn)在我一個人清靜清靜正好。
話雖如此,但當(dāng)周大慶身上哪里都不爽快時,心中就開始懼怕,擔(dān)心老人家常說的“大限”要到,因此一見到周金貴,就提出讓他一家搬回來住。周金貴體諒父親鰥夫無伴,但思索了一下,還是搖搖頭說他老婆白薇薇是絕對不會同意的。
周大慶撇著嘴說,想當(dāng)初家里只有兩間小平房,她都巴著要嫁過來,現(xiàn)在這樣的六層高樓,反而不樂意來了!
此一時彼一時,爸,你咋不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個道理呢?
周大慶大字不識幾個,雖然不能完全理解周金貴這句文縐縐的話,但是估摸著也能懂個大概意思,就沒再堅持。
周金貴安慰周大慶說,這只是心理作用,你好著呢!不能老躺著,要適當(dāng)起來活動活動,多走動,身上就暖和起來了。
周大慶見跟周金貴說不出什么名堂來,便說,把你叔叫來,我要見他。
周大慶黑乎乎的臉上滿是溝壑,尖瘦下巴被一簇蓬亂的胡須覆蓋著。說話時,胡須和話音一起顫動。說完,他便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周金貴。他臉前是一堵白墻,白得令人心里發(fā)慌。
周金貴答應(yīng)著,把電話打到了張樹森家。
天空落滿墨花的時候,張樹森拎著一箱牛奶、一盒肉松,來到周大慶家。
周大慶住在花灣村?;炒迨腔晨h花灣鎮(zhèn)面積最大、人口最稠密的一個村莊。村子中央有條清水長流的小河,將花灣村分為南北兩片,村民習(xí)慣性地將南片稱為花灣南村,北片稱為花灣北村?;衬洗宕迕穹值搅藵O船,靠出海打魚為業(yè),張樹森的父親原先就是打魚的,后來因為一次機(jī)緣巧合,在花灣縣政府食堂當(dāng)了伙夫?;潮贝宕迕穹值搅颂锏兀糠N田為生,周大慶家之前便是典型的家貧薄田多。
周大慶的房間沒有開燈,漆黑一片。張樹森打開燈后,朝周大慶喚了兩聲,哥,哥。周大慶轉(zhuǎn)過臉來,眼巴巴看著張樹森。張樹森猛地吃了一驚,哥,你怎么這樣瘦了?
周大慶搖搖頭說,身體不濟(jì)了呀。
我剛在大門口碰著金貴了,他有事急著要走。金花呢,怎么也不在跟前?
老弟,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又不是要死的人,叫他們在跟前做什么呀?
周大慶這次叫張樹森來,是要張樹森替他買個剃須刀,他已經(jīng)一個多星期沒有刮胡子了。年紀(jì)大了,其它部位日漸衰弱下去,胡子卻不可理喻地長得飛快。本來是叫周金貴買的,可他忙得見首不見尾,拖了一個多星期還沒買回來。以前身體好的時候,周大慶用剃刀刮胡子,近段時間手抖得厲害,不敢用剃刀刮了,怕把下巴刮破了。周大慶說完,一只枯瘦的手抖抖索索地往口袋里摸去。
別拿了,這點錢我還出得起。張樹森說。
那只手停在了口袋邊緣。提到錢,他倆之間便有些尷尬。
張樹森把周大慶的房間打掃了一遍,又坐了一會兒,才說該回去了。周大慶拉著張樹森的手,讓他千萬別嫌棄房間有老人臭,常來坐坐,胡淑良去世了,兒女終究不頂用,到頭來,還是哥倆最好。
隔了一天,張樹森拿著一個嶄新的盒子來到周大慶家。周大慶從床上支起身子,看著張樹森拆開包裝盒,掏出個剃須刀來,裝上電池,“吱——”地轉(zhuǎn)了幾圈。周大慶感慨道,別看這幾年也有了些錢,我還真沒用過這么洋氣的玩意兒呢。
張樹森瞥了他一眼,這么多錢揣身邊干什么,又帶不走!
周大慶不說話,望向窗外。天地間灰蒙蒙一片,但是一幢幢新房鱗次櫛比,一溜兒往上聳,仿佛要刺破這單一的色調(diào)。周大慶看著這一切,干癟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幾下,一抹亮光倏然滅掉了。原先村委會說,拆了破房給新房,賣了田地給賠償,總會讓村民們滿意,讓每個村民都過上城里人的好日子。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分到了何止一兩套新房,銀行里也有了尾數(shù)好幾個零的存款了,但周大慶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他在屋前壟了一小畦土,撒了一把菜籽,黑土里才剛冒出幾抹新綠,村委就叫來推土機(jī)把土壟削平了。村里到處在蓋新房,推土機(jī)是現(xiàn)成的。無田可種的周大慶經(jīng)常感覺心口壓榨般疼痛,醫(yī)生說他得了冠心病。他堅決不住院治療,天天在榕樹下靜坐練一種氣功,練了三個月,心口疼的毛病莫名其妙就好了。
張樹森給周大慶洗臉、洗下巴,再剃胡子、洗胡茬,最后還在他光溜的下巴上抹了一把。周大慶聞到一股潤膚露的香味,睜開了眼睛問,這是你女兒用的?
你弟媳買給我用的,百雀靈。張芳這些年輕人,哪會用這個?
周大慶的眼神活泛起來,連聲說好聞、好聞,上輩人都愛用這個,這盒就給我留下吧。
剃過胡子后,周大慶顯出老年人慣有的慈祥與平和。他指指擱在床頭柜上的黑呢帽子,讓張樹森拿過來替他戴上。帽子無帽沿,軟呢料子像千層糕般層層疊疊,人稱“松糕帽”。這頂帽子壓在周大慶滿是皺褶的黑臉上,無形中擴(kuò)大了皺紋的范圍。周大慶又讓張樹森從床尾角落里拿出一根粗陋的木頭拐杖,自己握住,支撐著站了起來。周大慶的身量比之前又矮了一點,可能勉強(qiáng)只有一米五五的樣子。他對這事很不滿意,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
張樹森皺了皺眉,看向床對面的墻上。那里掛著周大慶和胡淑良的合影,兩個人并排坐著,一樣高矮,一樣戴著黑呢松糕帽,一樣握著拐杖。只不過,胡淑良的五官比周大慶端正些,膚色也白凈些。
胡淑良是個讓周大慶一想起來就心情復(fù)雜的女人。
過去,花灣村雖然地處江南,但只是占了江南的美名,沒有魚米富庶之實。南村村民的日子稍微好過些,賣罄打上的魚鮮,可以換些家用錢。再不濟(jì),將賣剩下的魚鮮腌成醬、曬成鲞,可當(dāng)全家人的下飯菜。北村村民的生活更困難些,天天種田下地,朝踏露水,夜招蚊蠅,勉強(qiáng)才得糊口。種田的艷羨打魚的有魚鮮吃,打魚的也覺得自己命苦,風(fēng)里來浪里去,一人出海全家擔(dān)驚,遇到風(fēng)狂浪作天,葬身大海是常有的事,哪有田頭陌尾施肥澆水來得安生?
