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邊上城
圖/水色花青
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枝便當(dāng)游。
1
丞相府,圓月高掛柳枝頭。
一只黑色的影子像翩躚的蝴蝶無聲無息地落在屋頂,等待今晚的目標(biāo)。
丞相府內(nèi),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重兵把守。
剛從書房出來的尚穆看著滿庭院的侍衛(wèi)不由皺了皺眉,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忙道:“大人,這是長孫殿下的意思。你手中握著濟(jì)王造反的證據(jù),濟(jì)王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別的不說,單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雙如意就不得不防。長孫殿下特意從巡防營調(diào)來這些侍衛(wèi),只要她敢來就休想從丞相府活著出去?!?/p>
一陣風(fēng)過,幽幽的香氣如霧一般彌散開來。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立刻察覺不對,大喝一聲:“戒備!”
庭院中的侍衛(wèi)卻橫七豎八地軟倒在地,房頂上的黑影輕盈躍起,溶溶月色下,黑影張開雙臂如同從圓月中飛來,泛著澹澹冷光的劍眼看就要刺中尚穆,“?!钡囊宦暣添懀瑒θ斜涣硪槐鷦翱敖刈?。
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趁機要將尚穆拉開,忽地脖間一涼,驚恐地瞪大眼睛,黑影在旋身間已割斷他的喉嚨,劍刃直指向天,帶出一串血花。
雙如意盯著擋在尚穆身前的男子,黑色的面具齊額遮住她的臉,面具下的一雙眼睛透著蝕骨的冰冷。
“你找死?!?/p>
“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男子淡淡地笑,頃刻間庭院中火光大盛,上百名手持弩弓的侍衛(wèi)將雙如意團(tuán)團(tuán)圍住。
雙如意冷幽幽的眼底浮出嘲諷的笑,她快速攻向男子,揚起另一只手將兩枚毒針射入尚穆的胸口,足尖一點,人已飄然飛向墻頭。
男子下令放箭,尚穆吐出一口黑血,搖搖欲墜,卻大力嘶喊道:“不!不要......阿寧……”
雙如意已飛上墻頭,腳下的動作因為尚穆的這聲呼喊驀地一滯。就在這時,一支羽箭飛穿過她的胳膊,她的目光陡然變得狠戾,躍下墻頭的同時撒出一把毒針,見血封喉的毒藥,哪怕只是碰上一點也必死無疑。
“第九十九個?!?/p>
她冰冷的聲音響起,黑色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濃濃夜色中。
2
雙如意幾乎夜夜做著同一個夢。
夢里有一棵紅櫻樹,樹冠碩大如蓋,樹干高大粗壯,樹枝繁復(fù)交錯,枝丫間擠滿血紅的櫻花,簇簇跳動著,像火焰一般燃燒。樹下是青青草地,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睜著烏黑的大眼睛望著樹上繁復(fù)的紅櫻花,一只手高高舉起,無數(shù)紅櫻花飛飛落落,有兩片正落入她手心。
“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枝便當(dāng)游。”
少女歡快地旋轉(zhuǎn)著,淡紫色的裙裾飛揚開來,銀鈴般的笑聲在花雨中陣陣回蕩。
少女身后立著一位少年,一身青衫,站得筆直,隔著密密的花雨,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細(xì)碎的陽光穿過花瓣落在他俊朗的眉脊上,斑駁的光將他整個人點亮,他身周的空氣都是溫暖的,浮動著櫻花的芳香。
“阿寧……”
少年青色的衣衫被風(fēng)吹得飄舞起來,血紅的櫻花更快更密地落下,那一聲輕如薄霧的呼喚穿過重重花雨,真切地落入雙如意耳中。明明是悅耳動聽的聲音,卻讓她胸口悶得難受,像一塊巨石壓著她。
“阿寧……阿寧……”
阿寧……
