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
我的老家在黃土高原溝壑縱橫的山村,小地名叫大樹溝。那個地方正是清朝陜甘總督左宗棠于同治二年正月初六(公元1863年)給朝廷的奏折中“甘肅……轄境苦瘠,甲于天下,地廣人稀”的代表性地區(qū)。
我上小學、初中和高中大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那一段時光,是我人生非常難忘的階段,除了上學和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印象最深的就是為了吃飽一口飯而期盼、而奮斗!即使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是沒有心酸、沒有難過、沒有抱怨,有的是知足與感恩、思考與奮進。
那時候每一天都在饑餓中度過。
饑餓的滋味不好受。饑餓是什么滋味?胃里難受!像貓爪子在胃里撕扯,像狗舌頭仔細地舔干凈腸胃的角角落落。
饑餓還有一種滋味,就是饞!看著別人吃飯香吃饃饃香吃啥都是香的,并想盡一切辦法找可以吃的東西吃。有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是香噴噴,味道好極了。
肚子好像老是空蕩蕩的,消化力特別旺盛,不知道是食物不經(jīng)飽,還是小時候的腸胃像雞胃,農(nóng)村叫雞嗉子,仿佛石子磚塊秸稈一下肚,都能轉瞬間變成營養(yǎng)素和剩余的雜物。
放學后照例是去放羊,在放羊前首先是到酸菜缸里撈一碗酸菜,用開水燙過,滴上兩三滴快要見底的清油,搛上美美一筷子腌制的咸菜,反復攪拌,三口兩口吃完,然后從羊圈中趕出幾只羊去山坡上去放。羊兒早都咩、咩、咩的叫著了。躺在草地上,夏日的天空多美啊,天湛藍湛藍的,還有各種各樣的白云,像棉花包子,像山巒,像龍,像大棉被……
漆缸子里的肉臊子是最好的美味,然而那是高高懸掛在屋梁上的。漆缸子,口徑有二十多公分,高一尺,外表是油光潤滑的黑漆,有兩個不明顯的耳朵,用麻繩把兩面穿起來,就享受超凡脫俗的待遇,放置在家里髙而粗的屋梁上了。當然,我們垂涎已久的是漆缸子里面裝的肉臊子,那可珍貴至極,是一年中全家人的希望和幸福,那是世界上最美最香的肉臊子。不管大人掛得多高,我和姐弟都能通過大凳子上摞小凳子、其中一個人爬上去另外的人抓穩(wěn)凳子扶著屁股和腰腿的辦法,使爬上去的人摘下漆缸子,用手抓著偷吃;或者爬上去的人掙著用手挖出一把把的臊子,直接喂給下面翹首企盼的“同案共犯”。這種作業(yè),一個人是完不成的,必須合作才行。當然那時候是膽戰(zhàn)心驚的,生怕正在“作案”的時候大人突然闖進來,因此每一次都不敢多偷,而是經(jīng)常性地偷。不知不覺,經(jīng)過多次的作案,那缸中之物是越來越少了。我當時奇怪,看著不翼而飛的漆缸子中的肉臊子,難道大人沒有發(fā)覺嗎?現(xiàn)在想來,當時自己和姐弟們的自作聰明、沾沾自喜,其實都在父母親的明察秋毫之下,起碼在公社大隊干部來家做上一碗令我們饞涎欲滴的臊子面的時候,或者一年中的重大節(jié)日,如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或者家里某一個人生病的時候,做臊子面的時候,總能發(fā)現(xiàn)??!唉,父母親是裝糊涂??!……偷吃的東西就是香!那肉臊子,帶著皮的小方塊特別耐嚼,令人回味無窮;那瘦的小方塊也是很有韌性,可是味道完全不同;真舍不得把這人間美味從喉嚨里咽下去啊,如果能讓甜、咸、香等味道久住口舌與喉嚨之間該是多么的幸福?。】墒悄菚r的自己真沒有紳士風度,焦渴的大嘴中的口水分泌特別旺盛,那不管肥的瘦的臊子,在口中嚼不了幾下,就被洪水沖進了一望無際、干得快裂了的黃土高原。然而力氣是大大的增強了,不管是放羊放牛,還是打豬草,幫大人干其他的活兒,力量都是無窮的,仿佛孫悟空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挖辣辣,那是萬物復蘇的時候,拿上小鏟子,挖起小綠葉下面的細長白根,攢上一兩把,兩只手相對著搓幾下,上面的泥土就干凈了,急急忙忙跑回家,撒上一點鹽,再在掌心反復揉搓,就可以下肚了。味道好辣好辣,胃里好空好空。
