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葆國
“你好!這里是中間客?!?/p>
鄭中堅一下拿起話筒,訓(xùn)練有素地脫口而出,他用的是歷練出來的帶著土樓腔而又熟絡(luò)絡(luò)的普通話,臉上還隨即展出了笑容。
“你就是鄭中堅,我問你,你老爸你還要不要?”電話里是一個粗嗓門的女聲,操的是尾音銳利的馬鋪腔閩南話。
鄭中堅怔住了,手上拿著的筆往本子上狠戳了一戳,咔嚓,把話筒重重地撂下來。
傅小秀從天井走上廊道,一腳跨進自家的灶間——準確地說,這灶間改成了中間客棧的前臺接待室,原來的土灶挖掉了,一張老式的方桌充當前臺,旁邊靠墻還有一對泡茶的茶幾。傅小秀手上拿著一粒百香果,遞到鄭中堅的面前。在土樓鄉(xiāng)數(shù)以百計的民宿客棧老板中,鄭中堅是最像老板的那個人,總是端坐在前臺后面,臉上飄蕩著樸實寬厚的微笑,不時在電腦上查看訂房信息,電話一響,手就像是裝了彈簧一樣快速接起。這陣子小秀看到的卻是一張陰沉沉的臉,沉得臉上都要掉下渣來了。
“怎么啦?鄭老板?!备敌⌒阈πΦ貑?。
“沒什么?!编嵵袌云^頭去。
“你別有什么事瞞著我呀,”小秀把手上的百香果再次遞到中堅的面前,“給你吃。”
中堅似乎很不情愿地接過百香果,隨手放在了桌子上,說:“我能有什么瞞著你?”
諒你也不敢,小秀心里暗笑,她對他有一種城里人的心理優(yōu)勢,同時也有一系列管控的套路,比如他的QQ、微信、微博、銀行卡以及支付寶等等,她全都知道密碼。她轉(zhuǎn)身走出去的時候,像是下指示地說:“周六預(yù)訂三間房的陸先生,你跟他確認一下?!?/p>
“剛才確認了,他微信轉(zhuǎn)了三百元過來。”中堅匯報說,他看著小秀的身影飄出房間,本來還有想要匯報的話,只好咽了回去。
其實昨天堂兄中良就給他捎來了話,他一下怔住了,因為太久沒有“那個”的正式消息,偶爾聽到的也都只是一些真假莫辨的傳聞,他眨了幾下眼,果斷地對堂兄說,這不可能。中良說,我只負責傳話,其它我不管。中堅說:想得美啊,我剛六歲就丟下我不管,現(xiàn)在老了,癱了,要我來管他,真敢想啊。中良直擺著手說,我只負責傳話。中堅說,你去告訴“那個”,死了這條心,免想!中良沒接話,轉(zhuǎn)身溜走了。
中堅所說的“那個”是指稱父親。很多年以來,在需要說到父親的時陣,他總是以“那個”來代稱,簡潔到連“人”都省略了,“那個”還算是“人”嗎?為了自己的前途,狠心把剛剛六歲的親生兒子丟在土樓里,跑到城里跟一個大五歲的老女人結(jié)婚,當人家兩個女兒的后爸,從此既不要兒子也不要父母親以及所有的親戚朋友,三十年回土樓不會超過十次,除了爺爺奶奶出殯,沒掏過一分錢,一向?qū)捄翊说牧骞谑罆r幾次說過,這個人簡直可以清除出族譜了。而在中堅心里,早已把他清除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痕跡。
六歲的那個中午,鄭中堅其實一直銘記在心。那是1989年春夏之交一個悶熱的中午,吃過午飯,老爸就要到城里去了。那時老爸還是老爸,還不是“那個”。老爸破天荒地給他夾了一塊拇指頭大小的肉,對他說,你要乖乖聽阿公阿嬤的話。他的眼睛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老爸勾下了頭,阿公阿嬤全都像木偶人一樣不會說話,灶間里沉寂得令人頭皮發(fā)麻。他像是預(yù)感到暴風(fēng)雨就要到來的小麻雀,渾身嗦嗦發(fā)抖,直往阿嬤的懷里鉆,他吃了一半的干飯都快被他的眼淚澆成稀飯了。老爸放下碗筷,轉(zhuǎn)身走出了灶間,阿嬤突然沖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兒子你不要,我會把他養(yǎng)大!鄭中堅再也控制不住,放聲大哭,響亮的哭聲像爆竹一樣滿土樓炸響。他記得他幾乎哭了一個下午和半個晚上,那個晚上他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了又接著哭,哭著哭著又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兩只眼睛腫得像熟爛的桃子。
這是鄭中堅人生的第一次大悲慟。他母親在山地里挖地瓜被山豬襲擊致死那一年,他才兩歲,看著母親躺在棺材里的樣子,他還笑了。這次父親的離去,令他感覺到土樓塌了,天也塌了,至少三年多的時間里,他每天晚上要奶奶摟到懷里才能入睡。
