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虹男
就西歐中世紀前期的眾多蠻族王族來說,墨洛溫家族(la famille mérovingienne)無疑是最為成功的一支。不過,與墨洛溫諸王清晰的“征服史”相比,其先祖?zhèn)兊臍v史則存在諸多懸疑,這也成為早期法蘭克史研究領域比較突出的難題之一。究其緣由,主要在于史料匱乏:早期法蘭克人很少留下落筆于紙的文字史料,導致某些問題或某位墨洛溫先祖僅有少量史料可供考究,且常常帶有傳說性質,結果便出現(xiàn)單文孤證、神話色彩濃厚、可信度不高之類的問題。正因如此,有關墨洛溫先祖的諸多問題一直處于模糊不清的狀態(tài)。那么,現(xiàn)存敘述性史料中提供的墨洛溫先祖譜系是否具有共通之處?它們給出的墨洛溫先祖之間的親屬關系是否完全可信?這些墨洛溫先祖對墨洛溫家族的崛起做出了哪些貢獻?墨洛溫家族的崛起又能反映出何種文化特性?對于上述問題,西方史學界已有較多關注,但在某些具體問題上并未進行充分的考證與分析。①19世紀末期,隨著《德意志史料集成》(Monumenta Germaniae Historica)中有關墨洛溫王朝的拉丁語文獻相繼面世,西方學者開始關注到墨洛溫先祖譜系的問題。一些學者在有關墨洛溫王朝的主要敘述性史料《法蘭克人史》、《弗萊德加編年史》和《法蘭克人史紀事》中發(fā)現(xiàn),它們給出的先祖譜系不盡相同,這也引起了西方學術界百余年來的爭論。1893年,比利時歷史學家戈德弗魯瓦·庫爾特(Godefroid Kurth)在其著作《墨洛溫王朝詩歌史》(Histoire poétique des Mérovingiens)中利用一些相關的輔助文獻,對早期法蘭克人的多位首領進行了較為詳盡的研究與考證,為之后早期法蘭克史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不過,在墨洛溫先祖之間的親屬關系問題上,庫爾特并未給出較為合理的解釋。此外,他并沒有充分分析墨洛溫先祖與墨洛溫家族崛起之間的關系。Kurth, Godefroid. Histoire poétique des Mérovingiens.Bruxelles: Société belge de librairie, 1893, pp.133-208。進入 20 世紀后,西方學者在原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對墨洛溫先祖史事中存在的一些問題進行了研究與探討。第一,墨洛溫先祖史事。Wood, Ian. The Merovingian Kingdoms 450-751. New York: Longman, 1994, pp. 36-38; James, Edward. The Franks. Oxford:Basil Blackwell, 1991, pp. 51-58, 后文凡出自詹姆斯《法蘭克人》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Chevallier, Béatrice. Clovis un roi européen. Paris: Brepols, 1996, pp. 24-30。事實上,雖說諸多著作都提到了墨洛溫先祖的史事,但是,它們并未對墨洛溫先祖的譜系進行詳細的論證與分析。第二,墨洛維身世之謎。Wood, Ian. “Deconstructing the Merovingian Family.” The Construction of Communities in the Early Middle Ages: Texts, Resources and Artifacts. Ed. Richard Corradini, et al. Leiden: Brill, 2003, pp. 149-153。至于我國學術界,與之相關的學術成果較為稀少。②國內(nèi)涉及墨洛溫先祖的學術成果主要有兩篇。其一,李隆國在《〈弗里德加編年史〉所見之墨洛溫先公先祖》一文中,對“格雷戈里命題”與“弗萊德加”給出的墨洛溫先公先王進行了對比分析,認為新的政治形勢下,“弗萊德加”一方面通過增加故事,構建譜系為墨洛溫王室統(tǒng)治的合法性進行辯護,另一方面,通過引入一代不如一代的傳說故事,對后來諸王的統(tǒng)治無能表示了不滿。李隆國:《〈弗里德加編年史〉所見之墨洛溫先公先祖》,載《史學史研究》2012年第4期,83-92頁。其二,陳文海在《法蘭克族源敘事及其社會文化情境》一文中,以多部原始史料為論證依托,從社會文化和史書編纂意圖角度考察法蘭克民族的起源問題,認為“特洛伊族源說”之所以在這一時期以其特定的形式與內(nèi)涵出現(xiàn)于法蘭克國家,既是法蘭克社會、文化、宗教及族群走向綜合與融通的一種反映,也是進一步推動法蘭克社會聚合、增強法蘭克集體意識的一種途徑。陳文?!斗ㄌm克族源敘事及其社會文化情境》,載《學術研究》2014年第 10期,93-102頁。不過,上述學術成果并未對墨洛溫先祖譜系存在的爭論、墨洛溫先祖與墨洛溫家族崛起之間的關系等問題進行具體的闡述與分析。對于上述問題的解答,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克洛維建國之前的墨洛溫先祖,也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探究早期法蘭克政治史的發(fā)展脈絡。
一個家族的成功通常與其先祖的勵精圖治密不可分。然而,就口頭傳承而言,墨洛溫先祖似乎已經(jīng)無從尋覓,因此后人只能從文獻資料當中去搜尋他們的蛛絲馬跡。從存留下來的早期文本來看,最早明確記述墨洛溫先祖的著作是 6世紀末成書的《法蘭克人史》(Histoire des Francs)。在該書第 2卷第 9章中,格雷戈里(Grégoire de Tours,538-594年)對法蘭克人早期的歷史進行了梳理與考證,但是,對于墨洛溫先祖的具體譜系,他在表述上則顯得頗為嚴謹,并且留有可供探究之處。7世紀中期成書的多卷本史書《弗萊德加編年史》(Chronique de Frédégaire)不僅先后兩次對法蘭克族緣進行了系統(tǒng)的描述,而且在以《法蘭克人史》為底本的第3卷中,對模糊不清的墨洛溫先祖譜系進行了擴展,梳理出一幅較為明確的墨洛溫先祖圖譜。8世紀初期,佚名作者的《法蘭克人史紀》(Liber Historiae Francorum)則提供了另一個版本的先祖譜系。此外,還有幾份墨洛溫國王的譜系名單流傳至今。因此,在對上述史料進行重新梳理與比較分析之后可以看出,墨洛溫先祖的譜系脈絡存在很多模糊不清、相互矛盾之處。關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通過對比以下文獻資料進行具體分析。
