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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愈

2018-09-26 06:46王一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8年7期
關(guān)鍵詞:亞美楊森文豪

王一

結(jié)束,或者

我早就料到,無論我去不去二院,我爸我媽都會吵起來。

自我從南加州大學(xué)回來之后,他們貌似吵得更兇了。我在南加州讀了不到三個月,還沒到寒假,就被遣送回來,像個玩笑一般,強行給我買了張機票,把我郵包般地托運回來。對于這事,我沒得到任何高能預(yù)警,就像看電影沒有彈幕似的,沒有任何征兆就發(fā)生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被托運回來,他們更是想不明白。

我的成績不算太好,不是學(xué)霸,但也絕不屬于學(xué)渣系列。我高三畢業(yè)順利考入南加州大學(xué),我姐李夢也考入歡城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這給爸媽帶來了短暫的驚喜。只是我一個人遠離歡城,來到美國,孤獨是孤獨一些,可心里長舒一口氣,終于可以遠離他們暗無天日的爭吵了。

對我來說,學(xué)習(xí)不是件難事。最初的時候的確有點難,初中因為成績平平,在我媽鐘亞美的建議下,我去學(xué)了畫畫。李夢也因成績一般學(xué)了聲樂,打算通過藝考,上個好一點的大學(xué)。想不到從高一下半學(xué)期開始,我在同學(xué)吳文豪的感召下,突然天目大開,成績躍股似的一路飆升。說起來這事有點偶然,吳文豪一直就是學(xué)霸,我們都叫他“呆犬”,難以想象,“呆犬”和“學(xué)霸”怎么融合到他一個人身上。上課的時候,也沒見他怎么學(xué),平常他喜歡去網(wǎng)吧打游戲,中考時,悶聲不響地直接考入歡城重點高中,而我和李夢只能就讀歡城四中。我問他的時候,他告訴我,根本沒有什么訣竅,就是提前預(yù)習(xí),上課仔細聽。我試了幾次,不僅有了效果,而且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了學(xué)習(xí)興趣。就這樣,一路走來,我沒費多少勁便考入南加州大學(xué)。大學(xué)課程并沒傳說中那么緊張,除了上課,我就宅在宿舍里。我喜歡看電影,早在高二時,我就看原版電影,沒有什么障礙,不像有些留學(xué)生,話都說不清,遇到一個生詞憋出半天解釋,還是不知所云。唯一的問題是,我既不喜歡和留學(xué)生交流,也不喜歡和本土學(xué)生交流,就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不愿意被人打擾。

后來,我一直在想,這應(yīng)該跟初三暑假的那次經(jīng)歷有關(guān)。這事說起來有點詭異,那個暑天特別熱,熱得出奇。一天到晚都得待在空調(diào)屋里。歡城人都說再不下雨要出人命了。我當時還不明白什么意思,后來才知道是因為燥熱,因為熱所以煩躁,因為煩躁所以進不了天堂。不過,這是卡夫卡老師說的,我只是轉(zhuǎn)述。我明白他說的道理,只是我看到卡老師說這話的時候,這事已經(jīng)出了。話說回來,如果早看到這話,我也不一定遏制得住,就是說,如果我早得到卡老師的預(yù)警的話,事情也不一定不發(fā)生。

開了一夜空調(diào),起來的時候還是燥熱難耐,吃了早飯,李夢照例去學(xué)聲樂。前兩天我媽帶我去見美術(shù)老師,那是歡城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的老師李成方,不想竟是她高中同學(xué),李成方本不想帶我,可見到我媽鐘亞美,二話沒說便收下我。上了兩次課,李成方給我布置作業(yè),讓我在家畫大衛(wèi)頭像。所以,碗一扔,我又躲進屋里,開了空調(diào),戴上耳機,邊聽歌邊畫畫。剛打好輪廓,楊森打電話約我和吳文豪一起去網(wǎng)吧,等我媽出去之后,我扔下鉛筆直奔網(wǎng)吧。網(wǎng)吧里全是學(xué)生,楊森說他們找了幾個地方,全都爆滿。同安路的“緣起網(wǎng)吧”雖然偏僻,還是人滿為患。我雖然喜歡玩,可對網(wǎng)游一直沒什么興趣,聽說有成夜成夜玩上癮的,我都不敢想象,他們怎么會有這么大癮,就像吳文豪,玩起來沒命似的。

歡城大大小小的網(wǎng)吧,全都擠滿了學(xué)生。從早到晚,再從晚到早,一刻都不停歇,就像《傳奇》一夜之間風(fēng)靡歡城。

楊森跟吳文豪玩過幾次《傳奇》,我也知道,吳文豪玩起來可以一天不吃不喝,有時睡在網(wǎng)吧里??粗妗秱髌妗?,我只有眼暈的份兒,不光是令我眼花繚亂的畫面,還有我根本不感興趣的裝備,買這買那不說,在我看來,歸根結(jié)底就一個字——“打”。將近中午的時候,我便有點膩煩,剛想說回家吃飯時,只見旁邊一個男生猛地摔下鍵盤,氣勢洶洶地跑出去,剛一出門,就被沖過來的一個男孩照著肚子捅了一刀。男生立時倒在血泊中,地上流了一大攤血,網(wǎng)吧老板出來時,那伙人早已逃之夭夭。一時間,網(wǎng)吧亂成一片,楊森拉著我和吳文豪鉆出人群,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生,只見他臉色煞白,白得就像血突然被抽空,還隱約透著黃,他的眼睛瞪著我,似乎在向我求救。

我們?nèi)齻€人匆忙逃回各自家里,我一連幾天都不敢出門,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那個男生看我的眼神,老是做噩夢。后來李夢告訴我,網(wǎng)吧男生死在送往醫(yī)院的路上,我媽也以此為例,叫我不要去網(wǎng)吧。別說去網(wǎng)吧,一想起那一幕,我就害怕,不只是男生流出來的鮮血,還有他那驅(qū)不走的眼神,所以我既害怕刺眼的紅色,又害怕求救的眼神,以致看電影時,對暴力流血場景都有反應(yīng)。男生的死雖不關(guān)我的事,可我再也不敢出門,躺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這導(dǎo)致我的體重直線上升,最高時達到二百斤,從偏胖一下子變成超胖。雖然沒有高能預(yù)警,但他們都知道,我的體重已經(jīng)達到警戒線。和比我早半個小時出生的李夢站在一起,沒人相信我們是雙胞胎。

眼看我的體形充氣般地發(fā)胖,個體牙醫(yī)李漢和中學(xué)歷史老師鐘亞美,又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吵。我爸從醫(yī)學(xué)(并不完全從牙醫(yī))的角度,詳細分析了我肥胖的原因,首先排除了遺傳因素,因為他一直不胖,他爸他媽也就是我爺爺奶奶也一直沒胖過。說到這里,他還特意舉了一個例子,那是我奶奶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故事,我聽我奶奶講過不知多少遍。對我來說,那就像傳說,不是因為我的想象力不夠,而是現(xiàn)實太超常。奶奶說當年她還很年輕,至于有多年輕,我無從考證,也不愿意去考證。那時候缺吃少穿,冬天一到,周莊勞力還要被抽去建歡湖水庫。我奶奶的一個表舅去修水庫,只有她表姥姥孤身一人在家。她表舅在工地上干活,一心想著她表姥姥,家里沒有糧食,怕餓著她,每次吃飯都把干糧留下,只喝稀飯,有時連稀飯也喝不上,就這樣,直到餓死在工地上,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攢了滿滿一大包窩頭。我最初聽到這件事時,還反復(fù)問奶奶,為什么看著窩頭還餓死了,為什么那時候沒有吃的東西,為什么人們都挨餓……我無止無休甚至毫無邏輯的追問,讓她無從回答,直到問得她膩煩,才不再去問了。

李漢同志以一個牙醫(yī)的身份,建議我做心理疏導(dǎo),他還沒來得及進一步展開講,鐘亞美就壓不住火了,她也沒以一個歷史唯物主義老師的身份反對,而是以再胖連媳婦都找不到的理由,在友情提示我的同時,也暗示李漢同志,不要想我有什么心理問題,也用不著看什么心理醫(yī)生,要說該看心理醫(yī)生的是他李漢,不是我李想。于是,二人當我不存在似的,唇槍舌劍地吵了起來。直到她一發(fā)飆提起當年那個小護士,李漢同志被揭短似的,立馬敗下陣來,就不敢再說什么。起先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對于他們的爭吵,我和李夢早就習(xí)慣了。如果追根溯源的話,打從我和李夢在我媽肚子里時就種下了根基。只是那個時候,我們還不知道。經(jīng)過十九年五個月零八天的觀察,我已大致拼貼出他們的爭吵路線圖,這也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我和李夢的成長之路。

李夢貌似從不放在心上,看上去成熟篤定,根本不像只比我大半個小時。用李夢的話說,他們的結(jié)合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后來才理解她的話,在欽佩她早熟的同時,更覺得她的話就像老中醫(yī):切中病理。

注定,或者

去不去醫(yī)院,我都沒意見,我不說去,也不說不去,這是他們決定的事,貌似與我無關(guān)。我就像不能取保的候?qū)徶耍群蛩麄兊呐袥Q,而且還不能反駁,也無意于反不反駁,反不反駁的結(jié)果都會一樣,所以沒有實在的意義。

他們從前一天中午吃飯,一直吵到深夜。李夢根本沒當回事,不理不睬也不干涉,仿佛這事跟她沒有一毛錢的關(guān)系。說到底的確跟她沒有關(guān)系,是給我看病,又不是給她看。她匆匆吃了飯,賊一般趕去歡城大學(xué)。

這事要在以前,我可能會用眼神制止他們,或者“啊啊啊”地叫上兩聲,以示憤怒?,F(xiàn)在,別說用眼瞪他們,就連聽都覺得累,趕緊吃了兩口飯,戴上耳機回屋了。等躺在床上,我才感到自己的行為有些詭異,其實我可以不出自己的房間,連晚飯也可以不吃,為什么要強迫自己硬著頭皮聽他們的爭吵?話說回來,雖然爭吵是因我而起,可貌似跟我又沒有關(guān)系。

他們的這次爭吵緣于我有沒有抑郁癥。對于抑郁,我早就在網(wǎng)上查過,還針對網(wǎng)上的問題做比對,根據(jù)所測的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時抑郁,有時不抑郁。后來我發(fā)現(xiàn),結(jié)果不確定的原因是,里面有很多似是而非的問題,我確定不了答案,也界定不了自己是不是真抑郁,好像我總在抑郁和不抑郁之間徘徊。測得多了,我得出一個讓自己都興奮的結(jié)果:沒人不抑郁。

