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慧

沒有安寧

每一次歸來都不順利。

幾經(jīng)坎坷播出的《如懿傳》中，董潔飾演表面端莊持重，實則心機深沉的皇后富察·瑯?gòu)?。不是那種一黑到底的反派，她的選擇里有身不由己，有陰差陽錯，她擁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失去，越失去越恐懼，越恐懼越狼狽，直到走進命運安排好的最后的結(jié)局。

有一場戲，痛失第二個皇子的瑯?gòu)门P病在床，僅剩的女兒伏到床邊，說，“額娘，你別難過，你還有我?！彼龥]什么反應(yīng)，心如死灰地應(yīng)了一句，“要你有什么用呢？女兒算什么啊，只是聊勝于無罷了?！?/p>

拍這場戲的時候，導(dǎo)演曾建議董潔把這段臺詞拿掉，以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這是一句極其招黑的臺詞，董潔覺得應(yīng)該留下來，“我說不是導(dǎo)演，我說我覺得這句話對于一個，在那個環(huán)境里的女人來講，她說這句話特別凄涼，她不是不愛她的女兒，不是說她的女兒沒有地位，她只是告訴她的女兒，女人在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樣？她永遠受制于男人，她的一切命運都是由男人掌握的?！?/p>

董潔渴望改變，在瑯?gòu)蒙砩希齼A注了許多自己對人生的理解，不是一個好人，不是一個壞人，而是一個沉浮在自己命數(shù)中，費盡心思想抓緊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女人。

經(jīng)歷過幾年前那場著名的風波，現(xiàn)下的董潔渴望某種安寧。如今她長居故鄉(xiāng)大連，跟爸爸媽媽，兒子頂頂，還有四只寵物狗生活在一起。

采訪安排在北京，日程很緊，董潔戴著壓得低低的鴨舌帽趕到工作室，當天正逢tfboys演唱會，工體周圍早早地被粉絲圍了個水泄不通，采訪開始前的閑聊里，董潔隨口說了句“年輕真好?！?/p>

那種千呼萬喚的簇擁董潔并沒有經(jīng)歷過，那天她只擦了淡色唇膏，沒有什么修飾得就出現(xiàn)了。日子始終要過下去，這些年她有意與娛樂圈保持某種距離，“每次從大連飛北京的飛機上，就有一種感覺，就卸掉家居服，穿上高跟鞋，你要去做個女戰(zhàn)士了。”然后拍完戲，結(jié)束工作，趕緊回大連，脫掉高跟鞋，換上家居服，做個生活里的普通人。

聊到角色和表演的時候，董潔是懇切的。她說自己年輕時根本不懂表演，“冷清秋只要在那兒漂亮就行了。”但是現(xiàn)在，“瑯?gòu)盟詈笳麄€人生都坍塌下來，這個仗她最終還是失敗了，你從一個女人的角度，特別理解她?！?/p>

但問到她個人的時候，能明白覺察出她的閃躲和防備。她會把原本前傾的身體往后仰，然后禮貌地對你微笑。董潔試圖樹立起某種邊界，邊界之外，是必須要承擔的工作，邊界之內(nèi)，是她極力想要謀求的那份安寧。

但在腥風血雨的娛樂圈，安寧從來都是奢侈品。接受《人物》雜志采訪之后的幾天，那段沒能體面收尾的婚姻又掀起風波，6年之后，董潔仍舊會因為一條朋友圈變成全民討伐的對象，大眾將能用到女性身上最惡劣的詞語都拋向她，一樁法律上已然失效許久的關(guān)系，在全民目擊的時代，似乎永遠沒有終局。

茨威格在《斷頭王后》里的那個古老遙遠的句子可以當作董潔人生的一處精確注腳：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人生顯而易見地被改寫了，董潔一度是上天眷顧的寵兒，20歲時的面孔自帶清冷，那副面孔與欲望無關(guān)，與心機無關(guān)，與紅塵俗世和人生風雨都無關(guān)，濃妝艷抹的娛樂圈，特有的一份遺世獨立。

前半生的運氣和平順都終止在6年前。風波之后，董潔被憤怒的大眾徹底異化為一個毒辣和心機的符號，亂哄哄的輿論場，她成了大眾最不肯放過的那個。

“真的，什么辦法也沒有，什么方式也沒有，沒有更好的解決的捷徑，這一定是從理解到不理解，從不接受到接受。”對于自己經(jīng)歷的一切，董潔不得不習(xí)以為常，日子必須過下去。兩年前，她換了新的經(jīng)紀公司。最終，新公司沒有對這場風波作出任何回應(yīng)，兩天之后，熱搜變成了咪蒙和劉強東。