其一,《法蘭克人史》中的先祖譜系。如前所述,關于墨洛溫王族的先祖譜系,現(xiàn)存最早的文本當屬圖爾主教格雷戈里所著的《法蘭克人史》。該書成書于公元6世紀末,共10卷,從“創(chuàng)世紀”一直寫到公元594年。縱觀全書,讀者不難發(fā)現(xiàn),除去宣揚天主教正統(tǒng)信仰的說教以外,法蘭克人政治格局的變遷一直是格雷戈里敘史的主線。①關于《法蘭克人史》的敘史主線問題,參見陳文海,《墨洛溫王朝的“國土瓜分”問題——〈法蘭克人史〉政治取向釋讀》,載《歷史研究》2014年第4期,118-120頁。作為這一變遷的領導者,墨洛溫先祖自然成為格雷戈里筆下早期法蘭克人史事中的主角。他在引用編年史學家蘇爾皮西烏斯·亞歷山大(Sulpicius Alexander)的歷史著作時提到,蘇皮爾西烏斯在其著作中沒有指出法蘭克人的第一個國王,而是說他們在格諾鮑德(Genobaud)、馬爾科梅(Marcomer)、松諾(Sunno)幾位公爵的率領下,闖入日耳曼。②[法蘭克]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壽紀瑜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64頁。后文凡出自格雷戈里《法蘭克人史》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此外,他還在《執(zhí)政官錄》(les Tables Consulaires)里找到了里歇梅爾(Richemer)之子提烏德梅爾(Theudemer)曾是法蘭克國王的證據(jù)。(格雷戈里:69)不過,對于墨洛溫先祖的詳細譜系,格雷戈里顯然保持著較為嚴謹?shù)膽B(tài)度,對此問題的記述也更加謹慎。他在書中記述道:“按照傳說,以才干卓異和門庭高貴而超越流俗的克洛吉奧(Clodio)做過法蘭克人的國王,他住在圖林根人所居地帶的迪斯帕古姆(Dispargum)?!保ǜ窭赘昀铮?9)對于克洛吉奧的后代,他也只是表示:“有些人認為墨洛維(Merovech)——希爾德里克(Childeric)的父親——屬于他的家族。”(格雷戈里:70)
可見,根據(jù)《法蘭克人史》第2卷中的相關記載,墨洛溫先祖譜系可歸結為里歇梅爾——提烏德梅爾——克洛吉奧——墨洛維——希爾德里克。然而,就格雷戈里在上述史料中的用詞來看,除墨洛維與希爾德里克的父子關系較為明確之外,這一譜系中的其他親屬關系顯然不夠明確。在《法蘭克人史》中,提烏德梅爾與克洛吉奧之間的關系、克洛吉奧與墨洛維之間的關系或是沒有提及,或是傳說,或是道聽途說,并無其他史料可考。
其二,《弗萊德加編年史》第3卷中的先祖譜系。就墨洛溫先祖的記載而言,圖爾主教格雷戈里詞嚴義密,在沒有充足史料依據(jù)時,從不妄加揣測。然而,在墨洛溫先祖史事的記述上,“弗萊德加”則不僅顯得“胸有成竹”,而且還提供了較為明確的先祖譜系,即:提烏德梅爾生克洛吉奧,克洛吉奧生墨洛維,墨洛維生希爾德里克,希爾德里克生克洛維。①Frédégaire. Chronicarum quae dicuntur Fredegarii Scholastici Libri III. MGH SRM II. Ed. Bruno Krusch.Hannover, 1888, pp.93-98。事實上,“弗萊德加”是近代西方學者為了指代《弗萊德加編年史》這套史書的作者所設定的名字,至于這套包含 6部編年史的著作,其作者的數(shù)量以及身份至今尚無定論。②學術界目前的主要觀點有三種,即,一元論、二元論和三元論。一元論的主要代表人物有法國歷史學家斐迪南·洛特(Ferdinand Lot)、馬塞爾·博多(Marcel Baudot)和萊昂·勒維蘭(Léon Levillain),丹麥歷史學家阿爾瓦·埃里克森(Alvar Erikson)以及耶魯大學教授沃爾特·高法特(Walter Goffart)。二元論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海爾曼(Siegmund Hellmann)和華萊士-哈德里爾(J. M. Wallace-Hadrill)。關于他的二元論可參閱 Wallace-Hadrill, J. M., trans. and ed. The Fourth Book of the Chronical of Fredegar with its Continuations. London: Thomas Nelson and Sons Ltd, 1960, ix-lxvii。三元論的主要代表人物是克魯什(Bruno Krusch),參閱 Krush, Bruno. “Die Chronicae des sogenannten Fredegar.” Neues Archiv VII(1882), pp. 249-345;關于這些觀點的詳細闡述與分析,參見[法蘭克]弗萊德加,《弗萊德加編年史》(第4卷及續(xù)編),陳文海譯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41-62頁。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套史書成書于公元7世紀中期,其6部編年史經(jīng)后世史家整合為4卷本,其中,有關墨洛溫先祖譜系的記述出現(xiàn)在《弗萊德加編年史》第3卷當中。③Frédégaire. Chronicarum quae dicuntur Fredegarii Scholastici Libri III. MGH SRM II. Ed. Bruno Krusch.Hannover, 1888, pp. 93-95。
從總體布局上講,盡管該卷的底本為格雷戈里所著的《法蘭克人史》,但在墨洛溫先祖譜系問題上,“弗萊德加”不僅“確認”了《法蘭克人史》中記載的傳說,而且,在原有墨洛溫先祖史事的基礎上進行了新的擴展與補充。在“弗萊德加”的筆下,克洛吉奧成為了上接特洛伊王公貴胄下起墨洛溫家族其他先祖的關鍵性人物。根據(jù)“弗萊德加”的記述,一方面,克洛吉奧的父親提烏德梅爾(Theudemarem)屬于普里阿摩斯(Priamum)、弗里加斯(Frigam)和法蘭吉奧(Francionem)那一世系,且與特洛伊王子埃涅阿斯(Aeneas)以及征服者亞歷山大(Alexander)有血緣關系;另一方面,克洛吉奧的兒子叫墨洛維,正是依據(jù)這個名字,法蘭克諸王后來被稱為墨洛溫王朝的國王。
表1 法蘭克核心文獻中的墨洛溫先祖譜系① 上述三部史料中體現(xiàn)出來的先祖譜系如表 1所示?!埃俊贝聿磺宄蓚€先祖之間是否存在其他先祖。無“?”之處,默認兩個國王為父子關系。