當?shù)贸鲞@個結(jié)論的時候,我不得不佩服我媽鐘亞美,她說只要去二院一準兒有病,我想,這可能也是她不愿讓我去做檢查的原因之一吧。至于有沒有別的原因,或者更深層次的原因,我無法想象,就我剛剛成人的思維看來,目前僅限于此,何況,那好像跟我更拉不上一毛錢的關(guān)系。

第二天一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便被叫起來,睜眼一看才剛八點。喝了杯牛奶,李漢同志開車拉著我和鐘亞美直奔歡城市立二院。

十一月的歡城,就像我的心情蒙上一層霧,霧似乎一不小心也罩到了他們心上。這不僅是因為去醫(yī)院檢查引發(fā)的緊張,更多的來自他們內(nèi)心。對于是不是抑郁,我并不在意。在美國看到一篇關(guān)于抑郁的調(diào)查文章,由于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競爭壓力的不斷加大,罹患抑郁癥的人越來越多,發(fā)病率也越來越高,不僅是成年人,抑郁也像瘟疫一樣侵蝕著未成年人。在我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讓我驚心的是,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因發(fā)現(xiàn)和治療延誤,百分之十五的抑郁癥患者會選擇自殺。我知道自己即使抑郁,也不會自殺,我可沒那樣的勇氣。

高三的時候,班里有個女生魏雨,很瘦,好像從小就營養(yǎng)不良,長得不算漂亮,也不算太丑,和我初中時就是同學(xué),學(xué)習(xí)一直是中等偏上,不突出,也落不下多少。那時候,我就覺得魏雨抑郁,她不太跟同學(xué)交往,平常也不說話,也許正是她的這些表現(xiàn)才引起我的注意,要不然就是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吸引了我,至于是不是青春期,我當時不知道,現(xiàn)在也弄不清楚。魏雨的父母從歡城化工廠下崗,我知道她家里條件不好,有時候會買些吃的悄悄塞到她抽屜里。她似乎一直都沒反應(yīng),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后來,楊森告訴我,魏雨父親在他爸的建筑公司干活時砸傷右腿,一直養(yǎng)病在家,魏雨除了上課還要照顧她父親。高三寒假開學(xué)沒多久,誰都沒想到,魏雨留下一封遺書,從四中教學(xué)樓跳了下去。遺書我沒看過,只聽他們說是因為成績不太好,光補課費用就承擔(dān)不起,還要學(xué)美術(shù),擔(dān)心連累家里,不想再活下去,于是選擇離開。這事讓所有人感到震驚,我一連做了幾夜噩夢,比親眼見到網(wǎng)吧男生倒在血泊中還要難受,雖然我沒親眼看到她離去時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鎖在六七立方米的車子里,因為他們兩個沒有爭吵,車子里出奇地安靜,三個人包括我在內(nèi),好像都在想著各自的心事。李漢同志看上去有點緊張,連車載音樂都忘記打開了,我不知道他們壓不壓抑,反正我一時不能適應(yīng),壓抑難耐。想打開車窗,做一個深呼吸,可外面霧霾籠罩,只能看到車影人影晃動。報道里說,那叫霾,不叫霧,有毒。我怕毒到他們,所以連車窗都不敢開。

我后悔沒帶來耳機,那樣至少可以關(guān)閉外面的嘈雜聲,還有車內(nèi)的壓抑。歡城市立二院位于市南城郊,我只聽說過,從沒去過,不知道還要走多遠,只得無聊地望著窗外,雖然什么都看不到,也得裝著看。還是李漢同志打破沉寂,他說提前約了曹一民,曹一民是晚他一屆的師弟,主修精神衛(wèi)生專業(yè),現(xiàn)在是二院精神科的專家,找他看病的人絡(luò)繹不絕。據(jù)說有個部門的頭頭兒也找他看過,還不止一次,后來還住過一段時間的院,聽曹一民說,那人沒病,就想隔段時間去二院住一下,用那個人的話說,叫有備無患,萬一出了事,還能拿精神有問題擋箭。

說到這里,李漢自嘲道,要知道精神衛(wèi)生現(xiàn)在這么熱門,當時他就不選口腔醫(yī)學(xué)了。鐘亞美鼻子里哼了一聲,沒說什么,看上去似乎極為不滿,好像在說,要是他學(xué)精神衛(wèi)生,我也不至于因為抑郁被遣返回來,更進一步說,他們也不一定認識,也就不會有我和我姐……但這些都是我替鐘亞美想的,她似乎沒想那么多,只是用這一聲來回應(yīng)李漢,所幸的是,李漢見她一臉不屑沒再往下說。我倒希望他們繼續(xù)爭論下去,可等了很久,也沒下文,不禁有些失落,呆呆地望著車窗外時濃時稀的霧。

我不在意人們對霧還是霾的辯爭,但我喜歡霧。人在霧中穿梭,只能聽到聲音,看不到人影,辨不清方向,甚至?xí)允г陟F中,就像李漢同志的發(fā)小駱家,小時候給他父親送飯,迷了路,如果不是他父親吹的蘆笛聲,駱家可能會連家都找不到。后來,據(jù)說駱家的父親駱之柳就是在這樣的霧里走失的,至于去了哪里,誰都不知道。我常想,老家周莊一連串的傳奇就像一團迷霧,走都走不出去。由此,我想起塔可夫斯基的鄉(xiāng)愁,他把自己藏在薄霧中,隨霧一起迷失在鄉(xiāng)愁之中。霧裹挾著鄉(xiāng)愁,賦予了它更多的詩性。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想像詩人安德烈一樣,在這樣的霧里,走去周莊……

車一停,我頓時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醫(yī)院。下車跟著他們,徑直來到二樓精神科,一推門,只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坐在電腦前看股市。見我們進來,那人趕緊關(guān)閉頁面,站起身,神情慌張地看著李漢,又像問鐘亞美道:“你們——怎么也不提前打聲招呼,我去接你們,這么大霧,我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這是你兒子?”

“李想?!崩顫h道。

“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我心里一愣,眼睛緊盯著中年男人,他個子不高,差不多矮我半頭,有點瘦,戴副眼鏡,眼鏡后面的一雙眼睛看上去有點迷離,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專家”?不知道他不敢相信什么,是懷疑我還是懷疑我爸,其實相不相信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只想趕緊看完回去。

“約好的怎么會不來?”李漢道。

“這是你曹一民叔叔,精神科專家,讓他給你看看。”鐘亞美接著說道。

曹一民應(yīng)著,把我?guī)У皆\室,讓我坐在他對面,告訴我不用緊張,又自言自語般地復(fù)述了李漢向他描述的我的境況,鐘亞美點了點頭,我只“嗯嗯”地點頭,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疑惑地問我最近情緒怎么樣,吃飯怎么樣,心情怎么樣,有沒有悲觀想法……這一連串無聊的問題,我懶得回答。見我不說話,他突然又問家里人有沒有抑郁病史,問過之后,方才想起什么似的,尷尬地抬頭看著我,自嘲道,看李漢不像有遺傳史,你媽更不像,我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見我依然無動于衷,過了足有三十秒,他才拉著我,讓我坐在一臺儀器旁邊,在我耳朵、額頭上貼了個東西,我戴上耳機,作了一番檢查之后,他又拿過一份心理測試題讓我做,我一看跟網(wǎng)上搜到的差不多,于是隨意填了交給他。

“你一直都不想說話嗎?”曹一民終于問道,“你不愿意跟你爸媽說,至少可以把我當朋友,在這里,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有什么要求或者想法,都可以跟我說,隨便什么都可以……”

“我想回家……”過了一會兒我才說道。

“那至少跟我說一下你在南加州大學(xué)的情況吧?”曹一民見我愣在那里,又說道,“根據(jù)我的診斷,你是有輕度抑郁,如果不治療,很快就會轉(zhuǎn)化到中度,那樣的話,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了。所以,還是請你配合治療,爭取早一天走出抑郁。不過,話說回來,現(xiàn)在真要檢查的話,不抑郁的人不多……”

“你也抑郁?”

“曾經(jīng),一度有過,后來自愈了……”

“你怎么了?”我突然對面前的曹一民感到好奇,想起剛來時看到他在看股市,于是問道,“不是因為炒股吧?”

“當然,”曹一民頓了一下說,“我和同事沒事時隨便看看的,他們中也有大戶,至于我嘛,只能賺個零用錢。怎么,你對股票感興趣?”

“曾經(jīng)?!?/p>

“你不是一直在上學(xué)嗎?”

“這跟上學(xué)有關(guān)系嗎?”

曹一民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

“我高中就開始了?!?/p>

“現(xiàn)在呢?掙了還是折了?”

“從五千到三十萬,”說完我便有些后悔,于是趕緊說道,“你千萬別告訴我爸!”

“他不知道?”曹一民道,“這是秘密,別人知道就不是秘密了,明天你看好哪支?”

我想了想,隨口一說,曹一民便來了興致。見他喋喋不休,我告訴他,炒股很簡單,專家分析得再好,也僅限于分析,只要看好,感覺好,加倉就是,在南加州大學(xué)看到美股,跟國內(nèi)股市一樣,本來也想試試,還沒注冊完,就被遣返回來。他問為什么時,我才發(fā)覺自己說得太多,本想閉口不語,可在他的反復(fù)追問下,還是說了出來。

那天是個周末,班里有個小型聚會,保羅和另外兩個室友約好一起參加,他們問我去不去。我正削蘋果,本來不想去,就對他們搖了搖頭,削好蘋果剛想往嘴里放,站在旁邊的保羅一把拽住我,我身子一晃,蘋果掉在地上,我一急,拿著水果刀對他嚷道:“我不去!就是不想去!”