鄭中堅的父親叫做鄭偉光,一米八的個頭,相貌堂堂,是土樓鄉(xiāng)遠近聞名的美男子,他當過三年兵,回到土樓鄉(xiāng)在中學(xué)當了一名體育教師,卻只是“代課”,連“民辦”都不如,因為“民辦”有可能轉(zhuǎn)正式,而“代課”必須先轉(zhuǎn)“民辦”才可能轉(zhuǎn)正式,這中間隔了兩座大山,望山跑死馬。為了轉(zhuǎn)成“民辦”,他沒少給校長、鄉(xiāng)文教主任送禮,一根豬腳、幾條冬筍什么的,更沒少給他們家干活,印煤團、修屋瓦、挖水池,全是粗重活,累得他回家都沒力氣碰老婆一下。世事難料,老婆竟然被山豬咬死了,結(jié)婚送彩禮借了一筆錢都還沒有還清。幾年下來,轉(zhuǎn)“民辦”的希望越來越渺茫,就像山尖上的一抹云霞,可望不可及。有一天下課,看著學(xué)生哄地散開,鄭偉光突然發(fā)懵地站成一根木樁似的,坑坑洼洼的操場地面上印著他瘦長的身影,顯得那么孤獨無助。他許久才抬起腳往前走,準備走八公里的山路回鄭坑村的興富樓。因為只是代課教師,他沒資格在學(xué)校分得哪怕一塊巴掌大的宿舍,每天都要從家里到學(xué)校往返一趟,前兩年他買了一部舊的腳踏車,不久前急需用錢,把它作價三十元轉(zhuǎn)賣給一個表弟,現(xiàn)在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家了。走得渾身綿軟無力,肚子餓得咕咕叫,腿腳重得抬不動。這天鄭偉光走到操場坎下的公廁旁,站下來歇了口氣,一般人走到這里都是疾步而過的,但他實在是走不動了。這時陣,校長正好從公廁里出來,看見鄭偉光似乎有點驚喜,拉起他的手說,我還想明天找你呢,來來來,到我家說話,晚上我請你吃飯。
校長常常有事找鄭偉光,每回都是干活,請吃飯是極少的事。這回不是干活,當然也沒有立即吃飯,校長喊老婆多下兩把米,把鄭偉光拉到臥室里說,好事啊好事。鄭偉光快暈倒了,校長還一個勁地賣關(guān)子,說,這個事能成,你根本就不用轉(zhuǎn)什么民辦,轉(zhuǎn)什么正,你一下就是城里人,不知有多少好工作等著你啊。鄭偉光懵懵地根本不知校長在說什么,校長接著說,你不知我怎么夸你啊,簡直往死里夸,這個事能成,你真的要給我大紅包,再加一根大豬腳。鄭偉光更懵了,校長這才攤開來說。原來幾天前,校長到馬鋪城里開會,遇到土樓鄉(xiāng)前任書記、現(xiàn)任縣農(nóng)業(yè)局長的楊志才,楊局長請校長到家里泡茶說事,原來楊局長有個雙胞胎的哥哥,很多年前就病逝了,他的女兒也就是楊局長的侄女,楊局長一直視如己出,讀書、工作、找對象、結(jié)婚,都是楊局長一手操辦,兩年前,這個侄女的老公不幸暴病身亡,留下兩個女兒,侄女身體一直不大好,楊局長就尋思著再給她找個老公來照顧她。年紀不小、長相一般、兩個女兒、身體又不好,這是劣勢,優(yōu)勢是她有正式工作、有房子、叔叔當官,然而盡管有這三道光環(huán)的加持,還是很難在城里的機關(guān)單位、學(xué)校廠礦找到兩廂情愿的人選。楊局長決定把搜尋范圍擴大一些,同時廣泛發(fā)動親朋好友、同事同學(xué)幫忙,只要人品好、身體好,年紀稍大一點,沒有正式工作也行。聽楊局長絮叨一番,校長腦子里就跳出鄭偉光來,他立即把鄭偉光描述了一遍,楊局長的眼睛亮了。就是那個部隊回來的體育教師?是呀,個頭高高的,身體很結(jié)實。楊局長在土樓鄉(xiāng)當書記時到過好幾次學(xué)校,他記得他,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一說那個部隊回來的代課老師,他眼前也浮現(xiàn)出一個英俊帥氣的男子形象。校長問,這人怎么樣?楊局長說,我看挺好的。
鄭偉光看著校長的兩片嘴皮子一張一合,那里面吐出來的話像一顆石子打在了他的心上。
這是一個機會!校長說,你想要改變命運,就要抓住這個機會,機會可不是日歷啊,今天撕掉了明天還有。
鄭偉光想了一整個晚上,天亮?xí)r才最終決定要抓住這個機會。第二天他來到學(xué)校告訴了校長,校長興奮地轉(zhuǎn)了半圈的身子,打開辦公桌上鎖著電話機的鐵盒子,拿起話筒向楊局長匯報。當天下午楊局長就坐著小汽車來到土樓鄉(xiāng)中學(xué),在校長室親切接見了鄭偉光。握手之后,楊局長對鄭偉光頻頻點頭。那一陣子,鄭偉光感覺自己像是一頭被買家看中的公牛,心里充滿了說不出的凄涼。