花灣村的男子討老婆更是件難于上青天的事。嫁到南村吧,姑娘們說,打魚風(fēng)險大,一個不慎,自己成了寡婦,孩子成了孤兒,誰愿意成天揪著顆心過日子?嫁到北村吧,姑娘們又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太苦過不下去。
娶親這事的難度,于周大慶來說尤甚。周大慶五六歲時便失去雙親,差點餓死,幸虧張樹森的父親時常接濟(jì)他,才得以活下來。張樹森的父親是周大慶的遠(yuǎn)房表叔。周大慶至今還記得,有一回,他實在餓得受不了,偷偷跑去縣政府食堂找叔。叔正在吃飯,見周大慶面如菜色,便將手里那碗米飯讓給了周大慶。周大慶連下飯的咸菜梗都沒碰一筷子,差點連那只大碗都一并吞進(jìn)肚子里,叔在旁邊看得直抹淚。為此,他一直感謝叔,覺得自己這輩子誰的人情也不欠,就欠叔一個人的。
周大慶家只有兩間破瓦房,還是父母在世時留下的茅坑基。一間拿來住,破席子卷著破褥子;另一間砌灶臺,鍋底煮著黃菜葉。家境貧寒加之外表難看,有位村鄰曾在飯余的閑談中說,誰家要是把女兒嫁給他,還不如直接用柴刀劈了喂狗,省得女兒受一輩子活罪。這話傳到周大慶的耳朵里,他在整個村子里更加抬不起頭來了。
眼看快四十歲了還是條老光棍,周大慶坐不住了,又去找叔,問叔能不能想個法子幫他討個老婆進(jìn)門。窮人有句順口溜叫“破襖薄田熱炕頭”,這人生需要的前兩樣?xùn)|西,他托祖上的福都已經(jīng)有了,熱炕頭可更不能缺了去。叔這時已經(jīng)退休了,不疾不徐地說,孩子,親是要做的。不過不急,叔慢慢給你找。
后來,叔還真給周大慶找到了一個,就是胡淑良。胡淑良娘家離花灣村很遠(yuǎn),家境還不賴,也送姑娘出去讀過書。都讀到高中了,胡淑良突然得了一種至今查不出原因的怪病,整個人日漸萎縮,整張背慢慢駝起,像背了個大包袱,整個人就跟個大夾子似的。這樣,個頭跟周大慶剛好相配。周大慶聽到這里,剛想撇嘴,就被叔壓制下去了,咱農(nóng)村里都講究個門當(dāng)戶對,人家都不嫌你,你還嫌人家什么?雖說身體不好,但近幾年好像腰身沒再往下彎,可能病也穩(wěn)定了些。雖然身材不好,但人家好歹是個知識分子,家境又好,往后接濟(jì)你們口飯吃還是有的。叔是過來人,不會看走眼的,你就應(yīng)下吧。
還能怎樣呢?有個姑娘愿意嫁過來就不錯了。周大慶歡天喜地地將胡淑良娶回了家,連鞭炮星子都沒錢放一個。
這“破襖薄田熱炕頭”都有了,身康體健的一兒一女也接連出生,周大慶干起農(nóng)活來更有勁了,經(jīng)常深夜了還在一擔(dān)擔(dān)地挑大糞,看起來像一捆會移動的稻草,常常把過路人嚇一跳。胡淑良是個過日子的行家里手,周大慶下田了,她一人在家?guī)Ш⒆印⒅筘i食、養(yǎng)雞喂鴨。孩子大些后,她從娘家學(xué)會了包粽子的手藝,做起了粽子批發(fā)生意,幾年下來,名氣跑遍了整個花灣縣。最忙的時候,周大慶和胡淑良連續(xù)包了兩天一夜的粽子。夫妻倆忙得身量更佝僂了,但當(dāng)他們從鍋里起出剛煮熟的粽子時,總是努力地將腰板挺直。周金貴、周金花就是靠爹媽一只粽子一只粽子賺的錢養(yǎng)大的,胡淑良蔥白似的手早已裂得像松樹皮,好在一家人的日子總算過下去了。
周大慶從不敢輕易回憶往事。及至后來,只要一聞到粽子香,他就會懷疑自己在跟胡淑良熬夜煮粽子時睡著了,做了個悠長的美夢。
二
周大慶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過多衣物疊加在一起,讓他有了一定挺括感。周大慶讓張樹森陪他到村頭轉(zhuǎn)轉(zhuǎn),說老躺在床上,不死也悶死了。
天冷,到處都沉寂寂一片。村里空空的,沒碰到幾個熟人。只有一處建筑工地上有一群工人在忙碌。大樓已經(jīng)蓋到二十層了,外面罩著綠色的防護(hù)網(wǎng)。周大慶嘆一口氣說,到處在蓋房,我已經(jīng)認(rèn)不得自己原來的田在哪個位置了,這座樓底下,興許就壓著我家的一畝田呢!
以前我看你們種田,心里總覺得奇怪,這么多四方塊的田挨在一起,你們怎么就認(rèn)得哪塊是自己的呢?張樹森說。
自家的田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閉著眼睛都不會錯。周大慶臉上滿是眷戀。
周大慶家是靠包粽子脫的貧,但能寬手寬腳過上好日子,卻完全得益于轉(zhuǎn)讓土地,他們把這稱為“賣田”。他們村里其他的沒有,就是田多。到后來,田多的人家錢就多。周大慶起先很氣憤,既然田地是兒女,那么賣田就跟賣子求財一樣,是潦倒至人格淪喪的行為,他周大慶家還過得下去,并且有越過越好的趨勢,還沒到賣田鬻地的地步。但所有村民都喜笑顏開地簽了字,說終于輪到我們村賣田了!周大慶也只得隨大流簽了字。
豐厚的賠償款沖淡了周大慶心中的抑郁之氣。一家人加起來有二百多萬哪,擱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shù)字!周大慶激動得幾晚睡不著覺,連粽子都不幫胡淑良包了,兩眼放著光,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做夢都想不到,天上居然掉下這么個大餡餅來!唉,這么多錢,擱哪好呢?
胡淑良說,擱枕頭底下唄,反正我每天都在家包粽子,看得牢呢!
還包粽子,包得人累死。咱以后再也不包粽子了,你也洗洗手,到時裝店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就像人家……穿得好一點,以前苦了你,現(xiàn)在咱有條件了,你跟著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周大慶現(xiàn)在住著的六層樓,就是在分到巨額賣田款之后蓋起來的。跟胡淑良包粽子忙活了二十來年,兒女都長大了,周大慶終于將破瓦房翻新,蓋起了兩間小平房。那時候手頭不寬裕,一切都精打細(xì)算,周大慶和胡淑良甚至親自做粗工,挪動著病弱的身子挑沙、抬水泥。房子蓋好后,周大慶耗盡了畢生精力般,但極其滿足。這次要蓋新房,自然要拆掉小平房,眼看著推土機(jī)要吞噬掉親手壘起的小平房,周大慶揮舞著雙手,差點往那根高高擎起的大鏟子跑去。周金貴連忙拖住父親,安慰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咱蓋個更大更好的,那才叫臉上有光呢,你見了就會忘掉這個小平房了。蓋這幢六層樓時,周金貴請了工程監(jiān)理,建筑、裝修材料一律采用高檔品牌。房子蓋好后,前面庭院,后面花園,樓梯、電梯俱全,高大敞亮。一步到位啦,連孫子孫媳婦都有地兒住了??粗蔚囟鸬母邩?,周大慶果然忘了小平房,自豪地說,感覺身量都陡然拔高了。
周大慶想到這里,指指遠(yuǎn)處一個工地說,在那里,我還有兩套商品房的指標(biāo)。對了,老弟,你兒子上次想買商品房來著,現(xiàn)在買了嗎?要是沒買,我便宜點賣一套給你?反正金貴已經(jīng)買了房,也不愿意住在村里。
張樹森默不作聲。他沒有田,不能像花灣北村的農(nóng)民一樣靠賣田發(fā)財。他家以前有一艘破漁船,家里沒人會開船,一直租給同村人,現(xiàn)在早已沉沒在南村的一洼水坑里了。父親退休后,張樹森進(jìn)了縣政府食堂工作。他為人實誠,做面食拿手,平平安安干到了退休?;衬洗搴芏啻迕竦墓饩埃€比不上張樹森。你命好,沒下過水,沒種過田,南村或北村的熟人常常這樣羨慕張樹森。