鏟仡佬(音gelao,學名蒲公英),早春二月或者是陽春三月,確切時間是記不清了,那時候地埂畔、山路邊、小河旁、山坡上,生長著很多的仡佬,葉子是鋸齒形的,有一兩寸長,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的孕育,攢足了營養(yǎng)和力氣,顏色綠油油的,身體非常健壯,剛冒出地皮的還有一些嫩黃。我和學伴們,都是 一個村子里的鄰居和本家,拿一把小鏟子,胳膊彎挎一個小筐,哼著在學校學會的各種歌曲,像《學習雷鋒好榜樣》《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到綠草茵茵的地方去鏟仡佬。小鏟子從仡佬的底部平鏟過去,一朵有七八瓣葉子的仡佬就成群結隊地進入小筐。仡佬不能生吃,需要用水煮一下,然后用筷子撈出,稍微涼一下,再調(diào)一撮韭菜做成的咸菜,滴幾滴紅辣椒油,然后大快朵頤。
僅僅吃辣辣、仡佬、苦菜,胃中還嫌不足,要是有一疙瘩饃饃和在一起吃,該有多好??!
當然也有意外,就是有一次高峰學校的陳世珍校長給我吃了最好吃的甜醅子。陳校長來自方圓的大鎮(zhèn)內(nèi)官營,他非常敬業(yè)和愛護學生,治校有方、管理嚴格,在高峰學校、高峰鄉(xiāng)乃至全縣教育界享有至高的聲望,大家對他非常敬畏。是哪位家長給他送了一碗用當?shù)靥禺a(chǎn)莜麥新做的甜醅子,他在喝了一遍用涼開水沖過的甜醅子水以后,將剩下的半干半濕的一碗甜醅子全部給了我,讓我轆轆直叫的饑腸不僅有了飽腹感,更有暖烘烘的熱流傳遍全身。甜醅子,現(xiàn)在是城市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的平常小吃,可在那時,卻是只有端午節(jié)才能偶爾吃到的稀罕之物。那味道,甜甜的、酸酸的,既有濃濃的汁液,又有可嚼可咽的柔軟顆粒,吃上一碗,口舌生津,香甜半年,回味一生。為什么叫我吃而不是別的同學?是因為我偶爾撞上,抑或是他有意為之?總之我那時的學習成績在全校是佼佼者。我順利地升入高中,后來考入大學,我認為與陳校長的甜醅子的獎勵和其他老師的諄諄教導、循循善誘的鼓勵有很大關系……
有愿望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各種各樣的饃饃。
各種各樣的饃饃果然來了。有白面、黑面和著麩皮的蒸饃饃、花卷、餅子,有蕎面、豆面、谷子面、糜子面做的碗坨子、干炕子等。后來,出現(xiàn)了干透了的鍋盔、饅頭、餅子、花卷等純白面的饃饃。以上各種饃饃,大多不完整,是或大或小的碎塊,新鮮的發(fā)霉長了一兩厘米的白毛,干燥的有些有褐色的霉點。當這些饃饃從母親和哥哥姐姐的白布袋中傾倒而出的時候,我和弟弟妹妹如獲至寶,大飽口福。
起初,饃饃是要來的。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大樹溝還有鄰近的麻地灣、牛家灣、貢馬、窯兒灣等村的農(nóng)民,就開始走出本社本村外出要饃饃了。
要饃饃的隊伍,由零零星星的幾戶幾人到幾乎各家各戶,由年齡大的、中年人到老帶少,區(qū)域由個別村社發(fā)展到滾雪球般的普遍。我們莊里也來過外莊外社的要饃饃的人,有老年人拄著棍子領著小孩的,有中年婦女領著靦腆少婦的,也有年輕人單獨行動的,問他們要饃饃的原因,都說是遭了年成,那時候暴雨非常平凡,雞蛋大的冰雹可以讓全大隊和生產(chǎn)隊的希望化為泡影,僅靠幾兩救濟糧是明顯不夠的。