雙如意猛地從床上坐起身,捂著胸口,急急喘息。好一會,她攤開自己的右手,她的手掌用藥水處理過,沒有一點刀劍磨礪出來的老繭,白嫩如美玉,掌心里有一顆細(xì)小的朱砂痣,濃艷得像一滴血。
她幾乎夜夜做著那個夢,每一次的夢境都在那個少年呼喊的一聲“阿寧”中結(jié)束,又在下一個夜晚從那棵紅櫻樹開始。
無數(shù)個夜晚,無數(shù)次進(jìn)出同一個夢境,直到有一天,她在夢里看到落入少女手心的兩片花瓣下掩著的朱砂痣,她才意識到那個少女是她自己,那個夢境是她被抹去的記憶中唯一留下的碎片,是她心底最珍貴最柔軟的東西。
雙剎大人答應(yīng)過她,只要她替雙剎組織殺掉一百個目標(biāo)人物就恢復(fù)她的記憶,讓她去見那個少年和她的家人。
如今,她只差最后一個了。
她輕撫過掌心的朱砂痣,冰冷的眼底慢慢升起一抹柔軟。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雙如意眸中的那一點柔軟迅速變成騰騰的殺意,又快速斂下眼瞼,再抬眸看向門時,已經(jīng)是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模樣,而掩在袖內(nèi)的指尖捏著三枚毒針,隨時可將來人一擊致死。
進(jìn)來的男子不過二三十歲的年紀(jì),鬢間卻有一縷醒目的白發(fā),濃長的眉,高挺的鼻,深邃的眸,高雅華貴的身姿,眉宇間卻透著一抹難言的滄桑。他不是旁人,正是她刺殺尚穆時出劍阻擋的那名男子。
那日刺殺尚穆后,全城戒嚴(yán),幾乎全京城的官兵都在搜捕胳膊上受箭傷的女子。雙如意出不得城,趕來接應(yīng)她的雙如望拔出長刀,手起刀落便將她胳膊上貫穿的箭傷劃開,變成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傷,然后向她道:“雙剎大人命你潛入長孫府,等待任務(wù)?!?/p>
她扮作被劫匪追殺的弱女子,倒在長孫府馬車的必經(jīng)之路上。卻不想,救下她的竟是他,當(dāng)今皇帝的嫡長孫,名滿天下的長孫殿下,李侑。
李侑顯然沒有認(rèn)出她,從救她回府每日關(guān)心的都是她胳膊上的傷。
“今日感覺好些了嗎?”
他聲音十分溫柔,像是怕驚嚇了她。
雙如意怯怯地“嗯”一聲,瑟縮著身子,儼然就是一個弱女子。
李侑點點頭就要離開,他一只腳已踏出門外又轉(zhuǎn)回身子問道:“倒忘了,還沒請教姑娘芳名?!?/p>
雙如意垂著眼睛,弱弱道:“小女子,阿寧?!?/p>
李侑眸光一震,負(fù)在身后的手不自禁地顫動著,面上卻帶著微笑,“阿寧......是極好的名字?!?/p>
3
雙如意在長孫府的第五日,細(xì)細(xì)的笛音從遠(yuǎn)處傳來,聽在旁人耳里只是普通的樂曲,但對雙如意來說,每個音律都有特定的意義,這是雙剎組織傳遞消息的方式。
笛音歡快,傳達(dá)的意思卻是:三日后,刺殺鎮(zhèn)國公。
第一百個目標(biāo)人物。
雙如意抿緊嘴角,志在必得。
雙剎組織每一次的刺殺都有著周密的計劃,何處進(jìn),何處退,何人攻,何人守會安排得天衣無縫。
可這一次,雙如意才進(jìn)入鎮(zhèn)國公府,配合她的外圍殺手竟然全都消失不見。饒是她一身好武功也抵不過鎮(zhèn)國公府成百上千的侍衛(wèi)。
逃出鎮(zhèn)國公府時她的右腿已中了一箭,她向來沒有知覺,感覺不到疼痛,但不停流失的血液讓她奔逃的速度越來越慢。
最后,她狼狽地闖進(jìn)一片樹林,林子盡頭是懸崖?;鸸庥蛇h(yuǎn)及近,追兵正向著她這邊追來。只差一個人了,只差一個人她就能回家了。她好不甘心。
她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懸崖,用力拔出小腿上的羽箭,揮起長刀,就要向趕來的追兵沖殺過去。就算死在亂劍之下,她也要搏一把。
忽然一個人影沖出來擋住了她。
“李侑?”
“跟我走?!?/p>
李侑伸手拉她,她卻將刀尖抵在李侑的胸口,“你知道我是誰嗎?就敢救我?”
“知道?!崩钯谷坏貙⑺粗?,“雙如意?!?/p>
雙如意的眼眸危險地瞇起,刀又向前進(jìn)了一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對。從你倒在長孫府的馬車前我就知道你是雙如意?!彼袷菦]看到那把隨時可以刺穿他心臟的刀,從容地向前走了一步,“雙如意,現(xiàn)在除了我,誰還能救你?”