張樹森也覺得日子安穩(wěn)踏實,沒什么不好。只是去年兒子張路要結(jié)婚,想買套二手房做婚房,張樹森拿出省吃儉用攢下的所有積蓄,還差個十來萬。這一次,他真切地感覺到了無奈。張樹森提了點禮物到周大慶家來,問他能不能借點錢周轉(zhuǎn)周轉(zhuǎn)。那時,叔已經(jīng)過世了,周大慶思量了很久——這十萬塊,若放在自己口袋里,也實在算不得什么事兒;可要是借給別人拿不回來,就是個不小的事了。那天,周大慶連抽了兩支煙,張樹森在旁邊默默地吞了無數(shù)個煙圈,才得到一句話:表弟,不是我不肯借,而是我的錢都投資在外頭呢。有些是我投資的,有些是金貴投資的,都是些大項目,我剛才盤算了一下,一時半會兒都收不回來。這回我實在幫不了你們家啦,唉……
周大慶難過得連連嘆息,說以前一直想要報答叔的恩情的,不料臨到關(guān)鍵時刻卻幫不上忙了。張樹森說沒事,沒事,怏怏地走了。張樹森回到家,張路恨恨地說,白眼狼!當(dāng)初說得那么好聽,說沒有我爺爺,他早就餓死了,今后但凡有點能力,做牛做馬也會報答這個恩情。如今還沒讓他做牛做馬呢,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了。罷了,這十萬塊錢壓不死人,我就是出一分錢的利息找別人借,也不欠他的人情。
這話是別人轉(zhuǎn)到周大慶耳朵里的。他為自己的絕情內(nèi)疚了一小會兒,然后,默默地從酒柜里取出兩只酒杯,倒了兩杯酒,一杯給自己,一杯給天上的叔。抿了兩口,周大慶猛然覺得頭頂上有雙眼睛盯著他,目光如兩束光柱罩下來。他一驚,抬起頭,身邊并無他人。他趕緊又給叔倒了一杯酒,向叔道歉,說您當(dāng)初對我的恩情,我靠這十萬塊錢是還不清的,我以后會慢慢還……
張樹森說自己搞了個“經(jīng)濟(jì)互助會”,已經(jīng)給張路買好了婚房。他自己跟老婆好歹還有單位宿舍可住,暫時沒有再買房的念頭。周大慶突然想起,張路結(jié)婚的時候,自己還去喝過喜酒,理應(yīng)知道張路的房子已經(jīng)買好了。那就權(quán)當(dāng)自己年紀(jì)大,忘性也大了吧。周大慶雙腿酸痛乏力,張樹森緊緊地攙著他。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村口,周大慶說,天真是冷,人老腿先老,走不動了,咱慢慢逛回去。張樹森一手扶著周大慶,一手慢慢把他的身子轉(zhuǎn)過來,準(zhǔn)備往回走。
榕樹呢?周大慶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直勾勾盯著前方一個很深的大土坑,坑里胡亂填著色調(diào)發(fā)暗的黃土。
傳說,古時仙人駕鶴吹笙經(jīng)過花灣縣上空時,仙鶴飄落了兩根羽毛,落地后變成了兩棵榕樹,一棵在花灣北村村口,一棵在花灣南村,卻不在村口,而在村子中央。小時候,周大慶爬樹,掏鳥窩,像根頑藤,纏繞著北村的榕樹長大。年歲漸長后,他跟老伙伴坐在榕樹蔭下,吹著從四下里匯集過來的涼風(fēng),如同一個靜默的問號。
花灣北村在富起來之前,只放過兩次露天電影,幕布就掛在榕樹上。一次是幾個過路的年輕人偷摘了北村一戶農(nóng)民的西瓜,被抓住后罰放了一場電影;另一次是一戶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家死了父親,孝子出錢放電影給全村人看。雖然這兩件都算不上是什么開心事,但村里比過年過節(jié)還熱鬧,連外村人都扛著長凳從四方涌來。周大慶個子矮,就蹲在幕布背面看,心中比別人更多一份激動。
周大慶手里的拐杖,就是大榕樹的一根枝椏。有一年刮臺風(fēng),榕樹被刮斷了兩根樹枝。周大慶把這兩根樹枝拾回家,做成了拐杖,他跟胡淑良一人一根。胡淑良去世后,周大慶把她那根拐杖燒成灰,撒到了榕樹下,說把枝條還給大榕樹。周大慶的拐杖頂部有一個很大的樹瘤,刷了清漆后,很光滑,被周大慶緊緊攥在手里。榕樹枝不太適合做拐杖,但周大慶說,握著榕樹枝,就像父母還在身邊一樣。其實,父母的影子早已蕩然無存了。后來,榕樹又長出新枝,葉子越來越稠密,周大慶的日子卻日益稀疏了。
大榕樹不見了,周大慶像丟了魂,讓張樹森立刻陪他去一趟村委會。村長正跟幾位派頭十足的人商量什么事,見到顫巍巍的周大慶走過來,只得起身讓座。在村里,周大慶無論年紀(jì)還是資歷都排得上號,村長畢竟是后生,按輩分還要管周大慶叫太公,自然得禮讓著點。
村長聽了周大慶的來意,趕緊滿臉堆笑地解釋,說是按照縣里的規(guī)劃,有一條新建的大道要經(jīng)過他們村,剛好是種榕樹的這處位置,所以暫時把榕樹移開了。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只是“暫時”,等找到新的地方,馬上把榕樹栽回去。他讓周大慶放心,說他知道榕樹是古樹,他也是天天在榕樹下玩大的,也把榕樹當(dāng)成長輩一樣敬重。別的不提,就說這次移樹吧,還是特地請了市政園林局的專家來移的。
周大慶帶著一副靜觀其變的神情,在張樹森的攙扶下,默然地走了。
三
寒潮過去了,天氣稍有些轉(zhuǎn)暖,窗外傳來幾聲鳥鳴,唧啾,唧啾……周大慶側(cè)耳聽聽,又仿佛聽到有人在唱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清亮的聲音像條絲線,遠(yuǎn)遠(yuǎn)地拋過來,鉆進(jìn)了周大慶的耳朵。周大慶坐起身,一邊剃胡須,一邊打電話給周金貴,叫他馬上回家一趟。
周金貴到家已是午飯時分,手里照例提了一只塑料袋,里面裝著周大慶一天的伙食。周大慶氣得拍打著床沿說,是不是我餓死了你才回來哪?天天吃盒飯,你是想把我給膩死吧!周金貴我告訴你,我手頭有錢,這輩子還輪不到你來養(yǎng)活我!
周金貴嘆了口氣道,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事情,工作要忙,家庭要照顧,哪能隨叫隨到呢?就這會兒,我剛下鄉(xiāng)回來,還沒吃上口熱飯呢!
周大慶這才收了臉色,順勢說年輕人要忙工作,他只能找個保姆好照顧自己了。
周金貴一聽父親要找保姆,臉上的神情立馬就變了。在窗口抽了一支煙后,他轉(zhuǎn)過身來,說找保姆是大事,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決定的,容他和妹妹一起考慮考慮。
周金貴的反應(yīng)是在周大慶意料之中的。
六層新樓建好入住還不到一個月,胡淑良就病倒了。胡淑良的身體本就不好,長期駝背壓迫了內(nèi)臟,幾十年下來,心肺功能都衰竭了。周金貴、周金花星夜將胡淑良送到上海的大醫(yī)院,一開口就說,醫(yī)生,請救救我媽的命,多少錢我們都拿得出。可是三百塊錢一張?zhí)柕膶<覔u搖頭說,錢可以買到藥,但是買不到命呀!兩個子女哭成了淚人,胡淑良的娘家人也痛心不已,嘆惜女兒命苦福薄。
胡淑良回到家中,按醫(yī)囑該吃吃,該喝喝,該將息將息。周大慶盡心竭力服侍了兩三個月,胡淑良還是那副不死不活的苦瓜相,周大慶的身體也扛不住了。這時,有個鄰居過來說,他有個遠(yuǎn)房親戚死了老公,現(xiàn)一個人從鄉(xiāng)下過來打工,沒地方住,周大慶家房子多,不如免費給她個房間住,她白天出去打工,晚上給他們家當(dāng)保姆,服侍胡淑良,這樣于雙方都有利。大家都認(rèn)為這是個皆大歡喜的好辦法,周大慶應(yīng)承下來。
但是自從這個保姆住進(jìn)來之后,胡淑良說自己就沒有睡過一天安穩(wěn)覺,每晚在迷迷糊糊間,總感覺周大慶沒有睡在身旁。周大慶喝斥胡淑良病昏了頭,凈說胡話。有一晚,病中的胡淑良目光炯炯,逮住了一邊往房里走,一邊塞褲腰帶的周大慶,悲聲哭泣起來。周大慶眼睛一瞪,誰伺候你吃的喝的?誰讓你過上好日子的?再吵吵嚷嚷,當(dāng)心我撒手不管你,我還落個清靜!