“董老師”

2000年春晚，因為周迅臨時有事，本來是舞蹈演員的董潔替補出場，這是命運送出的第一份大禮，披著白色婚紗的董潔偎在謝霆鋒身旁，一曲《今生共相伴》，在千禧年的大年夜，那兩張帶著笑意、沒有被生活欺辱過的面孔，讓人們對世間美好愛情的一切憧憬變得生動具體，至今這首歌的評論后面，還有網(wǎng)友說，雖然當年還是小屁孩兒，但好想長大娶一個董潔這樣的媳婦。

那一年董潔20歲，臉圓圓的，還有嬰兒肥。幾個月后，她接到張藝謀新片《幸福時光》的選角通知。副導(dǎo)演謝東燊記得第一次見董潔是在希爾頓酒店，他和張藝謀一起，“第一印象就是特別胖，完全是一個胖子，我說你怎么這么胖啊，那會兒又是冬天，穿著高領(lǐng)毛衣，臉倍兒圓。”

當時劇組在媒體上組織了一個叫“幸福女孩”的海選活動，1999年，張藝謀電影《我的父親母親》讓章子怡橫空出世，大家都期待著，誰能成為下一個幸運的謀女郎。

謝東燊覺得董潔肯定沒戲，前前后后走了12個城市，報名的有56000多人，董潔雖然清秀，但“真的太胖了”，可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絕，于是就說你減肥吧，一個月后再見見。這原本只是不好當面拒絕的一種說辭，但董潔當了真。

“我其實挺倔的，我骨子里特別倔，我當時就覺得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就是一個白丁，影視圈不認識任何人，其實說白了，我沒有非得爭取這個角色，我就是覺得這樣的一個機會，導(dǎo)演讓你減肥，你就減唄，然后如果選不上我，我也沒有任何遺憾，最大的一個念頭就是不要給自己留遺憾?！?/p>

董潔10歲開始進入部隊學(xué)習(xí)舞蹈，早早離開大連，開始到廣州，后來到北京，從幼年到成年，很多決定都是自己做的。被導(dǎo)演說胖之后，董潔開始瘋狂減肥，睜開眼就跳舞，早上吃一點飯，然后繼續(xù)練舞，忍不住的時候，就吃幾根清水白菜，然后下午去游泳，晚上繼續(xù)跑步，一天三遍折磨，很快就瘦了下來。

一個月之后，謝東燊再一次見到董潔，“給我們驚到了，她人徹底變了，整個的臉清瘦，然后身體也是，完全是一個小孩那樣的?！钡瓭嵣砩弦矝]有“我一定要成名”的勁頭，謝東燊在董潔身上看不到那種迫切，就是很乖的，安安靜靜的，你讓她干什么她就跟著學(xué)。

之后選出四名女孩到盲校學(xué)習(xí)，董潔就學(xué)著真正的盲人，天天虛睜著空洞的眼睛，到哪里都小心翼翼地摸著走，完全把自己沉浸到黑暗的世界里。

紀錄片導(dǎo)演甘露在這期間認識了董潔，“她就是小小的，說話聲音也小小的，你就覺得她安安靜靜的那么一個女孩子。”甘露記得那時候董潔很喜歡穿藍色，頭發(fā)那么清清爽爽地梳到后面，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特別干凈，是那種很不一樣，就沒有沾染（雜質(zhì)）那種女孩子”。18年過去，甘露對當初的印象依然強烈，后來如愿成為了“幸福女孩”，到拍戲的時候，董潔還是安安靜靜的，她有個習(xí)慣，當時見誰都叫老師，跟趙本山叫老師，跟傅彪叫老師，劇組的攝影燈光都叫老師，后來趙本山覺得可樂，就給董潔起了個外號叫董老師。

《幸福時光》拍的時間很短，在張藝謀的作品序列中看，這或許是當時正處在轉(zhuǎn)型期的張藝謀用心最少的一部片子。電影就在董潔的老家大連拍攝，殺青的時候，一行人要坐車去機場，董潔就在車下面，還是穿一件藍色的衣服，背個雙肩包，“還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站在下頭，就哭了，我們走的時候，就一直送我們離開?！?/p>