他的胸膛壓著刀口,滲出絲絲血跡,李侑卻只看著她,好像那些血不是從他心口流出來的一樣。
雙如意愣了愣,慢慢地收回了刀。
4
短短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當(dāng)朝丞相被殺,鎮(zhèn)國公又險些遇刺,皇帝震怒,發(fā)下明旨,誰能將雙如意捉拿歸案賞黃金萬兩,良田百畝,官進(jìn)三階。
滿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一個敢去接這個旨。且不論雙剎組織背后是手握重權(quán)的濟(jì)王,就單雙如意這個人也沒人敢去招惹。升官發(fā)財很重要,生命更重要。
在一片靜默中,李侑跪下來接了旨。
他拿著圣旨回到長孫府,才踏入書房,書房的門“砰”一聲被關(guān)上,然后一柄雪亮的劍擦著他的脖子,釘在門板上。
雙如意盯著他,一雙眼睛冷得能結(jié)出冰,“好一個長孫殿下,想要拿我的命去換什么封賞?親王?還是太子之位?”
李侑閉著眼睛,沉默不言。
雙如意打量著他的側(cè)臉,忽而嘲諷地笑起來,“雙剎大人說得對,一個殺手想要活命,就不要相信任何人。我不該信你?!?/p>
李侑脾氣溫和,即便雙如意的身份挑明后對她也是溫潤有禮,此時他卻疾言厲色地質(zhì)問她:“那位雙剎大人除了教會你殺人還教了你什么?”
雙如意愣了愣。
“你每次出去殺人的時候,他擔(dān)心過你的安危嗎?你受傷的時候,他關(guān)心過你嗎?你命懸一線的時候,他去救過你嗎?”
雙如意握著劍的手松了松。
“對他來說,你除了是他手里的一把刀,你還是什么?”
雙如意趔趄地向后退了一步,李侑逼視著她,“既然他什么都沒有做過,那你為什么要認(rèn)為他說的就是對的?”
雙如意從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確切地說,她不需要去思考。他說得對,她就是雙剎大人手里的一把刀,雙剎大人讓她去殺誰,她就會去殺誰。
“相信我,我會救你?!彼兆‰p如意的雙手,深深地凝視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猶如漩渦想要將她吸進(jìn)去,想要讓她知道他的真誠,“我救你,是不想你再殺人。放棄雙如意這個名字,就做阿寧,從今以后不要再殺人......”
“不!”
雙如意斷然拒絕,一掌打開李侑,她力氣很大,李侑被推摔在墻上,撞出一口鮮血。
她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手指不自禁地顫動著,她用力將十指緊捏成拳,只差一個人了,她決不會放棄。
5
一個月后,殺手雙如意被緝拿歸案,處斬刑。行刑那日,不管是達(dá)官顯貴還是黎民百姓個個拍手稱慶。很多人在菜市口看完行刑就跑回家放炮,雙如意站在長孫府的后院能聽見府外的長街上噼噼啪啪的鞭炮聲。
不知為何,聽著那些歡呼的聲音,她竟然覺得害怕。
“阿寧......”李侑用力握住她的手,像是在給她勇氣,“記住,從今天開始雙如意已經(jīng)死了,你是阿寧?!?/p>
為了給雙如意一個全新的開始,他不惜擔(dān)著欺君之罪的風(fēng)險,用重金買下一個女殺人犯的性命,讓她冒充雙如意被捕被殺。
但雙如意對他沒有一丁點感激,冷漠地抽回手,轉(zhuǎn)身離開。
深秋夜冷,雙如意坐在小軒窗下,凝神聽著遠(yuǎn)處絲絲縷縷的笛聲。雙剎組織有新的刺殺任務(wù),就在今夜。
雙如意戴上遮住眉眼的黑色面具,利落地從小軒窗飛出,幾個起落已落到長孫府外的街道上。
月明星稀,街道旁的梧桐樹下,李侑站得筆直,夜風(fēng)徐徐,衣衫舞動。
雙如意不由地呼吸一窒,很快,她拔出劍指著他,“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可以殺了你?”