他們見我發(fā)火,便默默離開宿舍趕赴聚會,本以為這是個意外,我也沒在意,可幾天之后,我因自閉、抑郁和暴力傾向嚴重等原因,被校方通知退學(xué)。

錯誤,或者

我自以為并不抑郁,至于曹專家用的國標還是他自己的標準得出的結(jié)果,我就不得而知了。他給我開了一些藥,叮囑我要多和朋友接觸,適當做些戶外運動。還約定每周去一次歡城市立二院,找他做心理疏導(dǎo)。李漢和鐘亞美一聽,千恩萬謝地走出來。霧已經(jīng)散盡,可還是看不到藍天,眼前朦朦朧朧的,像得了青光眼,我隱約這覺得似乎和二院有關(guān),和曹一民有關(guān),可又說不出哪里有關(guān)?;貋淼穆飞希嗣菜戚p松許多,輕松帶來的后果竟然直接轉(zhuǎn)化成爭吵,仿佛不需要任何媒介。我這才意識到,這天氣原來和他們有關(guān),就像霧霾,懸浮在空氣里,把歡城包裹得嚴嚴實實,隔斷了人和天空的交流,只留下日漸蒼白的想象。只有風(fēng)來時,霧霾才會被吹走,我就像風(fēng),就像他們之間的引線,頓時燃起我被遣送回歡城的老話題。這個爭論已經(jīng)不知經(jīng)過多少次,爭論的焦點是我是否還能繼續(xù)就讀南加州大學(xué)。鐘亞美認為,等我身體恢復(fù)之后,可以重新申請入學(xué)。李漢同志認為,既然人家遣返,就不會再考慮,就像辦簽證,如果第一次拒簽,以后再簽的概率微乎其微。所以,想等我安定下來,去復(fù)讀學(xué)校,以便參加明年的高考。

一路上,二人各不相讓,爭執(zhí)不休。我眼望窗外,只當街道上小商小販的叫賣,不知不覺心里有種舒暢感,來時的壓抑感頓然消失。直到走進家門,他們還沒停止。我趁機躲進自己房間,躺在床上,戴上耳機時,突然想起坐在車里的快感,難道早已習(xí)慣了他們的爭吵,才有了抑郁?因為聽不到他們的爭吵,我才感到孤獨?

我對歡城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扇ミ^的城市,我都不喜歡。那時候一直渴望長大,渴望離開歡城,沒想到離開這么遠,突然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孤獨和恐懼總會時不時地鉆出來。我常常在醒來之后的懵懂之中,以為是在歡城。清醒之后,不由得生出傷感,我想塔可夫斯基的鄉(xiāng)愁正緣于此,南加州的一切似乎都讓我無法適應(yīng),我不愿意接納,不想融入,更不想主動迎合那些陌生人,就連三個室友我也不想搭理。

楊森倒是在新澤西的佩迪中學(xué),可我們相距千里,橫跨美國東西,別說相聚,就是做夢都難夢到。剛?cè)ッ绹臅r候,楊森還信誓旦旦地說要去看我。我讓他先看看地圖,他看后才說自己是個“地理盲”,要是在國內(nèi),再偏遠的地方他都找得到,也不會害怕。在美國就不同了,不只是“地理盲”,連語言也是障礙。楊森這話說得誠懇,他去佩迪完全是出于無奈。楊森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高一的時候,跟我一起上了幾節(jié)美術(shù)課,后來我去李成方的工作室學(xué)畫,他在明德畫室跟美術(shù)老師學(xué),說是學(xué),其實去得很少,直到高三美術(shù)統(tǒng)考時,被監(jiān)考老師發(fā)現(xiàn)有替考嫌疑,沒等高考,他老爸便把他送去了佩迪中學(xué)。

得知我去南加州大學(xué),他很是驚喜,起先聊了很多,熱乎勁兒一過,后來連電話也不打了。突然有一天,我在Facebook上意外發(fā)現(xiàn)了楊森,更讓我意外的是,網(wǎng)頁上全是他和一個美國女孩的親昵照。意外之后,我一氣之下,把楊森的Facebook發(fā)給李夢,想不到她立馬回了我一個笑臉,還特意附加了一句:“我早看到了,他以為他是誰,還給我示威,他早歇菜了。”過了一會兒,又回道:“他從來就不是我的菜,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弄得我一臉茫然,尷尬許久我才回過神來,心里暗暗罵自己:多管閑事遭雷劈!

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開始的,當然這事跟我毫無關(guān)系,我也沒有心思關(guān)心,那時候我的注意力好像只在魏雨身上,可偏偏被我發(fā)現(xiàn)了。就像當時畫畫一樣,我和楊森一起在明德畫室畫畫,沒待幾天,他就溜號了。我知道這是他的秉性,任何事都堅持不了多久。那天晚上,我畫完回家,剛拐進小區(qū)門口,突然發(fā)現(xiàn)楊森的身影一閃而過,莫名其妙地想他不去畫室,跑來這里做什么。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納悶地把自行車放進儲藏室時,發(fā)現(xiàn)李夢剛進家門,我這才恍然大悟,悄悄問李夢,李夢把眼一瞪,讓我少管閑事。我自己都還管不好自己,還能顧得上她這些破事。說是不管,可心里老惦記著,他們成天在我眼皮底下,看似不搭不理,竟然在一起了,至于怎么開始的,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竟渾然不覺,更別說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其間發(fā)生了什么,以我一個懵懂少年的思維,好像無法想象,也無法理解。

好奇害死人,這不是我說的。害不害死人我不知道,害人我是知道的。那天下午,李夢去江南家里學(xué)聲樂,我無法擺脫好奇心的驅(qū)使,于是謊稱去畫室,偷偷來到江南老師家的樓下。李夢學(xué)完,急匆匆地下樓,搭車來到歡河公園,我遠遠地跟著,看到楊森早已等在假山腳下了。見李夢來到,他飛身撲上去,兩個人頓時擁抱在一起,親吻著,這樣的場景我早就在電影里司空見慣了,只是沒有絲毫感覺,也沒親身體驗過,就是見到魏雨的時候,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恐慌,好像是心跳,又好像不是,我也說不清。過了一會兒,他們摟抱著,沿著小路向著假山的涼亭走去。我尾隨他們來到假山腳下,害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離開很遠,假山上不時傳來老票友吊嗓子的唱聲,就在他們上去之后,唱聲戛然而止。我一時沒弄明白怎么回事。沒過一會兒,兩個老頭兒從假山上走下來,從我身邊走過時,嘴里嘀嘀咕咕的,一肚子不滿似的。只聽其中一個老頭兒氣憤道,成何體統(tǒng),現(xiàn)在的小孩子真是無法無天了。不知道他們怎么惹到老頭兒了,兩個人越這樣說,我越是好奇。我想一探究竟,于是繞到另一邊,磕磕絆絆地爬到半山腰時,一陣急促的親昵聲傳來,我立馬止住腳步,見鬼一般趕緊原路返回。直到后來,我也不知為什么那么做,或許是怕嚇著他們,也或者是怕被他們嚇到。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去偷窺他們,對李夢更是不屑一顧,仿佛那個沉浸在鋼琴聲中的完美女孩頓然消失。由此想到,我們雖是雙胞胎,但差異那么大,外在形體只是表層,內(nèi)里的差異才更可怕,這完全是因為她的早熟。從那時起,在李夢早熟的陰影之下,好像我也被一天天催熟。被催熟的表現(xiàn)讓我心躁不安,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魏雨的身影。再看到她時,心慌得難以自持。那天夜里,第一次在夢里跑了馬。我不想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像做了賊似的,破天荒第一次自己洗了床單,偷偷晾起來,可還是被我媽鐘亞美發(fā)現(xiàn)。她告訴我遺精很正常,至于怎么正常,她沒告訴我下文,我也不便多問。這事就像陰影一樣纏繞著我,讓我無法擺脫,雖然她是我媽,可這點隱私也被她窺到,在她面前,我有點兒無地自容的感覺。這種感覺在見到魏雨的時候,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我也說不出魏雨哪里吸引我,就是看到她的時候很興奮,應(yīng)該叫沖動可能更貼近,至于是不是沖動,我也說不好。有時候一眼看不到她就擔(dān)心,會想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了,也常常在看到她的時候,心里有種隱隱的恐慌,就像某種“綜合征”在我身上發(fā)作,讓我無以言表??伤偸菍W⒂谧约旱氖虑?,比如畫畫,比如聽課,雖然學(xué)習(xí)不見突進,畫畫也沒見飛躍,仿佛她自己就是整個世界。

那天晚上,去明德畫室畫畫,魏雨不知為什么,來得有點晚,已經(jīng)上課一刻鐘了,她才匆忙跑進來。我始終無法靜下心來,不時抬頭偷偷看她,她臉上毫無表情,看著畫板,像在專注地畫畫,又像走神在想什么。課間休息時,我鼓足勇氣寫了一張字條,塞進她的鉛筆盒。她再進來時,我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她,只等著她發(fā)現(xiàn)字條,可直到下課,她好像都沒看到。這讓我大失所望,走出畫室,準備回家時,我再次鼓足勇氣追上她,對她說想送她回家。她看了看我,半天才從兜里掏出字條,扔到我面前,還安慰似的對我說了一句,你有?。?/p>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病,就算沒有病,我也能從她說話的口氣中聽出她的意思,只能無奈地看著她騎車遠去。即使她對我這么冷漠,我還是想著她,想著有朝一日能跟她在一起,我不知道她身上有著怎樣的魔力,這么吸引我。就這樣,一直想著那晚如果送她又會發(fā)生什么,也許一切都會有所改變……之后不久,我去歡城大學(xué)學(xué)畫,再也沒去過明德,再也沒見到魏雨畫畫。

自慰,或者

周三上午,李漢同志如約帶我去二院。曹一民見到我異常興奮,給我做了心理疏導(dǎo)。與其說是疏導(dǎo),不如說是他問我答,無非就是這幾天怎么樣,出去沒有,每天都在想什么,做什么。這些問題對我來說太幼稚,太無聊,常常是他問幾句,我才回答一句,要么沉默,要么點頭,真不敢相信這也叫心理疏導(dǎo)。要不是出于無奈,我才懶得來這里,還得聽他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

不過,他問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來,自從回來歡城之后,我?guī)缀鯖]出過家門,更別說去找同學(xué)去了,就像楊森,在我知道他和李夢分手的那一刻,便立即將他拉黑了。吳文豪在我去南加州之后就失聯(lián)了。唯一記起的是魏雨,可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把記憶中和魏雨的接觸告訴曹一民,至于跑馬的事,打死我也不會說出來。曹一民聽后給我一個定論,他告訴我,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戀愛。

我不懂真正意義上的戀愛,是不是像李夢和楊森那樣,遺憾的是,我連魏雨的手都沒摸過,只是我不想把這事告訴他,他說戀愛就戀愛吧,我無心與他爭辯。雖然那時候和魏雨不在一個畫室,可文化課的學(xué)習(xí)還是在四中,至少在上課時能看到她。我發(fā)現(xiàn)每次中午吃飯時,魏雨只是偶爾去一趟餐廳,她常常自己帶飯,獨自在教室里吃,有時說不餓,索性不吃。我不明白她怎么會不餓,和她相反,我成天跟吃不飽似的,難道這就是她瘦我胖的原因?后來我才聽吳文豪說,她是為了給家里省錢,舍不得花錢,才故意說自己不餓。這讓我想起奶奶講的那個故事,真不敢相信,隔了半個多世紀,竟然真有現(xiàn)實版,果真有饑餓藝術(shù)家即視感。從那以后,我開始擔(dān)心魏雨會不會有一天也被餓死。

