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最繁華的鬧市,一個年輕的男人席地坐在街沿上。這是一個盲人,穿一身干凈的舊衣服,昂起的臉龐沐浴在陽光中。他一邊拉手風琴,一邊放聲歌唱,唱了一支又一支俄羅斯民歌。他的歌聲嘹亮開闊,就像他昂起的臉龐一樣明朗。
歌聲吸引來許多行人,人們紛紛駐足,圍成了一個圈,默默佇立靜聽。不時有人緩緩走到他跟前,往一個小紙盒里放一張紙幣。他們神色莊重,仿佛不是在施舍,而是在奉獻一份由衷的感激。這個陶醉在自己歌聲中的盲人也的確不像乞丐,而像是來自某片凈土的使者。他用他的歌聲把這些都市居民暫時帶離塵器,讓他們看到了唯有他的盲眼才能看到的一個美好的世界。
在廣州的一座過街天橋上,我遇見兩個乞丐。其中一人伸直身子趴在地上,埋著臉,渾身劇烈地顫動著,褲腳里伸出的一雙光禿禿的殘腿分外耀眼。另一人靠著欄桿席地而坐,懷里抱著一個嬰兒。那嬰兒白白胖胖的,睜大著眼,很可愛,把他那只摟著嬰兒的斷肘襯托得極其觸目。他低垂著頭,也是全身顫動,發(fā)出持續(xù)的哀嚎。
我真懷疑我到了劇場里,看到的是一幕精心設計的舞臺造型。
的確是精心設計的。這兩個年輕男子把自己的殘疾以及嬰兒都當成道具,竭力表演出了一種悲慘的效果。
我曾見過用樂器和歌喉表演的乞丐,他們用一種能力來吸引行人,使行人注意到他們的缺陷和不幸。那是值得尊重和同情的。而這兩個乞丐卻直接用自己的缺陷表演,使我感到的只是厭惡,我趕緊走開了。
今天走過臨河的街頭花園,忽然發(fā)現(xiàn)垂柳已經一片嫩綠,迎春花已經金光燦爛,桃樹枝頭也已經綴滿粉紅色的花骨朵了。那躲藏在冬日枯枝里的春天,宛如一群放學的孩子,一下子沖出校門,撒滿在大街上了。春天,是真的到來了。
街頭花園里到處是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但都像放學的孩子一樣快活。冬去春來,草木復蘇,人人都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
馬路旁停著一輛手推車,一個姑娘正攙扶一個老婦下車。那老婦很老了,大約還有殘疾,手腳極不靈活,佝僂著腰,非常吃力地從手推車上往下爬。我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很復雜的表情,混合著欣喜和羞愧。她和眾生一樣感受到了春日生命萌動的喜悅,并且自己也要參加到這萌動的喜悅中來,但又明顯地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已經殘缺不全。她仿佛是在為這殘缺不全羞愧,為自己不顧這殘缺不全而仍然要享受生命羞愧。然而,她又不顧這羞愧,仍然勇敢地到春天的花園里來享受生命了。
這情景使我無比感動。我心想:生命,畢竟是值得驕傲的。
(選自《街頭的自語》)
悅讀微話吧
@剪翠殘葉荷:很多人在旅行的途中喜歡看繁華都市的車水馬龍,喜歡流戀于風景如畫的名山大川。然而,很多時候,那些被我們忽視的街頭巷尾、胡同弄堂里的人與事,看似平凡無奇,卻是旅途中最觸動我們心靈的瞬間。街頭即景,因為有所觸動、有所思考,所以在不起眼的街頭漫步就成了一場不同尋常的旅行。
@喵喵:旅途中并不都是美好的,偶爾會有一些不怎么美好的小插曲,比如我們會遇見不文明的游者亂丟垃圾、隨地吐痰、破壞景區(qū)設施等,也會遇見周國平筆下“用自己的缺陷表演”的乞丐。這些不美好的小插曲難免會讓我們的旅行不那么完美,但也會讓我們思考很多。
@冰檸檬:文中那個有殘疾的老婦讓我非常感動,而她與廣州過街天橋上的那兩個年輕乞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的身體都有殘缺,老婦選擇不顧這殘缺不全的羞愧,“勇敢地到春天的花園里來享受生命”,而那兩個乞丐卻選擇用“精心設計的舞臺造型”,“竭力表演出了一種悲慘的效果”以博得路人的同情與憐憫。前者讓人感動,因為這樣的生命是值得驕傲的,而后者讓人厭惡,因為他們辜負了生命的可貴與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