“我信。”李侑踏著結(jié)了白霜的落葉一步步走過去擋住她的去路,“雙剎組織效忠濟(jì)王,我遲早會成為你們的目標(biāo)人物,殺了我,你也可以完成一百個目標(biāo)的任務(wù)。可是,阿寧,你想過你夢里的那個少年要不要你背負(fù)著一百條人命去見他嗎?”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擊中,雙如意渾身僵硬,許久,她搖頭,“我已經(jīng)殺了那么多人了,只差這一個人了,我不會放棄。你救了我一命,我也饒過你一命。如果你再敢攔我,我一定殺了你?!?/p>
“你難道沒有想過為什么你去刺殺鎮(zhèn)國公時沒有人去接應(yīng)你嗎?因為你就快完成你的任務(wù),對于雙剎組織來說你已經(jīng)沒有利用價值了。你們的雙剎大人根本不會兌現(xiàn)他的承諾,那個所謂的任務(wù)就是一個圈套。你今天去,就是去送死?!?/p>
李侑的話猶如驚雷,將雙如意心底最后一道防線擊碎。她再傻也明白,她和她手里的劍沒什么區(qū)別,都是被利用的工具。一旦沒有了利用價值,只有死路一條。
她捏緊手中的劍,狠狠地將它扔了出去。
6
冬月月圓的前一日,雙如望悄無聲息地落在雙如意的院子里。
他是來接雙如意,雙如意卻不愿意跟他走,在長孫府的這些日子,她也學(xué)著思考一些事。
“如望,不想再做殺手了,我想做人?!?/p>
雙如望看著她,臉上無悲無喜。
“如意,如果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不會阻攔你,但你真的以為這樣就能逃脫雙剎組織嗎?”他指指天上將圓的月,“我希望你不會后悔。”
雙如意緊緊咬住蒼白的唇瓣,刺骨的寒冷早開始在她身體里肆虐,到第二日她的手腳已經(jīng)被凍得無法動彈。
這是雙剎組織為了控制殺手種下的寒蠱,這種蠱可以讓人失去所有的知覺和情感,變得麻木冷酷。蠱毒每三個月發(fā)作一次,發(fā)作時寒氣噬人,雙如意曾親眼看到過叛逃出雙剎組織的殺手被活活凍死。
雙如意身上已經(jīng)結(jié)出一層白霜,她裹著厚厚的被子,屋子里擺滿了火盆,但她感覺不到溫暖,冷得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要被凍裂了。
李侑一把將她抱起,雙如意知道他是要送她回雙剎組織,她抖著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拔蠱......”
除了解藥,拔蠱是唯一的辦法。但拔蠱之痛猶如鉆骨吸髓,很多人忍受不了這種痛苦在拔蠱的過程中選擇自殺。
李侑緊抱著她,眼中全是痛色。
雙如意的手指已經(jīng)被冰層裹住,彎曲一下就會扯裂血肉,她卻緊緊握住李侑的手,“求你.......幫我......”
第一次拔蠱最疼,雙如意的嘴唇被咬出血,身上被汗?jié)裢?,疼暈過去又疼醒過來,卻自始至終沒有喊過一聲痛。
李侑沒日沒夜地陪著她,跟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天南地北地說,說的最多的是花草。
“阿寧,你還喜歡花嗎?我在東邊的院子里專門開了一個花草的園子,里面種了很多花,都是你喜歡的,劍蘭、牡丹、垂絲海棠......”
雙如意有時候清醒著能聽清他說的話,有時候昏迷著只能聽到一聲聲“阿寧”,分不清是夢里的那個少年在喊她,還是李侑在喊她。
疼得不是那么厲害的時候,她也跟李侑說話。
“我十四歲進(jìn)入雙剎組織,一開始我不愿意接受訓(xùn)練,他們每日毒打我,還用寒蠱操縱我去殺人,可都失敗了。雙剎大人跟我說,只要我能完成一百個目標(biāo)任務(wù),他就恢復(fù)我的記憶......他用三年的時間把我訓(xùn)練成最冷酷的殺手,七年來我殺掉了他想殺的每一個人......我只是想回家,想見到那個少年和我的家人......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都還活著......”
有眼淚打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昏昏沉沉地感覺到了一點溫?zé)?,卻不知道是誰在哭。她已經(jīng)十年沒流過淚了。
“寒蠱能吞噬人的知覺,我沒有痛覺和嗅覺,感覺不到溫度,我看到的東西都是灰色的,連從人身上流出來的血也是灰色的。十年了,我已經(jīng)忘記,天空是什么顏色,陽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覺,風(fēng)里面是不是有花香......”
九次拔蠱,雙如意記不得她疼暈過去多少次,但她并不覺得難熬,至少她能感覺到疼痛了。之后的每次醒來,她隱約能感覺到火盆散發(fā)出的熱氣,漸漸的,她能看出窗外的雪是白色的,擺在她床頭的梅花是紅色的,李侑常穿的衣袍是青色的。
冬去春來,寒蠱被拔除干凈時已是陽春三月,雙如意推開房門,踉蹌著走到門外,能看見天空是湛藍(lán)的,云朵是潔白的,陽光照在身上是暖洋洋的......
李侑將一枝紅艷艷的薔薇花送到她面前,她遲疑地低下頭,輕輕地嗅?;ㄏ銚鋪?,她像是怕被扎傷一般本能地屏住呼吸,又貪戀地去聞那令人愉悅的芬芳。
“好香!”
