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中有至人談寂滅,
悟者悲涕,
迷者手自捫。
…………
摩詰本詩老,
佩芷襲芳蓀。
——蘇軾
年 表
701年,王維、李白出生。
712年,杜甫出生。是年后,持續(xù)開元至天寶四十余年之盛世。
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盛世破滅。
756年,楊貴妃縊死于馬嵬坡。
761年7月,王維病逝于輞川,享年61歲。
762年11月,李白病逝于當涂,享年62歲。唐玄宗病逝于長安,享年78歲。
770年12月,杜甫病逝于耒陽舟中,享年59歲。
能看見長安城的東南角了。他們下來歇會兒。王維下馬車,裴迪下馬。
路邊剛好有一棵松。如果從終南山望過來,正好寫成:“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p>
然而還沒有孤煙。早飯才過一個時辰,太陽亮堂刺眼。農人都在田里春耕。有幾聲鳥叫,到處都安靜得很。
松樹投下一朵影子。王維坐在影中,裴迪坐在影外,中間擺了些吃的、喝的。裴迪懷里抱了只猧兒,長一尺,尖嘴,細白毛,是高昌傳來的小白狗。
王維喝水,裴迪喝酒。幾步外,車夫在刷洗馬鬃。
王維說:“你咋喝那么少?”
裴迪說:“過會兒要見呂逸人,醉了不好?!?/p>
“我還是喜歡你喝醉時的樣子,高蹈狂歌……那時候,你還是個少年?!?/p>
“那時候,你是該做父親的年齡了,可你卻不像。如今是做祖父的年齡了……可惜,你沒做過父親,也就做不成祖父了。”
“……”
“你的詩文,我快要整理完畢了……寫了一輩子,實在不算少,但也沒我想象的多。剛才坐在馬背上打盹,我還在想,你是從未寫過父親呢?還是我沒看到?”
“我不記得他了。他死時我四五歲。”
“思念也是可以寫的吧?”
“思念……莫過于用心思念了?!?/p>
“你是應該有一個兒子的?!迸岬蠑D擠眼,擠出一個怪笑。
“我妻子,她死了嘛?!蓖蹙S也漠然一笑,算是回應。
“那年你是三十歲,還可以再娶啊。”
“我怕我隨時都會死,兒子又成了我?!?/p>
“設想過沒有,如果你父親還活著,他今天會是什么樣子呢?”
“你應該想想,如果我父親還活著,我會是什么樣子呢?”
“嚯!有意思。說說看,父親健在的王右丞該是什么樣子呢?”
王維看見一只鳥嗖地飛過去??斓弥皇O侣曇?,強光,卻沒有鳥的影子。他說:“走吧,時辰不早了?!?/p>
裴迪跨上馬的時候,嘿嘿笑了。“我替你整理的文稿,今后會叫作《王右丞文集》吧?”
“按常例,是這么叫的。”
“右丞?屁大的官……咋配得上那些詩。”
王維撫著一小綹胡須?!翱纯?,你還是喝醉了。”
這是唐肅宗上元二年的二月,合西歷761年,王維虛齡61歲。白猧兒汪汪叫了幾聲。
呂逸人住城東新昌里。從延興門入城,右手是青龍寺。穿寺而過,出了后門,抬眼就能看見呂家的兩棵大松樹。
然而,王維卻棄延興門,而選了春明門。這就要向北多走會兒:隔著城墻,剛好邁過四個坊。
“順路看看東市吧,難得天氣好?!蓖蹙S說。
“看就看吧。不過,不是順路,是繞路?!迸岬险f。
“……”
“我曉得你想說什么?!?/p>
“什么?”
“不是順路,但是順道?!?/p>
王維笑笑,搖頭。
東市又叫柳市,擠滿了商鋪和酒肆?!鞍彩分畞y”已經七年,戰(zhàn)爭還沒有結束,長安城卻已喘過氣來,再度熱鬧了。紅發(fā)綠眼的胡姬,抱了琵琶、酒罐子,在人群中亂竄。戶戶門前都有一棵粗挺的柳樹,拴著的披鞍的馬、驢,毛色純亮,閑閑地嚼著麥草或是苜蓿。
八百棵柳樹發(fā)出嫩芽的味道,吸入鼻子,是好聞的。
然而,街角的一家老酒館,新拆了,留下鮮明的廢墟和雜草。王維指給裴迪看?!翱上兑矝]有了……我就是在這兒把你撿到的?!?/p>
“啥也記不得了,十九年了,何況我醉得快死了……這些老話,說了多少遍了呢?”裴迪有點不耐煩。
“那個秋天,一直在下雨。”
“雨,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李白應詔進了長安。每座酒樓都有他的影子,我跑遍每座酒樓去找他,還是沒找到。我想做一個詩人?!?/p>
“長安城里詩人多了,你就只知道他一個?!?/p>
“醋意還沒消完啊?說白了,我不是想要做詩人,是想成為他?!?/p>
“……”
“我沒有找到他,我先做了酒中仙?!?/p>
“你醉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
“你家里樣樣都好,就是缺一樣——酒?!?/p>
“我跟他,不是一路人?!?/p>
“那時候,人們常議論,你和他,誰的詩寫得更好些?!?/p>
“這個議論,今天也還沒有完。你覺得呢?”
“我說他好,你不高興。我說你好,又違心了?!?/p>
“還是他好,是不是?”
“也不是。他是狂歌,你是自言自語?!?/p>
“……”
“他和你同年生,同享詩名,卻至今沒有見上一面,想想,還是有點遺憾吧?!?/p>
“遺憾什么?見了面才遺憾?!?/p>
“遺憾什么呢?”
王維把話岔開了。“走吧,別錯過了呂逸人。”
新昌里在柳市的南頭,宅院一間挨著一間,粗粗一看,都差不多。不過,呂宅卻是一眼挑得出來的:兩扇門關著。大門上還有一扇小門,也是關著的。
裴迪敲敲門,門不應。又拍門,依然不應。他扯開嗓子喊:“喂!”
王維說:“別鬧了?!?/p>
院內傳出嘩嘩的水聲。一條明渠,貫穿了新昌里,穿家過戶地流淌著。兩人站在門口,安靜地聽了一會兒。王維說:“多好聽的聲音啊……是終南山的雪水。”
裴迪笑道:“又來了……跟終南山有屁關系。”
王維臉紅了一下,想說什么,小門卻吱呀開了。探出一個書童的圓腦袋。
“主人出去了,剛剛小半盞茶工夫不到?!睍f。
裴迪看了眼王維,哼了聲:“去哪兒了呢?”
“東市?!睍稹?/p>
“東市?”
“又叫柳市?!睍忉尩?。
“柳市!”裴迪煩躁起來?!八皇浅商礻P門寫書嗎?”
書童老氣橫秋地笑了笑?!熬褪谴驍[子,也得歇口氣是不是?”他把頭縮回去,小門吱呀關上了。
王維拍拍裴迪的背,把他的火氣拍下去。
他們退到街對面。從這兒看過去,呂家引人注目的,不是院門,是鉆出院墻的兩棵松。好高的松,直指青天,襯上遠遠的終南山,它倆仿佛還在不停地長高。然而,其實很老了,樹皮堅硬,虬結,有龍鱗般的威儀。可以想見,樹下的主人,有著如何的風逸。
“可惜錯過了?!迸岬险f。
“可惜什么?!蓖蹙S笑笑,“錯過了好些?!?/p>
“他真的坐在那兒,寫了一輩子?”
“快一輩子了……不是還沒死嘛,就像我?!?/p>
“寫些什么呢?”
“替圣賢作注釋,替注釋作注疏……挑點缺漏,改幾個錯別字,再解釋幾句話。”
“能傳之后世嗎?”
“自然是不能。老夫子學問,也就是老好人學問……世上最不缺的,就數(shù)這個了?!?/p>
“李白說‘我志在刪述’。你卻說他是能夠一直流傳的?!?/p>
“李白是裝傻,呂逸人是真傻?!?/p>
“呂逸人傻?”
“是傻,也許也不是很傻,有時候,心里是明白的,卻也不自己去點透。”
“真傻,骨子里也還是裝傻,是不是?那又何苦呢?!?/p>
“哄哄自己吧,求個心安?!?/p>
“豈不是白忙活一輩子?你也沒勸勸他。”
王維搖頭,又點頭,笑瞇瞇拈著一小莖胡子?!拔覀兓厝グ伞!?/p>
他們在長安城住下來,沒有急于回輞川。
王維五十五歲時,在門下省做給事中,五品,官不算大,但身處中樞,是個要職。不過,給事中有一大堆,不缺他一個,他清瘦、體弱,好在半賦閑,一年倒有六七個月都住在輞川別墅里。安祿山造反時,他恰好在署中輪值?;实酃鴹钯F妃跑了,他慢了幾步,被抓了起來。安祿山不識字,卻很賞識王維的詩,就逼他又做了偽給事中。
五十七歲,唐軍收復長安,王維因為任偽職,又被抓了起來,等著砍頭或流放。后來,皇帝把他赦免了,仍做給事中。原因呢,還是他的詩:很大的詩名,和一首恰到好處的詩。①
去年,六十歲初夏,他轉為尚書右丞,正四品下,升了一級,卻更無須做多少事情了。他在輞川新開了三畝田,預計種兩畝麥子,一畝黑豆,用來釀酒。他茹素,但客人要喝酒,而裴迪以酒解渴,酒是不厭多的。又修葺了母親墳地,洗碑,剪草,還用手杖在墳邊畫了一個圈,告訴裴迪,我死了,就葬在這兒。裴迪笑道:“你咋會死?活成山精了?!?/p>
他倒活不成山精。住在長安城,夜晚聽到刮大風,就擔心山里的豆棚是不是被吹翻了。在山里住久了,又想回城看一看,譬如,去跟呂逸人喝杯茶。
呂逸人不在,這也沒什么。
王維城里的住宅頗有幾處,陸續(xù)捐給了寺廟做廟產,只留了個最小的。說小,也有前庭后院,桂樹、波斯菊,石缸里養(yǎng)著蓮和魚。會客也是合適的。
晨起,裴迪刨了幾口早飯,就出門會朋友,去新豐市一帶放鷹、打獵。
照例又有客人來訪。是從前的尚書右丞,陳右丞,七十好幾了,顫巍巍的,一手拄杖,一手被孫兒攙著。王維請客人喝茶,自己喝水,清談。
自然會談到王維的詩。陳右丞說起三年前他那首《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稱嘆不已,說多少人寫早朝,都沒有這么尊嚴、華貴的,這才配得上盛唐啊。
王維說慚愧,賈舍人這首早朝詩,岑參、杜甫也是和了的啊。說著,就念了一句杜甫的:“宮殿風微燕雀高。”
陳右丞呵呵笑,像是嗆了水?!熬盘扉嬯H、萬國衣冠,他看不見,偏只聽見麻雀叫……就這兩個字,見出一輩子的窮人命?!蓖蹙S笑笑,不附和,也無異議。
應陳右丞的請求,王維為他畫了一幅小畫。畫在蜀錦上,少有的用了秾麗斑斕的色彩。這讓陳右丞相當驚喜。畫成之后,他卻又有了些疑惑:王維畫的,是一條魚的尾巴。
這是什么意思呢?陳右丞想問,但終于沒有問。他知道,王維不喜歡窮根究底。即便回答了,答案也不在其中。
陳右丞走后,王維覺得累。其實沒說幾句,卻像說了很多話。也只畫了幅小品,卻又像畫了滿墻壁的山水圖。
他坐到屋檐下。陽光亮堂,有力地落到地上,怦怦有聲;屋檐下黑得像夜晚。他把腳伸進陽光,翻來覆去曬得滾燙。熱流逆行,順著腿腳涌上來,心坎也暖和多了。但額頭還是冷的,有汗?jié)B出來,也是冷的。
他想起陳右丞的孫兒,那個白胖少年,鼻梁是扁的,兩眼隔得很開,帶點蠢相……不過,倒也是很孝順的。承歡膝下,就該是這樣吧。然而,如果是真蠢,說些蠢話,“歡”又何從說起呢?十九年前,在酒館撿到裴迪時,他醉后的樣子,是值得記住一輩子:
身子是瘦長的,四肢也像長臂猿一樣,又長,又軟,蜷在胡床上,明明醉了,嘴角還在微笑;酡紅的臉,比女人還要柔膩。然而,他手里還握著一根馬鞭。
王維后來送了裴迪好多根馬鞭。他喜歡看他揚鞭走馬的姿勢。他總是看不夠。曾想畫下來,但沒畫好,悄悄投進爐子燒掉了。
天黑盡了。王維吃過晚飯一個時辰,裴迪才回來。王維問他,狩獵還算盡興吧?他冷笑兩聲,哼哼。
“獐子、狍子、黃羊,一個沒有。野兔是有幾只,都瘦得像老鼠……老鼠呢,沒餓死的,都跑了?!?/p>
“也不盡然,官倉鼠還是很肥的?!蓖蹙S笑道。
“這個話,不像是王摩詰說的?!迸岬弦残Φ?。
“哦,那王摩詰該說什么話,才像是王維說的呢?”