一次,我把買來的零食偷偷塞進她的抽屜,沒想到她竟知道是我,在說過謝謝之后又說只這一次,下不為例,而且她從不吃零食,也不喜歡吃零食。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心話,后來又給她買了幾次,她只說謝謝,以后再買就生氣,但我始終沒看到她生氣。

那天午飯前,我想再把零食塞她抽屜時,被楊森發(fā)現(xiàn)了。他見魏雨抽屜里有一個煎餅,里面卷著咸菜,尖叫一聲,惹得幾個同學(xué)跟著起哄。我一時有點蒙,不敢作聲。沒想到楊森把煎餅?zāi)贸鰜?,去餐廳和幾個豬友一起分享起來,我忐忑不安地吃完,提醒他吃了魏雨的飯,他才想起來,于是要了一份套餐帶給魏雨。不想,魏雨大發(fā)雷霆,拿起套餐從窗戶扔了出去。

從那以后,魏雨再沒搭理過我,也沒正眼看過我一次,連零食也拒絕了。對于此事,曹一民給我詳細分析了魏雨當時的極端表現(xiàn),是因為她的隱私被人發(fā)現(xiàn),即使做再多的努力都難以彌補。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家境,這會讓她覺得在別人面前沒有自尊,自尊一旦被侵犯,肯定會歇斯底里。雖然在楊森他們看來,那只是個玩笑,但對魏雨來說,可能是致命的。直到魏雨自殺前,她都處于神經(jīng)緊繃之中,無法從自己的世界里走出去,繃緊的神經(jīng)一旦承受不住,她自己的那個世界就會崩塌。所以,她用自殺的方式結(jié)束生命,也用這種方式表白她對現(xiàn)實的無奈抗爭。曹一民接著勸慰我,魏雨的事,你無須負責(zé),因為你從沒傷害過她,因為喜歡,所以不可能傷害她,要說傷害的話,只可能是你自己傷害自己,而你能做的只是用時間去撫平創(chuàng)傷。

突然覺得曹一民說的好像有些道理,自從魏雨自殺后,一連幾天,我都恍恍惚惚的,低燒不退,沒有一點食欲。燒退后,我吃得越來越少。一個月后,我瘦了一圈兒,變了個人似的,所有的人都驚嘆我減肥成功。不想這一減減得有點過,飯量越來越少不說,一天最多吃兩頓,常常是一天只吃一頓,有時看到飯就反胃。不得已,李漢同志帶我看了醫(yī)生,說是得了厭食癥。從胖到瘦,我仿佛就在一夜之間實現(xiàn)了完美蝶變,我爸我媽都說瘦了好看,他們以為我是因為學(xué)習(xí)緊張,也沒往別處去想,誰也沒在意,就像魏雨自殺引起軒然大波之后,又在一夜之間恢復(fù)了平靜,這事好像從來就沒發(fā)生過一樣。我那時才突然明白,原來生死這么簡單,好像誰都沒必要為誰負責(zé)。

曹一民安慰我說,魏雨的死跟你沒有關(guān)系,你只是她同學(xué),就像別的同學(xué)一樣,不同的只是你喜歡她。即使她已經(jīng)走了,你還是一樣想著她,雖然時間過去那么久,但因為你心思太重,還沒從魏雨自殺的陰影里走出來。當然這需要漫長的時間去修復(fù),至于能不能修復(fù),要經(jīng)過多久才能完全修復(fù),這中間又會發(fā)生什么事,就像分岔的小路,你會因為走過這一條,而錯失另外一條路的風(fēng)景,其間自然有得,也會有失,這是無法避免的,就像人生一樣。至于會選哪一條路,每個人都有所不同,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也會不一樣,他想說的是,喜歡一個人,盡可能地在心里喜歡,在心里想著她,直至想到心疼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你心疼的只是你自己,甚至跟你想的那個人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曹一民的話多少讓我有點吃驚,不是因為他對魏雨自殺的看法,而是他對我好像毫無戒心,一下子對我說了那么多,和第一次見到時完全不同。我也沒想到自己會對他說這些陳年往事。在我看來,他的話好像又不只是對我說,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是說給他自己的。于是,我問曹一民,既然你體會這么深,你肯定也喜歡過別人,我能聽出你好像很愛她,貌似她一直在你心里。她是誰?她現(xiàn)在怎么樣?

曹一民先是一愣,吃驚地望著我,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于是坦然道:“當然有?!?/p>

“那是出軌,一夜情,還是舊情復(fù)燃?”

“都是,也都不是……等到我這個年齡,你就知道了?!?/p>

“知道什么?你的痛苦人生?”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只是我不像你們年輕人,像個憤青般地這么說?!?/p>

“反正都一個意思?!?/p>

“我也這么安慰自己,不然肯定也得找個心理醫(yī)生疏導(dǎo)……”

曹一民仿佛回到他的記憶里,在歡城大學(xué)的時候,他喜歡上一個師姐,一直沒向她表白,因此錯過了,畢業(yè)后來到二院。結(jié)婚生子,生活對他來說四平八穩(wěn),上班下班,一切都仿佛命中注定,不算好也壞不到哪兒去,可總覺得缺少點什么。后來他才發(fā)現(xiàn)心里始終牽掛著一個人,就是她。他從同學(xué)那里知道,她畢業(yè)后去中學(xué)教書了。曹一民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直到一次同學(xué)聚會上,曹一民又一次見到她,借著酒勁,他向她吐露心聲。她聽后詫異地看了曹一民半天,嘴里一直念叨著怎么會這樣。曹一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不相信她自己,還是不相信曹一民,但畢竟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雖有尷尬,當時也只是把它當成玩笑,開過就開過了,誰也不會在意,于是找個臺階,大家說笑著就這么過去了。誰知沒過兩天,她給曹一民發(fā)短信,問他過得好嗎。曹一民原本平靜的心又躍動起來,趕緊回復(fù)了她,兩個人在電話里聊得很投機。從那以后,他們的關(guān)系迅速拉近,于是,順其自然地發(fā)生了一些事。他后來才知道,她過得并不如意。她婚后兩年,也就是生了孩子之后,偶然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她一下子心灰意冷。鬧過之后,為了兩個孩子,她還是忍氣吞聲,一直維持著,直到那次聚會……跨過那道坎兒,不想又讓她陷進另一道坎兒。那之后,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關(guān)系,不需要跑很遠的路,因為同住歡城,但快樂僅僅只在相聚的那一刻,往往也并不快樂,因為他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家庭。這種關(guān)系沒升溫也沒降溫,他們誰都不愿提及以后,也知道不可能有多么美好的未來。直到有一天,這事被曹一民老婆發(fā)現(xiàn)……

“又鬧了?”

“沒有——”曹一民說,“我最終還是屈服了??稍趺匆沧卟怀鋈?,那段時間,我情緒低落,知道自己抑郁了。偶然看到同事在炒股,為了減壓,也是因為無聊,我每天上網(wǎng)看那些跳動的數(shù)字,就像時間從身邊流過,讓你在瞬間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也僅僅在那一刻,你才是你自己。這么多年,我就這么煎熬著走過來,猛一回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磨得像鵝卵石,再也沒有一點棱角。漸漸地,我在那些數(shù)字中,找到了僅剩余溫的樂趣……”

“難怪第一次看到你時,你還在看——”

“我只是看,后來好像懂得一些,試著買,可總是看不準,從十萬到現(xiàn)在的六萬,更郁悶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就當消磨時間了。沒想到那天遇見你,突然有了轉(zhuǎn)機,一下兩個漲停,我沒敢再守,直接拋了,又是一個漲停之后開始下跌,我覺得自己很幸運,沒太貪心。真想不到你這么厲害!下周買什么?”

“你還沒說完呢!”

“直到前些天,我又一次見到她,那顆沉睡的心又萌動起來……”

“是啊,冬天好像已經(jīng)到來——”

掙扎,或者

曹一民又高又瘦,一雙小眼一眨一眨的,看上去很是無趣,沒想到說起話來這么好玩,見到我就像遇見救星似的,不問我樂不樂意,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聽,一股腦兒地和盤托出。他的語速不快,聲音也不悅耳,話語更沒什么邏輯,想到哪里說到哪里,仿佛并不在意自己說了什么。起先,我有些煩躁不安,不愿意聽他嘮叨,覺得他的那些事太無聊,對他的艷遇很厭惡。大概因為聽得太多的緣故,似乎都是一個結(jié)局,就像電影套路一樣,主角不死電影不完。可聽著聽著,又不禁同情起他來。他的經(jīng)歷在電影里也很常見,一開始都是家庭出現(xiàn)裂痕,在經(jīng)過諸如災(zāi)難、磨難之后,重新修復(fù),情感重新得到修正,當然,這些都是美好結(jié)局??墒聦嵣?,當面對真正的選擇時,并沒那么簡單,就像曹一民,不知道他的故事是真是假,在他不緊不慢的講述中,他的投入讓我得到短暫的放松。令我不解的是,他這么投入地跟我——一個見過一兩次面的陌生人,講述他的秘密,多少讓我有點驚訝。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神父,聽曹一民不厭其煩地告解,只是我在聽完他的告解之后,沒能像神父那樣,代上帝轉(zhuǎn)告他“上帝會原諒你的”,也沒對他說出一聲“阿門”。

我不由得想起保羅,想起離南加州大學(xué)不遠的那座教堂。每到周日,保羅都會去教堂,后來我發(fā)現(xiàn)很多學(xué)生都會去,我一直都沒去過那里,不知道教堂里面什么樣子,只在電影里看到過。因為好奇,那次我跟他們一起去了一次,可又害怕去那里,不是因為沒有信仰,而是因為我怕那么坦誠地向神父告解,害怕將自己的心事抖摟出來,也害怕自己的罪惡。我不知道保羅在做完禮拜之后,會不會去找神父懺悔,也不知道我的遣返是否和他有關(guān),當然,對于我的表現(xiàn),他不說,也會有別人去匯報,也許這事本來就與他無關(guān),只是我一廂情愿地這么去想。既然已經(jīng)回來,我肯定不會再去,只有鐘亞美還對我抱有幻想,期待著我盡快好起來,繼續(xù)原來的學(xué)業(yè)。

李漢同志倒是現(xiàn)實,讓我在家繼續(xù)復(fù)習(xí)。對我來說,高中課程即使不復(fù)習(xí),直接參加高考,也不至于太渣??晌曳朔瓡?,怎么也看不下去,連電影也不想再看,腦子里亂哄哄的,又不知道在想什么,老是走神兒。曹一民的故事又浮現(xiàn)在我腦海里,我總覺得他還有更多的秘密沒說出來,或許對我來說是秘密,對別人來說就不是。可話說回來,現(xiàn)在哪兒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就像李夢所說,李漢和鐘亞美的結(jié)合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這一點連李夢都看得出來。