先是到本鄉(xiāng)和近鄰的鄉(xiāng)村討要,如紅莊、大寨子、連兒灣和臨洮的鄉(xiāng)村。
同村的陳永紅說,有一次從家里出發(fā)的時候穿了一雙新鞋,走著走著鞋底磨透了,鞋幫也裂了,沒有辦法只有赤腳走,走到連兒灣的時候幾個腳指頭凍僵了,完全不聽使喚,路也走不成了,在一個好心人家里的熱炕上緩了好半天才緩過來。臘月三十回到家,生產(chǎn)隊分配的口糧只有半袋子,洋芋只有兩小筐子,感嘆這個年莫過活著(沒有辦法過)。
后來要饃饃的足跡越來越遠,簡直是走州過縣了,本省的永昌、張掖、高臺、酒泉,遠一點的甚至到了外省的西寧、寶雞、咸陽、洛陽、鄭州等地。那些干透了的各種白面饃饃就是從這些地方要來的。
干透了的饃饃直接嚼著吃是嚼不動的,將其使勁掰碎擱入大粗碗,用滾開水泡上,過上一會兒,干饃饃吸足了水分,就變得松軟了。深深吸一口氣,那些來自迢迢遠道的五谷精華就灌入焦渴已久的腸胃,營養(yǎng)和滋潤青春年少急需養(yǎng)分的軀體,生發(fā)出生命本源體旺盛蓬勃的陽剛之氣。有的時候,一大鍋碎面的面湯太清太淡,將這些饃饃泡入面湯中,彌補正餐面條不足的缺憾。在放羊放牛還有上學的時候,口袋中裝入幾塊干饃饃,蘸著清清的溪水或者學校旁邊、中梁山樹林子里的泉水吃。沒有水的時候,只好拼命用手掰和用牙齒慢慢咬著吃。
純粹的要饃饃的日子大約持續(xù)了三四年。到七十年代末的幾年,主要是去陜西背糧。當時的生產(chǎn)大隊和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開始普遍推廣使用化肥,有尿素、硝酸銨、氨水、土磷肥。氨水是用密閉的大鐵桶裝的,只要打開頂部的小蓋子,一股劇烈的氣體直沖鼻子,刺激得人打噴嚏、流眼淚,頭暈眼花。土磷肥是散裝的,生產(chǎn)隊用十二馬力的手扶拖拉機從公社供銷社轉運到生產(chǎn)隊的倉庫。氨水和土磷肥生產(chǎn)隊比較喜歡,知道它們是幫助長果實的,就心甘情愿地施進各種莊稼地里。我們那個地方屬于南山二陰地區(qū),雨水較足,當時全縣就有“寧叫高峰爛,不叫全縣旱”的說法,因此大家都愛用磷肥,不愛使用長葉子長稈子的氮肥,也就是尿素和硝銨。有好多社員偷偷地背著公社干部,把尿素、硝銨倒在兩塊地中間的地埂子上,致使地埂邊上的冰草、野蒿子、馬齒莧瘋長一氣,比不施化肥的雜草高出許多。
窮極思變。這時候村里的幾個頭腦比較活泛的人,像李進林、王珍媽媽、黃桂英、連克俊、郭志江等不知道從哪兒得來的信息,自發(fā)地約上三五個人組成一個團隊,背著當?shù)夭恍枰哪蛩?、硝銨,輾轉幾百上千里路,爬火車去到農(nóng)業(yè)較發(fā)達、急需化肥的陜西關中平原,進行物物交換,換回包谷、紅薯干和麥子等。我們的老一代人普遍經(jīng)歷過陜西背糧,我們這一代靠著陜西背回的糧食度過艱難歲月的人,對陜西背糧的情景歷歷在目、迄今難忘。
背糧的區(qū)域有隴海鐵路沿線的寶雞地區(qū)的千陽、鳳翔、岐山、扶風、武功縣,咸陽地區(qū)的眉縣、楊凌、興平,西安的長安、臨潼,還有河南的三門峽、洛陽、鄭州等地,主要集中在八百里秦川的關中平原一代。
我對于鐵路沿線車站的耳濡目染,當時就來自大人們口里敘述和用汗水、眼淚測量的實際情景……日后我乘坐火車每一次經(jīng)過天水、寶雞、武功、咸陽、西安等一個個熟悉的地名和車站,這些在別人看來也許是普通的、生冷的、沒有感觸的地方,于我卻是親切的、溫暖的、有感情的——是關中平原的包谷和甘薯、饃饃養(yǎng)活了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是關中平原的鄉(xiāng)親幫助了特殊困難時期的甘肅老鄉(xiāng)。