“太繞口了……換個話說吧?!?/p>
“是啊,說白話,舌頭最不累?!?/p>
“又來了!這是白話嗎?”
“呵呵……你說,你說?!?/p>
“今天一起打獵的,有個胡相爺?shù)男鹤?。他說他爹讀了你寫的《酬張少府》,十分歡喜,很想請你也寫一個《酬胡相》之類的。”
“酬……湊熱鬧啊,他。這首詩名為《酬張少府》,其實通篇說我自己,老了嘛,就回到山林去過活。倘問我這到底藏了啥深意,我哪答得出來呢,只有唱著漁歌去捕魚……但其實,我不吃魚,連魚湯都不喝?!?/p>
“它的好,也正在這兒,應酬詩而不像應酬詩,所以能夠流傳下去?!?/p>
“我能夠傳下去的詩,不止這一首吧?”
“可《酬張少府》只有這一首。傳下去的,除了詩,還有張少府。”
王維默然,嘆口氣?!啊畯埳俑翘撁?,‘王摩詰’‘維摩詰’也都是虛名啊?!雹?/p>
裴迪輕輕哼了聲?!疤撁幢鼐吞摪?。一塊玉,標為和田玉還是藍田玉,賣的價錢就不同?!?/p>
“是好玉,也拿給你糟蹋了,比喻打得這么俗?!?/p>
“因為俗,所以實。高僧說法,不就虛虛實實嗎?”
“……”
“寫不寫?胡相爺?shù)墓诱f,重重酬謝?!?/p>
“寫吧。”
王維沒有寫詩。他畫了一幅畫,比贈陳右丞的魚尾略大些。
他畫了一棵大樹。樹下一個老僧,合十向樹而拜。
樹杪有兩只白鳥,神情悄然、蕭閑。
自然又題了兩行字,不是酬胡相爺,是請胡相爺賞玩之類的。裴迪歪著頭念了念,沒念全,字跡潦草而頗有情趣,但不好認。
“你把畫送進相府去。酬謝,是斷不可少的,但是你不接。只說,興唐寺的無梁殿快塌了,請相爺買棵上好的老楠木,把它撐一撐?!?/p>
“×!撐了這根木頭,還配叫無梁殿?”
“‘無梁殿’也只是個虛名吧。想拿虛名把廟子壓垮嗎?”
“……”
王維的母親,虔信于佛,曾師事大照禪師三十多年。大照禪師的圓寂處,就在興唐寺的無梁殿:他坐在蒲團上,含著笑走了。
長安到藍田,八十里。從藍田到輞川,乘船走輞水峽谷,又二十里。
藍田的縣尉錢起,也是個詩人,以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聞名。他對王維,是很謙恭的。不過,王維經過縣城,圖清靜,很少去找他。
回到輞川別墅,已經是二月末了。
孟城口外,另有一條路往東,通向崔氏莊園,主人崔興宗,是王維亡妻的弟弟。不過,好多年沒什么往來了。
入了孟城口,就看見兩行古柳已發(fā)了細葉。谷里的水,激起風,柳絲在飄動。
裴迪說:“這兩句詩如何?賀知章的名句:‘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王維說:“嗯,是個妙喻?!?/p>
“也還像一幅畫?!?/p>
“嗯,是吧?!?/p>
“你好像在敷衍?你的詩,不也很有畫意嗎?”
“詩中有畫,不算啥。詩中有詩,才是好詩。你剛才念的,不過眼前之物?!?/p>
“至少是個妙喻,你說的。”
“妙喻,不如笨喻。”
裴迪不服氣?!芭e個例子?”
王維想了想,竟沒有想起,就改了話?!氨坑鞑蝗绮挥鳌N业摹遁y川集》二十首,就沒一個比喻嘛?!?/p>
裴迪道:“咋沒比喻?我讀著,倒句句是比喻?!?/p>
王維笑笑,也不駁他。
穿過柳樹林,再走幾箭地,就是別墅了。別墅從前的主人,是宋之問。
宋之問是個才子,20歲中了進士,入朝為官,很受恩寵,過著富貴日子。后來因受賄遭到流放,在56歲之年被賜死了。那一年,王維才12歲。20歲時,他也中了進士,做了官。但他沒像宋之問那么得意過,仕宦之途,一直在長安和終南山之間,進進退退。40歲時,一個因緣,他接手了這座別墅。說是別墅,已是古木衰柳,相當荒穢了。翻修用去了一年,主要是加固房梁,鋪了新瓦,清除灰塵雜物、繁枝亂草。再過了一年,即天寶元年,是盛唐中的鼎盛,長安城天天都是春天。
而王維對于開元天寶盛世,今天念茲在茲的,只有一件事:把少年裴迪撿回了家。
裴迪問王維:“為啥不喜歡李白呢?”
王維說:“嗯……是不很喜歡他的詩。”
“天下人都喜歡的,我也喜歡?!?/p>
“是不喜歡他好用大詞?!?/p>
“‘從今億萬歲,天寶紀春秋?!@詞大不大?忘了吧,你寫的。”
王維臉紅了,還是笑。他喜歡裴迪這么跟他說話。
那兩句詩,的確是他天寶元年寫下的,題為《三月三日曲江侍宴應制》。天寶的年號,一共用了十五載。
三年前,王維免罪復官后,把別墅施給了后山寺。
后山寺自然就在后山,小廟,信步可到。老方丈,加師弟、徒弟,也就五六個和尚,老的老,啞的啞,三餐稀粥,守著窮日子過。得了這么一座別墅,老方丈倒也看不出大喜,而且相當不急。他謝了王維的施舍,卻又轉托王維看管廟產,直到往生。
王維曾想寫塊“后山寺”的匾,懸于別墅的大門。想想又算了,這兒明明是前山嘛。
老方丈捎來口信,寺里的槐花開了,空了請來看看。
王維拄杖,裴迪攜著他,午后走到后山寺。
寺是相當老了,石階、院墻、門……都開了裂。但相當干凈,頗像老方丈的袈裟,補丁摞補丁,卻沒有污漬、汗垢。
三棵古槐,一棵在院中,兩棵在院后,白花開得粉嘟嘟的,壓滿了樹梢。蜂群嗡嗡響,像刮風。
裴迪說:“今年槐花蜜一定好吃?!?/p>
王維盯了他一眼。
老方丈倒是不喜不慍,說:“蜂蜜好,自然是有人吃,有人不吃?!?/p>
佛堂屏風上,抄著王維的詩:
崇梵僧,崇梵僧,秋歸覆釜春不還。
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
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
王維說:“這是我二十幾歲的舊詩了……何必呢?!?/p>
老方丈說:“詩無新舊,好便是好?!?/p>
裴迪笑道:“好在哪兒呢?”
老方丈說:“寫眼前之物,不玄?!?/p>
裴迪又笑:“王施主論詩,最看不上寫眼前之物了?!?/p>
王維紅了紅臉。老方丈說:“物和物也很不同吧,譬如菩提和蟑螂……你說呢,王施主?”
王維岔開話,說:“何不抄一首寒山的詩呢,他是詩僧,合適些?!?/p>
老方丈說:“寒山詩冷,傷脾胃?!雹?/p>
“我的詩也冷啊。”
“你的詩倒不冷。是不熱?!?/p>
王維嘆了口氣?!熬退氵@樣,也不必抄一首寫崇梵寺的詩嘛?!?/p>
“萬僧歸一佛,天下的寺,也莫不是一個崇梵寺?!?/p>
“那這兒為啥還叫后山寺?”
“寺以后山為名,也就等于是無名?!?/p>
王維搖頭,看了看裴迪。
裴迪不耐煩,踱到院中,一拳打在槐身上!
樹枝一陣亂搖,蜂群慌了,紛紛閃開。
老方丈說:“裴施主好氣力,這一拳開碑裂石?!?/p>
裴迪說:“還開碑裂石?它還好好的啊。”
老方丈笑道(這是他頭一回笑):“因為樹不是石頭啊?!?/p>
回到別墅,王維一直默默無語。裴迪問他怎么了,他說:“我要種樹。”
樹栽在他母親的墓邊。三棵銀杏樹苗,是從附近農家移植的,有膝蓋深,枝上冒了芽,但還沒有綻開。
“銀杏不好,動作慢?!迸岬险f。
“老得也慢,這點倒是好?!蓖蹙S說。
“你想不老嗎?明明是,老都老了?!?/p>
“……”
“你想不朽嗎?還不如陶淵明種豆,寫兩句‘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至今有人還誦讀,他也就不朽了?!?/p>
“……”
“種樹比起種豆,俗了些?!?/p>
“是俗了些。”王維終于接了話,“生下來,母親給我取名字,追慕的就不是佛陀,是維摩詰。居士嘛,開始就多了些俗氣。”
“陶淵明連居士都不是,他比你還俗氣些?”
“他倒是不俗。他一輩子吃的虧,就在不俗上?!?/p>
“這又怎么講?”
“噢……”王維在風中打了個長嗝,從樹苗旁撐起來,拍拍手上的泥?!案奶煸僬f吧?!?/p>
雨落了一夜,又刮風。王維用過早飯,裴迪還在睡覺。
屋頂上,鋪了一層去年的舊葉子。午飯的時候,裴迪起來了,兩頓飯合成了一頓吃。他說:“睡晚了,一直在讀你的東西?!?/p>
“我的東西?那些東西你都讀過嘛?!?/p>
“不是你的,是那些人的東西……他們寫給你的信,幾百封呢?!?/p>
“有意思嗎?”