前臺接待室隔壁的灶間是鄭中堅向堂兄租的,還保持原狀,土灶上放了兩臺電磁爐,用來煮三餐,也供個別想要自己買菜做飯的住客使用,土灶只有團隊住宿又要求吃大鍋飯的時陣才派上用場。這兩年多來,基本上是傅小秀做早餐,鄭中堅做午餐和晚餐。小秀打掃完午飯后才退的幾個房間,回到自己的臥室,躺在床上跟在馬鋪的母親和在美國的表弟聊微信,前者用語音,后者用文字,不知不覺聊到了天黑。她從三樓走到一樓灶間門前,原以為飯菜已經(jīng)擺上桌,卻看見中堅正在電磁爐上煮面。
“晚上沒什么菜,就煮面吃吧?!敝袌哉f。
“好吧,由你?!毙⌒阏f。她雖然自稱吃貨,平時對三餐還是很隨便的,中堅做什么她吃什么,但是這陣子,她內(nèi)心里突然感覺很不滿,她看到中堅在下掛面時差點下到了鍋外,他走神了,似乎處于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中。她走到中堅跟前說:“哎,鄭老板,你怎么啦?”
鍋里的泡沫往上冒起,中堅“嘀”地摁了一聲,把電源關(guān)掉,回頭對小秀說:“那個那個,‘那個想要我去照顧他……”
小秀聽中堅說過“那個”的往事,對她來說,父親同樣是缺席的,但與之不同的是,父親是在她八歲時病逝的。用中堅的話來說,你父親是不在了,而我父親還在,只是他不愿意承擔父親的責任,這比“不在”還要殘忍。小秀對父親的記憶很模糊,有一陣子對他充滿了怨恨,有一陣子又是排山倒海的思念。小秀走上前,一邊幫中堅把電磁爐上的鍋端到桌上,一邊說:“他病了?很嚴重?那你還是去看看他吧……”
“這不可能!”中堅猛地拔高聲音說。
小秀被中堅尖銳的聲音嚇了一跳,相識幾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這么兇狠地對她說話。她看到中堅的脖子似乎漲紅了,嘴里呼著粗氣,嘴巴緊緊抿著,把頭偏向了一邊。這個從不生氣的男人,生氣的時候竟然有點可愛。小秀微微笑著,說:“他畢竟是你父親……”
“‘那個不是!我沒有父親!”中堅梗著脖子說。
小秀知道中堅正在情緒上頭,便細聲細氣地說:“好了,不說,吃面?!?/p>
“我不吃?!敝袌运︻^就走出了灶間。他也沒有走進隔壁的接待室,而是往樓門廳走了。
小秀盛了一小盆的面,坐在飯桌前,呵著氣,三下五下就吃完了,然后把鍋里的面蓋起來,走到廊道上往樓門廳望了望。天黑了,還沒有開燈,石門檻上、槌子上影影綽綽坐著人,看不出是誰。
這座興富樓建于清朝末年,圓形,一層三十六個開間,總共三層,在數(shù)以千計的閩西南土樓中屬于那種默默無聞的普通土樓,但是它所在的鄭坑村處于鼎鼎大名的河坑土樓群和洪坑土樓群之間,這些年也搞起了旅游開發(fā),特別是利用土樓做的民宿,在業(yè)界小有名氣。傅小秀從一所大專學(xué)院畢業(yè),在一家私企干了兩年,她覺得沒意思,就辭職開了一家賣蘭花、金線蓮等等馬鋪土特產(chǎn)的淘寶店,開了一年多開不下去了,索性就不打理,要么窩在家里睡覺,要么背個包到鄉(xiāng)村閑逛漫游。鄭坑村是她無意中路過看到的,進來一看,覺得這個依山臨水的小村子有點意思,就想住一晚上,走到興富樓前看到中間客棧的招牌,就走進土樓里來到了鄭中堅的面前。一切都是注定。傅小秀跟鄭中堅一見如故,彼此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本來只想住一個晚上,結(jié)果傅小秀住了三天還不想走,她對鄭中堅說,鄭老板,你雇用我吧。鄭中堅說,好,雇你當老板娘。兩個人就這樣好上了。
鄭中堅從小跟著爺爺奶奶生活,他初中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不錯,但是高一高二那兩年,爺爺奶奶相繼病逝,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落千丈,在伯伯叔叔的資助下,勉強讀完了高中,考上一所職業(yè)大專。從這時候開始,他靠著打工賺錢,自己養(yǎng)活自己,畢業(yè)后他到廈門當了一家臺灣保健品公司的業(yè)務(wù)推銷員,那個臺灣老板知道他來自土樓鄉(xiāng)村,就常常讓他帶客人到土樓玩。鄭中堅來了幾次,發(fā)現(xiàn)土樓成了世遺,果真是今非昔比。他果斷地辭了職,帶著不多的積蓄回到鄭坑村興富樓,把那些空閑而又愿意出租的房間租下來,加上爺爺奶奶留下的房間,一共有十三間,改造裝修之后,他打出中間客棧的旗號,開始在網(wǎng)上發(fā)布信息招攬客人。生意就這樣慢慢起步了。因為爺爺奶奶在土樓里的輩份和威望,加上他本人謙遜有禮,不少在土樓外面建了新房的人都樂意把土樓里的閑房租給他,租金都要得低,他們是看著鄭中堅長大的,覺得這個從小沒媽又沒爸的孩子能有今天,非常不易。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展,興富樓除了十來個老人家還住在里面,其它幾十個房間全歸中間客棧,大部分房間保持原狀,也有一部分把相連的兩三間打通,做成雙標房、家庭房。