胡淑良在周大慶面前乖乖地閉上了嘴巴。第二天晚上,保姆就卷鋪蓋不見了,周大慶也沒敢問到底是誰趕走了保姆。只是,此后只要一提“保姆”二字,周金貴、周金花就高度緊張而且相當(dāng)默契起來。
當(dāng)晚,兄妹倆坐在周大慶房里,商議找保姆一事。他們的意見很一致,保姆是要找的,要不然,讓父親天天吃盒飯也不成體統(tǒng)。但是,找誰來服侍周大慶合適呢?
周金花說,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是外人,當(dāng)初家里賣田分錢,她也沒有分到半毛錢,何況家里家外也一大堆事,實在脫不開身。
周金貴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周金花,突然就提起了張樹森,說不如出點錢,雇表叔來照顧父親,花不了多少錢的,自家人也放心。
兄妹倆的意見高度一致,反正張樹森退休了閑在家里沒事,他家條件平平,要是能掙點外快幫襯幫襯家里,肯定樂意。周大慶沒料到自己兩個兒女的腦子轉(zhuǎn)得如此快,轉(zhuǎn)念一想,也罷,只要張樹森肯答應(yīng),也不失為一件兩全其美的好事。
張樹森再次來到周大慶家,一進(jìn)屋就說,當(dāng)我來陪哥哥幾天吧,工錢什么的就不要提了。
周大慶含糊了幾聲,周金貴和周金花互望一眼,微笑著退出去了。
周大慶雖然身子骨羸弱,手腳倒還靈便,服侍他也不是什么特別困難的事。張樹森過來后,周大慶的精神眼看著一天好似一天。周大慶說,自己就是缺個伴——打個不恰當(dāng)?shù)谋确?,就算是只阿貓阿狗,還不得有個伴?現(xiàn)在有了老弟做伴,身上哪里都好了。
周大慶沒有其他喜好,只每天早上和中午吃罷飯,要出去逛一圈,再回到床上躺著。每回出去,周大慶都要戴好黑松糕帽,拄上拐杖,由張樹森攙挽著他的左手臂,很有儀式感。周大慶一路走一路點頭,碰到熟人就要打招呼,看到村辦公樓、村衛(wèi)生室、村警務(wù)室等地方,都要進(jìn)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每走到一幢高聳的樓房前,周大慶都要頂著日光仰頭望一會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在路上,周大慶會跟張樹森嘮叨——記得村里蓋第一幢高樓的時候,我還說,恁高的樓,爬樓梯都累死個人,還不如住在自己的小平房里來得痛快。這話惹來一陣哄笑,大家都說我是傻頭,現(xiàn)在高樓都有電梯,根本不用動腳,只要往上一站,它就把你拉上去了。結(jié)果,我自己都蓋起了六層高樓,家里也裝上了電梯。我還說,商品房好是好,可是一家一套房,鋤頭、鐮刀、簸箕放哪呢?又被周三給笑話了,說大慶啊大慶,你怎么這么不合時宜呢?田都沒了,還用得著什么鋤頭、鐮刀、簸箕?但我家就是不蓋商品房,我家有個地下室,鋤頭、鐮刀、簸箕,多少都放得下。
張樹森只聽不說話,周大慶說著說著,就摸著后腦勺訕笑起來,這些話他已經(jīng)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
一次,他們走到村祠堂前,祠堂朱門锃亮,煥然一新,看樣子是新近裝修過,門前三根筆直的桿子直插云霄,桿頂挑著繡著“周”字的彩旗。這三根桿子是周大慶捐錢立起來的,他跟周金貴說,桿子高,就表示咱家門楣高。來到祠堂前,周大慶的精氣神提得足足的,努力昂起頭,眼光順著桿子一直往上攀。當(dāng)目光停留在桿子頂端的圓形鋼球上時,他提高了聲音對張樹森說,想當(dāng)年,我還在這片空地上擺過酒呢!中氣十足的聲音在空中擴(kuò)散開來,拖著一束尾音。
周金貴讀高三時,任憑父母好說歹說,就是不愿考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jìn)了一家工廠做工。第二年,他覺得一輩子當(dāng)個車間工人沒前途,一鼓作氣考上了大學(xué),成為花灣村第一個考上一本的大學(xué)生。周大慶的兩間小平房也是在那一年蓋起來的。雙喜臨門,周大慶借用了村祠堂前的空地,擺了五桌酒。那回,周大慶算是大大地露了一回臉,在整個村子里都揚眉吐氣了。他沒有忘記請叔過來喝喜酒,那時叔已經(jīng)很老了,是拄著拐杖來的。周大慶知道叔最愛吃糯米食,他跟胡淑良用最好的食材,給叔包了豆沙、蜜棗、咸肉、蛋黃、花豆餡的粽子各一扎,酒席過后,讓叔帶回家吃。聽說叔還因此吃傷了腸胃,打了兩天點滴。
是啊,那一次,是很光彩。張樹森說,那么多親戚都來了,連林白楊都來了,林白楊可是接待大領(lǐng)導(dǎo)的大忙人哪。那天,她還唱戲給我們聽了,唱的是……
別說話,你聽——
張樹森側(cè)耳聽了一下,哪有什么聲音?現(xiàn)在村里連雞叫聲都沒了。
是有人在唱戲,我頭抬得高,聽得遠(yuǎn)。是從河邊的老年活動中心傳出來的,去看看。
河邊風(fēng)緊得很,還是不要去了吧。
周大慶不聽勸,硬是拉著張樹森往村老年活動中心走去?;顒又行牡闹焐探鸫箝T敞開著,在門口便聽到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周大慶抬起腿,像提線木偶般一腳邁了進(jìn)去。空曠的活動中心一邊各擺兩張麻將桌,打麻將的,看打麻將的,非常熱鬧。角落里的桌子上,一臺CD機(jī)傳出尖細(xì)的女聲。
大慶,玩兩圈,很小的。有人邀請周大慶。
自從家家戶戶都分到一筆可觀的賠償款后,村民們搓麻將的熱情空前高漲,連老帶少,姑娘媳婦,都搓得很歡。大部分人玩得都很大,十塊一臺最少,五百上千一臺的都有。在活動中心搓麻將的都是些老年人,玩得小,以消遣為主。
大家見周大慶沒有參與的意思,便顧自盯著麻將牌,將他冷落在一旁。周大慶心中很是失望,一刻也不想多呆,對張樹森說,有人抽煙,空氣恁差,又吵,回家,回家!好好的一個老年活動中心,弄得烏煙瘴氣!周大慶一路走一路氣呼呼地嘮叨,這是要末世了呀!張樹森撫著他的心窩子說,莫氣莫氣,大形勢如此,你再生氣也沒用。
盡管周大慶對村里的人和事很看不慣,但第二天,他又在張樹森的攙扶下,出來在村里溜達(dá)。這回,他第一個去的地方就是村委辦公室,他要找村長問問那棵榕樹的事。一位年輕的女辦事員說村長外出開會了,但榕樹的事正在抓緊辦,前幾天已經(jīng)把市政園林局的人叫來,選移栽新址了。
新址選在哪?周大慶追問。
辦事員說是領(lǐng)導(dǎo)們選的,她只是一個辦事員,不知道具體的細(xì)節(jié)。
周大慶將信將疑,問村長的手機(jī)號是多少,他要親自打電話去問。辦事員很委婉地說,就算我告訴你,村長在開會,也不方便接電話呀!周大慶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我在村里這么多年,還不信問不到一個手機(jī)號碼了!