其三,《法蘭克人史紀》中的先祖譜系。公元8世紀前期,法蘭克王國境內(nèi)出現(xiàn)了一部記述法蘭克人歷史變遷的“通史性著作”,即《法蘭克人史紀事》。該著作共有53章,就本文內(nèi)容而言,最具價值的當屬作者在1-9章中給出的相對明確的墨洛溫先祖譜系,即,法拉蒙(Faramundus)——克洛吉奧——墨洛維——希爾德里克——克洛維。②Liber Historiae Francorum, MGH SRM II. Ed. Bruno Krusch. Hannover, 1888, pp. 241-251.只是在克洛吉奧與墨洛維之間的親屬關系上,這位匿 名作者并未嚴格地照搬圖爾主教格雷戈里的說法,認 為墨洛維確是出自克洛吉奧的家族。此外,作者還在王 位更替的過程中補充了不少鏈接性的政治事件,使得 早期法蘭克人的政治更迭一氣呵成、栩栩如生。然而, 對這位并不精通古代歷史的匿名作者來講,他很難以 真正的荷馬式的真實性記述墨洛溫先祖的歷史,因此, 可以說,該著作雖具“荷馬史詩”之型,卻無“荷馬史 詩”之魂。
其四,現(xiàn)存的墨洛溫國王譜系手稿。第 一份手稿 A是德國歷史學家貝爾茨(Georg Heinrich Pertz)于 19世紀前期在圣加侖(Saint Gallen)圖書館中 發(fā)現(xiàn)的,該手稿可能抄寫于公元 9世紀的巴伐利亞 (Bavaria)。如圖所示①手稿A來源: St. Gallen, Stiftsbibliothek, Cod. Sang. 732, p. 155。這張手稿可在下面的網(wǎng)址中獲得:http://www.e-codices.unifr.ch/fr/csg/0732/155/0/Sequence-654。,手稿A中有關墨洛溫先祖譜系的內(nèi)容如下:
墨洛溫國王譜系手稿A
“法蘭克王國(譜系)。法蘭克王國第一位國王是克洛吉奧??寺寮獖W生克洛多鮑德??寺宥圊U德生墨洛維。墨洛維生希爾德布里克。希爾德布里克生戈尼奧多。戈尼奧多生希爾德里克。希爾德里克生克洛維?!雹谠撌指逯械睦≡娜缦拢篋e regum Francorum. Primus rex Francorum. Chloio. Chloio genuit Glodobode. Ghlodobedus genuit Mereueo. Mereueus genuit Hilbricco. Hildebricus genuit Genniodo. Genniodus genuit Hilderico. Childericus genuit Chlodoueo. Chlodoueus genuit Theoderico, Chlomiro, Hildeberto, Hlodario.Chlodharius genuit Chariberto, Ghundrammo, Chilberico, Sigiberto. Sigebertus genuit Hildeberto. Hildebertus genuit Theodoberto & Theoderico. & ante Hilbericus genuit Hlodhario. Hlodharius genuit Dagabertum。
可見,在這份手稿中,法蘭克王國的第一位國王為克洛吉奧,但在克洛吉奧與墨洛維之間出現(xiàn)了一位名叫克洛多鮑德(Ghlodobedus)③按照字母音譯,“Ghlodobedus”應譯為戈洛多貝德,但是,考慮到中世紀時期拉丁文手寫體的變化和抄寫人的書寫習慣,此處的“Ghlodobedus”應該與后文的“Chlodebaudus”為同一個人。因此,為了保持同一個人的譯名相同,此處將“Ghlodobedus”譯為克洛多鮑德。的國王,即,克洛吉奧之子,墨洛維之父。此外,在墨洛維與希爾德里克之間,還出現(xiàn)了另外兩位國王,一位是墨洛維的兒子希爾德布里克(Hildebricus),另外一位是墨洛維的孫子、希爾德里克的生父戈尼奧多(Genniodus)。
第二份手稿B有兩個版本,按照比利時歷史學家?guī)鞝柼氐恼f法,第一版本B1和第二版本B2都抄寫于公元10世紀,其中有關墨洛溫先祖譜系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即“法蘭克王國的第一個國王是法拉蒙;法拉蒙生克勒諾(Chlenus)和克洛吉奧;克洛吉奧生克洛多鮑德(Chlodebaudus);克洛多巴德生希爾德里克;希爾德里克生克洛維和克洛德瑪爾(Chlodmarum)。”④手稿 B1 可參見 Généalogie B1, Paris, BnF, lat. 9654, fol. 121r: Primus rex Francorum Faramundus dictus est Faramundus genuit Cleno & Cludiono. Chludius genuit Chlodebaudo. Chlodebaudus genuit Chloderico.Chlodericus genuit Childeuio & Hlodmaro;手稿 B2 可參見 Généalogie B2, Paris, BnF, lat. 4628A, fol. 5v: Primus rex Francorum Faramundus dictus est Faramundus genuit Chlenum et Chlodionem. Chlodius genuit Chlodebaudum. Chlodebaudus genuit Chlodericum. Chlodericus genuit Chlodoueum et Chlodmarum。
概略而言,從以上有關墨洛溫先祖的史料中,可以讀出以下幾點核心要素:第一,上述所有史料中都提到克洛吉奧是墨洛溫家族的先祖。第二,克洛吉奧與墨洛維之間的親屬關系存在一定差異。格雷戈里認為墨洛維可能是克洛吉奧的親屬;“弗萊德加”認定克洛吉奧為墨洛維的父親;《法蘭克人史紀事》的作者則認定墨洛維出身于克洛吉奧的家族,但并未交代兩者的具體親屬關系;手稿A認為克洛吉奧是墨洛維的祖父;手稿B的兩個版本中則根本沒有出現(xiàn)墨洛維的名字。第三,關于克洛多鮑德的記載存在差異。手稿A中出現(xiàn)的國王克洛多鮑德只出現(xiàn)在了手稿B的兩個版本之中。前者認為他是克洛吉奧的兒子、墨洛維的父親;后者雖認為他是克洛吉奧的兒子,但他并不是墨洛維的父親,而是希爾德里克的父親。不過,被手稿A納入墨洛溫先祖譜系的希爾德布里克和戈尼奧多兩人,既沒有出現(xiàn)在B手稿的兩個版本中,也不曾出現(xiàn)在任何一份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敘述性史料之中。第四,墨洛維與希爾德里克之間的關系并非“無懈可擊”。從上述三部史料的字里行間來看,他們都很確定墨洛維就是希爾德里克的親生父親。正因如此,史學界通常認為墨洛維是希爾德里克的父親。不過,就目前存留的墨洛溫國王譜系的手稿來看,這種說法尚有待商榷。因為在手稿A和手稿B的兩個版本中,沒有一份手稿指明墨洛維是希爾德里克的父親。盡管學者們目前無法證明這兩份手稿的可信度,但也沒有人能夠拿出充足的證據(jù)否定它。