傅小秀此前有過一段感情經(jīng)歷,一個男同學(xué)跟她談了七八年,最后在談婚論嫁階段,因為他母親反對,他也就放手了。小秀一度非常消沉,不過自從做了中間客棧的老板娘之后,一切不治而愈。鄭中堅大她兩歲,據(jù)說有過兩段不咸不淡的戀愛史,這有時也成為她打趣他的話題。小秀感覺他們在一起挺舒服的,這對她來說就夠了。他們每天的生活都是相似的,迎來送往,吃喝拉撒,很單調(diào)也很充實。誰承想冒出“那個”,鄭中堅內(nèi)心的平靜一下就被打破了。
走到樓門廳,小秀看清在這里閑坐的是樓里的老人還有兩個住客,他們從村里的飯店吃完飯回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人聊著天。小秀跟大家打了招呼,向興富樓門外望了望,村里的路燈亮了,前面幾座圓土樓和方土樓在昏紅的光線里,散發(fā)出一種熱氣騰騰的生活氣息。她知道中堅不會竄到別的土樓去,再說自家客棧也不能唱空城計,便轉(zhuǎn)身從廊道上走回去,走到接待室門前一看,中堅端坐在電腦前。
小秀猜測他從樓門廳那邊的樓梯上了樓,繞了半圈又下樓來,不過她也不想問,說:“晚上不吃???要減肥?”
“現(xiàn)在吃不下,晚點吃?!敝袌灶^也不抬,兩眼直盯著屏幕。
“你說的‘那個人……”小秀說。
“‘那個!不是人!”中堅的聲音又尖起來了。
“好吧,‘那個,我知道,你對他怨恨很深,”小秀說,“也許他快不行了,你去看他最后一眼……”
“還早呢,只是中風(fēng)癱倒在床,一口氣還長著呢,在住院,他兩個女兒一個說要上班,一個說身體不好,也沒空,要我去照顧他,或者把他接回土樓照顧,”中堅從電腦前站起身,走到小秀面前說,“‘那個真敢想啊,把六歲的兒子丟在土樓里,到城里替人家養(yǎng)大兩個女兒,現(xiàn)在癱倒了,兩個女兒相互推托,這下想起兒子了,前面三十年他怎么就不想?。俊?/p>
小秀嘆了一聲,說:“我是八歲沒有了父親,我常常在想,要是父親還在,他老了,不管怎么樣我都要照顧他。”
“你父親是不在了,我們的情況不同,”中堅低下頭,語速一下變得緩慢,整個人陷入了回憶的狀態(tài),“說實在的,開頭我一直相信父親會回來看我的,甚至可能把我?guī)У匠抢?,但是那一年過年,他都沒有回來,連一句話也沒捎回來,第二年還是沒有回來,第三年他托人給爺爺奶奶捎回來一盒月餅,爺爺當場把它丟在了糞坑里……記得我十一歲那年,有一天跟爺爺?shù)洁l(xiāng)里趕圩,那里停著一輛開往城里的班車,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到城里尋找父親,就混上了車,車上人擠人,我?guī)缀醣粌蓚€大人擠扁了,貼在他們身上,連售票員都沒發(fā)現(xiàn)……那是我第一次進城,城里那么大,我下車出了車站,整個人都暈了,不知道往哪里走,其實我也壓根不知道父親住在哪里,只記得聽大人說過土產(chǎn)公司什么的,就順著街道往前走,也不敢問人,直到遇到一個長得像奶奶的老人家,才鼓起勇氣向她問路,她說我走錯了,要往另一邊走,把我?guī)У浇诸^給我指了方向,那時我也不懂得說聲謝謝,撒腿就往那邊跑去,果然一陣子就找到了土產(chǎn)公司,土產(chǎn)公司這四個字我還是認得的,其實就是一排店面,賣雜貨、家具、電器,還有賣包子,我從這些店面門前走過了幾遍,瞪大眼睛往里面找,都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最后腳也走得酸了,肚子餓得很,聞著那肉包店的味,口水直往下流,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不得不靠在一間店面前的一棵樹上,開頭還站得住,站了一陣子竟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就這樣坐在地上,眼睛在