出了門,周大慶從口袋里掏出一部按鍵式舊手機(jī),讓張樹森翻出通訊錄,找到一個叫“周福來”的名字,說是村長的父親。電話撥通后,周大慶從張樹森手里接過手機(jī),使勁彎過因為穿了太多衣服而硬邦邦的手臂,把手機(jī)湊在耳邊。鈴聲響了很久,沒有人接起。冷風(fēng)從周大慶耳邊掠過,呼呼地吹到前方空地上。張樹森勸他先到其他地方走走,榕樹就在那里,又沒有腳,逃不走的。
人挪活,樹挪死,老話說得沒錯。你說這么大一棵榕樹,能被村長他們藏在哪里?該不會被劈了當(dāng)柴爿燒了吧?
哪能呢,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燒天然氣了,哪里還有那么大的鑊灶頭?
周大慶把村里的大道小路都踏了一遍,沒有找到榕樹的蹤影,只得默默地拉低松糕帽,回轉(zhuǎn)身。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隱約又有歌聲拋進(jìn)周大慶的耳朵里。周大慶停住腳步說,再走幾步。說完,抬腿就要跨上燈芯橋。
過了橋就是南村了,張樹森制止道。
去南村看看。
花灣南村的規(guī)劃遠(yuǎn)不如北村,還是彎彎扭扭的土路,車開過,揚起一蓬巨大的黃土灰。周大慶的黑褲腿上很快蒙上一層灰,張樹森剛想彎下腰去替他拍拍,周大慶卻緊走幾步追上前面一個紅衣婦女,拉住了她跨在右臂上的菜籃子。那紅衣婦女嚇得尖叫一聲轉(zhuǎn)過身來,見是個臉黑、衣服黑、帽子黑的老頭子,立刻大聲罵起來,老不死的,耍流氓,想嚇?biāo)廊四模?/p>
張樹森趕忙上前賠禮道歉,說老人眼花,認(rèn)錯人了,請她不要責(zé)怪。
紅衣婦女氣鼓鼓地一扭胯走了。周大慶一臉茫然地站在那里,嘟囔道,也是波浪頭,也穿紅衣服,也是這么尖的聲音,只是眼睛不像,這個眼睛像金魚眼泡……
張樹森連忙把周大慶的圍巾往上拉了拉,虛掩住他的口鼻,說,趕快回去吧,風(fēng)大沙多,吸到肺里去不是鬧著玩的。
周大慶的倔脾氣上來了,固執(zhí)地說,還是覺得南村好,路再彎,人總走得到盡頭。北村的人,這以后要無路可走了。張樹森岔開話題說,我們南村的人還羨慕你們呢!
回到家,周金貴正站在大廳里,握著手機(jī),要打電話的樣子。聽說父親和張樹森去南村溜達(dá)了,周金貴忍不住對周大慶說,您老就安穩(wěn)點在家里呆著吧,不要出去東跑西顛,您就算把南村的地給踏破了,我也不會答應(yīng)……
沒大沒小,這像是兒子跟老子說的話嗎?周大慶粗暴地打斷了周金貴的話,出去,出去,這里沒你的事兒!
周金貴退到一邊,對張樹森說,叔,這幾天外面風(fēng)大天冷,您可別再帶我爸出去轉(zhuǎn)悠了啊,他身體不好,經(jīng)不起風(fēng)。
周大慶賭氣躺在床上,將臉對著那堵白墻。
四
張樹森不帶周大慶出去轉(zhuǎn)悠了,周大慶悶得慌。年輕時候一直不停不歇地忙碌,他常常想,等什么時候閑下來了,一定要好好閑著什么事也不干,閑到裝進(jìn)骨灰盒里。如今真閑了,周大慶突然心慌氣喘,整個人像被一雙大手拎起來倒空了。周大慶醒得早,醒后無事可干,只能一個人坐在樓頂,就著曦微晨光看四面的風(fēng)景。
花灣北村已經(jīng)有了很多新樓房,見風(fēng)就長似的,一下子就長成了一幅新景象。幾年前,這里還是個雞啼狗吠、遍地垃圾的農(nóng)村。再向遠(yuǎn)處望,就是一片低矮、灰暗的地帶,那里是花灣南村。小河南北,就像蹺蹺板的兩頭,一高一低,遠(yuǎn)不相稱。
這樣的風(fēng)景很快就看膩了。一天上午,周大慶趁張樹森出去買菜,決定自己一個人偷偷出門轉(zhuǎn)一轉(zhuǎn)。他把松糕帽端端正正地戴好,把衣服前襟拉平整,拄著木拐杖出了門。
沒有張樹森的攙扶,他不敢走遠(yuǎn),便沿著墻根慢慢溜達(dá)。沒走幾步,周大慶就差點撞上個人,抬頭一看,是花灣南村的鰥夫周有水,低著頭,鬼鬼祟祟地從一幢樓里溜出來。看到周大慶,周有水打個哈哈,走開了。
周大慶很是奇怪,周有水怎么到北村來了?沒聽說他在北村有親戚熟人呀。周大慶的執(zhí)拗脾氣又上來了,截住周有水問,有水兄,今天怎么有空來我們北村逛逛了?說話時,周大慶的胸脯挺得高高的,語氣之中帶著質(zhì)問。周有水答,有個親戚在你們北村買了房,剛住過來,我來看看。大家都知道,你們北村住得好,是吧?
周有水走了,周大慶鬼使神差地坐電梯上了樓。到五樓時,電梯門打開了,同村的周大錢正從一扇門里往外走??吹街艽髴c,周大錢一愣,表情忸怩地說,大慶哥,有空也來玩玩,比搓麻將有意思。
周大慶知道比搓麻將還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他把周大錢拉到樓梯口,迫不及待地問,那女的是南村人?
這個,沒問。咱不好意思問這個。
多大年紀(jì)?
周大錢臉上浮起曖昧的笑容,說,反正比你我都年輕,你去了就知道了。
中午時分,周大慶才一手扶著墻,一手拄著拐杖,混混沌沌地站在門口。周大慶腦子里似有兩個尖嗓女人在唱對臺戲,咿咿呀呀嘈雜得很,搞得他說話舌頭都不利索了——因為,他把戴在手上的一個大金戒指弄丟了。他回到家門口,右手拄著拐,左手去摁門鈴時,才發(fā)現(xiàn)箍在左手中指上的那一圈黃金不見了,只留下一道與周圍膚色相去甚遠(yuǎn)的白印子。
張樹森買菜回來,見周大慶不見了,急得把周金貴和周金花都叫了過來?,F(xiàn)在,周金貴、周金花眼見周大慶這一副癡傻模樣,便不停地詢問,到底怎么回事?是誰捋走了你的金戒指?周大慶一著急,說話更加糊涂了,一會兒說自己去小賣部買了個雞蛋煎餅吃,吃完了到河邊洗手,戒指掉河里了。一會兒說碰上打劫的,戒指被歹人劫走了。
周金貴用狐疑的目光看著周大慶,不住搖頭。周金花到底是女人家,心細(xì),叫周大慶張開嘴巴看看。果然,周大慶嘴里鑲著的一顆大金牙也不見了,張著一個大黑洞。
周金貴氣得一拍桌子,要打電話報案。周金花拉住周金貴,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周金貴一聽,臉上的肌肉馬上一點一點松弛下來,把手機(jī)放回了褲袋。兄妹倆圍著周大慶,一個撫著他的手背,一個拍著他的后背,安慰他說,丟了就丟了,不過一個戒指一個金牙么,丟了再買。
周大慶感激地點點頭,那層糊在腦子里的膠水瞬間就融化了,周圍說話的聲音都聽得清楚了。
周金貴說,爸,說來也巧,我剛進(jìn)村的時候看到一個人,長得跟白楊表姑很像。我沒看真切,剛想叫她,她已經(jīng)走過去了。不過看背影很像,也是大波浪頭。
村里大波浪頭的婦人多的是呢,建國他娘、桂義他娘,不都是大波浪頭?周大慶說。
我聽村里有人在唱黃梅戲,唱的是什么“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周金花問。
那是越劇。周大慶沒好氣地說,從小我就帶你去南村聽白楊表姑唱戲,坐頭排,你到現(xiàn)在連這個也分不清。
周金貴和周金花都湊過頭來,對對,是越劇。每次表姑唱完戲,我們還在后臺看表姑卸妝,擦一點百雀靈,用紙巾抹一抹,油彩就抹掉了,表姑的皮膚可真好。爸,表姑這幾天在咱們村唱戲?