她笑了起來,李侑看著她,溫眼角眉梢都是濃濃的笑意。
“阿寧,你看,你會笑了呢!”
雙如意愣了一愣,慢慢地牽動起嘴角,她真的會笑了呢!
李侑將那支薔薇花別在她的發(fā)鬢中,他離她很近,溫?zé)岬谋窍姙⒃谒~頭上,她從未感覺到起伏的心臟竟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7
李侑幼年喪父,由皇帝親手帶大,頗受皇帝器重,也因此被他的三皇叔濟(jì)王排擠打壓。李侑從不在意,更無心爭奪儲君之位,他喜歡侍弄花草,長孫府東院里有他親手打理出來的花園子,他每日都往雙如意的院子里送花,牡丹、木蘭、芍藥......她的院子和房間里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
雙如意每每聽到他自然親切地喚她“阿寧”,心中便隱隱有個念頭。
她問李侑:“你是不是知道我的過去?”
李侑握著茶盅的手有些不穩(wěn),茶傾出來,濕了衣袖。
他拂開衣袖,好一會才慢慢答道:“阿寧,過去是什么樣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我想你的家人和那個少年肯定也希望你能過著平凡幸福的生活?!?/p>
無法找到那個少年,無法知道自己的過去,永遠(yuǎn)都是雙如意心中的缺憾。但李侑的話也觸動了她,她試著去做一個平凡的女子,她學(xué)繡花,使慣了毒針的手捏著繡花針也繡得有模有樣。李侑陪在她身旁打理花草,他修剪花枝時的樣子很好看,陽光撲在他身上,蝴蝶在他身周飛舞,風(fēng)中有陣陣花香......原來,歲月靜好就是這樣,讓她沉醉其中。
長孫府里沒有女眷,雙如意是唯一一個住在長孫府并能得到長孫殿下如此青睞的女子。自然而然成了小丫鬟們扎堆議論的對象。
雙如意走在回廊下,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見小丫鬟們在說她。
“那個阿寧姑娘真是好福氣,以后怕是要成了飛上枝頭的鳳凰呢!”
“也沒什么不好啊,殿下也該娶親了。哎,你們知道為什么殿下都快到而立之年了還沒成親嗎?”
雙如意也停了步子,側(cè)耳去聽。
“聽說十多年前,我們殿下是跟云安郡主訂了婚的。但這位云安郡主紅顏薄命,早早的就死了。殿下悲痛欲絕,臥病在床好幾年。不信你們看殿下鬢間的白發(fā),就是為云安郡主悲傷過度,所以年少就白了發(fā)?!?/p>
雙如意想到李侑頭上的那縷白發(fā),心一抽一抽地疼,可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
忽又聽見一個小丫鬟說:“誰說殿下不娶親了?皇上要給殿下賜婚呢,是慶國公府的趙小姐。我哥哥在殿下身邊當(dāng)差,他在書房門口聽見的,假不了。”
雙如意雙拳緊握,一股戾氣在她胸間激蕩起來。
接連幾晚,她踩著慶國公府的房頂,觀察趙小姐的一舉一動。手里的毒針捏起又放下,放下又捏起,最后還是強逼著自己收回毒針。
她回到長孫府,迎面就遇見李侑,李侑問她:“你這幾天晚上都去哪了?”
雙如意腳步不停,走得飛快,“晚上吃得多,不消化,出去散步。”
“哦?原來你喜歡在別人家的房頂上散步?”
雙如意猛地回過身,身上的戾氣狂飆不止,“我想殺人!我想殺了她!我想殺了所有想要和你在一起的人!”
李侑是她的,她不允許任何人染指??伤睦镉峙涞蒙侠钯??沒有家世,沒有父母,她連自己是個什么玩意都不知道。她只會殺人,她就是一個殺人魔頭?。?/p>
濃重的悲傷讓她迅速背過身,李侑一把拉住她,將她擁進(jìn)懷里。
雙如意所有的情緒一下子全沒有了,伏在李侑的肩膀上,溫順得像只小貓。
“那你想和我在一起嗎?”不等雙如意回答,他又道,“如果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又不讓別人和我在一起,那我豈不是要孤獨一輩子?”
“可是......”