“太有意思了。感謝你的,奉承你的,還有挖苦你的……哈哈,就像人人拿了面照妖鏡,沒一處沒把你照到。”
“打算怎么處理它們呢?”
“我還想順藤摸瓜,找到你回復他們的信件,編成一個別集,做你全集的墊底。這個可能是后世之人最有興趣讀到的?!?/p>
“……”
“你對傳之后世沒把握?不會吧?!?/p>
“……”
裴迪酒足飯飽,照例出門溜達去了。而王維這會兒該在佛堂念念經,打會兒盹。
但今天例外。裴迪一出柴門,他就去把幾百封來信卷了起來,徑直去了廚房。鍋里正燉著山菌、灘棗、陳年的竹筍,灶火紅通通的。他把信全塞進了灶膛。
火焰旺一旺,暗一暗,王維的臉,也隨著亮一下,黑一下。
裴迪回來,信已成灰。他氣得差點把佛堂給砸了。
“你這種人還信佛!比焚尸滅跡還可惡?!彼麖脑钐胖袚破鹨话鸦覡a。“看你做了什么?”
“我在找舍利?!蓖蹙S喃喃說。
“你是個瘋子。秦始皇為啥招人恨?”
“燒書?!?/p>
“他為啥要燒書?因為他是個瘋子,和你一個樣。”
“他不瘋。他只是,有些事情,不想讓后來的人知道?!?/p>
“……”裴迪一腳把蒲團踢到了門外去。
晚上,王維喝湯,裴迪喝酒。湯熬了一天,色澤是很厚了,拿勺子舀一舀,還是清湯。酒是老酒,王維老家送來的二十年汾。
王維說:“二十年前,三月,我從嶺南回長安,過五嶺時,滿山的梅樹都開了花。我從沒見過這么多梅花,香得像酒,馬都走得昏昏沉沉了,一路梅花還看不到盡頭?!?/p>
裴迪哼了哼?!澳阆胝f什么?”
“我是說,這么久遠了,一路上的事,啥也記不起來了。倒是睡不著,就看見幾人幾騎,小如芥豆,在梅花道中,起起伏伏……”
“那幾顆芥豆也會消失的,快了,快了。”
“那倒不會的?!?/p>
“為什么?”
“因為小,看不清,人總想看清楚,就一直看下去……這就是執(zhí)念吧?!?/p>
“豈有此理?!迸岬虾韧暌煌刖疲值股狭艘煌??!澳阌惺裁磮?zhí)念,笑話。清湯寡水過日子,件件都能放得下?!?/p>
王維不理會他的嘲弄,只喃喃說自己的事?!拔?guī)讱q,父親就死了。曾經憑記憶,給他畫過畫,母親說,不像他。母親去世前兩個月……這時候,她已經守寡四十年以上了。我陪她去興唐寺,她走到釋迦牟尼講經的壁畫前,指著一個人,很肯定地說:‘這是你父親。’我吃了一驚。這廟子,母親和我來過很多回,這幅壁畫,也是十分熟悉的,可她還是頭一回這么說。她手指的,其實是一個背影:一個聆聽佛法的男子?!?/p>
“你相信他就是你父親嗎?”
“我只想看清他的臉?!?/p>
“看清了嗎?”
“后來,我一個人又去了幾次。有一次,明知不可能,我還是轉到了墻的背面去……”
“你看到的還是墻。”
“我看到的,是執(zhí)念。”
“可你從沒有寫過他。”
“可見……我的執(zhí)念有好深?!?/p>
裴迪把一碗酒又喝干了。王維把湯碗舉了舉,又放了回去。
兩個人信步走到白石灘。
裴迪說:“你的《輞川集》二十首,數(shù)《金屑泉》最土氣,《白石灘》最清明,像一首好詩……然而,哪有那么好,也就是一片白石頭,而且也從沒村姑在月下浣過紗,老農牽牛喝水倒是早晚都有的?!?/p>
王維說:“詩嘛?!?/p>
“我想把《金屑泉》從《輞川集》中刪了去?!?/p>
“還是留著好。土,俗,村氣,不是不能雅,是因為有深情?!?/p>
“沒有讀出來。每天喝一口金屑泉,可以年輕一千歲,然后就飄飄成仙,去天上見玉皇——深情在哪兒呢?”
“可以一直飄……”
河邊有小片松軟的草地。裴迪抬來塊大石頭,鋪上自己的外衣,讓王維坐上去。自己則坐在一段倒下的樹身上。
裴迪說:“給你編完文集,再寫篇長點的跋,我就要走了?!?/p>
“……”
“我總歸是要走的……自然,也還會回來,那時候,你一定又寫不少詩文了,我接著替你編進去?!?/p>
“……”
“有朋友邀我去成都,說可以試試,在那兒給我謀個事做。不過,也只說說,還沒十分把握?!?/p>
“很遠啊?!蓖蹙S終于說話了,“蜀地,那是劍門關以內,李白的老家了,一想他的《蜀道難》,腦袋就要痛。何苦呢?”
“《蜀道難》,就是我想去看看的理由。再說,杜甫也在那兒。”
“杜甫是逃難。你像個逃難的樣子嗎?長安、輞川,都不缺你的床、飯桌子,還有酒壇子?!?/p>
“我不年輕了,我還想走得遠一些。”
“接輿老了,也還可以狂歌啊,呵呵?!?/p>
“你想說的,不是狂歌,是輕狂吧?”
王維默然,不答話。
裴迪說:“你從前說過,狂人不說自己狂。說自己狂的,都是佯狂。李白寫過:‘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杜甫那么瘦巴巴的,寄食于人,前些時候在成都,還寫了首《狂夫》,說自己‘自笑狂夫老更狂’。你以為如何呢?”
王維說:“我十六歲寫《洛陽女兒行》,有一句‘狂夫富貴在青春’。今天,我六十一歲了,也還是這么看。一個人窮愁半輩子,何曾狂過?到老了卻來嚷嚷幾句狂話,終究是可嘆的?!?/p>
“你剛才還說,接輿雖老,仍可狂歌?!?/p>
“接輿自小就狂,老了狂心不改,是童心宛在,也算個赤子吧。杜甫跟他一比,不免就可……笑了?!?/p>
裴迪說:“可笑嗎?我倒覺得鼻子酸。他定是大醉之后寫下的,借酒而狂。”
“而且是村酒?!?/p>
“他的酒,自然沒你家的好。他的詩,卻不比你寫得差?!?/p>
王維想說什么,身子突然晃了晃。
裴迪問:“怎么了?”
王維反問:“你坐得舒服嗎?”
“還好啊。你呢?”
王維站起身。他坐的石頭已陷入濕地半截了。
裴迪晚飯時喝了二十年汾。入睡前,他照例還會再喝一回。
但王維今晚把他的酒斷了。
“就為我說了杜甫的詩好?也是個小氣的人,還學佛。”
“小氣的人多了。宰予在課堂上打瞌睡,孔夫子也會罵他。何況我學佛不成,只是個居士?!?/p>
“難怪……”
“什么?”
“李白的詩,氣宇比你大。杜甫的詩,鐫刻比你深。”
王維聽了,反倒舒口氣,笑笑。山風拍打窗戶,春夜還是冷颼颼的,屋里地坑里,燃著堆劈木。他拈出一根,湊過去嗅了嗅。這是輞川的老松柴,頗有松脂的余味。他說:“說大,沒有比海更大的,可有哪首寫海的詩,是好詩?說深,沒有比十八層地獄更深、更黑的,可誰的詩,寫地獄把生死寫得透徹了?”
“分明是狡辯……離題萬里,指東說西。”
“狡辯也罷……可這正是我想說的話?!?/p>
王維靠近火塘,閉了眼假寐。
裴迪把他搖醒了,遞給他一張紙。
紙上是裴迪新寫的詩。
王維說:“寫得好快。”
裴迪說:“快嗎?都快夜深了,吟了一兩個時辰吧?!?/p>
“苦吟?!?/p>
“就這兩個字?”
“有點杜甫的意思了?!?/p>
“說我好,還是挖苦我?”
“你的好,還沒有到杜甫,你的苦,倒是比他還重了些??嘁鞒稍?,有點像巫峽秋江的猿鳴,早晚都是愁……詩,讓人滴淚容易,不滴淚才難?!?/p>
“依你說,詩不是詩,是白話了。”
“說白話是真難,白而簡、淡?!?/p>
“那還要佳句做什么?杜甫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個,我服?!迸岬贤蝗坏芍?,目光灼灼。
“這個,豈不是苦死了?!蓖蹙S一笑。
“倘能寫出上品的詩,苦死也不遺憾吧?!?/p>
“上品的詩,沒一句是佳句,合起來卻是首佳詩。何苦苦死?”
裴迪突然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你好久沒像這樣說話了。”
“是好久……”王維喃喃,現(xiàn)出疲憊和頹然。
“你修禪一輩子,還是沒把兩顆心放平?!?/p>
“兩顆心?”
“一顆蒼老心,不爭。一顆童心,必爭?!?/p>
王維默了默,哈哈大笑!笑聲尖細、蒼啞。
“笑什么?”
“笑而已。喝酒,喝酒吧?!?/p>
王維向黑暗中指了下?!澳巧乳T后,還藏了壇三十年汾。”
他倆在山雞的叫聲中醒來。
輞川谷中,正飄今年好大一場春雪。王維頭一回這么清晰地聽到雪花的聲音,宛如萬千的春蠶在啃桑葉。他坐起來,抱著一罐熱水,焐著手,嘴里喃喃念著些話。
裴迪蹬上樹皮靴,牽著猧兒,推門踏雪去了。
吃午飯,雪還在紛紛揚揚。裴迪回來了,問:“詩呢?”
王維點頭?!皩懞昧??!?/p>
裴迪問他:“寫得好不好?”
他嘆了口氣?!笆且皇缀迷??!?/p>
裴迪要讀,他又說:“再等等。我想再等一會兒吧?!?/p>
午后雪停了,山中一片白,一片靜。王維立在窗前,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詩,他投進了火盆。他畫了一幅尺寸很大的畫,畫到掌燈,興盡而墨盡。他把那首燒毀的詩,畫進了這幅畫——《江山雪霽圖》。
裴迪說:“可不可以把這幅畫也燒了,再把它寫進一首詩?”