1983年獲得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的王戈在《樹上的鳥兒》中寫道:“下車了一批,上車了一批……猛不防,嗵的一聲,一個老頭兒將一條沉重的口袋放在他面前……老人自我介紹起來:甘肅人,背的洋芋,到漢中換點大米過年……”看來,那時候到陜西背糧已經(jīng)成為甘肅大部分地方的流行風尚。
背糧的時候住在哪兒?大哥和許多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說,主要是住在換糧食村莊附近的火車站候車室,候車室的木頭長凳子就是他們夜眠休整的床。那時的鐵路候車室就是陜西背糧的老鄉(xiāng)們的家,是候車室遮住了風雨、擋住了嚴寒、減弱了酷暑,給出門謀生計的老鄉(xiāng)們提供了基本的“住所”,使他們在走村串社腰酸腿疼、饑腸轆轆身心困頓、夜色降臨倦鳥也該歸林的時候有了一個心里比較踏實的落腳的窩,一個臨時的溫暖的“家”。衣服是破棉衣加一件汗垢煮透了的對襟襯衣(俗名汗褟子),一年四季都是這個行頭。夏天還好過一些,到深秋和冬天的時候,在候車室就凍得瑟瑟發(fā)抖了。有時候也到陜西農(nóng)村的莊前屋后和打麥場上的麥垛邊歇宿。那時人口管理嚴格,本地人對外地人心存戒心,擔心這些要飯的外地人危及他們的安全或者偷盜,天黑以前是不允許進村落腳的。等太陽落山、天黑下來之后,他們偷偷地溜進村子,或屋后,或麥垛中,熟睡一覺,以緩解一天徒步跋涉的辛勞。大哥張勤說有一天夜里渴極了,半夜爬起來看見光亮亮的一池清水,就放開肚皮直接捧著喝。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是堆滿牲畜糞便、漚得發(fā)綠的污水坑。有一次過寶雞所屬的一個縣的浯河,水看起來淺淺的,但在挽起褲角赤足過河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平靜的河水快到了腰部,那里的河道看起來不寬但走起來卻要走半天。
吃什么?逮著什么吃什么。主要是家家戶戶送的各種干糧,碰到他們中午正在吃飯的時候,有的人家還會端出一碗或者半碗和有蔬菜、土豆、肉星星的拉條子。經(jīng)常性地到縣城人民食堂吃顧客們剩下的饅頭花卷,面條、水餃和包子,也顧不得人家的口巴子(嘴巴咬過的痕跡),好的時候還有半碗燴菜和白白的大米飯。在幾個顧客吃飯的時候,三五個背糧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瞅著他們每一筷子的起起落落,當其中一個放下筷子的時候,手腳快的人會捷足先登,捧起剩余的飯菜吃個精光,完全顧及不了客人們可憐或鄙視的目光。搶剩飯還需要臉皮厚、膽子大,下手要快,有時候也不管本團隊的年長者。總體上來說,他們的團隊是團結的、顧全大局的,搶得多的分些給膽子小面皮薄的、老的護著小的、小的照顧著老的。也有些好心人,看見這些面黃肌瘦的外地人,不管自己吃飽吃不飽,匆匆吃上兩口,就裝作吃飽了,把飯菜故意留下了,也許他們家里也并不寬裕。
大部分時候是爬火車。爬火車遠遠沒有電影《鐵道游擊隊》里游擊隊員的瀟灑和靈敏。去的時候,每個人至少要身背分別裝了八十斤重的兩袋子化肥,來的時候每人平均要肩扛換回的一兩百斤糧食。煤車(貨車)拉到哪兒算哪兒,只要是陜西地界的大站小站,他們隨便在哪兒下車都能走進農(nóng)家,實現(xiàn)“物物交換”,完成背糧的大半使命。
絕處逢生,山重水復無路可走時也會柳暗花明。他們怎么進的村,怎么找到可以交換的人家,怎么背起汗水浸透融化了一部分的化肥,又怎么千辛萬苦地背回糧食,完美地完成這一壯舉,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仿佛是唐僧取經(jīng)般的神話,而在他們手里,竟然就像輕松地走了一回內(nèi)官營街道。