想得美,那是村里老年活動中心放的音樂。
兄妹倆都泄了氣。周金花抹起了眼淚,說可惜母親不在了,要是母親還在,父親也有個照應(yīng)。唉,母親的命苦,父親的命苦,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命也苦啊!她語無倫次,都不知道到底該悲嘆誰的命苦了。
周金花提起胡淑良,周大慶心里也不好過。但是,他的金戒指和金牙到底是怎么丟的,他真的想不起來了。他只得捶著腦袋,說當(dāng)時這里糊涂了。見此情景,張樹森勸說道,算了,你們年輕人還經(jīng)常丟個蘋果手機(jī)什么的,你們父親年紀(jì)大,記性差了,再逼問他,他的腦子恐怕真的要急壞了。兩個兒女這才不情愿地閉了嘴巴。
這事之后,兩個子女厲聲規(guī)定,不許周大慶再出門,否則再出點什么事,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張樹森也說,你再偷偷出門,我在你家可呆不下去了,我擔(dān)不起這個責(zé)。周大慶被唬住了。
不出去轉(zhuǎn)悠的周大慶病了,臉上蒙著一塊方格子絲質(zhì)手帕,整天躺著。張樹森很自責(zé),說一定是那天去南村吸了灰,早知如此就不去了。周大慶將臉轉(zhuǎn)向床里,說,不關(guān)你的事。
是不是叫金貴和金花來?你這樣子有點嚇人哪。張樹森小心翼翼地問。
叫這兩個不肖子女來做什么?我還沒死呢。周大慶沒好氣地說。
病倒的周大慶除了間歇性爆發(fā)出一陣咳嗽外,其他情況看起來還不錯,能吃會睡,倒把張樹森給累得夠嗆。早上,當(dāng)周大慶從呼嚕聲中醒來時,張樹森總是說,你睡得呼呼呼的,我可守了一夜。周大慶聽到這個“守”字,心里老大不愉快。
慢慢的,大家都知道周大慶病倒了,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門探望。周大慶對張樹森說他家親戚來往多,來看他的人斷不會少,要是每次都陪他們講話會很吃力,怕是連老命都講沒了。他想了個主意,每次有人來時,他先側(cè)耳聽聽聲音,如果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他便將臉轉(zhuǎn)向床里,不發(fā)出聲音,張樹森就要對探望者說,表哥累了,剛剛睡著,不好叫醒他,你們先坐一會兒。如果這個人很重要,他便把臉上的手帕揭掉,陪他講話。
約定好之后,周大慶臉上蒙著的手帕一直沒有揭下來過。有一回,村長托那個女辦事員帶了幾個人來看望周大慶,周大慶也把臉轉(zhuǎn)向了床里面。張樹森偷偷捏周大慶的小腿,示意他拿下臉上的手帕接待一下,周大慶無動于衷。
他們走后,周大慶慢慢坐起來,嫌惡地撇著嘴說,村長算什么?我們村里第二次賣地的時候,聽說上頭給撥了一千萬,在村長他們手里停滯了差不多一年時間,才發(fā)了五百萬給我們。這一千萬,一年下來,光利息他們都吃不完吧?說什么剩下的五百萬要給村民買養(yǎng)老保險,村里頭要搞建設(shè)。我手頭有錢,要什么養(yǎng)老保險?村里搞建設(shè)更是鬼話,騙誰呢?祠堂都是我們捐錢修的,還有什么可建設(shè)的?
張樹森趕忙看看外面,叫周大慶輕點說話,咱哥倆自己說說沒關(guān)系,別那么大聲音,讓別人聽到就不好了。
我還怕村長聽不到呢。如果他敢來,我倒正想問問他,那榕樹到底怎么回事?周大慶氣呼呼地重新躺下,臉上仍舊蒙著絲手帕。
周大慶躺了半個月,臉上的絲手帕只拿下來兩次。
一次是為了周金花的事。
那天傍晚,周金花披頭散發(fā),跑回周大慶家,哭叫著,爸,爸!陳前程被抓走了!
什么事,為了什么事?周大慶被女兒一咋呼,心頭突突地跳起來,掀開了絲帕問。
六合彩,都是六合彩給害的!他坐莊,被抓走了!周金花蠟黃的臉上掛著淚痕,也顧不得張樹森在眼前,一屁股坐在周大慶的床沿上,拍打著床幫大哭起來。
家里條件也不差,怎么也想發(fā)這點財……周大慶心疼女兒,說,不是什么大事嘛,讓金貴去打點下。你回家里來住吧,家里什么都不缺,就缺個人氣。你回來剛好跟爸做個伴,記得把外孫也帶回來。
家里的東西都讓前程輸光了,還欠下了一百萬的債……
啥?!周大慶的心鼓猛擂了一陣,從床上驚坐起來,怎么玩這么大?這小子的膽子也太大了!周大慶跌回床上,你的下半輩子,都讓陳前程這臭小子給害了。唉,金花呀,你媽去世了,我真后悔當(dāng)初沒讓你跟你媽學(xué)一手包粽子的手藝。人這一生啊,得有個手藝,這樣到哪都不愁沒飯吃?,F(xiàn)在,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咱村子里連塊地角兒都沒有了,你還能干什么呢?
周金花怕債主逼上門,當(dāng)天就搬回了娘家,還帶回一大盒螺絲、螺帽。將螺絲、螺帽搭在一起,完成一個可以賺二分五。周金花沒日沒夜地坐在燈下裝搭。周大慶讓她少做一些,家里餓不了她。周金花說沒事,當(dāng)初家里開小作坊的時候,就是生產(chǎn)這些小零件的,陳前程負(fù)責(zé)生產(chǎn)零件,周金花負(fù)責(zé)裝搭,已經(jīng)做習(xí)慣了。當(dāng)時,周大慶有空也去幫過忙,周金花管飯,一天還可以賺上八十元錢。那時候的周金花,頭發(fā)在腦后高高扎個馬尾,臂上套著藍(lán)布袖套,身上掛著花圍裙,周大慶怎么看怎么覺得像畫報上的那些女工,漂亮。周大慶想到這兒,看著滿臉愁云、埋頭苦干的周金花,自己也拿起一副螺絲、螺帽,卻再也沒有眼力將它們裝搭在一起。
另一次拿下絲帕,是為了周金貴的事。
周金花搬回來才三天,也是個傍晚,周金貴來了,滿臉紅到脖子,說話舌頭打著結(jié),明顯是喝了些酒。他對周大慶說跟白薇薇這個丑婆娘沒有共同語言,以前吵吵鬧鬧也就算了,這回鐵了心要跟她離婚。
當(dāng)年,周金貴在工廠里做工的時候,認(rèn)識了同廠的白薇薇,倆人不溫不火地談了一陣子戀愛。后來,周金貴考上了大學(xué),白薇薇仍在工廠上班。大學(xué)剛畢業(yè),周金貴突然回家來說白薇薇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要立馬舉行個儀式,將她娶進(jìn)門來。女方只有一個條件,就是給一間小平房讓他倆做新房。這個門檻算是很低的了,胡淑良很是歡喜,但周大慶松掉的那口氣又扯上來了,他與胡淑良耗盡半生精力,也只夠蓋兩間小平房,如果讓一間給周金貴他們,那他跟胡淑良、周金花還有廚房灶頭等一干物什,怎么分配呢?