王維說:“可以的。不過,要等一個機會……我們都等不到了,你沒有耐性?!?/p>
“可你有耐性啊?!?/p>
“我有耐性,可我沒有時間了。”
后半夜開始化雪了?;┍认卵└湫?,王維被凍醒,聽到屋檐、樹枝上的融雪滴滴答答。地坑里的火已經熄了很久,沒柴了。老廚子昨晚為裴迪宰雞熬湯,把自己的指頭剁了一小節(jié)……他平日灰衣,佝僂,低眉,少言,就像個不停動著的影子?,F(xiàn)在,這個影子不動了,整個莊園也就停滯了。到處都是冰冷的。
王維喊裴迪去劈柴,點燃火塘,再燒一鍋滾燙的水。
但裴迪沒應他,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緊些,身子蜷起來,睡得更深了。睡前他一直在喝酒,還在宿醉中。
王維實在是冷。他拍拍裴迪的肩,又拍他的頭。
裴迪咕噥著,把王維的手擋開了,還發(fā)出酣甜的呼嚕聲。
月光越過雪地,進了窗,泉水一樣,落在裴迪石刻般的臉上,藍幽幽的。他不年輕了,但頭發(fā)還是蜷曲得像根根松枝,眼線彎曲,睫毛又長又密……王維哆嗦了一下。
他寫過兩句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p>
有人嘆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寫來咋就有駭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維心里說,我面對的,豈是平常之景啊。
他滴了兩顆藍瑩瑩的淚,砸在裴迪的臉上。
天亮了,樹林和路上還飄著冷霧。地上的積雪,化為水線,向四邊流淌。腳踩上去,吱吱地響。
王維、裴迪去小鎮(zhèn)上買些油鹽醬醋。
裴迪肩上掛著褡褳,走在前邊。王維拄杖跟著,有些氣喘。
路邊有棵蒼老的孤松,很粗,但彎著樹身。裴迪站下,等王維跟上來,說:“你過去靠著樹子,畫幅畫下來,就很像陶淵明了?!?/p>
王維喘口氣,正要一笑,樹上窸窣響,突然跳下一個人來!
兩人嚇得同時退了退。
是個少年。他披頭、光腳,衣服也很破舊、單薄,臉凍得紅紅的,兩顆眼珠黑得刺目,滿是疑惑,卻不驚慌。
裴迪喝道:“干啥呢?”
少年一手握著砍柴刀,一手抓了只松鼠。
“作孽……把它放了?!?/p>
少年不理睬。裴迪上前一步,要奪他的松鼠。他踢了一腳積雪,雪花飛揚起來,轉身就跑了。
“站住——”少年依然跑著。他似乎喜歡這么跑動,雙腿拉得很開,非常矯健、好看。前邊出現(xiàn)一處斷崖,他并不停頓,展開四肢,徑直騰躍了過去。
裴迪看了一眼王維,王維愣愣地看著斷崖:人不見了,只有風在吹著。
“喂、喂……你又在作詩了?”
“沒有……我想起了一個人?!?/p>
“誰?”
“十九年前的你。”
“呵呵……十九年前看見我的時候,你又想起了誰?是如今音書杳然的祖三吧?再倒回去,當年看見祖三時,是不是又想起了十七歲就死去的祖六?”
“……”
“你寫《哭祖六》時,也才十八歲。說實話,那首詩寫得不怎么樣。我想把它刪了,又想,你大概是很看重的。不是看重詩,是看重他這個人。對不對?”裴迪說著,嘴角掛了些怪笑。
“……”王維嘴里嘰嘰咕咕,卻沒答清楚。
“《哭祖六》中有兩句:‘念昔同攜手,風期不暫捐?!覐那霸谕庥问帲阆肽钗?,給我寄過詩,也有兩句‘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既然攜手,可見情分是深的。對吧?”
“……”
“《哭祖六》五言,六十四句,很不算短了。我讀了幾遍,卻看不見祖六到底長了個啥模樣,只看見你在哭。哈哈哈……啥模樣呢?”
“……”
王維虛齡十五時,就向西渡過黃河,來到了長安。他身子細弱,但文名已頗不弱,詩有清勁,畫有詩趣,音律、書法、禪理……都是一一精通的。岐王的家里,夜夜宴飲,座上都是長安的名流,王維去了,總有他的一個位置。他就是在那兒,認識了祖六。祖六與王維同年,身子細瘦,但不弱,臉小,眼瞳大,像一只洞中鉆出來的狐,懶洋洋的,卻讓人一眼難忘,招人艷羨。王維說他“狐媚惑主”。這是駱賓王罵武則天的話。雖說是罵,當?shù)闷疬@個罵名的人,天下也沒有幾個。祖六聽了,就很高興。王維又說,天下如果還是武則天的,他進了宮,就可以魅惑武后了。祖六更歡喜,哈哈大笑,也不謙虛,全收了。
祖六的父親是位將軍,負責京師的衛(wèi)戍,鼎鼎大名。但他比父親名氣還要大,進王侯宅院,下小酒館,都是白吃白喝。他帶王維去游曲江,逛東市、西市,夜登樂游原。樂游原是個小山坡,卻是長安城的最高點。那是二月,天還冷,月光是藍色的,王維裹著棉袍,祖六卻已是單薄的春衣,還光著腳。坡頂有一棵斜身子的老樹,樹梢開著一朵朵大花。樹名王維忘了,花的顏色也沒看清楚,因為在月光下,所有的葉子和花,都是藍瑩瑩的。
長安七十二坊的屋頂,宮闕,城墻,全都在腳下,一色睡著的藍。
祖六爬到樹上,一手吊著樹丫,一手摘下了花朵。
花蜜很甜,祖六啜了一下,遞給王維。王維也啜了一下。祖六拿回去,再啜一下……兩個人啜來啜去,花就在他倆手上萎謝了。
祖六問他喜歡什么季節(jié)?他說是秋季,因為有果子吃,還很暖和。祖六就嗤笑了一下:“秋!我嫌夏天都老了?!?/p>
王維說:“人活那么長,總要經歷四季吧?!?/p>
祖六就說:“我厭惡活那么長?!?/p>
王維就問:“那我們換個地方活呢?”
祖六說:“除非是桃源,清靜,不冷清;人是干凈的,也殺雞,吃肉,喝酒……哪有桃源呢?書呆子的話?!?/p>
王維月光下看著他,的確是呆了。
祖六死的時候,十八歲。王維寫了《哭祖六》,沒一句寫祖六的狐媚。祖六的狐媚,世人還是忘了的好,他記得就行。
第二年春天,王維寫了《桃源行》,拿到祖六墳前默念了一遍。風把他的春衫吹得嘩嘩響;他有了一小莖白發(fā)。
再過兩年,王維二十一歲,中了進士。
祖三,名詠,比王維長兩歲,中進士比王維晚三年。但也算相當幸運了。
王維給很多落第還鄉(xiāng)的朋友寫過送別詩,綦毋潛、孟浩然……這種詩不好寫,既要安慰,說回到故土有親情,得自在,又不能說中進士原本很無聊,因為原本在心里,實在是看得很高的。
與祖三交往,就很輕松了。兩人都少年得志,但都沒有發(fā)達;雖沒有發(fā)達,但年少,前邊就還有無限江山。
王維謫官濟州時,祖三路過,兩人在異鄉(xiāng)重逢。王維為他寫了兩首詩,一是留宿,一是送別。
這兩首詩,裴迪都以為寫得好,收入了在編的王維文集中。
裴迪念了兩句:“‘送君南浦淚如絲,君向東州使我悲?! ?/p>
王維生氣了。“有什么可笑的?”
“王摩詰聲色俱靜,詩中少有見淚,一見淚,就已經如絲了……我見過春蠶吐絲,不是一般的長,哈哈哈。”
“……”
“你喪父,喪母,喪妻,也從沒在詩中滴過一滴淚?!?/p>
“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來。”
“哦……那我死了呢?”
“我是看不到你死的?!?/p>
裴迪指著那棵斜身的孤松?!澳泷R上就可以看到了:我爬上去,頭朝下栽下來?!?/p>
王維慘然片刻,轉而笑道:“也好嘛,一起死,誰也不哭誰?!?/p>
裴迪踢了樹一腳?!八懔?,還是我留下來替你收尸吧?!?/p>
太陽出來了。腳下的積雪有了淙淙的水聲。
裴迪問王維:“祖六很像祖三嗎?”
王維說:“不像。祖三衣冠整齊,有條理,明天要做的事情,今天就寫在紙上了,一條一條去做。祖六怎么會這樣呢?完全不像?!?/p>
“祖三是個狂傲的人,按說不會這樣吧?”
“他狂傲嗎?”
“他應試時寫詩,規(guī)定十二句,他只寫四句就交卷了??脊賳査遣皇遣疟M了?他笑答:‘不是才盡,是意盡?!@還不狂嗎?”
“他寫了哪四句?”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p>
“你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這么傳,傳了幾十年了。”
“嗯,傳的是故事。沒故事,這四句詩什么也不值。”
“為什么?”
“規(guī)規(guī)矩矩,半點出人意表的話都沒有,離狂更遠了?!?/p>
“可這件事是真的吧?”
“這件事……是很有意思的?!?/p>
裴迪沉默了好一會兒?!叭绻米媪茸嫒?,你該如何比?”
王維也沉默了一小會兒,眼睛略微瞇。“祖六是雪,祖三是積雪上的馀暉。我在那首《喜祖三至留宿》中寫了,‘行人返深巷,積雪帶馀暉?!?/p>
“那我是什么?馀暉的馀暉嗎?”
“你不是馀暉……是暉?!?/p>
四月初,王維和裴迪信步去了辛夷塢。
峽壁峻拔,夾一攤清水。樹像畫上去的,一團團的綠顏料,從谷底向上堆砌。梁子上,有猴群奔跑,母猴叫喚著小猴子。下午的太陽,曬得人發(fā)燙。
裴迪說:“春濃了?!?/p>
王維說:“是春敗了?!?/p>
“也是。是敗興了,全是綠,樹和樹分不清了,哪幾棵是辛夷呢?你寫的那首《辛夷塢》,就像是假的。”④
“本來就是假的。”
裴迪冷笑?!坝謥砹?,又來了!放下你的禪,好好說話,不帶機鋒可以嗎?”
王維苦笑。“我一說話,你就說我?guī)C鋒……是你沒有放下吧?!?/p>
傍晚回到別墅,桌上放著呂逸人托鄰村獵戶送來的禮物。
呂逸人長居都城,但口味偏于腥膻,尤其喜歡山雞、狍子、獐子、野豬、野山羊,以及麝、蛇、松鼠、穿山甲等。那獵戶每有所獲,必挑肥美的,專程騎驢送入呂家。呂家在關中有上好麥田幾千畝,買野味出手是很大方的。
裴迪戲稱呂逸人和王維是吃肉隱者,在家居士。
王維難過了一陣,說呂逸人前世一定是頭豬,成天擔驚受怕,怕被人吃,到底還是被吃了。這一世,他要吃回來。
裴迪說王維造口孽。
王維不反駁。
呂逸人的禮物,是一部剛刻印出來的書。用素色的布仔細包裹了,再盛放在一只沒上漆的柏木匣中,很樸素,又很講究。打開時,有新墨和柏木的氣味,這是十分好聞的。
王維略看一眼,就推到一邊去了。
裴迪說:“不值得你看嗎?”
王維笑笑。他說:“上回去訪呂逸人不遇,晚上睡不著,我作了一首詩,《春日與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早上起床,卻沒有興致寫出來。這會兒想起來,個個字都還是清晰的,可見它是不甘心被忘了。我念,你抄吧?!?/p>
裴迪下筆極快,王維念完,他寫完。字跡是酣暢的,卻不狂亂,端秀、勻整,簡直不像是裴迪應該寫的字。
全詩如下:
桃源一向絕風塵,柳市南頭訪隱淪。
到門不敢題凡鳥,看竹何須問主人。
城外青山如屋里,東家流水入西鄰。
閉戶著書多歲月,種松皆老作龍鱗。
“如何?”王維問。
裴迪扔了筆,哈哈哈!笑得打滾。
“笑什么?”