李漢考取歡城大學(xué),本來報的是生物工程,誰知招的人少,專業(yè)服從調(diào)劑,一下子把他調(diào)劑到口腔醫(yī)學(xué)專業(yè),就這么讀了五年,分到歡城市立醫(yī)院,做牙醫(yī)不到三年,就辭職開起了自己的診所。鐘亞美一直沒把牙醫(yī)當回事,因為在她眼里,只有那些做外科手術(shù)的醫(yī)生才算真正的醫(yī)生,牙醫(yī)根本算不上。對李漢有看法的還有鐘亞美的母親,也就是我姥姥,她一直對李漢抱有偏見,因為李漢同志來自蒙縣周莊的農(nóng)村,而姥姥是地道的歡城人。在鐘亞美眼里,生下我和李夢,一直都是意外,至于怎么個意外法兒,她沒說。當然,這是我從他們的爭吵中偶然聽到的,也許不應(yīng)該聽到,可李漢更加意外地說整個世界都是意外,早知道這樣,他就去學(xué)婦科了。李漢說完,一摔門,走了出去。沒過多久,我聽到鐘亞美也帶上門,上班去了。家里頓時安靜下來。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來。我拿起一聽,又是曹一民打過來的。從歡城二院回來,接到最多的就是曹一民的電話,他發(fā)瘋般地問我關(guān)于股票的事。其實我自己都弄不懂,只是憑自己的感覺。說起來這事和吳文豪有關(guān),初中畢業(yè)后,吳文豪考入重點高中,因他父親吳由東生意慘敗,欠了一屁股債,跑路出去不知所向,他爺爺奶奶家成天追債的人不斷。我和楊森知道后,楊森一口攬過去,給他拿了兩萬多的學(xué)費。誰知吳文豪不聲不響地拿去投入股市,正巧趕上熊市,股票一下子跌了大半,被套了進去。無奈,我和楊森又湊錢給他交了學(xué)費。過了一年,再見吳文豪時,沒想到他被套了一年的股票迎來牛市,不僅回了成本,還賺了不少。我也是在那時候進到股市的,一周看一次,每周買賣一次,當然也有下跌的時候,最多只占一成,于是滾雪球一般,漲到三十萬。

我把我的炒股經(jīng)歷隨口一說,想不到曹一民竟奉我為股神,每天打電話問我,先是詢問我的想法和表現(xiàn),最終總會落到股市上。他告訴我,同事見他賺錢,都紛紛加入炒股行列,每天跟隨他買入賣出,賺了不少彩頭。他幾次提到吳文豪,讓我多跟他交流。我都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怎么跟他交流?況且,我也不想聯(lián)系他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南加州大學(xué),被遣返回來畢竟不是什么好事,沒面子不說,讓我感到更多的是自卑,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更不想成為他們茶余飯后的笑柄。

平常還好,我一個人在家,一到周末,李夢便回家,回來的原因是李漢同志和鐘亞美讓她來陪我。我不樂意不說,李夢也不樂意,只是無奈,迫于李漢和鐘亞美的壓力,才不得不回來。那天,我正在家,突然聽到門響,知道是李夢回來了,好像不只她自己,我心里一緊,不住地在心里罵她,知道我在家,還帶人來。于是,我趕緊躺到床上,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好像是個男生,聲音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李想,快開門,看誰來了!”

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會兒,心里還在怨恨李夢,沒征求我的意見就直接帶人回來,一點不考慮我的感受,不尊重我不說,還騷擾我,于是賭氣不想開門。

“他不在家?”

“肯定在,一天到晚關(guān)在屋里,女生都沒他宅!”

“我是吳文豪,李想,聽說你回來,我專門來看看你——”吳文豪接著說,“請原諒我的冒失,因為激動,一時興奮就跑過來了,如果不方便,咱們可以另外約個時間……”

我一聽是吳文豪,一下子從床上跳下來,打開門,驚訝地說:“呆——”

我剛想說“呆犬”,可轉(zhuǎn)念一想,還是趕緊改口問道:“你怎么會來?”

“中午吃飯的時候,正巧在餐廳遇見吳文豪,我還納悶他怎么會在歡城大學(xué),一聊才知道,他只想當個醫(yī)生?!崩顗舻?,“問起你,我說你剛回來,他當時就想來看你……”

以吳文豪的成績本來能上個好大學(xué),可他選擇留在歡城,一方面可以照顧爺爺奶奶,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省錢。這是他自己的決定,因為見不到吳由東的影子,母親也早已嫁人,沒人可以商量,他自己也覺得別無選擇,所以,直接報了歡城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心理學(xué)。

“有點可惜了,”我說,“以為你肯定考到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去了?!?/p>

“那得花多少錢?”吳文豪道,“可惜是可惜,現(xiàn)在不是也挺好?四年之后,我就可以當醫(yī)生了,能早點掙錢養(yǎng)活自己,還有爺爺奶奶就行了?!?/p>

“你的股票怎么樣了?”

“還好,掙得不多,足夠我用了,”吳文豪道,“主要是我太貪心,不然會更好一點,你呢?”

“什么股票?你們炒股了?”李夢拿著水果進來時,突然問道。

“你不知道?”吳文豪吃驚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夢,支吾道,“我們高中的時候就開始了……”

“連咱爸咱媽都不知道,那以后你得堵住我的嘴了,”李夢詭異地說,“不然,我可要告密了——多少錢?”

我看了一眼李夢,對她伸出三根手指。

“三萬?你掙這么多了?那得分我一點兒!”

“那好,分你三萬,以后少惹我就行!”

“真的?那我一下變富婆了!”李夢一聽,興奮得差點沒暈過去。

這時,鐘亞美下班回來,見有同學(xué)來看我,聊得很開心,她非常高興,忙給李漢打了電話,李漢當即決定請我們吃晚飯。李夢第一個響應(yīng),說大學(xué)餐廳的菜吃了一周,一點味道都沒有,早該換換口味了。吳文豪沒拒絕,也沒發(fā)表意見。沒過一會兒,李漢開車回到家里,上車之后才問我們想吃什么。李夢想了一下說去左岸咖啡吃西餐,吳文豪看了看我,用膝蓋蹭了一下李夢,李夢突然意識到什么似的,忙改口說還是聽李想的吧。我知道李夢想吃西餐,倒是吳文豪的舉動讓我由衷敬佩,他怕我西餐吃厭了,所以提醒李夢。其實我吃什么都無所謂,在南加州吃過一段時間西餐,算是地道,可實在難吃。在歡城,西餐早不知被歡城人改良了多少次,如果仔細品味,說不定能吃出辣子雞、羊肉湯的味道。我本來吃得就少,也根本沒什么講究,我擔(dān)心他們因此再爭吵,于是應(yīng)了一聲,去左岸吧。

我的擔(dān)心有點多余,到了左岸,他們點了西餐,要了紅酒,二人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得極為和諧,讓我感到有點殷勤過度,總覺得別別扭扭的。不只是對我,他們還對吳文豪照顧有加,我知道他們是想讓吳文豪常來家里陪我。李夢胃口大開,邊吃邊喝,不一會兒,兩杯紅酒下肚,臉也變得紅潤起來。她從洗手間回來時,身后竟然跟著我小姨鐘亞文,她見到我非常吃驚。鐘亞美跟她耳語了一陣之后,她才尷尬地對我點點頭,讓我有空去駱家的“下午吧”。鐘亞美問駱家呢,她說去外地寫生了。之后還追加一句,如果李漢贊助,她過年要去北方看雪,可以順便帶上我。

李夢聽后,突然說道:“小姨,不用我爸贊助,李想就能贊助你……”

“他?工作都沒有,哪兒來的錢?”

李夢借著酒力,把我炒股的事,還有答應(yīng)給她錢的事統(tǒng)統(tǒng)說了出來。見他們都一臉驚訝我自嘲道:“現(xiàn)在流行做不了富二代,就做富一代……”

自助,或者

從左岸出來,鐘亞文去了“下午吧”,臨走還讓我沒事的時候,去“下午吧”,可以在那里看書學(xué)習(xí),也可以喝茶畫畫,別老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吳文豪要回宿舍,李夢說她還有作業(yè),因為離大學(xué)不遠,便和吳文豪直接走著回去了。車上又只剩下我們,封閉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誰都不想說話,各自想著心事,就像秘密公開瞬間的崩潰,除了驚訝還是驚訝。我就像被剝光衣服,驚恐地站在人群里。

我知道從美國回來,他們沒告訴任何人,這給我的感覺不是遣返,而是潛伏。在他們眼里,我不是載譽而歸,所以不可張揚,就連我奶奶、我姥姥姥爺都沒說。當初辦升學(xué)宴,唯恐別人不知道似的,親戚朋友來了好幾桌,現(xiàn)在卻不想讓一個人知道,和那時比起來,我就像從飛機上跳下來,還沒帶降落傘。可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即使鐘亞美不說,李漢不說,肯定會有別人去說。當然,他們不說也無可厚非,那是他們的事,跟我毫無關(guān)系,我只想一個人在家安靜地待著,他們又逼著讓我去找同學(xué),好像從沒把我的感受放在心上。

這次吃飯給他們帶來短暫的輕松,回去的路上,氣氛突然沉重起來,凝重的空氣鎖在車子里,幸好路上沒有堵車,很快便回到家里,賊一般各自躲回自己的房間。我也松了一口氣,躺在床上卻覺得少了點什么。思來想去,才想起來,他們本來該為此大吵一架的,可是沒有。自從我回來之后,他們好像就只爭吵了兩次,仿佛世界突然進入冷戰(zhàn)期,讓我無法適應(yīng),于是我在微信上問李夢什么情況,李夢沒回我。想不到吳文豪在微信里向我道歉,都是因為他才抖落出我炒股的事。我告訴他沒關(guān)系,這是早晚的事,讓他不用在意。他接著告訴我,如果可能的話,他想利用大學(xué)幾年的時間,做到一百萬,那樣就可以償還他父親的債務(wù),等畢業(yè)之后就不用為生計發(fā)愁了。他很感激我和楊森對他的幫助,對于楊森的“Facebook”秀,他感到驚訝,雖然感激楊森,還是為此氣憤,為李夢不平。從他們開始到結(jié)束,吳文豪是唯一一個見證人,他們分手雖有遺憾,但他認為楊森配不上李夢,分手也在情理之中。我讓他好好安慰李夢,他告訴我,不用擔(dān)心,她根本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這時,李夢回我微信說,自從我們上高中后,就很少聽他們爭吵了,大學(xué)之后,她一兩周才回去一趟,吃頓飯就回校,兩個人連話都很少說。

為什么?