進出店面的人群中搜尋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餓得快不行了,天色也暗了下來,父親的影子還是沒有出現(xiàn)……就在我快堅持不住的時候,突然,父親出現(xiàn)了,我的眼睛唰地亮了,身上也一下子有了勁,那真的是父親,雖然幾年不見,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還是那么高大結(jié)實,不過他手上牽著一個女孩子,他們是從街道那邊走過來的,那女孩子背著書包,應(yīng)該是放學(xué)回家……我忍不住向父親沖過去,叫了一聲爸,我看到父親神色慌張,像是突然遭遇搶劫一樣,他定下神來,把我拉到一邊,問我你怎么來了,我本來要說,我想你了,可是太餓了,都沒有力氣說話,這時,那個女孩子走上來,沖著父親哼了一聲,又向前走去,父親緊張得渾身顫抖似的,對我說了一句,你快回家,就追著那女孩子去了……父親就這么出現(xiàn)又消失了,我不由放聲大哭,那時候,我感覺到父親永遠不在了,從此他也就成了‘那個,我的哭聲吸引了很多人的圍觀,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嚎啕大哭……大概有人報告了警察,兩個警察來了,他們問我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一個老警察看我的樣子是餓壞了,到包子店買了兩只肉包遞到我手里,我?guī)缀鯖]有咀嚼就把那兩只肉包吞了下去,這才有了力氣告訴他們,我叫鄭中堅,家住土樓鄉(xiāng)鄭坑村興富樓,一個警察想起土樓鄉(xiāng)派出所所長晚上要開車回土樓鄉(xiāng),就托他把我捎回去。那天晚上,我被送回到鄭坑村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多了,爺爺正組織一幫人打著火把,準備沿著溪水的河道去找我,看到我從派出所的車上下來,他們?nèi)俭@喜交加。我沒有告訴爺爺是到城里去尋找‘那個,爺爺也沒有多問,趕緊把我背到背上……”
小秀兩眼淚水漣漣,幾次轉(zhuǎn)過身去,讓眼淚淌下來。她轉(zhuǎn)過身來時,眼前是中堅遞過來的一張面巾紙,她拿過來擦了擦眼睛,說:“我能理解你,那時候,看著父親追著別的孩子去了,你是全世界最絕望的孩子?!?/p>
“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死心了,爺爺奶奶過世,‘那個有回來,我?guī)缀醪挥谜劭此?,更不和他說話,時間也真快啊,一晃我長大了,‘那個衰老了,并且癱倒不行了,你說當年這么狠心絕情,現(xiàn)在只不過是報應(yīng)吧,我是決不可能去照顧他的?!敝袌哉f。
小秀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吧?!?/p>
鄭偉光知道城里的女人厲害,沒想到這個女人如此厲害,看樣子病怏怏的,眼光卻是像刻刀一樣在他臉上剜著,第一天正式見面就給他約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立即疏遠土樓里的孩子和父母,全力照顧好城里的新家。他心里發(fā)抖了一下,還是使勁地點頭了。
其實那天鄭偉光在街上被兒子叫住之后,又驚又喜,他本想跟兒子多說幾句話,但女兒沖著他哼了一聲,他心里就慌了,只好趕緊帶著女兒回家,路上央求女兒不要跟媽媽提起此事,答應(yīng)給她買好吃的,回家好不容易哄女兒吃完飯,他偷偷溜到了剛才與兒子相遇的土產(chǎn)公司門口,可是兒子已經(jīng)不見蹤影,他在人群中找了一陣子,悵然若失的,也不敢多找,便勾著頭走回家。對他來說,一個土樓鄉(xiāng)下人,沒有正式工作(代課老師)、沒有老婆(死了)、沒有房子(土樓是祖上傳下來的),到了城里之后,這些立即都有了,就像一個饑腸轆轆的餓漢,面前突然端來一盆美味無比的鹵面,但是你得先保證聽話,不然鹵面就會被收走。鄭偉光饑不擇食地直點頭。他感覺自己像是重新投胎出生了一次,是的,必須盡快把土樓、兒子、父母等等從生活中剝離出去,包括在說話時去掉土樓腔,認真模仿馬鋪腔,把城里的家經(jīng)營好,跟同事們處好關(guān)系,讓自己完全地融入馬鋪,變成一個真正的城里人。