綜上所述,除了上述三部史料給出的墨洛溫先祖譜系以外,尚有多份墨洛溫國王譜系的手稿流傳至今。在對這些文獻資料進行比較分析之后,可以看出,這些譜系當中存在很多模糊不清、相互矛盾之處,因此,墨洛溫先祖譜系遠非“弗萊德加”給出的那么清晰。甚至可以說,墨洛維是否真的存在于世間,也是一個令人疑惑不解的謎團。即便墨洛維真的存在,他與希爾德里克之間的父子關系也不能確定。不過,無論這些史料中給出的墨洛溫先祖是以怎樣的形式存在于世間,也無論他們之間到底處于什么樣的親屬關系,他們都為后世墨洛溫家族的崛起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貢獻。
雖然說克洛維繼位之前曾有多位墨洛溫先祖統(tǒng)治過濱海法蘭克人,但諸如法拉蒙、克洛多鮑德等先祖的史事似乎已經(jīng)難以尋覓。不過,就現(xiàn)有史料來看,自5世紀40年代至克洛維繼位的這 40余年中,有三位先祖對墨洛溫家族的崛起與發(fā)展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其中克洛吉奧和希爾德里克這兩位先祖都同羅馬當局建立了一種較為牢固的同盟關系,從而加速了墨洛溫王族崛起的步伐,而這一步伐與后世王族成員“西出圖爾奈(Tournai),開創(chuàng)新時代”的歷史進程密不可分;墨洛維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則為后世墨洛溫家族統(tǒng)治權力的合法性提供了理論依據(jù)——墨洛溫家族血統(tǒng)神圣性。關于這一問題,我們可以通過以下三個方面進行具體分析。
第一,克洛吉奧與早期墨洛溫王族領地合法化。根據(jù)《法蘭克人史》的記載,身出名門的法蘭克國王克洛吉奧以迪斯帕古姆為根據(jù)地,①關于迪斯帕古姆的具體位置,學術界大體存在以下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迪斯帕古姆位于萊茵河以東的圖林根地區(qū),主要依據(jù)是《法蘭克人史紀》中的相關記述,參見Liber Historiae Francorum, MGH SRM II. Ed. Bruno Krusch. Hannover, 1888, p.27。第二種觀點認為迪斯帕古姆的位置無法確定。1893年,庫爾特在其著作《墨洛溫王朝詩歌史》中認為迪斯帕古姆的位置難以確定,它很有可能只是一個傳說之地,參見 Kurth, Godefroid. Histoire poétique des Mérovingiens. Bruxelles: Société belge de librairie, p. 118;1896年他又在《建國者克洛維》(Clovis, le fondateur)一書中強調(diào)迪斯帕古姆只存在于墨洛溫時代的詩歌之中,參見 Kurth, Godefroid. Clovis, le fondateur. Paris: Tallandier, 1896, p. 150;法國歷史學家德穆若(émilienne Demougeot)在其著作《歐洲的形成與蠻族入侵:從戴克里先登基到蠻族占領西羅馬帝國》(La formation de l'Europe et les invasions barbares: De l'avènement de Dioclétien à l'occupation germanique de l'Empire romain d'Occident)中指出迪斯帕古姆可能在荷蘭和比利時的邊界上,參見 Demougeot,émilienne. La formation de l'Europe et les invasions barbares: De l'avènement de Dioclétien à l'occupation germanique de l'Empire romain d'Occident. Vol. 2. Paris: Aubier-Montaigne, 1979, p. 489;波爾多諾弗(Georges Bordonove)也在其著作《克洛維與墨洛維王朝》(Clovis et les Mérovingiens)中寫道:“克洛吉奧居住的迪斯帕古姆是一個無法被確定的地區(qū)?!盉ordonove, Georges. Clovis et les Mérovingiens. Paris: Pygmalion, 1988,p. 35。第三種觀點認為迪斯帕古姆位于今比利時的杜伊斯堡(Duisburg)地區(qū)。持這種觀點的學者主要是法國學者皮埃爾·里什(Pierre Rhiché)和帕特里克·貝恩( Patrick Périn),他們在《法蘭克人字典-墨洛溫時代》(Dictionnaire des Francs - Les temps Mérovingiens)一書中極為肯定的認為迪斯帕古姆位于今比利時境內(nèi)的杜伊斯堡,參見 Riché, Pierre, et Patrick Périn, Dictionnaire des Francs - Les temps Mérovingiens.Paris: Bartillat, p. 103。借助“蠻族遷徙”“帝國危機”等有利時機,同其他蠻族一樣,開始在帝國境內(nèi)謀求新的領地。①從5世紀開始,諸多蠻族再次向高盧地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遷徙或入侵,其中包括后來在高盧建立政權西哥特人(Visigoths)、勃艮第人(Burgudians)等日耳曼蠻族,還包括匈國王阿提拉率領的匈人(Huns)。公元432-435年間,克洛吉奧率軍侵入防守兵力薄弱的比利時第二行省,②關于克洛吉奧出兵比利時第二行省的時間,參見 Rouche, Michel. Clovis. Paris: Fayard, 1996, p.108;Rhiché, Pierre, et Patrick Périn, Dictionnaire des Francs - Les temps Mérovingiens. Paris: Bartillat, p.103。攻占康布雷(Cambrai)等地,并一度將領土向西南擴展至索姆河(la Somme)③索姆河位于法國北部地區(qū),該河從皮卡第地區(qū)(la région Picardie)流入英吉利海峽的索姆灣,途經(jīng)法國埃納?。╨e département de l’Aisne)和索姆?。╨a département de la Somme)。流域。(格雷戈里:70)克洛吉奧的這次軍事行動得到了羅馬元老貴族西多尼烏斯·阿波利納里斯(Sidoine Apollinaire,生卒年約430-486)詩歌作品的印證。