“壞老頭?!?/p>
裴迪說:“祖六死后,你寫過《桃源行》。你現(xiàn)在覺得,輞川像不像桃源呢?”
“……”
今夜的風很大。屋頂上,像有幾萬只腳在奔跑。已康復的老廚子,在小屋中唉聲嘆氣,就像是風聲。
裴迪又說:“《桃源行》中有兩句,‘及至成仙遂不還’,‘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哪一句是關隘?”
“哪有關隘。都是一馬平川,看你想朝哪兒走?!?/p>
“你走到了長安,又走到了輞川……哪兒是你的桃源?”
“長安就是輞川,輞川就是長安……哪有桃源?”
裴迪哼了一聲?!澳牵阌趾伪匕醽戆崛ツ??”
王維嘆口氣,像在回應老廚子的嘆息?!盁o非愚弄愚弄自己吧……人哦?!?/p>
裴迪說:“你當初被安祿山關押在洛陽菩提寺,我去探望,你給我念了兩首詩,末后有四句:‘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我聽了,是亦悲亦笑?!?/p>
王維不悅。“笑什么?”
“文人逢亂世,處困厄,都心向桃源。等時遇一變,他心也變了,桃源即便就在咫尺,他也不肯踏進去一步。為啥?舍不得塵網、世喧啊。哈哈哈!”
“好笑嗎?人活著,倘無糾結,人也就像個假人了?!?/p>
“好吧。我再問一次,你覺得,輞川像不像桃源呢?”
“桃源中人,也該是頗多糾結的。從這點說,輞川自然也就是桃源了?!?/p>
“等于啥都沒有說?!?/p>
“你詩中多處寫桃源,一輩子也在零打碎敲地隱居。所以,常有人把你跟陶淵明放在一起比。你以為如何呢?”
“零打碎敲?語含譏諷啊?!?/p>
“實情而已。不是嗎?”
“好吧,也算是……換個詞,斷斷續(xù)續(xù)吧。我跟他,可以比,可是不一樣。到了死,我也是王右丞,陶淵明卻只是陶淵明。”
裴迪喝了一口酒,指了下王維的水杯?!疤諟Y明喝酒,你喝水?!?/p>
王維笑起來。“他就不喝水了?”
“他自然是喝水的,溪水、河水、井水,還有,秧田的蓄水……順手可得的,都喝。你呢,只喝山泉、深井的地泉,還有松丫上的積雪?!?/p>
“要這么說,那就很多了。我住別墅,他住茅屋。我吃豆腐,他還得自己種豆,收獲也是寥寥的,如他所寫,‘草盛豆苗稀’。”
“不過,你們還有一個頂重要的相同處,都寫詩?!?/p>
“頂重要的相同處,也恰好看出頂重要的不相同,他寫‘閑’,我寫‘閑適’。 ”
王維說完這句話,兩個人都沉默了。
過了半晌,裴迪又說:“問個問題,但愿沒有難為你,你會為五斗米折腰嗎?”
王維答得少有的爽快。“我會。”
“你的腰,那么容易彎下去?”
“彎腰而已,為啥要看得那么重?陶淵明為了不在上司跟前彎個腰,把官印也解了,官帽也扔了。這回,他保住了氣節(jié),無愧于清名……可清名,也是虛名啊。本來,他可以靠幾百畝公田,安穩(wěn)過日子,結果也就隨官帽,都丟了。讀他的《乞食》詩,你就曉得他沒米下鍋了,餓得眼睛發(fā)黑,還要摸幾里路,去敲別人的門,討半斗糠皮、兩升面粉。他臉皮又薄,心氣又高,說話結結巴巴……唉!一次無愧,換一次次抱愧,這樣的氣節(jié),又是何苦?!?/p>
“你說來,倒是氣節(jié)誤人了?倘人人不守氣節(jié),棄主求榮,不戰(zhàn)而降……‘安史之亂’永無平息日,你還在做偽官,天子還在流亡,杜甫也還如喪家之犬在流竄。你參禪太久,看萬物都歸于空,萬名無非一個虛名……也是病得不輕的?!?/p>
“然而也不然。萬事皆空,肚子不能空。名可虛,錢不能虛。我21歲中進士,22歲被貶到濟州做小官,途中夜宿鄭州,作了兩句詩:‘此去欲何言,窮邊徇微祿?!瘎陬D、顛簸那么遠,做什么?無非為點微祿嘛……比五斗米還輕,可畢竟是米啊?!?/p>
裴迪嘴角略微歪了下?!斑@么說,是一口飯,難倒了大丈夫?”
“我不是大丈夫。只是不想為吃一口現(xiàn)成飯,還得去乞食?!?/p>
“你不厚道啊。話,轉來轉去,還是在譏諷陶淵明?!?/p>
王維不反駁。他把手伸到窗外,說:“下雨了?!卑咽帜没貋恚谏嗉馍咸蛄颂颍骸笆强嘤??!?/p>
雨落了一夜。早晨,院里積滿了水。水上還漂著瓜瓢、木盆,幾根竹竿。
王維望著窗口,怔怔出神。裴迪在喝濃湯,大嚼一張餅。
墻外,遠遠有狗吠。猧兒突然應了一聲,從窗戶躍出去,踏過水洼,不見了。
“騷!”裴迪拍桌子罵。
王維笑了?!肮仿铮植皇呛⒆?。再說,孩子也要長大的……雨久了,悶得慌。”
“你的詩里,很有幾首寫輞川遇雨、積雨的,都與世無爭,句子清淡,涼颼颼的,倒也不悶?!?/p>
“哦……是我沒寫好。山中四季,應該當涼則涼,遇熱即熱……我的詩,是沒熱過。不好?!?/p>
“陶淵明也是寫過積雨吧?”
“這個,我想不起來了。從前很是讀得熟,后來大半都忘了?!?/p>
“他的詩,你今天記得最牢的,數(shù)哪首?”
“《責子》。 ”⑤
“笑人!不過是他罵幾個兒子的牢騷話?!?/p>
“既是牢騷話,又有什么笑人呢?”
裴迪摳了摳頭皮,嘿嘿笑了幾聲?!罢f是牢騷話,好像又不像牢騷話,罵罵咧咧而已。罵老大懶惰,老二懵懂,老三不識數(shù),老四愛吃喝……沒一個有出息!”
王維點點頭。“是啊,罵罵咧咧而已。罵得好?!?/p>
“好在哪兒呢?”
“好在……我無兒可罵啊?!?/p>
兩個人都默然了。
一只白鷺飛過窗口。
積雨退后兩日,裴迪一個人去了長安。猧兒也沒帶,只背了一張強弓,說是去邀人打獵。很久沒有跑動,筋骨都擰在一起,僵了。
猧兒從沒跟主人分開過,夜晚叫,白天就在院門口打轉,張望裴迪的影子。自然是沒有結果。
王維做著自己的事情,也不免會掐算裴迪該回來了。但每回都算錯了。
他自己的事情,實在少得很。詩是懶得寫的,畫也少有動筆。讀書吧,每拿起一本,讀上半頁,就打盹了,迷迷糊糊做夢。他對自己說,這是春困。
老廚子在用斧頭劈最后一頭臘豬。
臘豬是去年冬至后宰的,晾在山洞里。即便這樣,氣溫升起來,它也會出油了。裴迪喜歡吃臘肉,尤其是肥肉,在油鍋上煎狠些,金燦燦,透亮,大口嚼著,嘴角流出燙燙的油,這是非常愜意的。
“宰豬做什么?我又不吃肉。”王維說。
“裴先生今晚要吃的?!崩蠌N子把豬頭割下來,盛在盤子里。
“他?還在關中打獵呢?!?/p>
“我聽到他嘴巴叭叭響了……晚飯前準到家。”
“到家他也未必要吃肉。打獵嘛,還少了他肉吃。”
“肉和肉,還是不一樣,裴先生他會喜歡的?!?/p>
王維心跳了一下,覺得有點熱,有點酸,莫名其妙的。他瞟了一眼盤中的豬頭。豬頭經過腌制,一冬一春的封存,變得枯槁、干縮,雙眼緊成了一條縫,就像苦修者在冥想。
天氣好極了。陽光照下來,亮一塊,黑一塊,落在王維頭上、肩上,都是舒服的。
濕地被太陽烤熱了,升起蒙蒙白氣。王維就想,山坡上該有蘑菇冒出來吧。裴迪頂喜歡吃臘肉湯燉的鮮蘑菇。
他提了只籃子,就去采蘑菇。
別墅后邊有條小路,通向松林,雨后日出,常出現(xiàn)肥嫩的松菇。王維進了林子,摔了一跤,拐杖找不到了。他就扶著樹走,走一會兒,歇歇氣。林子越走越深,陽光也收了,陰森森的,身上就冷了起來,而松菇還不見影子。他有點失望,但還不急,不算沮喪,想想罷了,回去。
可是,他迷了路。明明只是掉個身子,往回走就好,可怎么走,也還在松林中打轉。他想起幾年前,自己也是一個人溜達,當然,那是在林邊,遇見個砍柴的老漢,他們還閑聊一陣,猜誰的年紀大。老漢頭發(fā)全白了,胡子、眉毛也白了,卻比王維還小半歲!兩個人都笑了。
這會兒,王維還能想起樂呵呵的笑聲??伤闹?,只有安靜和幽暗。他試著叫喚一聲,就像一只猴子招呼同類??伤麖臎]這么叫喚過,叫不出聲音來。后來,他很累了,就坐在一棵樹下,捧著空籃子,閉眼吁氣。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和裴迪一起攜手信步的悠然,似乎已隔了一百年。他想到了死。陶淵明的絕命詩,說死了是不足惜的,可惜的只是生前酒沒喝夠。那我呢,他問自己還可惜什么。是不是,只欠裴迪一碗臘肉蘑菇湯?