我怎么知道?要不是你回來,還吵不了架。

那是我給他們機會了?

本來上學(xué)好好的,說送就送回來了,擱誰誰不生氣?

我不會。

你不可惜我還覺得可惜呢,換了我,我就是賴著也不回來。

那是你能耍賴的事?

今天要不是因為高興,他們怕是連話都不說了。

是啊,這些天我發(fā)現(xiàn)他們話都不說。不知道怎么了,真是搞不懂。

可能連爭吵都沒心情了,你什么意思?難道你還希望天下大亂??!

怎么會,我就想知道他們怎么了。

過了一會兒,李夢才回道,咱們上初中的時候,我就聽楊森說過,在賓館見過咱媽。我也問過她,她說是同學(xué)聚會,后來我就沒再問過。

楊森去賓館干嗎?

我怎么知道?想知道你問他去!

不會是你們在一起才碰到的吧?

再胡說,小心我拉黑你!

給我一百個膽兒我也不敢啊。

我看你就是閑的,沒事就知道瞎琢磨,再不然,你就是有意裝的,咱媽還想讓你回南加州讀書……

我哪兒也不想去,要上就去歡大。

不去就老實在家待著,把自己管好就行了。對了,親,別忘了把錢轉(zhuǎn)給我,等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一夜暴富,那感覺——謝謝先!

錢對我好像沒那么大吸引力,也許是因為來得過于容易,可我不想就這么輕易地把錢轉(zhuǎn)給她,讓她偶爾受挫一次也未嘗不可。李夢說的貌似有些道理,那的確是他們之間的事,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連自己都沒管好,還管得了那么多。可這事又不能不讓我去想,偌大的房間,四室兩廳里住著三個人,卻沒有一點人氣,連點聲響都沒有,倒不如在大學(xué)宿舍里,現(xiàn)在倒好,雖在一個空間,仿佛隔世一般,這有種韓國電影《空房間》的即視感。

我不記得他們什么時候開始分居,也許從我記事的時候,也許更早,或許該從小護士事件開始,我不確定是否有小護士這個人,她長什么樣,如果真有其人的話,估計現(xiàn)在也該是個老護士了??蔁o論是小護士還是老護士,穿上隔離衣,戴上口罩,只露兩眼在外面,除非特別熟悉,分都分不清。就像歡城二院見到的諸多護士一樣,去過那么多次,如果不摘口罩,我還是以為只一個人來回走動,或是一個護士分演成了很多個……只是不知道李漢同志還記不記得當初那個護士,也不知道別人父母會不會像他們一樣分居,沒人告訴我這些,正如李夢所說,我就愛瞎琢磨……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睡夢之中,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支起耳朵一聽是姥姥姥爺。我懶洋洋地起來,跟他們打聲招呼,嘴里說著還沒睡醒,想回去再睡一會兒,被他們拽住說昨晚一聽鐘亞文說我回來了,他們一夜都沒睡好。我說我好好的,不用他們擔(dān)心。二人當著我的面,就數(shù)落鐘亞美和李漢:“李想回來這么長時間,你們也不說,難道你們就這么讓他窩在家里?我外孫哪里不好?我看是你們不好!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再說,國外有什么好?想見都見不到,我看還是回來好,咱還不稀罕呢!”

鐘亞美看著李漢,解釋道:“是怕你們擔(dān)心,所以就沒告訴你們,想等——”

“等到什么時候?”姥姥說,“你以為現(xiàn)在就不擔(dān)心了?你爸一夜都沒合眼,要不是因為太晚,他昨晚就過來了!”

姥姥說完又安慰我,讓我明年再考,考哪兒也不怕,就是不去國外。我只想回去睡覺,于是告訴他們明年直接考歡大,他們才放心。躲進屋里,我聽到他們還在嘀咕,好像在說我因為抑郁癥的原因,但姥姥姥爺堅決不承認。這時,手機一響,是李夢的微信:我以為愚人節(jié)到了,沒想到一覺醒來,科爾律治鮮花真就來了,謝謝親……

想不到李夢還知道科爾律治之花的典故,這讓我有點詫異,可我不記得什么時候給她轉(zhuǎn)過錢。打開賬號一看,時間是兩點三十六分,確實轉(zhuǎn)了三萬給她。難道真是在夢里?我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真抑郁,或者精神分裂,明明想吊吊她的胃口,卻直接轉(zhuǎn)了給她。閉上眼睛,仔細去想昨晚的每個細節(jié),從出去吃飯開始,我和李夢、吳文豪一起說笑著來到左岸,后來見到小姨鐘亞文,吃完回來,跟吳文豪聊了幾句,一切還算清晰,只是忘掉了一個細節(jié),我和吳文豪都喝了一杯紅酒。李漢同志說,我們都已成年,可以喝一點酒,但不能多喝,其實以前跟楊森一起喝過啤酒,那是在KTV唱歌的時候,歌唱得一塌糊涂不說,頭暈了兩天,所以對酒心存敬畏。要不是紅酒,李夢也許不會說出我炒股的事……我好像暈暈乎乎地看了一個電影,現(xiàn)在也不記得看了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轉(zhuǎn)的賬,這讓我想起亞利桑那夢游,那個被拴著繩子還在夢中游蕩的男孩,真不敢相信,有一天我會不會也像他一樣。真不敢相信人究竟會在酒的影響下做出什么,我越想越害怕,于是趕緊查看一遍手機,幸好沒再發(fā)現(xiàn)有別的任何記錄。

或者,或者

中午吃飯的時候,姥姥特意給鐘亞文打電話,讓她來家一起吃飯。姥爺做了一桌子菜,可沒吃下多少,原因是一家人都把目標對準鐘亞文,說她跟駱家在一起好幾年,卻不提結(jié)婚的事,鐘亞文說還沒想好。說起來我小姨鐘亞文也是奇葩,她自小就不愿意待在家里,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聘去了歡城彩印廠,做了平面設(shè)計師,沒做多久就去歡城傳媒做了記者。鐘亞文沒別的愛好,只喜歡旅游,說走背起包一個人就上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漢子”。她和駱家相識也充滿傳奇,據(jù)鐘亞文說,她在大三的時候,去巴馬旅游,沒找到住的地方,老板把駱家租的房子暫時讓她借住,誰知那天晚上駱家回來了,兩個人相安無事地共居一室,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駱家出去寫生,鐘亞文即興畫了一幅速寫,之后又去旅行,二人就此錯過。幾年后,鐘亞文在“下午吧”看見了她畫的速寫,卻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相識多年,而駱家一直都在尋找她,雖然兩個人都在同一個歡城。駱家也并不比鐘亞文差,原先和我媽一起在城郊中學(xué)教學(xué),后來接手歡城大街的一處故居,辭職開了一家書吧,起了個名字叫“下午吧”,一樓是書吧,二樓是工作室兼臥室,他也成了職業(yè)畫家。跟鐘亞文相似的是,駱家一外出畫畫就是幾個月,連手機也不拿,用鐘亞文的話說,他喜歡玩失蹤。

飯間不只姥姥姥爺說鐘亞文,連鐘亞美也跟著一起數(shù)落,催她趕緊結(jié)婚,一頓飯吃成了批斗會,連我也有點聽不下去了。鐘亞文匆匆吃了幾口飯,問我去不去“下午吧”,我看了看鐘亞美,她連聲說去吧。于是,我跟著鐘亞文,賊一般逃了出來。走出家門的時候,鐘亞文嘆息道:“一見面就沒別的事,躲都躲不掉,都什么年代了還逼婚,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被他們給逼瘋……”

我上車后說:“那你結(jié)婚不就沒事了?”

“我還沒想好……”

“是沒想好結(jié)婚,還是沒想好跟誰結(jié)婚?”

“你小小年紀腦子里都想些啥!”

“難道我說的不對?”

“對——”鐘亞文邊開車邊說,“也就是你還能忍,換了我,早就瘋了?!?/p>

“怪不得你總往‘下午吧跑,”我想了想又說,“你跟我媽就是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

“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就完全變了?!?/p>

“那倒是,錢老師說過,城外的人想進到城里去,城里的人想走出城去。一旦結(jié)了婚,就把人圈住,圍堵在城里,讓你無法改變,除非離婚,可那性質(zhì)又變了。最初結(jié)婚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唯一的也是最本質(zhì)的就是,兩個人想一直終老,可誰又能保證終老?誰又能保證誰不出軌?就像你爸你媽?!辩妬單耐蝗桓目诘溃爱斎?,很多家庭都是這樣,維持,直到維持不下去就會自然崩潰,然后可能還會按部就班地再找,再進圍城,如果安全度過危險期,不還像你姥姥姥爺一樣?我可不想把自己過早埋進墳?zāi)估铩?/p>

“那你現(xiàn)在是進到城里了還是在城外徘徊?”

“心在城外,身在城里——”

“我看你這是患了婚姻綜合征吧,不過——還是你看得透,快成大神了!”

鐘亞文忍不住笑道:“還是外甥理解我。”

于是她跟我說起一件我小時候的事,她帶我去沿河公園,看到很多情侶在戀愛,我問她他們在干嗎,她說他們在戀愛,我突然問她可不可以和她戀愛,她當時笑到流淚,連說可以……

“現(xiàn)在想起來還直想笑!”

“那算不算早戀?”

“算,當然算?。 ?/p>

“可后來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p>

“她現(xiàn)在呢?也在上大學(xué)?”

“高中的時候就自殺了?!?/p>

“你說的是魏雨?”

我驚訝地看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一會兒,鐘亞文安慰我說,這事鬧這么大,歡城人盡皆知,網(wǎng)上也鬧得沸沸揚揚,是她自己壓力太大,還有一些社會因素,比如家庭貧困,補課費用太高等??墒虑橐呀?jīng)過去,你就別再想了,她應(yīng)該也有抑郁的原因,不然怎么會想不開。說完,鐘亞文才突然想起來,問我:“你不會那時候就開始抑郁了吧?”

“我抑郁嗎?”

鐘亞文連忙搖頭說:“就你,還抑郁?聽他們扯淡,我看要真說抑郁的話,駱家的抑郁值更高,別把自己整得像疑似一樣,要較起真兒來,誰不抑郁?連我這么開朗的人都是疑似患者,如果天天跟你姥姥姥爺在一起,早晚得把我整二院去……”

“小姨,我覺得你要不出去放風(fēng),早瘋了——”

“我沒別的愛好,只有旅游,放飛一下自己,”鐘亞文突然轉(zhuǎn)過話頭說,“你要不說,我還真忘了,贊助的事你可別忘了,有你贊助,我想走遠一點,我打算利用過年的時間,來個歐洲十日游,你看怎么樣?”