蓋新房子吧,手頭有點拮據(jù)。而且按周金貴所言,等蓋好房子再娶媳婦也來不及。眼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趕緊把周金花嫁出去。周大慶想把女兒嫁個有錢的好人家,但有錢人家也看不上周大慶家,怕日后被揩油。因此托人來提親的,都是典型的剛夠溫飽的人家。周大戶雖然心有不甘,但已經(jīng)是火燒眉毛的時候了,只得在歪瓜裂棗中,挑中了陳前程,趕緊將周金花嫁了出去。
其實當(dāng)時白薇薇的肚子里根本沒有貨。她是看中了周金貴長得壯實帥氣又是大學(xué)生,怕他畢業(yè)后找到好工作會甩掉她,謊報了軍情。不過娶都娶了,周大慶也沒說什么,畢竟家里還是窮。周金貴卻有些不爽快了,在某次喝醉酒之后,吐露了真言,說早知如此,就不娶這個丑八怪了。
在這一點上,周大慶頗能理解兒子,所以他沒像別人家的父親一樣,一定勸和不勸離。他拿掉絲帕,坐在床沿上,想好好跟兒子說道說道。但礙于張樹森也在跟前,不能把話挑得太明白,只能含糊地對周金貴說,你妹妹也回家了,你也搬回來住兩天,兩個人分開幾天,自然就想明白了。說完,他目光定定地看向周金貴。
周金貴住下了。深夜,白薇薇上門興師問罪來了,沖周金貴高聲嚷嚷,現(xiàn)在都幾點了,你還不回家?周大慶冷笑了一聲,重新把手帕蒙在臉上,轉(zhuǎn)向里面躺著。張樹森對周金貴和白薇薇說,你們到對面房間去說,老人家易醒不易睡,別吵到他。
周大慶在鼻子里哼了一聲,手往空中一指說,就坐這兒說。
白薇薇只對周金貴說了一句,你要找的那個U盤,我給你找到了?,F(xiàn)在就在我的包里呢,還有那些資料,都在。
周大慶還沒理會過來U盤到底是什么,周金貴的舌頭立刻就不打結(jié)了,說,找到了就好,我是來看一下爸爸的。爸沒事了,咱回家。
之后,再沒聽誰提起周金貴要離婚的事。周大慶琢磨著這事有點蹊蹺,但又不便親自去問,只得問周金花,你哥這幾天怎樣了?
就每天上班唄,聽說單位挺忙。周金花一邊裝搭,一邊頭也不抬地回答。
周大慶又問張樹森,你有沒有金貴的消息?
張樹森說,昨天張路打電話給我,順帶說起金貴,說他去念一個什么中青年培訓(xùn)班了,聽說念過這個培訓(xùn)班的人,十有八九要升官。
這就好,這兒子就是有出息。周大慶終于高興起來了。他叫張樹森拿來筆、紙,由他口述,由張樹森記錄,把這次他生病臥床期間來看望他的親朋名單一一列下來。包括誰來過,帶來了什么禮品,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說這些都是人情,他在世的時候他還,他不在的時候由周金貴還,人情人情,就是這樣子子孫孫你來我往的。
記完之后,他嘀咕了一句,有些親戚怎么沒來看我呢?
張樹森寬慰他道,興許他們忙,興許是根本不知道你身體不好。沒來的,咱也不要在心里記恨人家。
周大慶很失落地說,大家都知道了,怎么還會有人不知道呢?
五
周大慶的咳嗽止住了,又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除了咳嗽,他本就沒有其他大毛病。算下來,張樹森已經(jīng)在周大慶家待了兩個來月時間。期間,張樹森提過好幾次要回家,都被周金花和周大慶勸下了。周金花說,老伴老伴,我媽走了,我爸就缺個伴,叔,您就再留段時間,給我爸做個伴。
每當(dāng)這時,周大慶就會眼巴巴地看著張樹森,拉著他的手說,就陪老哥最后一程吧,老哥也沒幾天活頭了,別看我這幾天精神頭好了,說不定是回光返照呢!
張樹森連忙打住周大慶的話,別講這些個喪氣話,我留下來就是了。
周金貴好久沒登門了,周金花還在飛快地裝搭配件,一雙手合攏分開、分開合攏。周大慶放心大膽地當(dāng)著周金花的面,讓張樹森陪他去南村,說自己想念南村的味道了。
都是泥巴、黃土、舊房子,能有什么味道?
泥巴有泥巴的味道,還有野花野草的味道,香著呢!這樣的味道,北村現(xiàn)在沒有了。
早點回來。周金花吩咐張樹森,老人怕跌,我爸腿腳不靈便,勞煩叔把我爸?jǐn)v緊了。
一對攙扶著的身影跨過燈芯橋,沿南村的小路往前走著。張樹森在南村生活了一輩子,從不覺得南村有什么好,倒是覺得北村好,這幾年發(fā)展快,一下子有了小城市的味道。周大慶興致卻很高,一路走一路看,笑容很開。但到后來,他的笑容漸漸就有些僵了,一直走到村子中央的一塊空地上,他頓了頓,想了想,問道,這里原來莫不是有棵大榕樹,樹下有個戲臺?
是呀,后來沒人唱戲,也沒人聽?wèi)蛄耍茢〉貌怀蓚€樣子了。前陣子拆了,說是要改作其他用途。
周大慶舉起拐杖,似要給誰當(dāng)頭一棒,呵斥道,好好的戲臺,礙著誰了?不修整起來倒也算了,干嗎要拆掉?
這是村里的決定吧。
那榕樹呢?
移了。大家都忙得很,沒空理會一棵榕樹到底去哪了。對了,你在南村,還有幾個老朋友的吧?
老的老,殘的殘,都不行了。村民避諱,把“死”叫做“老”。周大慶的拐杖一直在發(fā)顫。
南村本來還有你的表妹林白楊,可惜也搬出去了。也不知道她搬到哪了,只聽說后來有錢了,在其他地方買了房子。
周大慶陷入了回憶中,對張樹森說戲臺旁邊原先還有座兩層小樓,算是當(dāng)時南村最好的房子了,專供劇院里的幾個女演員住。每天天剛蒙蒙亮,女演員便在陽臺上吊嗓子,咿咿呀呀的聲音能越過河流的界限,跑到北村來。那時候,周大慶每天早早起床種田,聽到吊嗓聲,渾身都灌滿了勁。林白楊是戲班里的當(dāng)家花旦,燙著最時髦的波浪頭,一雙丹鳳眼能漾出水來。她的聲音清亮無比,周大慶隔多遠(yuǎn)都能分辨得出。
林白楊就一直沒有回來么?周大慶覷一眼張樹森。
應(yīng)該沒有,我跟她家聯(lián)系少,也沒有聽別人提起過她。
周大慶的興致一下子敗壞了,一股煩悶氣頂上來,在心頭亂竄。回到北村村口,又碰到周大錢,正在村外的一個花壇前轉(zhuǎn)悠,看上去也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怎么了?周大慶問周大錢。
唉,你說這錢怎么就這么不經(jīng)花呢?紅彤彤的單百頭,摸一張,少一張呀!這莊稼今年割了一茬,明年還能再種,這錢又不能種地里……他湊近周大慶說,這女人就是無情,昨天還滿臉堆笑地叫我常來,今天我去了,口袋里帶的錢少了點兒,就翻臉不認(rèn)人了……
都是賣田給害的。想當(dāng)初,種種田,曬曬谷,包包粽子,一年忙到頭,哪有心思想什么亂七八糟的事兒?到年終,盤點盤點家當(dāng),要是有個好收成,燙一壺老酒喝喝,心里比什么都爽快……唉,怎么能把祖宗留下的田都賣光了呢?那可是子子孫孫的口糧??!周大慶指指右腿說,這腿疼得很,拔不動啦,我也該回去了。
回到家,周大慶就病倒了,腿冷硬得像塊木疙瘩,神志時好時壞。精神好的時候,人特別清醒,話也多,問張樹森,你知道我這一輩子最開心的事情是什么嗎?