那種怯生生的、對世界緊張又好奇的心緒一直停留在甘露的記憶里，她也沒有看到董潔身上絲毫迫切的情緒，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劇組的人私下里還討論，大家就說她當演員是好事還是壞事，大家都覺得這個女孩兒特別脫俗，一塵不染的，也不是那種欲望特別強的那種女孩，“大家就說她進這個圈是好還是壞啊，就是她這性格?！?h3>冷清秋

在生命最好的時節(jié)，董潔一直懵懂地承受著命運的厚待。2003年，伴隨著《暗香》哀傷纏綿的曲調(diào)，電視劇《金粉世家》成為了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梳起麻花辮，穿上民國校服，董潔成了張恨水筆下有著“黛玉的才情、娜拉的勇氣、翠翠的倔強”的冷清秋。

23歲的董潔和冷清秋相互成全，成就了中國影視史上最讓人記掛的角色之一。人們固執(zhí)地相信，冷清秋身上的清冷純凈，驕傲自尊，溫柔恬靜，與世無爭，統(tǒng)統(tǒng)是演不出來的，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董潔就是冷清秋。

《金粉世家》成為那一年央視收視冠軍，社交媒體尚未出現(xiàn)，人們涌進早期的博客、論壇，爭相表達對這個愛情故事的癡迷。那一年6月的畢業(yè)季，無數(shù)大學(xué)女生拍的都是民國校服的畢業(yè)照。

甘露后來和董潔成為了很好的朋友，她記得那些年身邊老有人跟她說，“你認識董潔嗎？天啊，你一定要跟她說，你一定要轉(zhuǎn)達，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她?！?/p>

董潔成了一種意象，一種人們想象中的不可觸及的美好，這在一段時間內(nèi)成就了她，很長一段時間，董潔接演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那種清純恬靜的角色，回過頭去看，甘露更愿意用命運解答發(fā)生在董潔身上的一切，“大家就把她想象成為，她就是那個，完全沒有煙火氣的一個女孩子。“

甘露認識的董潔反而是很煙火的，《金粉世家》之后，甘露有次在上海碰到她，兩人在她的住處碰面，“她很小資，她很會做那些吃的東西。然后她說你等著，我給你做點兒奶茶，像我比較糙，我就覺得奶茶那肯定就勾兌一下就完了，速溶那種，就不是。你要把火打開，她一點點給我開始做?！?/p>

甘露沒有觀察到突然爆紅給董潔帶來的任何變化，還是《幸福時光》時候的樣子，不爭不搶，安安靜靜。當時的媒體也不發(fā)達，演員回到生活里，還有做個普通人的機會。那年張曼玉也在上海，甘露后來帶董潔見偶像，“她就很喜歡張曼玉嘛，她就過來了，就像個小女生，像個小粉絲一樣的?！?/p>

對于身處的娛樂圈，董潔一直很遲鈍，當時她和現(xiàn)在一樣，拍完戲就回大連，“我的生活吧，好像還真是挺普通的，就是沒有那種像大家想的，就明星應(yīng)該怎么樣的，沒有?！焙髞碛幸淮螐埪袢ゴ筮B，董潔就帶著她到處逛，吃小吃店，路邊攤，那個場景直到現(xiàn)在都讓董潔感覺特別舒服，“我真正地看到了一個演員、一個大明星，她們的生活，其實跟我們是相同的，你并不會說我想當一個什么什么樣的人，然后當了她之后，我就變成什么樣的了。因為我真真切切感受到，其實不管多大的明星，她生活里也是一樣的?！?/p>

采訪中她說起早年間在橫店拍戲，有游客看她也在吃盒飯，就說明星也吃盒飯啊，“當然也吃盒飯啊?！彪m然早早入行，但董潔一直沒修煉出對明星身份的認知，她向往的普通和她經(jīng)受的命運之間，存在著一種奇妙的偏離，與《金粉世家》同一年，各種機緣之下，董潔正式簽約王家衛(wèi)的香港澤東電影公司，成為繼鞏俐之后，第二位簽約澤東的內(nèi)地女演員。