天擦黑時,有幾個人打著火把,鉆進林子,找到了快凍死的王維。
他們是后山寺的和尚,奉老方丈的指派,給王維送來了兩大筐蘑菇。
裴迪還沒有回來。
兩大筐蘑菇,即便每天吃,吃到夏天,也還是有剩的。何況,裴迪又不在。
老廚子把竹竿剖成細細、軟軟的篾條,把蘑菇串起來,掛到屋檐下,讓風吹。王維給他打下手,遞這遞那。但笨手笨腳,沒幫上忙,倒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的。
出了汗,人倒是通泰了。他抱一碗水,坐在屋檐下,心氣是平和的。
終于掛滿了蘑菇的屋檐,看著很好看。風吹過,搖一搖,有清淡的菌味,這也是好聞的。
山谷里的風,早晚還是涼颼颼的,午飯后,則溫和有力,像很多手,在不停搖動著篾條。
半個月后,蘑菇從屋檐放下來。王維親手挑個大順眼的,盛滿了三只竹簍。簍子里先鋪了麥草,蘑菇放進去,依然通風,又不會擠壞。
王維寫了三封信,把三簍蘑菇送進了長安城。
先托獵戶把蘑菇全交給呂逸人。
再請呂逸人把剩下的兩簍,分贈哥舒翰的侄兒,還有胡相爺?shù)墓印?/p>
王維在寫給呂逸人的信中,先贊揚了一番他的著作,用了許多大詞來夸獎。隨后,王維邀請他來山中做客:
花大多已是謝了,春萎了……但澗戶的水流大了許多,沖刷有力了。樹發(fā)了新芽,處處嗅到嫩葉的味道,這也是別有風致的。蜀南的新茶,都趕在清明雨前采摘、制好,正用騾馬馱到成都,再經漢中,穿過褒斜道送到這兒。茶,我因為體寒,已多年不喝了,但很樂意朋友們來我的別墅烹茶、清談。茶的香味,吸到鼻子里,也是莫大的喜悅啊。
我平日是喝白水的。住在山中,好處是可以隨處取到山泉。輞川的泉是清冽的,也略帶溫性,適合我這樣衰弱的老頭子。
你比我強多了。我們年齡相仿,但你須發(fā)皓然,不怕冷,也不怕熱,關了門著書,月出來舞劍,讓人可以羨慕,卻不能模仿。像你這樣的人,開元、天寶年間,長安城多了。今天,已是很稀罕……是盛世的余緒啊。
王維寫著,眼睛模糊了一會兒。
他起身,光腳走到廚房,討了半碗溫水喝,又回來接著寫。
這些天陽光好,我除了晾蘑菇,也曬書。書,我已經很少看了,眼睛干,酸,模模糊糊,但還是舍不得書的,怕它們霉了,爛了,蟲咬了。曬書的時候,摸摸它們,心里還是舒帖的。其中一部《三國志》,還是我中進士時,岐王送我的,是他從老丈人那兒拿回的,上邊有許多評點。那老丈人是個老翰林、老好人,學問做得死,泥古,沒啥情趣……
寫到這兒,王維笑了笑,自樂一小會兒,筆鋒一轉(他轉得很得意)——
比你自然是大不如的,但也迂得可愛、可敬,就考據(jù)而言,不鉆牛角尖的時候,也頗能發(fā)現(xiàn)些問題,而且隨手批在了書頁上。這部書,對你該是有用的,至少有一些啟發(fā)吧。我想把它轉送給你,很久了。
但裴迪不在,交給獵戶,又怕夾在山貨中,糟蹋了。只好再等等。
裴迪去長安已好多天了,與我音信不通。不知你是否見到他?你朋友多,可否請人去各處酒樓找找他?他酒癮犯起來,是可怕的,宿醉不醒,恐怕就此垮掉了。
請轉告裴迪,他已比不得少年了,長安雖好,還是早回山中耕讀吧。莊門外荒坡上,童仆們新開了三畝田,種麥子,種黑豆,入秋收獲了,用來釀好酒。裴迪是喜歡以酒解渴的,從此可以敞開喝。猧兒每天在柴門口打轉,主人一去不回,它過不安生的……小狗念舊,很是讓人唏噓。
王維聽見自己唏噓了一聲。鼻涕滴下,他吸了一下,沒吸住,還是滴在了紙上。
王維初見哥舒翰,是在天寶十一年。
那時,他是鎮(zhèn)守河西的大將軍,屢敗吐蕃,把唐帝國的疆土,從長安城的安遠門,一直往西拓展了一萬兩千里。大唐之大,一半是哥舒翰打出來的。
哥舒翰奉詔,騎白駱駝進京,受封一個略次于宰相的名譽官職。在隨后的一個夜宴上,王維與他同席……隔了好幾個位子。
哥舒翰是契丹人,高鼻,藍眼,蜷曲的胡子,塊頭很大。王維早聽說他雄強,而且好酒色,卻又是天生的將才。這次見到,好奇心不減,還多了一分神秘。不過,還不至于主動去親近。就像當初和李白,彼此能感受對方的存在,表情卻是漠然的。
不過,哥舒翰并非李白。他喝足酒,猛然站起身!樂舞全停了,只有幾十雙眼珠子在靜靜地轉動。他雙手放到嘴邊,合成個喇叭,很高亢地唱起一首歌:
山頭松柏林,山下泉聲傷客心。
千里萬里春草色,黃河東流流不息。
黃龍戍上游俠兒,愁逢漢使不相識。
他唱得慷慨、豪邁,卻也纏綿、憂傷……王維落了淚。這是七年前,王維出使榆林時寫的詩——《榆林郡歌》。想不到,哥舒翰會唱它,而且在今夜。
滿堂啞然。哥舒翰走向王維,打了個踉蹌,努力站穩(wěn)了。他說,但愿沒有辱沒王先生的詩。
王維語塞,說不出話來。哥舒翰又邀請他,合適了,去河西走一走?!拔鞒鲫栮P,還是有故人的?!备缡婧策@么說,王維點點頭。
時間一直不合適,他們沒有再見面。“安史之亂”,哥舒翰率二十萬精兵死守潼關。卻被玄宗皇帝逼出關門,與叛軍決戰(zhàn)。全軍遭遇伏擊,被砍殺殆盡。
王維心里,盛唐的坍塌,就是從潼關的陷落開始的。
哥舒翰被叛軍俘虜了……而后又被斬了頭。
去年,哥舒翰的侄兒哥舒小丹,來輞川拜訪過王維。他曾在叔父帳下效命,潼關潰敗中,僥幸撿回一條命……如今,已被任命為京畿防務的將軍。長相不及叔父的魁偉,但將才是有的,而且還寫詩,雅好書畫和音樂。王維寫了一幅字送給他,抄的就是那首《榆林郡歌》。哥舒小丹謝了又謝。
這會兒,在給哥舒小丹的信中,他寫到了山中小景:
文杏館的杏樹,已經結了青杏。木蘭砦因為山氣日暖,傍晚總是燕群翻飛。欒家瀨的水還是清淺的,游魚可數(shù)。從北垞散步到南垞,一路都能看見宮槐的嫩葉,一來一回,返影復照,讓人憐之不夠……這些,估計你都無緣看到了。天下還不安穩(wěn);求天下穩(wěn),先穩(wěn)長安,這就全賴你在戎馬之中的勞頓了。
但愿這一簍蘑菇,可以聊慰你的山水鄉(xiāng)思。
還為你畫了幅茱萸沜的小畫。上回你來,很喜歡這一帶的水和茱萸花,紅紅綠綠,讓人愉悅。我手酸,木,很久沒畫畫了,這幅是偶然一畫,竟頗滿意。不敢和蘑菇一起送進城里,怕有破損。
裴迪送畫是最合適的,但他摸進長安城喝酒,已經好多天了。麻煩你四下派人尋訪一下,弄幾個兵丁,或軟,或硬,把他解送回山,做點正事,也免酒多傷身。天寶三年,他差點喝死了……往事唏噓。
寫到“唏噓”,王維又頓了下筆,咳了下,嗓子是干的,眼窩也是干的。他聽到一串鈴聲,是門前在過一群山羊。牧童在吆喝。老爺爺也在吆喝。
在給胡公子寫信前,他先給哥舒小丹畫了信中提到的畫。
的確是小畫。墻根放了兩沓裴迪給他裁齊備好的高麗紙,他取了張,約略一尺見方,喝口水,“噗”地噴上去。不大雅觀,但要潤濕紙,除此沒有他法。裴迪在,總是裴迪噴,噴出一片水霧,裊裊散去。若有陽光照進窗來,還能看見小小彩虹,倏爾化為烏有……讓人瞬息之間,追念不已。
王維嘴唇干縮了,又乏力,還來不及噴,水徑直落在紙中央,濕透一大團,很不好看。他沮喪一會兒,興致索然,也不再試,就在紙上抹了一片翠綠。翠綠洇開,濃淡不一,他再點上數(shù)十粒朱紅,這就算畫完了。又題了舊作《茱萸沜》在上邊: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
山中倘留客,置此茱萸杯。
他明白,這有些糊弄人。然而,但凡拿到他字畫的朋友,沒有一個不高興。長安故舊,天天都在估算他哪天死,能到手一幅,已很慶幸了。
這成了王維懶得再畫的原因。曾告訴裴迪,自己死后,留下的字畫都歸他。裴迪笑了下,卻沒什么興趣。
給胡公子的信,寫得很短,重點是這么幾句話:
下月初一,我會在后山寺畫七天壁畫。公子若有興致,歡迎來看看。
寺廟周圍林子密,隱得深,知之者很少,可找裴迪給你帶路。
三封信寫完,天色已經擦黑。但他不讓點燈,就這么坐在窗口,怔怔地望著那條人踩羊踏的小路,空無一個影子,兩頭連著寂然。猧兒偶爾叫上一聲。
他心里是空空的、虛虛的……長安、輞川都是虛名,王維自然也是虛名。三封信中,倘若沒有“王維”,又有誰肯應承他一件事情?
畫壁畫一事,并非王維信手寫了,蒙胡公子上鉤。去年秋天,他就答應了后山寺的老方丈,只是遲遲沒有開筆。
那時秋已很深了,看著就要入冬,樹木蕭索到了頭,葉子落凈,加上太陽晴好,反而有了通透的暖意。老方丈帶了個小和尚、一個男子,各肩了一袋米,來別墅拜訪。
男子是漢中米販,后山寺的施主。因為許的一個愿應驗了,每年都會來寺里上香蠟,施幾石新稻。
老廚子熬出一鍋粥,黏稠,醇香。再撈了老酸菜和松菇一起炒,也是濃濃山野的味道。幾個人吃得呼嚕嚕響。王維破例添了小半碗。
老方丈說,廟子破損,落雨必漏,秋雨時節(jié)更糟些,墻壁都濕了,污黢黢的。今年收到捐助還算多,打算冬天翻修藏經樓。完工之后,請王維畫一幅壁畫。
王維當即就點了頭。他還說,畫一幅平生最好的。
不過,藏經樓翻修過了,他卻一直沒有畫。一是今年以來,氣虛,力怯,怕不能支撐著連續(xù)畫幾天。二是始終想不好畫什么。因為心念起大了,僧人們的期待也大了,于是躊躇再三再四,沒法動筆了。
那幾袋漢中白米,倒是已經吃完了。也留過幾個月,舍不得吃,要等裴迪。今年裴迪來輞川,已經開春,而米已不很新鮮了。
裴迪說,這米只熬粥吃,可惜了。就親自下廚,磨出米粉,做了大米涼皮、熱皮,還蒸了米糕。
王維吃得很高興,夸裴迪能干。心里卻感慨,一碗白米,熬成粥,做成干飯、米皮、米糕,也還是白米,還是一個米味道……唉。
米糕比粥還黏勁。王維的一顆門牙就被粘住,留在糕中了。還好,也不怎么痛。
春天過完了,裴迪又不見人影了,像被米糕粘走的牙,怕是回不來了。
輞川的獵戶帶來了呂逸人的回信。
呂逸人首先感謝了王維對他著作的夸獎。隨后筆鋒一轉,這樣寫道:
閣下對拙著的夸獎,相當慷慨,好詞幾乎都用盡了,這讓我歡喜,慚愧,頗多不安……還有點好笑。我雖然老朽了,不聰明,但還算是個明眼人,看得出閣下的溢美,并未落在實處:沒有舉出任何一章,或任何一句話,讓閣下說出它的好。閣下其實根本看不起我的書啊。
我在很早前,就看出了這一點:閣下一直覺得自己比別的人聰明。
當然,值得閣下高看的人,也的確沒幾個。曾經有一個李白,可能讓閣下暗暗嫉妒過,閣下是長安詩魁,他是大唐詩仙……好在,他早就被天子放還江海了,眼下,正一顛一簸,趕往他的流放地夜郎。合該不合該,這都合該是他的命吧。
還有一個人,比閣下年輕十余歲,運氣沒有閣下好,但他寫的詩,實在比閣下有勁道……雖然閣下不承認,私心里應是忌憚著他的。好在,他也把自己流放了,流寓到劍門關以南,在成都喝悶酒,呵呵。
以上這些,是閑聊,老友間的打趣,博閣下一笑而已。
王維讀到這兒,聽到一陣嗒嗒聲,是自己牙齒響。手也在抖,信箋窸窸窣窣……他把信揉了,緊成一團,向窗外一扔。
然而,只做了個動作,信還在手上。
慢慢,他又把信展開,搟平整些,接著讀。
呂逸人說:
我養(yǎng)有一只鳥,羽毛是淡灰色的,眼珠是青灰色的。身子比麻雀大,也更雅致些,飛翔的姿態(tài),吃喝的動作,還有叫聲,都是很有清貴之氣的。它時常飛到屋頂上、樹梢上,左右鄰居見了,都說它是上品之鳥??!我沒有把它關籠子里,因為,它從沒有打算要飛走——我家對于它,實在是過于舒適和愜意。喝的是山泉,吃的是新米,松樹的嫩葉,花草中的小青蟲……它能在哪兒找到更安逸的窩?。克谖议L年閉門的庭院中,優(yōu)哉,快哉,好多年了,活得就像只鳳凰,雖然僅僅是一只灰雀……呵呵,說來也是博閣下一笑的,或者可以入得詩?