④西多尼烏斯·阿波利納里斯(拉丁語名字為:Caius Sollius Apollinaris Sidonius),公元430年出生在里昂的羅馬元老世家,公元486年在克萊蒙(Clémont)去世,是羅馬帝國晚期與中世紀早期著名的主教、政治家與作家。他的作品集反映了羅馬帝國崩潰前夕與早期中世紀西歐的狀況,具有十分重要的史學價值。關于這位羅馬顯貴的生平與著作簡介,參見Baret, M. Eugène. ?uvres de Sidoine Apollinaire Texte latin. Paris: Ernest Thorin, 1878, pp. 1-171。他在458年致馬約里安(Majorianus,457-461年在位)的贊美詩中寫道:馬約里安在防御圖爾(Tours)時,并沒有和埃提烏斯(Aetius)在一起。此時,法蘭克人在克洛吉奧的率領下侵入阿爾圖瓦(Artois)⑤阿爾圖瓦,位于法國北部,舊制度時期(Ancien Régime),該地原為法蘭西王國的一個行省,現(xiàn)屬法國加萊海峽省(Pas-de-Calais)的一部分。原野。馬約里安與埃提烏斯迅速合兵一處,他們在一條河流附近的山丘上發(fā)現(xiàn)了正在高聲慶祝一場蠻族婚禮的法蘭克人。馬約里安當機立斷,向法蘭克人發(fā)動突然襲擊,后者驚慌失措,四處逃竄。①Baret, M. Eugène. ?uvres de Sidoine Apollinaire Texte latin. Paris: Ernest Thorin, 1878, p. 524。不過,當時羅馬當局的實際控制者埃提烏斯并沒有能力一舉殲滅克洛吉奧統(tǒng)帥的濱海法蘭克人,限于帝國軍力,這位老謀深算的羅馬元帥不得不用其慣用的外交手段與克洛吉奧簽訂了一紙盟約(F?dus)②當羅馬帝國皇帝無法壓制日耳曼人時,便與他們簽訂被稱作F?dus的盟約,將他們視為同盟者,安置在帝國境內(nèi),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法律、習俗和首領。但是,這些同盟者需要為帝國提供軍事力量。關于這個問題,可參見 Aldebert, Jacques, et al. ed. Histoire de l’Europe. Paris: Hachette, 1994, p. 93, 亦可參見該書的中文版:[法]J. 阿爾德伯特,[英]德尼茲·加爾亞等著《歐洲史》,蔡鴻濱等譯。海口:海南出版社,2014,91 頁。關于這份盟約的簽訂,參見 Rhiché, Pierre, et Patrick Périn, Dictionnaire des Francs - Les temps Mérovingiens. Paris: Bartillat, p.103。,令后者不僅成為了帝國的“同盟者”,而且獲準“合法”占領圖爾奈、阿拉斯(Arras)③阿拉斯位于法國北部,是現(xiàn)在法國加萊海峽?。≒as-de-Calais)的市鎮(zhèn)。和康布雷等地。
埃提烏斯與克洛吉奧訂立的盟約看似是雙方妥協(xié)的產(chǎn)物,實質上則是后者的勝利。這紙盟約不僅讓他“合法”占據(jù)了曾經(jīng)到手的土地及財富,而且還鞏固了他身為法蘭克首領的統(tǒng)治地位,因為絕大部分法蘭克戰(zhàn)士的“忠心”是用“賞賜”換來的,“貧窮”的首領很難得到戰(zhàn)士們的青睞。此外,羅馬“同盟者”的身份讓克洛吉奧與羅馬當局建立起軍事互助關系,這也成為后世墨洛溫家族率軍參與羅馬政府在高盧腹地的軍事行動的有力契機。
第二,希爾德里克一世與墨洛溫家族染指高盧腹地。自阿爾圖瓦原野一役后,以墨洛溫家族為核心的濱海法蘭克人與搖搖欲墜的羅馬帝國一直保持著相對友好的關系,他們不僅以“同盟者”的身份定居在帝國境內(nèi)的比利時第二行省,而且時常參與羅馬帝國的軍事行動。451年,他們就曾與羅馬勛貴埃提烏斯聯(lián)合抗擊匈人④按照《法蘭克人史》的說法,沙隆戰(zhàn)役中加入埃提烏斯一方的主要蠻族軍隊有兩支:一支是西哥特人,他們的首領是在此戰(zhàn)役中戰(zhàn)死的提奧多里克一世(Theodoric I,418-451年在位);另外一支是法蘭克人,其當時的首領身份不明。關于沙隆戰(zhàn)役中的法蘭克首領,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議,部分學者認為當時法蘭克人的首領是墨洛維。此外,由于對學術界尚未確定中世紀早期出現(xiàn)在西歐的Huns是否與我國秦漢時期盤踞在北方草原的匈奴人有聯(lián)系,因此,筆記將此處的Huns翻譯成匈人。關于匈人起源的爭議,參見[拜占庭]約達尼斯:《哥特史》,羅三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VI-XII頁。,并最終在沙隆戰(zhàn)役中打敗了可怕的“匈族大帝”阿提拉(Attila,434-453年在位)。(格雷戈里:61)對于羅馬當局來講,同墨洛溫家族的合作并未使深陷危機的羅馬高盧重獲生機。但是,對于墨洛溫家族來說,同羅馬統(tǒng)治者的合作卻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約公元457年,希爾德里克繼承濱海法蘭克首領之位。起初,他并不是一位優(yōu)秀的領導者。他曾因侮辱族人的女兒一度被罷黜王位,后在其忠誠的仆人的幫助下才得以東山再起。(格雷戈里:73-74)也許正是因為這段頗不平凡的經(jīng)歷,讓希爾德里克幡然醒悟,從貪杯好色的庸主蛻變?yōu)榫髂芨傻拿骶?。他先是在公?63年借助哥特人入侵盧瓦爾河北岸之機,以羅馬“同盟者”身份率軍進入高盧腹地,與埃及迪烏斯(Aegidius)統(tǒng)領的羅馬軍隊一起打退了西哥特人的這次進攻。埃及迪烏斯死后,這位干練的濱海法蘭克國王與保羅伯爵合作,再次擊敗西哥特人。隨后,他揮軍西進,在保羅伯爵被殺之后,成功占領了昂熱城(Angers)。此后,希爾德里克又與奧多亞克(Odovacer,476-493年在位)一起征服了曾經(jīng)侵略過意大利一部分土地的阿勒曼尼人(Alamanni)。(格雷戈里:78)值得注意的是,據(jù)《圣格諾韋法傳記》(La vie de sainte Geneviève)的記述,從465年開始,希爾德里克的軍隊似乎圍困巴黎長達10年之久。①Pierre, R. P., trans. La vie de sainte Geneviève: écrite en latin dix-huit ans après sa mort. Paris: Perisse frères, 1859, p. 25。在此過程中,他不僅獲得了比利時第二行省軍事長官的職位,而且很有可能獲得了來自東羅馬帝國的經(jīng)濟支持。②關于東羅馬帝國對希爾德里克的支持,參見Wood, Ian. The Merovingian Kingdoms 450-751. New York: Longman, 1994, p. 40。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希爾德里克國王率領的濱海法蘭克人已經(jīng)越過了高盧北部的索姆河流域,開始向高盧腹地進軍。在高盧西部,他攻占了昂熱城,將自己的勢力擴展到了盧瓦爾河下游的北岸地區(qū);在高盧中北部,他將自己的影響力延伸至巴黎周邊地區(qū);在高盧西南部,他的影響力已直抵阿爾卑斯山北麓地區(qū)。因此,正如愛德華·詹姆斯所說:“無論處于何種情況,我們都應該斷定,在公元5世紀60-70年代,希爾德里克和他領導的法蘭克人在羅馬帝國扮演著重要的政治角色?!保↗ames:70)