仿佛一直在經(jīng)歷人生中的夢幻時刻，董潔拿到了世俗意義上對于女演員來說不能更好的一副牌面。一切都太順利了，“我一直覺得我其實是一個特別幸運的人，我并不覺得說，我真的哪些方面異于常人，就真的是非常幸運?！倍瓭嵦寡裕约阂恢辈皇莻€特別主動的人，甚至在她沒有想好要成為一個怎樣的演員的時候，命運的大禮就一個一個地跟著來了。

下凡

冷清秋是要下凡的。

《金粉世家》有個熱熱烈烈的開頭，是一幕民國版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電視劇抽離掉張恨水原著中的譏誚和諷刺，開始的一切都極致浪漫，冷清秋懷抱著百合回了一下頭，金燕西便在大雨里追遍了整個北京城，冷清秋說，“我們是不一樣的人，就像我家的葡萄藤開不出百合花一樣”。金燕西就在葡萄藤上綁滿了百合花，王子和灰姑娘之間的溝壑最終被兩個人相愛的決心填平。

現(xiàn)實會修正人們所有浪漫的念想，回到董潔的人生里，在澤東的幾年，她不算順利，命運漸漸收起原本的慷慨，有著“一剪沒”之稱的王家衛(wèi)剪掉了她在《2046》中的絕大多數(shù)戲份，接下來除了同梁朝偉、楊千嬅主演的《地下鐵》，也沒有太亮眼的作品。

早年間王家衛(wèi)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曾這么形容董潔：我感覺董潔是個沒有化妝品的女孩子。王家衛(wèi)說，這并不是指她“清淡”，而是說她死腦筋?！八袆硬皇呛芸欤瑫軐Ｐ淖鲎约旱氖?，往一個目標慢慢地走。基本上就是固執(zhí)、內(nèi)向的諾拉·瓊斯?！?/p>

性格里的被動和聽天由命最終沒能讓董潔成為諾拉·瓊斯，《金粉世家》讓她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她自己仍渾然不覺。

或許跟自小在部隊經(jīng)歷的嚴格訓(xùn)練有關(guān)，董潔一度把乖巧和順從當成生存法則，“部隊管理嘛，還是比較嚴格，然后再后來呢，比如說我第一次拍戲，張藝謀導(dǎo)演的戲，灌輸我的觀念也是說，這是導(dǎo)演對于演員的選擇，他認為準確的就一定是準確的。”

澤東的幾年是老友謝東燊為董潔可惜的地方，在一個演員特別好的時間，沒有更進一步的作品，“像子怡拍完《我的父親母親》很快就拍了《臥虎藏龍》，就是這個時候如果能有一部作品出來，就完全不一樣了?！?/p>

但另一方面，謝東燊覺得這也是董潔的性格一種自然而然的結(jié)果，“她除非是周邊有人幫助她，但是她作為（演員），我覺得這也是她特別清靜的地方，就是沒有那么張牙舞爪的，或者是急功近利的，或者特別會那樣兒的。她的緣分真的就是這樣的，其實對于她來說，我覺得可能也不是什么損失?！?/p>

后來有一次在謝東燊家里聚會，大家聊起來《2046》里董潔被刪掉的戲，謝東燊還安慰董潔說，“那人家拍《春光乍泄》的時候，關(guān)淑怡整個在阿根廷待一年，最后一個鏡頭都沒有?！?/p>

董潔聽了也淡淡的，她不會表露出什么失望或不甘的情緒，接觸過無數(shù)演員，謝東燊覺得董潔對所有事的反應(yīng)都比其他人“淡”，“但是我覺得心里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些，但是她不會說。”

這種沒有什么野心的性格一直持續(xù)到今天，去年董潔在橫店拍攝《如懿傳》的時候，甘露正在橫店拍《建軍大業(yè)》的紀錄片，有天甘露和導(dǎo)演劉偉強跟董潔正好碰到，“她就‘導(dǎo)演你好，客客氣氣的就沒了，她不會像很多女演員上來就跟你很熟，‘導(dǎo)演下次一起合作部片子啊，她不會?！笔畮啄曛校事兑恢倍荚诤痛髮?dǎo)演合作，但作為多年朋友，“董潔沒有說，‘哎，你去給我找什么機會，從來沒有?！?/p>