“沒有可是”李侑將她抱得更緊,“只要你愿意。”
8
第二日李侑進(jìn)宮,雙如意不知道他跟皇帝說了什么,皇帝竟然將原本擬好的賜婚詔書收回,允了李侑娶她為側(cè)妃的請求。
她只是平民女子,側(cè)妃之位已是極限。其實,只要能和李侑在一起,哪怕是做他身邊的侍女,她也心甘情愿。
試嫁衣那日,一枚綁著紙條的飛鏢飛入她房間將床頭的一支紅燭射滅,屋子里的光線暗了一分。
紙條上的字卻直刺她的眼:殺李侑。
紙條在她指尖瞬間變成碎片,她不會再接受雙剎組織的命令,更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李侑。
她不出手,雙剎組織的殺手接踵而來,但都死在李侑的書房外。
雙如意知道長孫府的防衛(wèi)有多森嚴(yán),可她還是惶惶不安。外面稍有風(fēng)吹草動,她就會立刻沖出去。
李侑安慰她:“阿寧,你放心,只要不是你,沒有人能傷到我?!?/p>
第五批殺手全數(shù)被擊殺后,雙剎大人如鬼魅一般出現(xiàn)在雙如意的房間里,他一襲黑袍,寬大的兜帽遮住眉眼,唯一能看見的是唇角邊的一絲笑,“雙如意,你真的不想見一見總是出現(xiàn)在你夢中的那個少年嗎?”
“他在你手里?”
雙如意的咽喉像是被人緊緊勒住,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不錯,他在我手里。殺了李侑,我就幫你恢復(fù)記憶,讓你去見他?!彼贸鲆粋€青瓷瓶子,“這個就是可以恢復(fù)記憶的解藥?!?/p>
“不.....”
雙如意的身體簌簌抖著,唇舌抖的說不出多余的話。
“不要急著拒絕,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后,如果李侑沒死,我會把那個少年的尸首送來給你?!?/p>
接連兩天都下著大雪,長孫府內(nèi)的梅花傲雪盛放。
雙如意約李侑去湖邊的涼亭賞梅,李侑如約而來,還帶了一支嬌艷欲滴的紅梅給她。雙如意沒有收,指了指自己的發(fā)髻。
李侑抿唇一笑,摘下兩朵最好看的梅花簪在她的發(fā)鬢上。
雙如意摸著頭上的梅花問:“好看嗎?”
李侑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人比花嬌?!?/p>
雙如意嬌羞地笑,左手環(huán)住他的腰,輕靠在他胸口,能清楚地聽見他胸腔間傳來的一聲悶哼。
“不痛,對不對?”
她松開右手,短刀扎進(jìn)了李侑胸口,鮮血在他的白袍上迅速蔓延,像一株怒放的紅梅。
“對......”李侑喉間溢出一聲重重的喘息,“不痛。”
“我怕你痛,在刀上涂了麻藥.......對不起......我答應(yīng)過你再不殺人,我做不到......”
溫?zé)岬囊后w從她臉上一層層落下,她看著模糊的李侑才知道那是她的眼淚,她在哭。
李侑卻對著她笑,抬起手替她擦淚,“阿寧,你看,你會哭了呢!”
風(fēng)卷著雪花撲在他的身上,他已經(jīng)站立不穩(wěn),如玉山傾倒,跌入冰冷的湖水中。
雙如意想去扶他,手伸到一半又停住,眼睜睜看著他沉入湖水,風(fēng)雪嗚咽著在湖面盤旋,只是片刻,湖面上已看不出有人落水的跡象。
“這樣,你滿意了嗎?”
雙剎大人出現(xiàn)在她身旁,將解藥拋給她,“這個解藥能恢復(fù)你年幼時的記憶,讓你知道你是誰?!?/p>
雙如意愣愣看向湖面,許久,她自言自語道:“對不起,我還是很想知道我的過去?!?/p>
9
記憶的大門被打開,記憶的碎片紛至沓來。
雙如意看到五歲的她,坐在爹爹膝頭,爹爹教她念《詩經(jīng)》。七歲的她,立在書案前,爹爹手把手教她寫字。九歲的她,蕩著秋千,爹爹將她推出去,她尖叫著大笑,“爹爹,阿寧飛的好高,你看啊,阿寧飛起來了.....”
“爹爹......”
雙如意呢喃。
記憶的碎片拼接成完整的畫面,一幀一幀在她腦海浮現(xiàn),她記起來了,她姓尚,叫尚寧,丞相尚穆的獨女......
她......
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
“不......”
雙如意尖叫起來,巨大的痛苦像山一樣壓向她,要將她壓得粉身碎骨。她拒絕去聽,拒絕去看,拒絕外界的一切。她把自己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房間里,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像是泡在毒水里,粘濕,痛苦,壓抑,下一刻比上一刻更逼得她想要去死。
終于,她舉起那把殺了無數(shù)人的短刀,對著自己的心臟刺去。
雙如望沖進(jìn)來,大聲吼道:“雙如意,你真是愚不可及!你早上了李侑的當(dāng)!”