第三,克洛維與墨洛溫王族血統(tǒng)神圣性。就一般意義而言,作為剛剛邁入“文明世界”的蠻族首領來講,一種不可壓制的直覺告訴他們,以武力為源泉的統(tǒng)治權力,絕不可能亙古長存。因此,他們急需借助某種方式來證明自身統(tǒng)治權力的合法性。從《弗萊德加編年史》第3卷中可以看出,剛剛建立政權不久的濱海法蘭克首領已為自己尋找到了一個具有足夠統(tǒng)治權威的身份,即,被“神”賦予神秘力量的人。就現(xiàn)有史料來看,第一位被賦予這種超自然力量的濱海法蘭克人首領正是身世不明的墨洛維。
對于墨洛維的身世,格雷戈里似乎有所隱瞞,他僅表示有些人認為墨洛溫出自克洛吉奧的家族。此處,格雷戈里用了“有些人認為”這一字眼,可見,在格雷戈里所處的時代,有關墨洛維的身世問題,至少還流傳著另外一種說法,但格雷戈里對此守口如瓶。不過,在“弗萊德加”筆下,墨洛維的“誕生傳奇”終究浮出水面,即墨洛維是克洛吉奧之妻所生,但其父卻有可能是一頭“牛頭海怪”(Quinotaur)。③關于墨洛維的身世傳奇,參見 Frédégaire. Chronicarum quae dicuntur Fredegarii Scholastici Libri III.MGH SRM II. Ed. Bruno Krusch. Hannover, 1888, p. 95。比利時史學家?guī)鞝柼兀℅odefriod Kurth)認為這個充滿異教色彩的傳說應該出現(xiàn)在克洛維皈依基督教之前的某個時間。格雷戈里之所以沒有提及“另一些人”的說法,并不是因為他不清楚,而是因為這些人的說法很有可能就是“弗萊德加”給出的充滿異教色彩的神話故事。因此,作為天主教正統(tǒng)信仰的信奉者和正統(tǒng)天主教會的主教,格雷戈里當然不愿意相信這類異教神話故事,更不愿意將墨洛溫家族的權力源泉與上帝以外的神明聯(lián)系在一起。
然而,就該段故事而言,其最大的爭論并不在于它出現(xiàn)的時間段,而是在于它的作用。對于這個問題,學術界大致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此舉是為了神化墨洛溫王族。他們認為“弗萊德加”添加這個神秘故事的目的在于說明墨洛溫國王具有某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強調(diào)墨洛溫國王統(tǒng)治權力的合法性。①關于這一觀點,參見 Le Jan, Régine. “La sacralité de la royauté mérovingienne.” Annales. Histoire,Sciences Sociales 6 (2003), pp. 1217-1241; Heuclin, Jean. Les Mérovingiens. Paris: Ellipses, 2014, pp. 83-84;Demouy, Patrick. Le Sacre du Roi. Strasbourg: La Nuée Bleue, 2016, pp. 12-13。另一派則認為此舉是為了貶低墨洛溫國王。該派的代表人物是英國著名的中世紀史學家伊安·伍德。他在《解構墨洛溫家族》(Deconstructing the Merovingian family)一文中明確指出,《弗萊德加編年史》第三卷給出的這個故事存在諸多疑點,其目的并不是為了神化墨洛溫王族,而是為了嘲諷墨洛溫王權的衰落,支持丕平家族的政變。不過,只要對早期法蘭克人的社會生活以及《弗萊德加編年史》第3卷的寫作背景進行深入分析,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以伊安·伍德為代表的“貶低墨洛溫王權說”的觀點并不成立。
首先,“貶低墨洛溫王權說”與“弗萊德加”構建的“特洛伊起源說”相互矛盾。從《弗萊德加編年史》第 3卷的相關描述中可以看出,“弗萊德加”不失時機地將墨洛溫國王與“特洛伊起源說”聯(lián)系在一起,即,在經(jīng)歷公爵統(tǒng)治之后,法蘭克人還是從特洛伊世襲中推舉出他們的新國王?!半m然這一王朝名曰‘墨洛溫’,但其本質上依舊是萬世一統(tǒng)、綿延不絕的‘特洛伊世系’?!雹陉愇暮#骸斗ㄌm克族源敘事及其社會文化情境》,載《學術研究》2014年第10期,97頁??梢?,“弗萊德加”在書中意在表明墨洛溫家族世出名門,又怎會借墨洛維的身世來貶低自己贊許的家族?
其次,早期法蘭克人有偶像崇拜的宗教儀式。在法蘭克人皈依正統(tǒng)基督教之前,“這一族人似乎一向崇拜偶像,對真正的上帝毫無所知。他們把樹林、河水、飛禽、走獸以及其他自然要素都當做偶像,甘心奉若神明,加以崇拜,并且向他們供奉犧牲”(格雷戈里:70)。值得注意的是,對于早期的蠻族首領來講,他們經(jīng)常將自己或自己的家族與本族群崇拜的神明聯(lián)系在一起,希望借助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鞏固其自身或其家族在整個族群當中的領導地位。③倫巴德人將其族群名稱的來源與奧丁神(Odin或Godan)聯(lián)系在了一起。故事中講道:當時汪達爾人要求倫巴德人的祖先交稅,倫巴德人祖先拒絕了這樣的要求。他們在日出時面朝東方,成為了第一個被奧丁神看到的人,奧丁神不僅賜予了他們langobardi的名字,而且還為他們帶來了勝利。關于這一故事,詳見 Paul the Deacon. History of the Lombards. trans. William Dudley Foulke, Philadelphia: Pennsylvania UP,1974, pp. 16-17。由此看來,上述故事的作用顯而易見。墨洛維身世傳說中出現(xiàn)的“牛頭海怪”很有可能是早期法蘭克人崇拜的神明之一。④這一推論也得到了考古資料的證明。在希爾德里克一世的墓中,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牛面馬具”。關于這件考古物品,參見 Kazanski, Michel, and Patrick Périn. “Le mobilier funéraire de la tombe de Childéric I;état de la question et perspectives.” Revue archéologique de Picardie N. 3-4 (1998), p. 17。通過這一超自然現(xiàn)象,墨洛維便與神明建立了直接的聯(lián)系,達到了神化墨洛溫家族的目的,有利于鞏固墨洛溫家族在法蘭克人當中的領導地位。