接下來就是結(jié)婚生子，如果時間能倒回，那也是個金童玉女的美好故事。甘露記得有一次自己上柯藍的節(jié)目，現(xiàn)場連線當時正在懷孕的董潔，甘露到現(xiàn)在都記得電話那頭傳來的那份喜悅，“那個時候覺得還挺幸福的，當媽媽那種感覺，我就覺得會不會結(jié)了婚，她可能就不怎么出來了，或者喜歡的演兩部，不喜歡的就可以過她小日子了，因為我覺得她也比較文藝，又會做飯，又還挺賢惠的，會不會在家過日子了？這是她的個性?！?/p>

甘露記得當時在橫店，兩個人出去逛街，在橫店最繁華的萬盛街上，董潔拉著甘露說有一家賣的瓜子兒特別好吃，兩個人就溜達。萬盛街是條影視主題街，飯館和路燈的招牌很多會用影視劇照片，逛著逛著，甘露發(fā)現(xiàn)有個路燈上貼的正好是《金粉世家》里的冷清秋，那個場景讓甘露很感慨，她隨手拿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剛轉(zhuǎn)過身來，看到董潔在人群中正尋摸好吃的，“那一瞬間特別恍惚，就會想到那個時候的董潔跟現(xiàn)在的，還是挺有意思的，人的那種成長。”

拐點

董潔身上依舊殘留著某些冷清秋的部分，如今38歲的她回憶這部成就了她，也束縛過她的劇集，首先沖進腦海的畫面是收工后的滿天繁星，“《金粉世家》的時候可簡單了，每天一收工了，大家就是看天上的星星，再數(shù)數(shù)，什么時候能殺青，可簡單了?！?/p>

但《金粉世家》能成為一代國民記憶并不是因為開頭的簡單純美，而是開頭有多熱烈，結(jié)局就有多凄涼。走進婚姻的金燕西和冷清秋不得不面對人生的各種瑣碎狼狽，開始的誓言變成無盡的爭吵，故事的最后，兩人坐在相反的火車上各自錯過，一個向南，一個向北，此生不相見。

電視劇里的體面沒有在現(xiàn)實世界中發(fā)生，2012年開始的那場全民皆知的風波里，董潔最終跌墮神壇，一段關(guān)系中的所有不堪都暴露在人前，成為全民咀嚼和泄憤的談資。

專欄作家韓松落曾對這場風波做出過點評：整件事最費解的部分在于，董潔做了這么久的明星，卻沒有培育出明星的判斷力和果敢。她資質(zhì)好、起點又高，從張藝謀和王家衛(wèi)的電影里一路走來，卻還是淡得像一團霧氣，大概因為，她有傾國傾城之姿，卻欠缺一點傾國傾城的性格，這種性格實在是聚光燈下的必備性格。答案是，“她不是明星（心性上），但她是明星（機遇上）?！?/p>

那場風波過后沒多久，董潔和甘露在北京見了一面，即使在最千夫所指的時候，董潔還是苦撐著自己原本的秩序，“那個時候她有點憔悴，就是整個人精神啊，狀態(tài)、皮膚啊，各種狀態(tài)不是那么好的時候。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特別脆弱，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啊，沒有那些?！?/p>

甘露覺得，一個迷戀秩序的人面對生活的巨大失控最開始肯定是懵的，但她又不愿意把這些暴露在人前，“永遠把面子看得比天大，一定要嘴硬?！?/p>

但是這場風波發(fā)生的時間，正值社交媒體野蠻生長的年代。根據(jù)當時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2013年上半年，新浪微博注冊用戶達到5.36億，2012年第三季度騰訊微博注冊用戶達到5.07億，微博成為中國網(wǎng)民上網(wǎng)的主要活動之一。

人人都是看客，人人都是審判者。這種打擊是毀滅性的，關(guān)于董潔，甘露記憶里始終有件小事，當年拍《幸福時光》的時候，有一次她在劇組里溜達，劇組一般都是急行軍，每個人睜眼就要工作，各自的房間都是亂糟糟的。但那次偶然進了董潔的房間，“我一看跟沒人住過一樣，就被子該疊的，什么東西都回歸原位，就跟沒住過人一樣那種房間，你想就那么一個人那個時候（得是什么感覺）。”

雖然沒有在自己面前崩潰，但甘露猜想董潔一定度過了人生中非常灰暗和艱難的日子。她猜得沒錯，董潔把自己的全部脆弱都留在了家鄉(xiāng)大連。曉丹是她圈外的朋友，兩人在2009年的一次拍攝活動上認識，都是大連老鄉(xiāng)，第一次見面，曉丹對董潔的印象真的是冷清秋的那種“冷”，在人群里安安靜靜，話不多，也不是說明星的傲慢，“就是冷冷的，淡淡的”。