對王維信中所說的《三國志》、裴迪,呂逸人均無一字提及。信就結束了。
王維仔細把信折疊好,壓在硯臺下。這時候,他感覺腿上癢癢的,低頭看看,是猧兒在扯他。
他把猧兒抱起來,放在膝上,捋它的細白毛……一個慢吞吞的下午,就這么捋過去了。
王維想不明白,后山寺的壁畫怎么畫,但到了五月初一,還是一定得畫的。一是,已在給胡公子的信中說好了,不能再變了。再是,如果再變,可能就永無動筆之日了。他擔心入了夏,溽熱,潮悶,自己吃不下飯,連握筆的氣力都沒有了。
從前,他是畫過很多壁畫的。那回在青龍寺,畫佛陀坐在白象上說法,信眾如林。畫了七天,僅那頭大象,就用了七八桶顏料。畫得好酣暢,畫完之后,連他自己看了也不敢相信。去了很多很多信眾,瞻仰壁畫。他們排列在那頭白象前,和壁畫里的信眾,自然而然連成一體,人山人海。
玄宗皇帝也曉得了這一件盛事。
貴妃娘娘深夜出宮,悄悄來寺里燒了子時香。
回想起來,似乎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可三百年前,還沒有大唐呢。
今天風弱,有陽光,也還不灼人,這是他喜歡的天氣。他出了別墅,拄杖去碼頭走一走。
猧兒在前邊小跑,不時回過來咬他的袍角。
碼頭在鎮(zhèn)子的半腰,人來人往,形成一塊集市和小廣場。四月末,輞水水量充足,也比較清澈。不時有船讓纖夫拉進山來,還有船陸續(xù)放下去。
幾十里外的莊戶人,也翻山越嶺來趕集。面相生辣,厚嘴、小眼睛,有種鋤頭把子的硬邦邦。
賣豬羊雞鴨的,味道重,王維離得遠一些。賣青菜、鮮筍的,他就喜悅,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賣菜的不高興,把菜往自家身前拖一拖。這是讓人沒趣的。他的手,干縮,發(fā)黑,有點像雞爪,看著自然不好看。
人群騷動,猧兒突然叫了兩聲,又回頭瞟了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該是小狗看見了熟人吧?
然而不是。兩個汗淋淋的農夫,各扛了根巨大的象牙穿過集市。后邊,有主人坐在轎子里押著。他是輞川鎮(zhèn)數(shù)一的大糧戶,矮胖,認得王維,就下轎謙恭地致禮。
王維問他,象牙怎么得來的?
大戶說,是有人在曲江芙蓉園外的野地撿到的,拿去長安東市上叫賣,也不貴,用一頭毛驢就換了。
王維很驚訝。論斤賣啊?便宜得也跟豬牙、狗牙差不多了吧。
大戶說,人家嫌厭,說有血腥氣。我倒無所謂。我是一個種田的,地里長出糧食就知足。一鋤頭下去,還能挖出兩根象牙來,這不是大吉大利嘛。
不怕它污穢?
污穢?污穢它也是象牙啊。鵝卵石再干凈,也只是鵝卵石。對吧?
大糧戶打著哈哈走了。王維用袖子抹掉了一顆眼淚。經過跟前的人,都略停一停,用奇怪的目光,看看他,搖搖頭。
這兩根象牙,王維似乎是見過的,不過,當初它們好好的,伸在一頭巨象的鼻子兩側。那是在大明宮前的廣場上,由嶺南又南的一個小國進貢的,白象巍峨,仿佛一座移動的山。使者恭請大唐天子坐上去試駕,天子,也就是玄宗皇帝,笑著搖搖頭。但他鼓勵貴妃娘娘去親近一下象。她就拿了根小紅鞭子,由侍兒攙扶著,去大象屁股上,軟軟地抽了兩下子。宮前一片歡騰,秋天的太陽照著琉璃瓦,黃金燦爛,王維站在群臣中觀賞。他雖是個低溫的男人,卻也被感染了,升起無限江山的感喟。
貴妃回身走近王維,問他能不能為盛典畫一幅壁畫呢?
王維自然說能。
那是天寶十四載八月的事情。過了三個月,安祿山就反了。楊貴妃被一根白綾勒死在荒地?;始医分械恼淝莓惈F,混在難民中亂跑,一些死了,一些去向不明。那頭大象,可能是餓死的吧。它那么雄壯,皮又厚實,刀箭是奈何不了它的?;蛘呤撬幌牖盍耍蜐L進曲江自斃了?
可以想見,它死了,肉爛了,生了蛆蟲,潰成膿血,浸入泥土,再化為泥土,又一遍遍長出青草。誰都忘了它,只剩下兩根象牙。如果沒有拾荒人的多事,一萬年后,象牙還會插在那兒,成為開元、天寶盛世的憑據(jù)。
今天,就連憑據(jù)也沒有了。
可是,有憑據(jù),沒憑據(jù),又有什么分別呢?
王維覺得頸子一圈冷汗涔涔。他把猧兒抱起來。抱著這條沒有主人的小狗,他才有點熨帖和踏實。
王維在賣瓜的地攤邊坐了坐,討了口水喝。忽然心頭一空,找猧兒,猧兒卻不見了。四下找,也不見影子。他從沒喚過狗,現(xiàn)在急了,竟開口就叫了起來:汪、汪、汪!
聲音又干,又尖厲,不像狗,像只鳥在叫。一些人轉頭看著他。
更多人則向前圍攏去,爭著看什么稀奇,還發(fā)出哈哈的笑聲。
笑聲中有猧兒的哀鳴。
他用拐杖在人群中撬開一條縫,看見猧兒正被賣藝的獨臂壯漢上下拋擲著,就像拋肉球。同時被拋的,還有一柄銅錘。
一只左手,一柄銅錘,一條狗,上下翻飛,看的人笑出了牙床。
獨臂壯漢是個武師,禿頭,敞胸露懷,滿身油汗,手上忙著,臉上也是笑瞇瞇的,像個慈眉善目的大和尚。
王維拿拐杖掃了下他的腿。
銅錘砰地落在地上,猧兒還捏在他手里。他瞪著王維,兩眼兇光閃閃,卻也不乏孩子氣。
王維說:“這是我的狗?!?/p>
武師搖頭,說:“是我的?!?/p>
猧兒眨巴著濕眼,看著王維。王維說:“狗也是有靈性的,放了它吧。再說,你拿它做什么呢,這么一條小狗?”
武師呵呵笑。他努下嘴,示意地上一頂?shù)狗诺牟菝?,空空的。“吃。我今天還沒開張呢。狗狗是小,燉一鍋是沒問題的。”
憤怒和悲傷,幾乎讓王維栽倒。他問武師:“你吃得下去嗎?”
“呸!我本是大唐的軍士,潼關一戰(zhàn),我中了五箭,被砍斷一條胳膊,滾蘆葦蕩,吃人肉,喝馬尿……才活到了今天。一條狗,我憑啥吃不下去呢?”他臉上的痛苦,甚于王維,簡直像悲泣。
王維默然一會兒,對他道:“我無話可說,只想拿回我的狗?!?/p>
武師說:“可以。你來打我一拳,我倒了,你把狗拿走?!?/p>
王維嘆口氣,說:“你打我一拳吧。把我打死了,隨你做什么?!?/p>
眾人變得十分安靜。武師先是吃驚,繼而有點發(fā)怵,他打量著王維,有點不知如何是好。王維和他相比,相當相當瘦小,而且枯槁和蒼邁……可是,這個形象,也接近傳說中很厲害的高人。
武師猶豫了。
王維笑了下,鼓勵他:“來吧,打一拳?!?/p>
眾人不耐煩了,跺腳吼起來:“打?。 薄按虬?!”“臭狗屎!”“裝什么慈悲?。 ?/p>
武師知道,自己只是有一點擔心。
王維再次笑了下,嘲諷道:“你沒膽量?”
武師突然大叫一聲,一腳踢在王維的胸口上。
王維身子向后,像把谷草,輕飄飄地飛了出去。
有一小會兒,他平仰在氣流中,眼睛頭一回從這個角度,看見了天上的云朵。還有一行蒼鷺,正悠閑地滑行著。
隨后,他猛烈地壓倒在河沿邊賣雞蛋的地攤上,失去了知覺。雞蛋發(fā)出噗、噗、噗的破裂聲,悶悶不樂的。
暗紅的血,從他的鼻孔、嘴巴慢吞吞流出來。
人群很快舍了武師,轉而把王維圍了起來,嘰嘰喳喳議論著。有人猜測,他已經死了。有人說,未必啊,這老頭活成了精,不會只有一條命。
一個娃抓了幾只螞蟻,塞進王維的耳朵,看他還怕不怕癢癢。
另一個娃抓了根篾條,在他臉上戳了戳,突然抽起來!他的臉、脖子,暴起幾條血痕。
王維其實已經蘇醒了,但睜不開眼睛,說不出話,甚至沒有疼痛感,只感覺身子輕。他知道猧兒在他腦袋邊打轉,護著他,替他挨了幾篾條。
幾股尿箭射到他臉上、頭發(fā)上,蹦蹦跳跳,嘻嘻哈哈……隨后,四周安靜了下來。
天色晚了,河上起了風。
猧兒默默舔他臉上的臟東西。
他想,如果就這么走了,也還算利索吧??梢撸膊蝗菀?。如果側身一滾,倒是可以落進河流中,這自然就簡單了。不過,他現(xiàn)在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
當初,被安祿山囚禁在菩提寺時,他也沒有想到過尋死。還想著,活下去,慢慢就會好起來。
從那天,慢慢就到了今天。
今天,也就該是一個了局吧。
他冥想著這些,覺得一部分魂靈已從身體中分離,非常輕盈。
一個人俯下來,伸出雙臂,把他抱了起來。
那個人很有力氣,動作也很沉穩(wěn),他馬上想到了裴迪,眼眶里一下子全是淚水。
然而不是裴迪。是那位常在輞川和長安之間走動的獵戶。
獵戶今天賣光了野味,買回半背篼的鹽。他把鹽抱在懷里,把王維放進背篼,走回別墅去。
背篼里充滿了動物的膻氣、血腥氣、死亡氣、邪氣……王維蜷縮其中。他素食,潔癖,修禪,可他又能怎么樣呢?