“那得花多少錢?”

“這就嫌多了啊?總共花銷才不到兩萬,你贊助我一半就可以了……”

“我昨天就賠了五千多,也不知道曹一民會不會罵我——”

“曹一民是誰?”

“精神科專家,我爸的師弟,給我看抑郁,知道我炒股,追著問我,也不知道他有多少,萬一賠了還不是我的錯?”

“投資有風(fēng)險,后果請自負,這誰不知道?”

“那好吧,下周掙的錢全給你?!?/p>

“這話說得有點不像我外甥,下周萬一行情不好,我去歐洲的事不就泡湯了?”

我還想說什么,車已經(jīng)停在“下午吧”門口,鐘亞文讓我隨便看看,她有篇稿子要趕出來。女店員給我倒了一杯水,我翻了一會兒書,想起鐘亞文關(guān)于婚姻的論述,發(fā)現(xiàn)那并不是沒有道理,不僅僅是我爸我媽,還有曹一民。在我的印象中,曹一民似乎什么事都跟我說,不知道他講不講給他朋友,雖然我們算不上朋友,只是醫(yī)生和病人的關(guān)系,也許人們都樂意把秘密告訴陌生人吧,那樣更容易被人接受。他說起話來沒有一點邏輯,至于什么時間,在哪里發(fā)生什么事,都沒有交待,而我只能憑借自己的想象去重新排列、整合。我懷疑他說的一些事并沒有發(fā)生,而是出于他的臆想,也可能出自我的想象,因為他在述說的時候,已經(jīng)打亂了我的思維。他有時候希望他老婆出軌,喜歡戴“綠帽子”純屬個人愛好,誰都管不了,我想象不出他說這話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怎么開得了口,更想象不出他老婆會怎么想,他只當是玩笑。話重復(fù)得多了,沒人會在乎。這樣,他們就可以等到兒子上大學(xué)之后,平靜地分開了。我后來才想明白,曹一民說這話的意思,他是想先安置好他老婆,再和他同學(xué)敘舊。至于曹一民說的是真是假,他老婆出沒出軌,他兒子上沒上大學(xué),這些事他都只字未提。讓我納悶的是,難道他老婆就沒想過他說這話的原因?當奇葩遇上奇葩,或許就見怪不怪了。

“發(fā)什么神經(jīng)?”這時,鐘亞文從樓上走下來。

“我在想你說的圍城,你說從圍城出去,再走進去,還會不會再出來?如果真這樣的話,會不會也是一種???”

“你還沒進城就想出城,誰還敢跟著你?”

“你不是也一樣?”

“我到這個年齡段了,你還在上大學(xué),不該是你想的事,小心走火入魔!”鐘亞文伸了個懶腰,“我剛給李夢打了電話,讓她過來,為了感謝你的贊助,我要拿出我的態(tài)度,請你們吃辣子雞?!?/p>

“那好吧,雖然我沒胃口,但還是準備接受你的誠意……”

鐘亞文對我撇了撇嘴,拉著我去看駱家的工作室。駱家正在創(chuàng)作的《印象·巴馬》系列作品,的確讓我震撼。他筆下的巴馬已經(jīng)不再是現(xiàn)實中的巴馬,更多地融入他對巴馬的感覺,我想這要歸功于鐘亞文,于是忍不住拿起炭棒,在紙上亂涂了一張,畫完之后才發(fā)現(xiàn)竟然是一幅魏雨的頭像……

正準備下樓時,李夢和吳文豪走了上來,我想把畫收起來,已經(jīng)被他們看到,吳文豪邊看邊贊嘆,說畫得真像。李夢接過來說,你怎么還畫她?我說我就隨手一畫,一不小心就畫得像她了。想把畫折起來扔掉時,吳文豪趕緊從我手里奪過去,對我說:“這么好的畫,你不要,我收著,說不定N年之后,憑這幅畫,我一下子成富翁了……”

吳文豪把畫卷起來,用繩子扎好,我這才想起他怎么來了,李夢說是她叫過來的。這時,鐘亞文提著菜回來,吃完聊了一會兒,吳文豪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說沒那么多要求,只想?yún)⒓用髂甑拇杭靖呖?,能上歡大讀數(shù)學(xué)系就可以。李夢、吳文豪陪我走到歡城大街,他們打車回歡大。我獨自順著沿河路,一路走回家里,沉沉睡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又跑馬了……

治愈,或者

一開始去二院,都是李漢同志開車拉我,鐘亞美只跟著去過一次,后來就沒再去過。鐘亞美從不催我去二院,當初她就不同意讓我去,她一直不相信我抑郁,又沒有別的辦法,所以才去看了醫(yī)生。見我日漸好轉(zhuǎn),也跟同學(xué)取得了聯(lián)系,鐘亞美的心情似乎好了許多,不提去二院的事,更不提去南加州大學(xué)的事,只是時不時地催問一下我的復(fù)習(xí),在征求我的意見之后,給我報了歡大的春季招生,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讓我有點無法接受。我不知道這些變化是否跟我有關(guān),但總感覺哪里不對,像怪味豆說不出的滋味。那天洗澡之前,我去陽臺拿內(nèi)褲,發(fā)現(xiàn)衣服早已被收拾干凈,轉(zhuǎn)身去臥室,看到床頭柜里的衣服疊放整齊,我洗的藍色內(nèi)褲放在最上面,仿佛在向我有意提示什么。我的心就像抑郁的歡城,立馬感到不適。因為我從不洗衣服,便把洗內(nèi)褲的事忘到腦后了,不想被她發(fā)現(xiàn),我一時間羞愧難耐。

那天晚上的夢卻總浮現(xiàn)在腦海里,在堆滿落葉的路邊行走,燈光忽明忽暗,地上留下斑駁的樹影,一對情侶摟抱在一起,好像在相互取暖。這一場景我夢到過不止一次,冥冥中似乎在尋找什么,至于在找什么,我又說不上來;不止是在夢里,即便醒來時,我也說不出自己究竟在找什么。就在我漫無目的游蕩之時,眼前突然閃過一個身穿白色斑點裙的女孩,轉(zhuǎn)眼便不見了。我趕緊看了看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連剛才看到的情侶都不見了。我有點茫然若失,心里一緊,說不出是恐懼還是失落,于是加快步伐。走了不知多久,一抬頭,看到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山坡,白裙女孩坐在一棵樹下,旁邊站著一個男孩,好像是吳文豪,但又不太像。走近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女孩是魏雨,她還是原來的樣子,長發(fā)齊肩,低頭安靜地坐在那里。男孩看到我有意避開般地走開了,看著他的背影,我還是不能確定是不是吳文豪。這時,魏雨抬頭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好像很意外。但她馬上拉住我的手,我的心一動,一下子撲倒在她身上……就像我看到的很多電影一樣,在沒有任何前奏和征兆的情況下,很多事情就不太合理地發(fā)生了——我害怕被他們發(fā)現(xiàn),所以偷偷洗了內(nèi)褲,竟然忘記收起來。那幾天,我都不敢看鐘亞美,她也好像感覺到什么似的有意避開。

李漢同志不厭其煩地催我去二院,還囑咐我按時吃藥。我答應(yīng)吃,可拿回的藥一次都沒吃過,只是遵照他的意思按時扔掉。李漢同志帶我去過幾次之后,有時脫不開身,讓我自己去,我坐公交去過幾次,雖不愿意,可曹一民每次都催我,有時電話打起來沒完,讓我覺得自己不像個病人,更像他的傾聽者。

曹一民得知我和同學(xué)接觸,又出去吃飯、散心,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總之沒把自己封閉在家里就是進步,連說治療效果遠超預(yù)期,因為我他的從醫(yī)生涯增添了不少光彩。在曹一民的治療下,我的抑郁終于大有好轉(zhuǎn),這讓他非常高興,激動得不能自已。為了掩飾自己,他從座椅上站起來,手捻胡須,其實他臉上胡茬兒都沒有,在治療室的房間里來回走了兩圈,像在思索什么。這讓我想起思想者雕像。其實我并不擔(dān)心我的病,心里想著他的股票,因為上周大盤走低,很多股友都在留言大罵主力砸盤、垃圾狗莊,我也小虧一點,曹一民真要聽我的,不知會虧多少。于是問他,他說上周三個漲停出貨之后,有點忘乎所以,跟老婆說炒股掙了兩萬的事,因為之前一直沒跟她說過,她一聽立馬跟他急眼,說他私自存錢,經(jīng)她這么一攪和,這周沒有一點心情,所以也沒跟進,想不到這周一下跌這么狠。

我一聽,這才放下心來,對他笑道:“幸虧你老婆,不然折大了……”

曹一民長嘆一聲道:“掙錢也煩,沒錢也煩,就沒好的時候,我真是有點夠了,有時候想想,真沒意思,這一次真讓我有點……”

曹一民仿佛又一次陷入他的回憶之中,他還是跟他老婆開玩笑說,說不定自己哪天會突然消失,那就不用找他,就像很多人凈身出戶一樣,她說那樣最好,還嘲笑自己,當年要不是腦子短路,怎么會看上他。末了還說一句,如果真想的話,讓他給三百萬,她可以考慮。雖是氣話,他也知道他老婆不值這個身價,不過,他還是心動了一下,為這三百萬他未必不可以嘗試一下。他一直在想,在我的幫助下,如果真能炒到三百萬,他老婆肯定會答應(yīng)他。

“你真以為我是股神???”

“那可不?現(xiàn)在很多同事都跟我一起炒,不管原來掙著錢還是沒掙著錢的,都看著我進出……”

“萬一要折了呢?”

“怎么會?”

“跳樓的那么多,不差你一個!”

“那是什么心理素質(zhì)?我們是什么素質(zhì),能一樣?。俊?/p>

聽他這么一說,我頓時無語了,回到家里,心里還是忐忑不安,雖然股市有風(fēng)險,后果需自負,而且他炒股本來跟我無關(guān),可我沒想到,曹一民對股票這么癡迷,炒股的目的也讓我感到震驚。以前只是無聊當畫看,現(xiàn)在突然想用它翻到三百萬,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炒到這個數(shù),也不知道他投入多少,更不知道以后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但越想越感到后悔,早知道這樣,真不該告訴他炒股的事,可是當初也不知道他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能炒到三百萬當然是好事,可他和他老婆又不知道會出現(xiàn)怎樣的結(jié)果……這樣越想越亂,不想再摻和他的事,更不想聽他的什么艷遇故事,只想盡快擺脫他。想不到曹一民瘟神一般,一連打了幾次電話,最后一次接聽電話時,他很擔(dān)心,說再不接聽就去找我爸了,我只得再次去他那里。也是那一次,我和他徹底鬧掰,說起來這事有些蹊蹺。就像以前一樣,我來到他的治療室,他先程序般地問了一下我的情況,說到股票時,我連忙讓他打住,告訴他以后別再問我,我已經(jīng)把股票全部清倉,只想集中精力復(fù)習(xí),參加明年的高考。

曹一民有些吃驚:“為什么?”