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無論是真實存在的血肉之軀,還是虛無縹緲的靈魂影像,墨洛維對墨洛溫王族的貢獻都是不可替代的。克洛吉奧去世以后,其后繼者極有可能借助墨洛維的身世傳說,將自己與本民族崇拜的“海牛”聯(lián)系在一起,把這一“神奇”的力量納入王族政治架構中,證明自身統(tǒng)治權力的合法性。“弗萊德加”之所以收錄墨洛溫身世傳說的故事,并不是為了貶低墨洛溫王權,而是為了說明墨洛溫王族具有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
綜上所述,公元5世紀中葉后,以墨洛溫家族為核心的濱海法蘭克人的活動范圍不再只局限于地處高盧東北部的比利時第二行省,他們在希爾德里克的領導下,逐步向高盧腹地滲透。更為重要的是,墨洛維的身世傳說把墨洛溫家族同法蘭克原始宗教信仰結合在一起,為其統(tǒng)治權力披上了“合法”外衣。正因如此,可以說,克洛維一統(tǒng)高盧的壯舉并不是萬丈高樓平地而起,而是在站在歷代墨洛溫先祖的肩膀上向高盧宣布“墨洛溫時代”的降臨。
從公元4世紀到公元6世紀初,無論是在羅馬帝國西部還是羅馬帝國東部,統(tǒng)治者們想要在整個帝國建立普遍權力的夢想愈加難以實現(xiàn)。帝國西部的衰落和日耳曼蠻族的大規(guī)模入侵浪潮使西歐政治格局發(fā)生了新的變化。新崛起的墨洛溫政權積極地參與到西歐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之中,他們長期唯帝國馬首是瞻,最后將它徹底摧毀,但又仰慕其昔日璀璨的政治文明,這些舉動加速了法蘭克世界和羅馬世界之間緩慢的相互滲透進程,這一進程也給西歐大陸帶來了嶄新的“法蘭克傳統(tǒng)”。與此同時,基督教會的勢力也完成了質的飛躍。君士坦?。–onstantinus,306-337年在位)時期的教會政策顯然為基督教的發(fā)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動力。此后,基督教不僅擁有了良好的傳教環(huán)境,而且能夠參與到羅馬帝國的政治運轉當中,并逐步成為帝國自治城市的主宰。
帝國覆滅之后,基督教會成為羅馬文明的繼承者,它巧妙地運用自身的智識成功地“征服”了以墨洛溫王族為統(tǒng)治核心的法蘭克人,成為了法蘭克世界與羅馬世界之間的媒介。正統(tǒng)天主教的主教們在耐心引導墨洛溫王國逐步踏入“文明王國”領域的同時,也在其政治構架當中注入了基督教元素。因此,盡管這一時期有多種異質文化元素共存在于高盧社會政治舞臺之上,但墨洛溫先祖以及后世的開國之君克洛維都以恰當?shù)姆绞街鸩綄⑸鲜鋈N異質文化元素統(tǒng)合在王族政治構架之中,為剛剛在高盧立足的墨洛溫王國提供了長期統(tǒng)治該地區(qū)的可能性。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以下兩個層面進行分析。
其一,法蘭克政治元素與羅馬政治元素的統(tǒng)合。在西歐地區(qū),法蘭克政治文化與羅馬政治文化都是在自身的地域范圍之內(nèi)發(fā)展起來的,公元3世紀之前,兩者之間可能并沒有過多接觸。就目前史料來看,盡管公元2世紀60年代的羅馬軍歌中出現(xiàn)了慶祝斬殺數(shù)千法蘭克人的歌詞,但直到公元289年,“法蘭克人”這個名詞才第一次出現(xiàn)在當時的文獻之中。(James:35)此后,有關羅馬人戰(zhàn)勝法蘭克人的記載逐漸增多。例如:羅馬皇帝馬克西米安(Maximian)在287年打敗了法蘭克“海盜”;君士坦提烏斯一世(Constantius,293-306年在位)將戰(zhàn)敗的法蘭克人安置在帝國境內(nèi)的特里爾(Trier)等地,令他們承擔軍事義務。(James:38-39)可見,公元3世紀末到公元4世紀前期,羅馬當局與法蘭克人的關系比較緊張,兩者之間沖突不斷。不過,自 4世紀前期以后,兩者之間的關系逐漸好轉,很多法蘭克人加入到羅馬軍團當中與羅馬軍隊共同作戰(zhàn),其中有不少人擢升至羅馬高級官員,有的人甚至獲得了執(zhí)政官的頭銜。(James:43,45)可見,在軍事協(xié)助的基礎上,一方面,羅馬上層認同法蘭人與自己同居高位;另一方面,法蘭克人對羅馬政治文化的認同度已逐漸加深。
及至公元5世紀中期,以墨洛溫王族為統(tǒng)治核心的濱海法蘭克人已經(jīng)成為羅馬當局主要依仗的日耳曼“蠻族”之一。他們時常以“同盟者”的身份派出軍隊協(xié)助羅馬軍團對抗其他蠻族。正因如此,羅馬當局任命濱海法蘭克首領為比利時第二行省總督,希望后者繼續(xù)對它惟命是從。希爾德里克墓室中的文物足以說明墨洛溫王族政治架構中的這一政治文化統(tǒng)合現(xiàn)象。1653年5月27號,考古學家們在圖爾奈附近的斯海爾德河北岸發(fā)現(xiàn)了一座墨洛溫時代的墓地。①關于法蘭克首領希爾德里克一世墓地的狀況,參見 Effros, Bonnie. Merovingian Mortuary Archaeology and the Making of the Early Middle Ages. California: California UP, 2003, pp. 120-121。不幸的是,該墓地出土的文物在1831年11月5日或6日晚上被盜。偷竊者將很多珍貴的文物扔進了塞納河中,因此,存留至今的文物已經(jīng)屈指可數(shù)。盡管雅克·希弗萊(Jacques Chifflet)記錄了當時出土文物,但這份文物名單名并不全面。關于希弗萊的著作,參見Chifflet, Jean-Jacques. Anastasis Childerici I, Francorum regis,sive Thesaurus sepulchralis Tornaci Nerviorum effossus et commentario illustratus. Antverpi?: Ex Officina Plantiniana Balthasaris Moreti, 1655。在發(fā)掘過程中,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枚刻有CHILDERICI REGIS字樣的指環(huán)印章,并以此認定這個墓地的主人正是希爾德里克國王。從這個指環(huán)印章上可以看出,希爾德里克不僅留有史料中記載的象征墨洛溫王室成員的“長發(fā)”,手持法蘭克長矛,而且還身著羅馬將軍戰(zhàn)袍,而這一戰(zhàn)袍很可能就是在他墓室中找到的象征羅馬軍事長官身份的紫色披風。(James:61-62)