城里的時間似乎比土樓過得還快,鄭偉光感覺像是一個冗長的午覺醒來,天就黑了。老婆病死了,大女兒出嫁了,小女兒也畢業(yè)出來工作了,而他被告知到馬鋪食品公司辦理退休手續(xù),一查原始檔案,他只是固定合同工身份,不是“職工”更不是“干部”,他發(fā)懵了,說,我一直是坐辦公室,坐辦公室的啊。他剛到食品公司時,就在辦公室泡泡茶、掛掛標語什么的,工作簡單而又清閑,這就是他想象中的干部生活,跟大家一樣領(lǐng)工資,彼此差不了多少,他也不懂得深究什么“身份”,其實后面這些年,食品公司一直在改制,一陣子事業(yè)單位,一陣子民企,又一陣子合資企業(yè),他都好多年沒上班了,工資倒是一直都有的。這陣子一辦退休,待遇差別立即顯現(xiàn)出來了,干部兩千多,職工一千多,而他固定合同工,五百多。他當即跳腳起來,說怎么這么少?有個知道底細的人對他說,有就不錯了,你要是還在土樓,一分錢都沒有!他一下子噎住了。
老婆原來有一筆不小的儲蓄,當然這與鄭偉光無關(guān),他甚至無權(quán)過問,她在過世前半年,把這筆錢分給了兩個女兒。她過世后,大女兒很正式地跟鄭偉光談話,說,這房子你有三分之一繼承權(quán),我們都不住,給你住,收租金吧,傳出去不好聽,就不收,抵贍養(yǎng)費,以后你生老病痛,我們是不出錢了,就用這房租抵。鄭偉光聽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一個人孤苦伶仃住在這套他只有三分之一產(chǎn)權(quán)的老商品房里,鄭偉光忽然覺得很不值,他用一生最好的年華來逃離土樓,如今土樓成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成了旅游熱門景區(qū),土樓和兒子都不認他了,他在城里除了一套三分之一的老商品房和每個月五百多元退休金,什么也沒有了。在睡不著的夜里,鄭偉光開始想念兒子,越想心越痛,當年為了自己的前程,把兒子丟給阿公阿嬤,自己不管不顧也沒給過生活費,這確實非常狠心與絕情,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一遍,他一定不會這樣做,可是人世間沒有后悔藥,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取得兒子的諒解。好不容易打聽到兒子在興富樓開了中間客棧,又問到了電話號碼,那七位數(shù)的固話號碼他反復(fù)背誦了上千遍,牢牢記在心里,可是一直沒有勇氣撥通。有一天中午喝了點酒,鄭偉光借著酒膽撥通那個號碼,鈴聲剛響到第二聲就被接了起來——你好,這里是中間客棧!他渾身不由哆嗦了一下,這就是兒子的聲音啊,他的舌頭打結(jié)了,我、我、我……請問你需要住宿嗎?我、我、我……他手上的話筒抖落在地上。
又過了幾天,鄭偉光覺得他再不打電話就要死了,第二次鼓起勇氣撥通那個號碼。
——你好,這里是中間客棧。
——我、阿堅,是我啦,我……
——你是誰?
——我、我是你老爸……
——對不起,“那個”早死了!
耳朵里是兒子重重撂下話筒的響聲,砰,像是一把錘子猛砸在他心上。話筒從他手上滑落下來,兩行眼淚也下來了,他緊緊咬住嘴唇,哭聲從嗓子眼又咽回到胸腔里。
鄭偉光開始買醉,一醉就大哭,哭累了倒地便睡,大半年里他都沒有睡過一次床鋪,要么在衛(wèi)生間地上,要么在客廳沙發(fā)下。對他來說,時間消失了,晨昏顛倒,晝夜不分,渾渾噩噩地喝酒和哭泣,也不知多少天沒洗澡,衣服上的嘔吐物一塊一塊的結(jié)成痂,整個人臟得像死人一樣臭。
這一天,鄭偉光顛著步子走到街角的小店買酒,搖搖晃晃站不穩(wěn),倒在了小店門口。店老板是個拐手的,根本拖不動鄭偉光。都是一條街住的熟人,店老板只好翻出電話本,給他兩個女兒打手機,大女兒打通了,不接,二女兒在電話里說她在上班,沒空。想來想去,店老板不得不打了120,救護車來把鄭偉光拉走,把他的一條命搶了回來,但是他癱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兩個姍姍來遲的女兒來到病房里瞄幾眼,便退到走廊上商量對策。這老貨子,死了也好,這樣子我們哪有法度?是呀,叫他兒子來照顧,我們又不是親生的。正巧大女兒的老公跟他兒子的一個堂兄是中學(xué)同學(xué),便立即打電話委托老公捎話。第二天得到反饋,說是“不可能”。二女兒沉著臉撥通了中間客棧的電話。
“你好,這里是中間客棧?!?/p>
“鄭中堅,我再問你一次,你老爸你要不要?他可是你老爸!”