“李侑.......”
雙如意手中的短刀砰然落地。
李侑沒有死,那刺下去的一刀看似直插心臟,只有她知道偏移了一寸。
那不過是一場她和李侑一起演給雙剎大人看的戲。
濟(jì)王命令雙剎組織殺李侑,是為了逼宮造反。李侑將計就計,那場戲既能實現(xiàn)她的心愿又能幫李侑假死脫身,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
濟(jì)王除夕之夜帶兵逼宮,被李侑暗藏在宮中的人全部絞殺。濟(jì)王被處死,李侑功不可沒,已經(jīng)被立為儲君。
“他一直在騙你,如果不騙到你的真心,他敢和誰演那場交托性命的好戲?雙剎大人和李侑也有勾結(jié),只是他沒想到李侑得手后會立馬鏟除雙剎組織,雙剎大人已經(jīng)被他殺了......”
“你以為他會放過你嗎?你服下的解藥就是李侑為你準(zhǔn)備的致幻藥,他就是要逼你去死??!”
致幻藥?那些真的不是她的記憶?
雙如意渾身顫抖,她害怕,她怕那些折磨著她的記憶是真的,也怕雙如望說的是真的。
她去找李侑,李侑在花園子里侍弄花草,臉上還和往常一樣帶著笑,可掩蓋不了他眼底的冷傲和威嚴(yán),他不再是那個徒有虛名的長孫殿下,他是儲君,未來的皇帝。他一直表現(xiàn)得與世無爭,卻成了這場角逐中最大的贏家。
她其實已經(jīng)相信了雙如望的話,卻還是要問。
“為什么?即便你要殺我,多派幾個人就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李侑欣賞著手上被他修剪的完美的芍藥,“為什么?”他一剪刀將花剪斷,目光狠戾地看向她,“因為你殺了我的未婚妻。雙如意,是你殺了我心愛的人。”
雙如意如遭電擊,腦袋里僵硬而茫然,她殺了那么多人,她根本不記得她什么時候殺了他的未婚妻。
“從你殺了她那天開始,我就在想如何才能讓你嘗嘗我的痛苦。有什么能比殺了自己的父親更讓人痛苦呢?所以我利用了你們的雙剎大人,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他盯著雙如意,忽而又笑起來,“還有一件事,恐怕你們的雙剎大人死也沒有告訴你,你的那個夢境也是他用致幻藥制造出來的,因為你最不聽話,他只能用一個虛假的夢境來控制你!”
“不!”
從一開始她就被騙了,連她最珍貴的東西都是一場騙局。
雙如意捂著耳朵,凄厲地大叫。卻阻止不了他更加殘酷的話。
“你們這樣的人,只配做一把任人利用的刀,連夢,都不配擁有。”
“不是這樣,我不是刀,是你救了我,是你教我去做人的啊........”
從一把刀變成一個人,他是唯一給過她溫情的人??!她傻得竟然還想抓住他曾給她的那些溫柔與愛,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可笑。
李侑拔出了劍,指著她。
“原本以為你背負(fù)著殺父的痛苦會自己去死,現(xiàn)在你既然知道都是假的了,那我只好親自動手替我的未婚妻報仇?!?/p>
雙如意的眼睛看見劍時指尖本能地出現(xiàn)兩枚毒針,只要輕輕一彈就可以要了李侑的命。可她卻住了手,指尖松開,黑色的毒針墜入草地。
“我答應(yīng)過一個人,今生再不殺人。”
雙如意看著他,眼淚在眼眶邊顫動著,她卻讓自己對著李侑笑,他也曾溫柔地對她笑,溫柔地?fù)肀?,親吻她。可他對她做的每一件事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欺騙,都是為了替另一個女人報仇。
她一把握住指著她的劍刃,一寸一寸刺進(jìn)自己的胸膛,她殺過那么多人,也受過許多次傷,卻從不知道刀劍刺入身體是什么滋味。劃破皮膚,刺穿肌肉,割斷血管,釘入骨頭,那么疼,那么疼......
“你說,我殺了你的未婚妻,這樣,夠還你嗎?”
李侑握著劍的手松開了。
“李侑,我不是刀,我是人……”
一個能被情所傷,被你所傷的人。
“你經(jīng)歷的痛苦,我也承受了......”