轉運糧食是一件難度較大的事。三五個人的團隊前后接應,一趟接一趟地搬到車站,碰到停靠的煤車,不管車站和車上工作人員的反復警告,奮不顧身地背、扛、抬、拖到黑乎乎的平板車或者敞開的車廂中。煤車上什么東西都有,最多的是煤炭,其次是木材,還有一些包裝嚴實的貨物。越過定西車站是常有的事情,有時候煤車在定西不停,有時候在夜間困得實在不行而睡過了頭,這樣就在梁家坪、高崖車站卸下糧食,又像螞蟻搬家似地搬上東去的煤車,折回到定西卸糧。煤車有時候在一些小站一停就是幾個小時甚至一夜,他們只有耐心地等待。
少部分時候也坐票車(客車)。他們一般都沒有票,不到萬不得已不買(補)票。上車是硬擠上去的,不是輕省的單個人而是瞻前顧后、幫助其他成員上下多次地把糧食搬上車。將幾袋十幾袋糧食放到座位下、車廂連接處后,就是提心吊膽地接受查票。像他們一樣的背糧者比比皆是,列車長、乘警、列車員多的時候是網(wǎng)開一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他們一馬。有的列車員看起來很兇,但做起來也是柔腸一片,罰他們打掃車廂的衛(wèi)生。他們接到這個任務,好似接到大赦,或者給予了獎勵,打掃衛(wèi)生分外認真仔細,坐票車也理直氣壯了許多,畢竟他們是勤勞善良的老百姓,知道白占公家的便宜是理虧的。遇到上級檢查或者個別執(zhí)法如山的人,在苦苦哀求無效和遭到扣留糧食的威脅后,他們會從夾襖中,或者跑到廁所從縫在棉褲里的夾層中,掏出零零碎碎的毛毛錢和分幣,無奈地補票。
最難腸的是千辛萬苦換回的糧食在火車站被市管會沒收。那沉甸甸的包谷、薯干關聯(lián)著全家的大半年甚至全年的生存,當然是不能輕易也絕對不能放棄的。于是只好采取沒有辦法的辦法。一是哭,女同志尤其擅長,先是假裝著哭,哭訴著家里的老人娃娃一大家子沒有飯吃,哭著哭著就變成了真哭,如泣如訴、痛徹心扉,令執(zhí)法人員手足無措,最后只有放行加警告了;二是纏,反復地纏,不管市管會的人員怎么講道理講政策,他們就是不走,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不出七天,在他們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磨纏下,最終結果也是放行。當長輩和哥哥姐姐們講述、交流怎么要回糧食的經(jīng)驗時,他們很是欣慰、開心,但我分明看見他們眼角的淚花兒呼之欲出。
背糧的鄉(xiāng)親們對經(jīng)過的車站如數(shù)家珍,煤車到了“虢鎮(zhèn)”車站就屬于陜西地界,距離背糧目的地近在咫尺了;換了糧食往回走,到了一個叫“拓石”的小站就是甘肅了,不僅距離家近了許多,仿佛背糧也成功了一半,心里也踏實了。拓石是由陜西進入甘肅的第一個火車站(后來我查了資料,其實拓石是陜西甘肅交界、屬于陜西的一個車站,但是當時的鄉(xiāng)親們誤認為拓石就是甘肅境內(nèi)火車第一站)。母親說,拓石車站在山溝里,兩面的山很高很陡,山上長的樹很大很密,有一次半夜到了拓石煤車停下不走了,四面黑黝黝的啥都看不見,山上的狼老娃(野狼)很瘆人地叫著,害怕極了。
到陜西背糧,開始是用化肥換,后來用當?shù)爻霎a(chǎn)的黨參、當歸等藥材換,或者是到西安、鄭州等市場上變賣了藥材,用現(xiàn)金糴糧食。這比肩扛身背先進了一大步,也輕省了好多?。?/p>
大哥說,除了背糧,還去過外地“掙錢”,當時還沒有“打工”、“農(nóng)民工”這一說。
在銀川,幫一個老頭家割稻子,只割了半天,老頭就悄悄給每人塞了五塊錢,做了一頓較豐盛的飯,又偷著兒媳婦給我們一人裝了一碗米打發(fā)我們走,我們就道了謝離開了。后來想明白是因為老頭在家里做不了主,兒媳婦是想省下工錢,不想雇外人。
在酒泉地區(qū)的一個叫清水的地方給別人打墼子(建房用的土坯,相當于磚),先用水澆透,和成泥,反復攪拌,然后用沙子沾過,填進墼圈子,最后打開模具,另外再換地方重新填充重新打。有一家給了我們工錢,每人50元。有一家嫌我們做的質量不好,不給錢,我們只能吃虧走人。