那場風波摧毀了董潔熟悉的一切，一個清淡的人要去面對人生里的巨大狼狽。

曉丹覺得自己圈外人的身份多少讓董潔覺得安全，“她就太想當個普通人了，但她又不是。就她必須要經(jīng)歷那種煎熬，對，煎熬?！?/p>

那段時間，董潔要面臨的問題是，怎么在坍塌的廢墟上重建自己的生活。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兩個人幾乎都泡在一起。一個人生活里的所有秩序都被摧毀，但董潔并不無辜，從某種意義上，她當時必須要承擔的恰恰是自己制造的因果，很多時候說著說著就痛哭起來，“她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啥也不是，不應(yīng)該這樣，怎么做女兒也沒做對，做媽媽也不對，人會那樣，受到打擊的時候，你都覺得這是我嗎？”

曉丹有時候也忍不住去想，如果自己攤上這些事，“我覺得我肯定扛不過去，我肯定就徹底垮掉了。”董潔沒有，或者她的人生也不容許她垮掉，“后來有一次，她剃個板寸，戴個眼鏡，扣個帽子，剪完頭上我家去，我一開門嚇我一跳，我沒認出來這是誰。”

曉丹提到董潔性格中男孩子的一面，剃了板寸就是一種從頭再來的決心，對自己發(fā)狠，“那些優(yōu)柔寡斷、怨婦、抱怨，這些沒有，真沒有。她走過這些事，她都接受自己的選擇，她也會審視自己哪兒不對，很理性?！?h3>讓她降落

董潔和甘露的那次碰面，兩個人在一家臺灣菜的餐館一直聊到了夜里打烊，很多婚姻生活里的瑣碎，前因后果。甘露為這段關(guān)系遺憾的是，本該在私人空間處置的事情，本該兩個人去處理和面對的事情，最終演變?yōu)閮蓚€團隊、兩個陣營之間的沖突，變成了你死我活的斗爭，一段婚姻關(guān)系中可能存在的妥協(xié)退讓都變得不復(fù)存在，“不是說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就覺得她全部是對的，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當時團隊那樣處理，真的太傻了，太蠢了，在那種情急的情況下跳出來罵的那種，她絕對不可能是那種，太傻了?！?/p>

認識十幾年，甘露始終不認同外界加諸董潔身上的復(fù)雜與心機，她也不愿意拿復(fù)雜與心機去揣測對方，“兩個挺好的人沒有辦法在一起，整個處理，還有逼到那份兒上，就是各種推波助瀾（的結(jié)果），我都覺得怎么弄成這樣的，我唯一覺得遺憾的是，她這個事兒最后是這種結(jié)果?！?/p>

甘露覺得很荒唐的一點是，即使作為最好的朋友，知道了前前后后的一切，她也沒法去判斷其中的對錯與是非，“我知道那個邊界在哪兒，有些事是要她自己處理和面對的，誰也替代不了她?！钡窃诠部臻g，這個邊界并不存在，一切都被偽善和道德審判所取代，拍攝紀錄片的甘露一直信奉“晚一分鐘關(guān)攝影機”的理論，意思是即使是紀錄片，鏡頭永遠是局限的，現(xiàn)實永遠是復(fù)雜的。

但人們習(xí)慣了通過被加工和剪輯過的信息做判斷。2016年，董潔帶兒子頂頂參加真人秀節(jié)目《媽媽是超人》，單身媽媽的身份被當作重大宣傳點，節(jié)目當中那句“沒有辦法我們都要接受現(xiàn)實，誰也沒有辦法改變命運”再次引出一段風波。

后來董潔在一次采訪中提到，攝像機在家中24小時運轉(zhuǎn)，但最后剪出來只有幾個家庭共用的40分鐘。甘露覺得董潔本身并不適合真人秀，“她本身就不屬于這種，又玩不起來，又不是那種能完全把自己解放，或者完全表演出一個人設(shè)，都不是這樣的一個人，就不用去玩這種游戲?！?/p>

但是同時，甘露又為董潔高興，因為不同于十幾年前那種被動和聽天由命，她現(xiàn)在可以自己去做決定了，“肯定還是躲起來，還是封閉上，但她現(xiàn)在開始把自己的局面打開了?！?/p>