從此,我們兩清。
她踉蹌著轉(zhuǎn)過身,每走一步就有血滴落在青色的草地上,一滴一滴,像從枝頭飛落的紅櫻花。
李侑看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眼眶透出殷紅,一直被強壓下的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涌上來。
“阿寧.......阿寧......”他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喊著她。
阿寧......
10
十多年前的京城,有誰不知道尚家的阿寧。
四歲會作詩,六歲能作畫,十歲時的書法已有大家風(fēng)范。十二歲,她提出“以農(nóng)為本,商農(nóng)并重”的治國政策,緩了當(dāng)時令皇帝頭疼的商農(nóng)矛盾,被破例封為郡主,因她本名寧,特加賜封號云安。
云安郡主,名動京城。
他們從未見過面,但李侑早聽聞小郡主的大名,對她傾心不已。他的皇爺爺下旨賜婚,他欣喜若狂但又怕她不喜歡他,托人打聽到小郡主最喜歡花草,于是每日凌晨翻墻越戶去丞相府送花,卻不留姓名,花送到他就走。
小郡主每天清晨打開房門就能看到他送來的花,日復(fù)一日,風(fēng)雨無阻,她居住的閣樓上上下下全是花。
有一天小郡主將他攔了下來,“喂,你這個大傻子!你每次送了花又不留姓名我怎么知道是誰送的呢?”
他哪里傻?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啊。
之后他再來送花,小郡主就托腮等在軒窗下。
再后來,他種在宮中的紅櫻開了一樹花,花開如火,花落如雨。
“小園新種紅櫻樹,閑繞花枝便當(dāng)游?!?/p>
她在花樹下歡快地旋轉(zhuǎn),淡紫色的裙裾飛揚開來,她的笑聲是這世間最動聽的樂音。
“阿寧......”
那一刻,他在心中默默發(fā)誓,要讓她永遠(yuǎn)如此快樂。
可她卻不見了。
她在回鄉(xiāng)祭母的途中被人劫走,再找不到她的蹤跡。所有人都說,她死了。
他不信,十年,三千多個日夜,他苦苦熬著,終于等到再見面的那一天,她卻成了冷酷無情的殺手,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
那日她射出毒針時露出了手心里的朱砂痣,她父親一眼便將她認(rèn)出,可一切都太遲。
她忘記了過去,這樣也好,他可以給她一個全新的開始,他們也可以重新開始。沒想到她卻那么執(zhí)著于那個夢。
她是他用整顆心去愛的人啊,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性情,即便不自殺,她這一輩子也會活在痛苦與悔恨中。
想救她,那就將所有真的都變成假的。
他鏟除雙剎組織時活捉了雙如望,他答應(yīng)陪他演一場戲。她服下的解藥只能恢復(fù)她幼時的記憶,她不會知道他是誰,他要徹底將她與過去斬斷,給她另一個開始。他用最殘忍的方式逼她相信他說的話,逼她做回雙如意,逼她殺了他。
他是用自己的命在賭。
他賭贏了,他的阿寧沒有叫他失望,可此生,他再不能喚她一聲“阿寧”。
阿寧...... 阿寧......
尾聲
青山古剎,香霧繚繞,佛音陣陣。
李侑站在山門外凝視著跪在佛像前虔誠禮佛的身影,三年前,他也站在這里,看她滿頭青絲一縷一縷落下,他忍不住要沖過去抱住她,雙如望對他道:“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至少從此,她能心安地活著,不是嗎?”
他緊緊勒住心里咆哮起來的猛獸,是的,他要她好好地活著。
三年了,他常來這里,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山門外,只能看到她跪在佛前的背影,隱隱聽見她的頌經(jīng)聲。
她過得很平靜。
“陛下......”身后的內(nèi)監(jiān)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該回了,登基大典的時辰就要到了,大臣們都在候著?!?/p>
他點點頭,回眸再深深凝望她最后一眼,阿寧,此生別無所求,唯愿你一世安好。
雙如意恍惚有所覺,緩緩轉(zhuǎn)過頭,佛堂外,青石小徑的盡頭已無人影,只山門上垂下的一株青蘿隨風(fēng)搖曳。
她站起身,穿過佛堂,踏進(jìn)后院,一棵紅櫻正開了一樹花。三年前她種下這棵紅櫻樹,日日精心照料,如今樹冠碩大如蓋,樹干高大粗壯,樹枝繁復(fù)交錯,血紅的花如火一般在枝頭簇簇跳動。
一陣風(fēng)過,無數(shù)花瓣飛飛落落。
她舉起右手,有兩片花瓣正落在她手心,掩住那顆朱砂痣。
她凝視著那片花瓣,許久許久,輕輕地,將嘴角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