“他成了你們的老爸之后,就不再是我的老爸了?!?/p>
“你是親生的,別推卸責任?!?/p>
鄭中堅壓下話筒,對著坐在茶幾前泡茶的傅小秀說:“真可笑啊,什么責任?‘那個承擔過一點點嗎?哪怕一點點!”
傅小秀端起一杯茶到嘴邊,輕啜一口,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鄭中堅看到電腦微信上有兩個預(yù)定客戶提了問題,趕緊在鍵盤上敲字回答,并把中間客棧的相關(guān)鏈接發(fā)給他們,然后從方桌后面走出來,剛才的情緒還無法平復(fù),比著手對傅小秀說:“當年‘那個不承擔責任,其實應(yīng)該受到法律的懲罰,可惜那時不懂得去法院告他?!?/p>
傅小秀淡淡一笑,說:“我昨晚夢見我父親了,就在興富樓槌子上……”
鄭中堅怔了一下。
“奇怪,我父親從沒到過土樓,他在世時可能聽都沒聽說過土樓,可是夢里,他就坐在我們興富樓的槌子上吸煙,我走過來對他說,老爸,你怎么在這里,還不回家吃飯?他抬起頭看著我說,我家就在這里啊,回哪里吃飯?”
“你這夢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夢往往就是沒有邏輯的。”
“我都好多年不會做夢了?!?/p>
傅小秀給鄭中堅端了一杯茶,說:“我記得我十二歲那年,特別想我父親,有一天夜里,就從家里走出來,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媽都睡著好久了,我聽到父親的聲音說,你說想我也不來看我。我說,我這就去看你。我抬腳往水尖山方向走去,父親就埋在水尖山腳下,但那時,我感覺他是在那里上班。我一路小跑,就去找父親了,跑到水尖山腳下,他果真是在那里上班,坐在辦公桌里,面前堆著一疊的帳本,他是個會計嘛,抬起頭問我,你怎么有空來了?今天沒上課嗎?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頭,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糖果,說,快回家去吧,你媽會找你的。我點點頭,又一路跑回家。第二天早上,我媽到床前喊我起床上學(xué),驚訝地叫起來,原來我睡覺穿著鞋子,鞋子上還沾了泥土,褲管上掛了好多草仔,我說我去看望父親了,他給我一把糖果,我從口袋掏出來給母親看,卻是一把‘多年——就是桃金娘,馬鋪叫做多年,土樓怎么叫?”
“也叫多年,你、你是夢游了吧?”
