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怡人
走過世上許許多多不為常人所接受的角落之后,自認為已經(jīng)習慣并接受了這個世間賦予一類人的貧窮與困頓。不論是印度充滿牛糞與污水的小巷,緬甸塵土飛揚四季炎熱的佛塔之間,藏區(qū)延綿的雪山腳下的木屋,還是埃及死人之城墓地之間的縫隙,太陽依舊升起,毫不吝嗇地給予每一個人應有的光與溫暖。我所路過的這世間物質貧窮的人,每一次都報以我最真誠的微笑。在物質困乏的時刻,他們似乎能找到更多本真的東西來填補時光里的空隙。過去我自然而然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看待他們的生活,認為貧窮就是不幸福,而不知人對快樂、痛苦的感知,本就是平等的,而不因外物有了三六九等之分。今天他們吃到一顆蘋果,和我去了一家上等的餐廳所感受到的快樂,為什么沒有可能是對等的。這么說來,有時他們更容易滿足,所以甚至比其他的人更幸福。
今天想說的這群快樂的人生活之處,卻是我回想起來覺得快要哽咽的地方。在進入洞穴教堂之前,需要經(jīng)過一片被稱為“Garbage CIty”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人們,則被稱為“Zabbaleen”。在阿拉伯語中,有拾荒者的意義。這些人們大多是科普特基督徒,洞穴教堂也是他們時常停留祈禱之處。
當車子緩緩駛入垃圾城內(nèi),一陣難以忍受的惡臭襲來。這樣的氣味,我大概一輩子也難以忘記。整個城市的每條街區(qū)都充滿了垃圾,人們的敞篷車內(nèi)、寬敞的房間內(nèi),路邊的巷子內(nèi),已打包的垃圾、未打包的垃圾,都堆成了小山,占據(jù)著空間的每一道縫隙??梢哉f,垃圾與這個城市共存,與這個城市里的人們共存。一眼望去,卻會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們與開羅普通街道的人們看上去沒有任何分別。孩子們照舊快樂玩耍,大人們照舊在路邊交談、發(fā)呆、抽著水煙。他們究竟是如何忍受這樣的地方?轉念一想,這是他們的家。他們只不過是習慣了這一切,這便是他們眼中的“生活”,一切再也自然不過。一生與這城里的垃圾與惡臭相伴,從出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聽上去仿佛難以置信,也太難想象。但這就是他們的現(xiàn)實。大約從1940s開始,這群Zabbaleen開始搬遷至開羅生活。最初,他們以傳統(tǒng)的養(yǎng)豬、羊、雞等家畜為生,最終發(fā)現(xiàn),這些不如將人們?nèi)粘I钪猩a(chǎn)的垃圾收集、分類、再利用賺取的利益多。自那時起,他們?yōu)榱硕惚艿胤降臋嗤?,就不斷地搬遷。最終,大部分人選擇在Mokattam山腳下居住。即如今的垃圾城?,F(xiàn)在已有約三萬人口。埃及是一個以穆斯林為主的國家,很難找到基督徒組織,他們不被這個國家的大多數(shù)人所理解與接受。所以大部分人,即使有能力在外界擁有房子,也會選擇待在垃圾城內(nèi)。洞穴教堂顯然給他們帶來了更多的安全感。
抵達洞穴教堂時,已是一天中的黃昏。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半空,照亮了洞穴的最后一角,眼看就要落下。孩子們在空地上踢足球,看見亞洲面孔,新奇地簇擁過來。從洞穴的底部登上陸地,合照拍了十幾張,卻還是一直追著我怎么也不肯走。因為語言不通,看著他們費勁地做著body language,也只能疑惑地搖搖頭。年紀大一些的女孩子會說I love you,其余的孩子們便也跟著喊,I love you,I love you。今日開羅的晚霞是粉色的,許多Zabbaleen擠在長椅上,伴隨著屬于這個城市的氣味,看著這一天的太陽落下去。迎接他們的,依舊是明天的太陽。依舊是,這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