“我就是不想再做了,怕把本兒都賠進去,現(xiàn)在還要集中精力復(fù)習(xí),”我想了一下又說,“再說,我的病經(jīng)過你的治療,已經(jīng)漸好,所以,我不想再耽誤學(xué)習(xí)……”

“以前也沒耽誤過你的學(xué)習(xí)??!”

“那是以前,全靠運氣,現(xiàn)在專家都看不懂股市,我一個學(xué)生,又不專門研究,能碰上好運就不錯了,萬一賠了,就當玩游戲,你又不是玩兒,賺了怎么都好說,萬一因為我賠了,我可不想抑郁……”

“如果可以的話,我只是想你能給我指點一下……”

“那你還是找專家吧,我肯定不行……”

“好吧,我再想想,”曹一民應(yīng)著,面露難色道,“其實抑郁很難根治,很多病人都是因為反復(fù)發(fā)作,一次比一次更難治療,你能好這么快,我也為你高興,只是——對了,遺精很正常,你完全不必感到不好意思,搞得心事重重的,不利于康復(fù)……”

“你說什么?”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氣憤,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變了。

曹一民一愣,對我微笑了一下說:“青春期我也有過,有時還……這很正常,我只是想告訴你別有什么心理負擔(dān)……”

“你——你怎么知道的?”

曹一民呆呆地望著我,過了足有十幾秒,才支吾道:“那天……你就在這里告訴我的……”

“我?我沒說過!”

“別不好意思,”曹一民頓了一下說,“我是醫(yī)生,而且,我也是從你這個年齡過來的,這不足為怪……”

我頓時有點蒙,腦子里一片混亂,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上周和他一起時的情景。我記得他總是在說他和他老婆的事,還因為炒股的事和他老婆吵了一架,因為他喜歡跟他老婆當真不假地說離家出走,等他兒子一上大學(xué)就離婚,因為同學(xué)聚會遇到初戀重修舊好,致使多人無從選擇……可這跟他兒子有什么關(guān)系?和上不上大學(xué)又有毛關(guān)系?真是亂糟糟的成人世界,沒有一點邏輯的成人思維,至于那些不可思議的成人童話,我一直都不想聽,也沒心思聽,越聽越感到失望,更充滿恐懼,讓我越發(fā)壓抑,不愿長大……還是我小姨鐘亞文和駱家那樣最好,好像有點波伏娃與薩特的即視感,他們一生都沒結(jié)婚,但一直都是最親密的朋友……我站在那里,看著曹一民,心里在想那天究竟說沒說過這件事,可越想越亂,連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說沒說。按照邏輯推理來說,我肯定不會把自己的隱私告訴別人,這無疑是把自己脫光了給人看。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不會說,何況他還是個我不太相信的陌生人。那時候只覺得好玩,說了一些私密的事,可這性質(zhì)完全變了,如果我沒說,他怎么會知道?難道是鐘亞美?只有她知道,可她怎么會說這事,還跟一個陌生男人說我的隱私……

開始,或者

曹一民一口咬定是我自己說出來的,我不知道是他說漏了嘴,還是我沒記那么清,僵持了一會兒,我也有些動搖了,懷疑是自己說走嘴講出來的。至于是不是鐘亞美告訴他的,我一時找不到可以解釋的理由,況且,這么隱私的事,她為什么要說?難道真要把我剝光,扔在大街上?我和曹一民對望了大半天,誰都沒有一句話。之后,我轉(zhuǎn)身離開,他也沒來追我。走出二院的時候,我的心才放松下來,還是我小姨說得對,我真是有病,非去什么二院,沒病也整出病來了……我拿出手機,立即把他拉黑,決定從此以后再也不去二院。

我只想趕回家里,躺到床上睡上一覺,忘掉發(fā)生的一切,這一切如夢幻一般,讓我覺得整個歡城都變得越來越像夢境。相反,在南加州大學(xué)的幾個月變得越來越真實。公交車停停走走,乘客上上下下,車站上好像總有拉不完的人。我雖然知道將要回家,可總覺得自己像個游離之人,真想這樣一直坐下去,哪怕不知道終點也好。可氣歸氣,畢竟我不能確定自己說沒說過,也不知道李漢同志和鐘亞美會怎么想,我又該如何面對……

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理年齡和生理年齡相差太大,這不是因為我不想長大,即使不愿意,也不可避免,就像我跟李夢的不同一樣,李夢曾經(jīng)說過,如果想要一個人成熟,就讓他去談次戀愛。我欣賞她的成熟,可我不喜歡她那樣的方式。在我心里,似乎害怕那個世界,可在他們的世界里,你又不得不按照他們的思維方式行事,至于這是不是規(guī)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定是潛規(guī)則。就像那雞湯一樣的話:無論錯不錯,都會錯過,無論對不對,總要面對。反正無論怎樣,都要走下去,即使你拒絕,明天照樣會來。

回到家里,鐘亞美已經(jīng)做好飯,李漢同志照例問了情況,我也照例回答了他。唯一不同的是,醫(yī)生說不用再治療了,已經(jīng)痊愈。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突然靈光一現(xiàn),說了這樣的話,說完之后又擔(dān)心被戳穿,不敢抬頭看他們,沒想到李漢同志聽后,立即給曹一民打電話表示感謝。想不到我在宣布痊愈之后,抑郁就這么被治好了。我不知道他們在電話里聊了什么,但從李漢同志的話語中,我知道自己徹底解放了。

我心里暗自慶幸,偷偷看了一眼鐘亞美,剛才她一臉嚴肅,聽到李漢同志的笑聲,好像舒緩很多。她似乎沒有任何吃驚,也沒有特別興奮,仿佛這事與她無關(guān)似的,平靜得讓我有些詫異,仿佛她知道這一切,又不愿說穿似的。我出神地望著她,她似乎覺察到了什么,抬頭看了我一眼,忙將視線移開,假裝夾菜卻把筷子伸進雞蛋湯盆里,于是尷尬地放下筷子,拿起湯勺,盛了一勺湯添到我碗里。我本來就不喜歡喝,可看著她神不守舍的樣子,也沒拒絕,只是她的舉動讓我一時無法理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怎么了,總感覺怪怪的。事情仿佛就在我的一句玩笑之中結(jié)束了,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鐘亞美那天的表現(xiàn)始終讓我難以理解,似乎跟以前不一樣,至于哪里不一樣,怎么不一樣,我一時難以理清。也許真是她把我的隱私告訴了曹一民,也許是我說出來的,也許是曹一民臆想出來的,但那似乎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終于可以解脫了。

直到寒假來臨,曹一民都沒再打擾我,仿佛一塊心病,終于擺脫了。那天我請“呆犬”吃飯,沒想到李夢和他相擁而來,驚訝得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這時,李夢問道:“小姨怎么沒來?”

“她去歐洲了……”過了半晌,我才反應(yīng)過來,“你們——怎么在一起?什么時候開始的?”

“第一次從左岸咖啡回學(xué)校的時候,”李夢眼一翻,問道,“怎么?不可以嗎?”

“可以,當我不存在就是——看來是我錯了,老把你當‘呆犬,”我依然不敢相信,“難怪每次都一起來去,原來——你們早就開始了……”

“以后不許這么叫了!”李夢道,“我看你才像個‘呆犬!”

“其實中學(xué)的時候,我就——”吳文豪邊吃邊說道,“那時候就喜歡,只是沒機會說,也不敢說。”

“現(xiàn)在機會來了,你可要抓住……”

“真讓我意外,這個世界真是瘋了,要不就是我瘋了!”

“怎么說話呢你?啥意思?”

“太——意外,我得先緩一下,不然下載太多,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我接著說道,“要說——人真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在什么地方遇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在什么地方開始,這里面好像包含概率的問題,我得仔細研究一下,說不定一不小心就能弄出個課題……”

“等你進了數(shù)學(xué)系再研究吧!”

李夢說完,突然一陣惡心,趕緊離開座位,跑去洗手間。后來我才知道李夢偷偷去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我不知道他們究竟能走多遠,但“呆犬”的名號已經(jīng)成為過去,留在記憶里,取而代之的是吳文豪。

一晃到了春節(jié),李漢同志把我奶奶從蒙縣接來。奶奶見了我就說外面再好,也不比自己的狗窩好。她說蒙縣有一個退休老師,兒子在美國,娶了個洋老婆,一年到頭都不回來,還想把他接去美國,他一直都沒同意,老兩口自己待在縣城。說到這里,奶奶轉(zhuǎn)向李漢,說道:“養(yǎng)兒干嗎,不就是為了養(yǎng)老,能在跟前盡盡孝心?那老師說,他那兒子是白養(yǎng)了。”

奶奶說到這里,又把她表舅為省吃餓死的故事講了一遍,我以為鐘亞美會跟我奶奶理論,沒想到她一聲沒吭。

我如愿考入歡大數(shù)學(xué)系,大一結(jié)束時,我的股票雖然經(jīng)過半年多的低迷,但已經(jīng)漲到近五十萬。讓我想不到的是,李夢和吳文豪沒走多遠就分手了,我問李夢怎么了,她沒告訴我。問了吳文豪,他只說你姐是個好女孩。從那以后,吳文豪好像又變成“呆犬”了。

早在我讀歡大之前,我爸我媽就已經(jīng)悄悄辦理了離婚,這事也是李夢告訴我的,當然,我很平靜地接受,畢竟那是他們的事,因為他們早已是成人,跟我毫無關(guān)系。

日子就像成人的脾氣,經(jīng)過文火慢燉之后,滋味全在湯里。又一個秋天來臨,看不出跟別的秋天有什么區(qū)別,就在這個跟別的秋天沒有區(qū)別的秋天里,突然有一天,我爸告訴我,曹一民因重度抑郁住進二院了。我聽后一驚,但馬上想到他曾經(jīng)是個醫(yī)生,好像還給我看過抑郁,只是沒想到給我看過抑郁的醫(yī)生竟然成了病人,從病人變成醫(yī)生,好像有“久病成醫(yī)”的說法,那從醫(yī)生變成病人也貌似沒有什么不正常,只是我一時想不明白,醫(yī)生和病人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關(guān)聯(lián),唯一讓我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曹一民抑郁是因為股市大跌被套,還是他一直游離在城里城外,或者還有更多我不知道的隱情……

責(zé)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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