克洛維上臺以后,聯(lián)合自己的親屬拉格納卡爾(Ragnachar)消滅了西阿格里烏斯(Syagrius)統(tǒng)領的羅馬殘余勢力,占領了蘇瓦松及其周邊地區(qū),結束了濱海法蘭克人與西羅馬殘余勢力之間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合作關系。(格雷戈里:84-86)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當時西阿格里烏斯統(tǒng)領的羅馬殘余勢力很難再像從前那樣在政治或軍事上滿足濱海法蘭克人的利益。對于一向本著典型實用主義的克洛維來講,鏟除西阿格里烏斯勢力并不能說明法蘭克元素與羅馬元素已經(jīng)到了不可調(diào)和、“你死我活”的地步,反而從側面反映出克洛維對羅馬政治文明的迫切需求。他希望通過自身的強大,引起東羅馬皇帝的注意,以謀求在高盧羅馬復雜的政治格局中搶占優(yōu)勢地位。他的這一愿望很快變?yōu)楝F(xiàn)實。
508年,克洛維在取得對哥特人的勝利之后,接到了東羅馬皇帝阿納斯塔西烏斯(Anastasius,491-518年在位)的敕書,受任執(zhí)政官的職務,獲得奧古斯都①值得注意的是,羅馬帝國時期,“奧古斯都”常被用來指代羅馬帝國的建立者屋大維,后來“奧古斯都”常用作羅馬皇帝的頭銜。壽紀瑜和戚國淦兩位先生認為這個稱號只有后來的法蘭克國王采用,克洛維此時似乎不曾用過,這個稱號也不大可能由皇帝賜贈。的稱號,享譽整個高盧。(格雷戈里:101-102)此后,克洛維接連鏟除了西吉貝爾特父子、卡拉里克、拉格納卡爾以及威脅他統(tǒng)治的近支親屬,他以這種方式改變了法蘭克族群傳統(tǒng)的多王統(tǒng)治形式,成為整個法蘭克王國唯一的國王。(格雷戈里:102-106)此時,對于法蘭克人來講,克洛維是他們高舉在盾牌之上的合法國王,他們期待從他那里獲得豐厚的賞賜;對于東羅馬帝國來講,克洛維是阿納斯塔西烏斯皇帝欽點的高官,它希望克洛維能夠和其先祖一樣,繼續(xù)以羅馬官員的身份與其保持聯(lián)盟關系;對于羅馬高盧人來講,克洛維是身穿紫袍、頭戴王冠的“執(zhí)政官”,他們期待他們高呼的“奧古斯都”能給高盧帶來新的生機。可見,墨洛溫先祖以及開國之君克洛維利用法蘭克國王與羅馬高級官員的雙重身份,很好地將羅馬政治元素與法蘭克政治元素統(tǒng)合在了一起,為后世墨洛溫王族政治架構的形成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其二,法蘭克政治元素與基督教政治元素的統(tǒng)合。從宗教信仰上來說,基督教作為一種一神教,與早期法蘭克人的偶像崇拜之間發(fā)生矛盾是必然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教義和宗教觀念上的互不相容,更是因為當時依靠羅馬當局保護的正統(tǒng)基督教會帶有某些現(xiàn)實性的痕跡。它不清楚被其視為“異教徒”(pa?en)的濱海法蘭克人是否會像羅馬帝國那樣與其分享統(tǒng)治人民的權力。事實上,在西部帝國徹底崩潰之前,只有基督教會在精神上是堅強而富有生氣的,它在任何地方都能夠展現(xiàn)其強大的力量。特別是在羅馬城市當中,正是基督教會以其組織機構、市政官員有力地抵抗了帝國城市的崩潰。因此,已成為羅馬城市實際掌控者的基督教會,并不希望失去自身在世俗政治當中的統(tǒng)治權力。蘭斯主教雷米吉烏斯在寫給克洛維的信中已經(jīng)向日益強大的克洛維表露了基督教會的力量與愿望。
“……您應該傾聽你的教士們,總是征求他們的意見;與他們在一起對您有好處,您的行省能夠更好地得到維持。哺育民眾,扶持被壓迫者,照顧寡婦,撫養(yǎng)孤兒。如果能學習如何讓所有人對您既愛且敬,會更好一些。司法公正出自您的嘴,不要覬覦窮人和外地人,以免你更加指望得到禮物或者其他什么東西。你的法庭應該歡迎所有人,以免有人悲傷而去?!绻敫哔F地治理、裁決。那就與年輕人戲耍,與老年人交流?!雹谠摬糠謨?nèi)容的法文版可參見 Demouy, Patrick. Notre-Dame de Reims Sanctuaire de la royauté sacrée.Paris: CNRS, 2008, p. 104; 該內(nèi)容的中文翻譯詳見李隆國:《蘭斯大主教圣雷米書信四通譯釋》,載《北大史學》2013年00期,255頁。
從這份信件的部分內(nèi)容中亦不難看出,在羅馬社會政治文化中形成的基督教會承襲了羅馬政治文化中的諸多元素。它不僅能夠以其政治才能為克洛維領導的濱海法蘭克人全面打開羅馬政治文明的大門,而且希望在此過程中繼續(xù)保有自身在世俗世界中的政治影響力。因此,盡管基督教元素與法蘭克元素之間存在諸多矛盾甚至是敵對之處,但在現(xiàn)實利益的驅使下,沒有強大軍事力量支撐的基督教會,只能暫時“拋去”與法蘭克人之間的文化隔閡,以期尋求法蘭克人保護。
對于在高盧立足未穩(wěn)的墨洛溫國王來講,基督教會的態(tài)度顯然為其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融入高盧社會的機會。496年,在博學圣潔的蘭斯主教雷米吉烏斯的支持下,克洛維率領約三千戰(zhàn)士承認三位一體的全能上帝,以圣父、圣子和圣靈的名義受了洗禮,成為了法國歷史上第一位基督教國王。(格雷戈里:91)盡管克洛維的改宗行動并非出自對基督的信仰,但此舉以恰當?shù)姆绞綄煞N異質元素中的“神權政治理論”統(tǒng)合在了一起。對于依舊信仰異教的法蘭克人來說,克洛維是一位擁有神秘力量的墨洛維的后代;對于尋求庇護的基督教會來講,克洛維就是他們心目中“新的君士坦丁”;對于信仰正統(tǒng)基督教的高盧民眾而言,克洛維則成為了上帝選派的新的牧羊人。
可以說,身為羅馬文明繼承者的基督教會與墨洛溫王國在權力來源上的“合作”僅僅是三種文化元素統(tǒng)合的開始,在未來的幾個世紀里,這一統(tǒng)合將繼續(xù)深化,它們各自擁有的“王權政治理論”或“王權政治儀式”將成為未來墨洛溫政治架構中必不可少的要素。因此,對于中世紀早期的墨洛溫王朝來說,它并不是羅馬政治文明的簡單延續(xù),而是西歐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產(chǎn)生的一種兼具多元文化元素的新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