“嗯,夢游到父親的墓地,走了一圈又走回來?!?/p>
“你、你說這個是什么意思?”鄭中堅忽然明白過來什么,看了傅小秀一眼,把茶杯放回到茶盤里。他的手還沒有收回來,一把被小秀抓在了手里。
“你太敏感了,真是太懂我了?!毙⌒隳罅藘上轮袌缘氖?,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然后輕輕放開。
“我們的情況不一樣,完全不同。”
“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不一樣的。”
小秀站起身,中堅則轉(zhuǎn)過身,向外面走去。廊道上一個老人拄著拐杖從門口走過,身子晃蕩著,中堅伸出雙手預(yù)備扶他,老人癟著嘴說:“人生海海……”小秀走了上來,站在中堅的身后。老人走了過去。中堅像是中了定身術(shù)一樣,沒有往前走。
“我本來還不想告訴你,”小秀輕聲地說,“我測紙測過,肚子里有了……”
中堅轉(zhuǎn)過身來,一手攬住小秀的腰,說:“那我們就登記結(jié)婚吧?!?/p>
“你就要做父親了。”小秀拉著中堅的手摸著她的肚子說,“我下午進城看我媽,我想,我順便去看看他吧……”
中堅的手想要從小秀的手里抽出來,但是被緊緊攥住。小秀似乎帶著一種蠻力,強迫他的手繼續(xù)在她肚子上撫摸著。
“你也是要做父親的人了……”小秀柔聲細語地說。
“隨你……”中堅的聲音終于軟下來了。
興富樓里鑼鼓喧天,響器班在香火堂臺階下的天井里制造出一片巨大的聲響,很多陌生的面孔從眼前漂過。鄭中堅站在天井的中心位置,有人問他,你怎么在這里?他說,我就是正中間。香火堂上擺著一副阿公的棺材,樓門廳上有人抬進了一頂迎親的花轎。他看到父親從廊道上走下來,是的,父親,身材挺拔,面相清秀,父親走到他面前微微笑了一笑,然后朝香火堂大步走去,跪在了棺材面前……鄭中堅聽到“咚”的一聲,就醒了過來。
這是一個夢。中堅已經(jīng)好多年不會做夢了,而且居然夢見了“那個”!在夢里他還是當年離開土樓時的模樣,年輕英俊。
從枕頭旁邊摸到手機,一看是夜里三點五十分,他順便打開微信,有幾百條信息沒有瀏覽,這些幾乎都是群聊的,他也不想看,但是有小秀的一條信息,發(fā)自下午四點十三分,他居然遺漏了,點開一看,立即驚醒般坐起來。
這是一張照片。一個躺在病床上的老貨子,這無疑就是“那個”!身子彎曲著,頭發(fā)蒼白凌亂,臉形尖瘦,一雙眼睛呆滯無神。
這個模樣和中堅夢里剛剛見到的形象判若兩人。從土樓逃進城里,最終還是逃不脫歲月的摧殘與懲罰。他放下手機,胸腔里急急地呼出幾口大氣。
鄭中堅睡意全消,走出臥室走到欄板前,抬頭看了看夜空,此時正是一片幽藍,月光像是流水一樣瀉滿興富樓的天井。整座土樓沉睡在月光里,萬籟俱寂,偶爾有一只野貓從屋瓦上走過,之后更加安靜了。中堅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音像洪水似的慢慢漲起來,在興富樓空闊的天井里化為宏大的聲響。這是一種不真切的幻聽。他輕手輕腳沿著走馬廊走了一圈,這環(huán)環(huán)相連的三十六間房間幾乎都是他的客房了,因為不是周末,住的人并不多,他聽到幾個原住戶的老貨子翻身和呼嚕的響聲,還有人發(fā)出一段模糊不清的夢囈。走到一樓打開接待室的門,開了電燈,坐到電腦前,點開微信上小秀的頭像,把“那個”照片原圖打開,放大、縮小、再放大,他眼光緊緊盯著屏幕,想了想,在對話框里打出一行字:
我將成為父親,這是一份責任,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棄我的孩子。
剛剛發(fā)送出去,小秀的回復(fù)就來了,是一個豎起大拇指的表情。中堅心里一陣驚喜,小秀這么晚了也在線上,像是時刻準備著給他秒贊。
——你還沒睡啊,親?
——我剛剛要睡,下午去醫(yī)院看他了,看起來真的很可憐。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他已不會說話,一定也不知我是誰,眼角一直閃著淚光。
——將來我一定會很愛很愛我的孩子,不管貧窮還是災(zāi)難,永遠不離不棄。
——沒人在醫(yī)院看護,醫(yī)生說他卡上的錢快用完了,我給他卡上續(xù)了三千元。
——你真有錢!
中堅想了想,還是把這一條刪了,一時不知回復(fù)什么,就看著屏幕發(fā)呆。
——我感覺,他現(xiàn)在這樣子,已經(jīng)是受到了懲罰,你就放他一碼。
——我早就放過他了,是他現(xiàn)在不放過我。
——因為他別無依靠了??丛谖覀兊暮⒆臃萆?,答應(yīng)我,原諒他吧。
——好吧…………
中堅感覺到很有些勉強,連摁了兩個省略號,心里想,我們的孩子,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我永遠都不會拋棄他(她)。
一部法院的公務(wù)車停在了興富樓大門前,鄭中堅剛剛從土樓里走出來。車上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在中間客棧住過,認識鄭老板,便叫住了他。
“鄭老板,鄭中堅。”
“你們好,找我啊?”
“這是你的傳票?!?/p>
“傳票?”
“是,鄭偉光委托歐麗麗、楊美美以不贍養(yǎng)老人為由,把你告到了法院?!?/p>
鄭中堅“哦”了一聲,不由倒吸一口氣。他平靜地在送達書上簽了名,然后拿著傳票走進興富樓。走到前臺接待室,他忍不住掏出手機,撥通傅小秀的電話,說:“我被告到法院了,不贍養(yǎng)老人,你說法律總要講點情理吧,當年‘那個逃脫了法律的懲罰,現(xiàn)在他就能夠得到法律的保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