在大沙坪洗砂場,差點讓坍塌的山體埋掉。老板是皋蘭人,給他爸買了肉,張壽也搛了幾片,老板眼睛直瞪。
去靖遠煤礦打工,把全年的收入精華三十斤清油賣掉,湊了幾十塊錢做盤纏。張壽、陳永紅等從井下爬出來的時候,只有兩個眼睛和嘴巴在動,其他地方都墨黑,完全不像個人。我只想回家,想著無論如何,即使餓死,這個錢也不掙了。同一個生產(chǎn)隊的有些人還去過陜西韓城煤礦下井背煤,然而干的時間都不長。
今冬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在一個莊里人的喪事上我碰到陜西背糧的元老、當時跟著父親的十幾歲耍娃子陳永紅。他的年紀應該是六十左右了,但他的頭發(fā)油黑,中等個子,精神抖擻,穿著厚厚的黃色棉大衣,籠著手站在大門口當迎賓。鄉(xiāng)里迎賓的職責是眼望著大路上來吊唁的人,等他們快到東家大門口的時候,高亢而悠長地喊一聲:“親親到,上香——”然后院子里就響起嗩吶聲、孝子的啼哭聲,迎賓送他們進大門、進靈堂祭奠亡人。從我記事起幾十年來,陳永紅似乎一直就是這么個樣子,樂觀、年輕,見了誰都是笑哈哈的。我問大樹溝的要饃饃和陜西背糧持續(xù)了幾年?他說,前后總共五六年,到1980年包產(chǎn)到組時出去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到1981年包產(chǎn)到戶的時候,莊里的人基本不出去了?;貞浧鹜?,他說比起以前臘月三十晚上的“莫過活”,現(xiàn)在日子好多了,以后生活寬裕就寬裕點過,生活窄扁了就窄扁點過,無論如何,與陜西背糧的時候是沒法比了。一男一女兩個孫子扯著他的后腿在搖晃,纏著要和他耍耍。他笑容燦爛,幸福感洋溢在他的臉上。
我姑且把要饃饃、用化肥到陜西換糧食、出售藥材糴糧食和離開鄉(xiāng)土、“外出掙錢”買糧都納入“陜西背糧”這一事件。因為都是特殊的生活困難時期的事情,本質上不可區(qū)分不可割裂。同時也可以看出以激發(fā)生產(chǎn)勞動者積極性、創(chuàng)造力和商品交換為基礎的市場化改革開放的歷史必然性,以及廣泛而堅實的群眾基礎。
陜西背糧的老一輩中,李進林、連克俊、郭志江、王珍媽媽等已經(jīng)作古。母親頭發(fā)全部變白了,推算起來,1978年的時候她才三十九歲,正當中年。背糧的兒女輩中,陳永紅、張勤、王珍、張民、陳俊等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十出頭,孫子上了幼兒園和小學,他們這一代吃喝無憂無慮、穿著時髦光鮮,完全沒有了太爺太太、爺爺奶奶,甚至爸爸媽媽輩的生活窘迫。
陜西背糧是一段難忘的記憶。當時波及的地區(qū),不止大樹溝、高峰、定西,包括隴中為主的大部分地縣。
咀嚼回味曾經(jīng)有過的坎坷和困難,能促使人不忘來時的路,凝練為成長歷程中的寶貴經(jīng)驗,升華人為什么活著、怎么活著的精神境界。八十年代初期我上大學的時候,全國正在進行人生觀的熱烈討論,那個時期思想活躍,大學生們都在為實現(xiàn)個人價值、為自己活著還是為他人為社會活著爭辯得沸沸揚揚、言之鑿鑿、不亦樂乎,然而最終雷鋒精神又一次成為全社會的共識,張華、張海迪、蔣筑英等用親身經(jīng)歷折服了那一代渴望知識、期盼為社會做貢獻的青年們風風火火的赤子之心,從而創(chuàng)造了在希望的田野上青春與時代風雷激蕩、拼搏與奉獻交相輝映的金色八十年代。
不忘初心,對執(zhí)政黨而言是震耳欲聾的警鐘,又何嘗不是催人奮進、開啟新時代的晨鐘!
對于個人而言,知足、惜福、感恩、報恩,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應該是一輩子的理想信念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