節(jié)目中有個細節(jié)是，有一天董潔到二樓節(jié)目組架設(shè)設(shè)備的房間想看看鏡頭里的頂頂，她開開心心地上樓，但看到兩排整齊排列的大屏幕全部亮著，還是在邊上愣了一下，每個角落的攝像頭都在工作，沒有任何死角，《人物》雜志的采訪中提到這個瞬間，董潔搖著頭笑了一下，她承認這是這個職業(yè)很宿命的東西，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我現(xiàn)在接受了?！?/p>

曉丹覺得，董潔還是時常要經(jīng)歷藝人和普通人之間的天然矛盾。有一段時間，曉丹和老公之間也有很多問題，有一回三個人一塊兒吃飯，中間曉丹和老公就吵了起來。后來董潔就勸，“然后她說著說著就說哭了，自個兒說哭了?！蹦翘旆謩e的時候，董潔抱著曉丹，對著她們兩口子說，“她說你倆一定好好的，哭得比我還慘。”

在大連，曉丹看到了女明星最松弛的一面。頂頂和曉丹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兩家人這些年基本上都處成了家人，平常回到大連，董潔就素顏，鴨舌帽，活得一點兒也不女明星。

兩家人經(jīng)常組織聚會，有一回太晚，董潔和頂頂就睡在了曉丹家，“你都想象不到她等我們都睡了之后，她一點鐘起來把所有的碗都刷了，我們早晨起來一看都震驚了，因為當時我們造得很不像話，她就把廚房全給你收拾了，真的很神奇。”

從早年被照顧的角色中走出，董潔如今懂得去照顧所有人。這些年只要在大連，兩個孩子碰到一起，曉丹就是甩手掌柜，“你能把一切都交給她，誰會去和仙女交朋友呢？”早些年曉丹沒忍住脾氣憤怒過一次，跑到微博上跟網(wǎng)友吵架，曉丹氣憤的是，在潮水般的輿論審判里，一個活生生的人徹底被簡化，還有一些謠言，“說她不讓對方看孩子，我跟她從第一天開始起，我倆就在一起，我以人格擔保她從沒有?！比藗兿氘斎坏卣J為她的一切都是錯的，她不可能是個負責的媽媽，是個孝順的女兒，或者是個值得托付的朋友。

但日子總歸要過下去，回過頭去看，甘露覺得經(jīng)歷這場人生的風雨對董潔來說也許算不上壞事，“有些時候這種挫折對演員很重要，董潔原本的人生，真的太順了。原來一直老叫她什么，很多人叫她‘幸運女孩，就覺得選中她就是一種幸運，但是我覺得其實現(xiàn)在也不能說她不幸運，經(jīng)歷過這些，她會更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

經(jīng)歷過人生里更大的失去，董潔現(xiàn)在對于時間和膠原蛋白的流逝比一般女演員平靜了很多，“時間？我覺得還行，你說完全沒有恐懼應(yīng)該也不是的，過去可能照鏡子10分鐘，現(xiàn)在可能一分鐘就夠了，別人給你化妝，你看鏡子就是看補完了嗎？補完了，行，走了。其實是對于年紀的一個自我的一個回避，因為你知道你確實跟小時候不一樣了，跟20多歲那種膠原蛋白已經(jīng)是不一樣了?！?/p>

被動承受命運時，某些長久被關(guān)閉的感官徹底打開了，采訪中董潔很多次說起瑯?gòu)玫耐纯啵f她能感知到。被問到外界的聲音，董潔也沒有刻意掩飾什么，“當別人否定你的時候并不可怕，可怕是在于你自己都否定你自己了?！倍瓭嵳f自己當然經(jīng)歷過自我否定，也沒有一個特定的時刻覺得一切結(jié)束了，“所有的信心都是慢慢撿起來的。”

她逐漸認識到人生的許多真相，生活并非只是漫天燦爛的星空，最近一次大哭是看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有場戲是阿弗萊克被帶到警局問話，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親手毀掉了自己原本美好的生活，但警察做完筆錄后說，他沒事了。他反問警察，“就這樣了？”然后想奪過警察的槍一死了之。這個片子董潔看了兩遍，每次到了這兒都哭得一塌糊涂，“那一刻是最打動人的，不是眼淚噼里啪啦掉下來才是感人的，最難受，最壓抑的，讓你最痛苦的，是那種情緒出不來，你只能忍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