是不是村里賣地的時候?
周大慶搖搖頭說不是,是在祠堂前擺酒的時候。那兩間小平房,是我跟胡淑良用包粽子賺的錢蓋起來的,金貴也憑真本事考上了大學(xué),大家那時候是真的羨慕我家。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事了。大家吃酒吃得筷子響、嘴巴咂。那情景,比我結(jié)婚的時候闊氣多了,熱鬧多了。
周大慶說著,拿起絲帕拭了試眼角。
過了一陣子,周大慶時常感覺有一塊黑布緩緩浮上眼睛,整個人都會被這股濃霧遮住。他對張樹森說,房間里還有個人,剛剛從眼前走過去了。
是什么人?周金花問。
看不清,我的眼睛被黑布蒙住了。
爸爸肯定是看到什么不好的東西啦,看樣子爸爸要走了,熬不到過年了。周金花拖著哭腔對張樹森說。
周金花說的話,周大慶聽得清清楚楚,只是沒有力氣開口應(yīng)答罷了。
有一回,周大慶從夢中醒來,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自家蓋了一座別墅,亭臺樓閣一應(yīng)俱全,門前還有棵大榕樹。唯一不足的是,別墅背靠大山,一半房體都是依在巖上建的,山勢又險得很。別墅怎么能建在巖上呢,要是下暴雨,塌方了,還不得把自己這把老骨頭給沖走?正著急間,再定睛一看,原來不是別墅,是座大墳?zāi)?!周大慶怔怔地,說,老弟,你說,我這做的是好夢,還是噩夢呀?
張樹森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哪有墳前種榕樹的呀,你一定看花眼了,現(xiàn)在你們家發(fā)達(dá)了,再蓋座別墅也不是沒可能的事。
真是榕樹,不知道怎么的,我當(dāng)時一點都不害怕,反而覺得很親切。
張樹森對周金花說,看樣子榕樹成了你爸的一個心結(jié)了,你也暫且歇下手頭的活,到村委辦公室去問一問,那棵榕樹什么時候能重新種起來?
周大慶點點頭,周金花依言出去了。不一會兒,她回來說,村長不在,有個女辦事員說了榕樹挖出來時間太久了,又沒有保管好,輸了一個星期營養(yǎng)液都不濟(jì)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種不活了。周金花還帶來了半途中聽到的一句話,說榕樹被挖出來之前,葉子就已經(jīng)枯干打卷了——這么繁盛的榕樹,葉子怎么會枯干的?還不是有人天天夜里往樹根上澆開水!
周大慶聽了,點了三下頭,但一下比一下淺,然后就睡著了。周金花叫也叫不醒。
就這樣,好幾天,壞幾天,離過年也只有幾天時間了。這天,張樹森說要給周大慶家里撣撣新,著實忙碌了一陣。忙完,他上樓來問周大慶,地下室的那些破簸箕、農(nóng)耙什么的,還要?不要的話,我就給扔了,放家里太臟,反正你又不種田了。
周大慶讓張樹森扶他起來,扶到地下室,將那些農(nóng)具一一看過、撫摸過,最后跟張樹森說別扔,就放地下室,地下室也不用打掃了,反正家里有的是房間,夠用得很。張樹森見周大慶精神不錯,便問他想吃點什么,他去做。還說,吃了這頓,他也該回家準(zhǔn)備過年了,過了年之后再來。
周大慶捂著心窩子,說不知道想吃什么,米飯、面條、年糕,天天吃,都吃膩了,換個花樣。
張樹森提議道,那我和金花帶你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你看著哪家店順眼,我們就進(jìn)去吃。
周金花頭也不抬地說年底了,要趕活兒,沒時間出門。周大慶說不需要周金花陪,他精神好得很,不拄拐杖都能走。張樹森得了周金花的允許,獨自帶著周大慶出了門。
“咿咿咿咿,呀呀呀呀……”又細(xì)又亮的女聲又拋過來了。周大慶在一家店門口停住了腳步,抬起頭,看著店門口的一排紅燈籠,問張樹森,轉(zhuǎn)轉(zhuǎn)小火鍋是什么新鮮玩意兒?
就是一人一個小火鍋,東西轉(zhuǎn)到你面前了就拿過來燒起來吃。張路帶我去吃過一回,挺有意思的,什么都可以吃,卻又吃不太飽,吃了還想吃。
火鍋店,怎么還有人唱戲?
唱戲,沒吧?
火鍋店的落地玻璃門上蒙著一層很大的水霧,里面的人像在紗帳子里活動,人影重疊、分開、又重疊,頗像周大慶蹲在幕布背后看的人影,也像隔著雪亮燈光的戲班演員。
進(jìn)去看看。周大慶說。
一個滿頭白發(fā),一個頭戴黑呢松糕帽,兩個老人一進(jìn)店門,就驚動了里面的顧客和服務(wù)員。
張樹森熟門熟路地牽著周大慶找到位子坐下,囑咐他說,等這個大圓圈轉(zhuǎn)過來了,你要吃什么就自己拿,短的一元一串,長的二元一串,吃完了服務(wù)員會來結(jié)賬的。張樹森幫周大慶把電磁爐點起來,配好調(diào)料。
周大慶第一次來這種新鮮地方,怎么也下不了手。每次傳輸帶轉(zhuǎn)過來了,他都要停頓很久,不知該拿哪一串,等他拿定主意要吃哪樣?xùn)|西了,傳輸帶又轉(zhuǎn)開去了。如此幾次后,張樹森對周大慶說,你要吃哪樣?我?guī)湍隳谩?/p>
不,我自己會拿。
眼光要準(zhǔn),動作要快,看準(zhǔn)了就拿。
周大慶終于拿到了一串花椰菜,開心得哈哈笑起來,引得旁邊的人側(cè)目而視。張樹森低聲道,老哥,輕點聲,咱還沒得老年癡呆,不要惹人笑話。
真的像張樹森說的那樣,周大慶吃了三個小時,火鍋店里的顧客都換了兩撥了,他還感覺沒吃飽。每一次,似乎有點飽了,正準(zhǔn)備站起身來,他喜歡的菜又轉(zhuǎn)過來了,他發(fā)覺肚子還是空的,便又伸手去拿。
從來沒有這樣爽快過。周大慶對張樹森說,自己想吃什么拿什么,想吃的東西會自動轉(zhuǎn)到你面前來,發(fā)明這種東西的人,是聰明人。
周大慶吃上了癮,屁股都離了椅子,把手伸得老長,有時候傳輸帶都轉(zhuǎn)出了他的范圍,他還越過鄰座去拿,張樹森怎么勸也勸不住。鍋里的水一直在沸騰,在“嘟嚕?!表?,大家的鍋都在沸騰,都在“嘟嚕?!表?。店堂里那么熱鬧,那么嘈雜,跟當(dāng)年他在南村戲臺下聽?wèi)?、在北村祠堂前擺酒時的情景一模一樣。雖然聲音雜亂、不協(xié)調(diào),周大慶卻喜歡聽,聽著聽著,心里就莫名地激動起來。在一片喧囂聲中,周大慶跟著這些雜音,嘴巴里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其他食客嫌惡地紛紛站起身,火鍋店的老板娘帶著服務(wù)員朝他們走過來。
突然,不止是這個火鍋的食物傳送帶,眼前的一切都旋轉(zhuǎn)起來,人、事、物,都包裹在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里面,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周大慶終于站立不穩(wěn),腿慢慢、慢慢地軟下去。在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下去之前,他聽到旁邊圍觀的年輕人在議論——這老頭,是不是吃得太多,吃撐了?應(yīng)該不是,看樣子是突發(fā)腦溢血了吧?我看是發(fā)癲癇病了,你們聽到了沒,他剛才還唱越劇來著,念著林妹妹,該不是想起老情人了?周大慶努力地將手中的拐杖伸出來,想要擺出個什么手勢,卻終于沒能擺出來。
周大慶像棵傾圮的大樹,腳跟往上拔起,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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