他睜不開眼睛,卻能感受到月亮出來了。月光在皮膚上爬過,猧兒在輕聲打著響鼻兒。
老廚子站在別墅門外,抱著棵松樹,長聲叫喚著:“老爺啊,老爺??!”
王維臥床,擦洗了身子,換了輕暖的內袍,又喝了半碗米粥,感覺好多了。除了想不起那一腳踢在哪里,其他細節(jié)都記得十分清楚。
他慢慢從頭回憶了一遍,確信挨打是跑不掉的,命定如此,一環(huán)環(huán)都扣好了,只能自己鉆進去。然而,他后來又懷疑這種命定:倘若其中一環(huán)被我躲開了,我也就躲開這個劫難了。譬如,不在地攤邊討水喝,或者喝水時還把猧兒抱懷里……但,這每一環(huán),也可能都是在劫難逃吧。誰知道呢?阿彌陀佛。
時辰可能已到了子夜,王維愈加清醒,沒一點睡意。聽到柴門嘎吱一響,有人進來了。猧兒卻沒有叫,該是也累了,睡死了。
來的客人,是藍田縣尉錢起。錢起矮腳,淡黃胡子,比王維小十多歲,也寫詩,對王維很尊敬,奉他為老師。但老師被打了,而且是在他負責治安的縣境內。王維被打在傍晚,那時候,錢起正跟朋友們在小酒樓喝酒。禿頭武師沒有緝拿到,圍觀者也跑精光了,一個口供也沒錄下來。
錢起說了許多抱愧的話,后來撲通跪在王維的床前。
王維趕緊叫他站起來,不然,只好陪著他跪了。
錢起就問:“先生還記得那個賣藝武師的長相吧?”
王維搖頭說:“我啥都沒看清,也不知道他是個賣藝的人?!?/p>
“這怎么可能呢?好肥大的一個活人啊。說不見就不見啊?”
王維苦笑著,念了兩句詩:“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p>
“先生還有這心思……是不是在取笑我?”
王維不答,反問他:“今晚喝酒作詩沒有呢?”
“沒作詩,是寫詩,寫在一面新抹了白灰的墻上。”
王維問:“寫的哪一首?”
“就是先生從前贈我的,《送錢少府還藍田》。‘草色日向好,桃源人去稀……’”
王維嘆息著,重復道:“桃源,桃源?!?/p>
“先生,還把藍田輞川看作桃源嗎?”
王維點頭,又點了點頭。他說:“是啊,這兒嘛,還是桃源啊。陶淵明就沒說過,桃源里的人不打架。他們殺雞,喝酒,喝多了,打架是難免的。他們只是不知魏晉罷了。他們依然是魏晉。”
“他們不知有漢……活著活著,也就活到了漢?!?/p>
王維伸出手指,在空氣中畫了一個篆字:秦。他說:“活到了漢,也就會活到秦?;畹角兀簿碗x、離……”
王維咳起來,胸膛里亂響。
錢起替他把話說完:“離亂世不遠了。”
王維緩過氣,念了兩句陶淵明的詩:“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p>
“先生自年輕起,就一直在避世??砷_元、天寶是盛世啊,幾千年也難遇一回的。為什么?”
王維回答了一句。聲音太微弱,錢起沒聽清,但也不好再問了。
五月初一,王維在給胡公子的信中寫到的,他要在后山寺畫壁畫。
畫是要畫的,但日子是隨手拈出的。胡公子也并沒有回復他。他可以在家靜臥,被踢過的身子還相當?shù)奶撊酢?/p>
不過,初一他天亮前就睜了眼,四周還黑黢黢,腦子卻已十分清醒了。昨晚有蛙聲,今早是麻雀轟鳴。感覺一棵一棵樹都在搖撼,像是起了大風。
他摸索下床。老廚子的粥剛熬好,他喝了半碗,愈覺得有餓意,又喝了半碗,身上出了毛毛汗。起身走幾步,竟然頗有氣力。他就拄了拐杖,信步出了門。
天氣也不錯,陽光透亮,樹蔭下還有寒意。他本想只走幾步。走了幾步,又心想,走幾步算幾步吧。腳上有勁,竟一直走了下來。
人走山道上,走下去,可能也是走上去。他登一條石梯,走走,歇歇……翻過了梁子,嚯,看見后山寺了。
這是他頭一回,單獨走到這兒來。
寺里的和尚們,見王維跨進山門,很是驚訝,都伸頭去看他后邊,是不是還有誰呢。
王維說:“是有一個人同來的。”
和尚們說沒有看見啊。
“我一路心頭在罵他,他自然就是跟我同行了?!?/p>
眾僧笑。有人問,這個人是誰啊?
“后山寺的方丈啊……我罵他沒事找事,硬要我畫壁畫?!?/p>
這個和尚又問,假設不來廟里畫壁畫,今天施主就沒事了?
眾僧呵呵笑出聲來。王維也笑了,笑而不答,若有深意而不點破。
其實,他心頭空空的,不知該答什么。
王維帶點警覺,多看了眼發(fā)問者:表情頗為木訥,帶點蠢相,似乎是無心發(fā)的問。
老方丈采藥去了。
王維進了藏經樓,在那堵臟墻前,來回走了一陣,仔細思考,究竟畫什么好。
雨水在墻上留下了沖刷和浸潤的痕跡,時間又讓其積存了灰垢、燭煙,看起來,一方面相當有力量,一方面又像繼續(xù)在膨脹。濃淡不均的色團,還留下許多彎彎曲曲的縫隙。
他把這面墻,想象成了山崖絕壁:采藥的老方丈,腰間系了繩子,在山崖和山崖間蕩來蕩去。這會是一幅上品的好畫,然而,它也是相當危險的,這讓他眩暈,吃不消。還是另想合適的吧。
老方丈采藥回來了。他纏著綁腿,手上拿了把小鐮刀。身后,跟了個扛著禪杖的和尚,王維從前沒見過的,一見,吃了一驚,差點認成碼頭上踢他的武師:都是禿頭,魁梧,瞪著怒目,惡狠狠的神情。只是,多了一叢黑油油的絡腮胡。
王維瞟他兩眼,不覺就退了一步,離他遠些。
老方丈笑笑,說:“他是新來的?!?/p>
王維說:“好好,進寺廟,總是好的。不進寺廟,念念經,也還是好的?!?/p>
那和尚甕聲甕氣地說:“俺不念經。俺不識字。俺也不識得佛和菩薩?!?/p>
王維有點尷尬,僵住了。
老方丈說:“他從前是太原府殺豬的,殺多了,七竅都被戾氣堵住了……出家,求個順氣。我給他取了法名,叫作小善。還行吧?”
王維一下就笑了。這么個大塊頭,叫小善!但他立刻覺得不妥,把笑收了起來。
但小善并無慍色。他從禪杖上取下一只小竹籃,里邊是藥材。
藥是老方丈專為王維去采的,化瘀血。
王維說自己已經不痛了,而且一直就沒搞清楚,到底被踢中了哪兒。
老方丈說:“很多事,并非是眼見為實的。藥,還是應該吃?!?/p>
藥,是一把草根。入土深的部分,是白色的,上邊一節(jié),則是紫色的。熬水喝。
老方丈說:“沒苦味,沒怪味……差不多啥味都沒有。你要天天喝,就當是喝茶吧?!?/p>
王維說:“我是不喝茶的?!?/p>
“那,就當是喝水吧?!?/p>
“可……這并不是喝水啊?!?/p>
“那就當是念經吧?!?/p>
王維點頭。心想,那些經啊,我也是好久沒念了。
小善把草根解開,仔細攤放在一只簸箕上,端了拿到高臺上晾曬。王維見他步子很大,行走如風,卻剛一邁開,就突然定住。隨后,小心翼翼繞了一下,再一步跨了過去。
王維好奇,踱過去看了下,地上有條小蚯蚓在爬行。
今天寺里的齋飯,是個例外,在槐樹下吃的。
陽光穿過槐蔭,在桌子、碗碟、人的臉上波動、跳躍。
吃的沒啥講究,也不拘束。一甑子米飯,一甑子饃饃,半筲箕枇杷。枇杷用井水洗過,濕淋淋的,但還能看出表面留著深黃的絨毛。也有清茶和素酒。
還有一個豐腴的夫人。王維看著她感覺略微面熟,但想不起了。從前在很多王侯深宅的宴飲中,都能見到這樣的貴婦,富貴氣襲人,但面目模糊,見過了,也就忘記了。
這位夫人的頭上,從前也一定插著象牙的梳子,密集的珊瑚、翡翠佩飾……今天都卸下了。她一身素服,也不施脂粉。頭發(fā)還是旺盛的,一半青絲,一半白發(fā),綰成松松的大髻,塌下來,遮住了耳和腮。她沒有吃飯,但喝茶,也喝酒,喝了不少,眼睛漸漸變得迷糊,水汪汪的。老方丈說,這位夫人就住在寺后谷底的一個小村子。別的,他就沒有多說了。
王維知道,安祿山攻破長安后,很多王侯重臣的家人,沒死沒殘的,都逃進終南山的峪口,在群山中流散了。這一兩年,陸續(xù)有人活著出山,人已經沒有人樣,像活著的餓殍。也有人再沒有了聲息。這位夫人,也許是其中的一個吧。然而,她還活著,卻留在山谷。她的端莊和矜貴還在,再活二十年,也是不會把她看作一個村婦的。
那,她和誰生活在一起?衣食又從何而來呢?王維沒有問。他自忖,這一生對許多事情都好奇,但也很少去深究。深究了,又如何呢。
裴迪曾抄了杜甫的《哀王孫》《哀江頭》給他看?!把聦毇i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王維讀到這兒,就擱到一邊去了。裴迪問他,寫得不好嗎?
他說:“至痛至哀,經歷一遍已是噩夢,再寫下來,傳之不盡……這個,不是我要寫的?!?/p>
裴迪生氣了,說:“那你要寫什么?”
他說:“問得好。我能寫什么呢?”后來,他念了兩句詩:“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
裴迪笑笑,說:“和尚就住在空門里,他消了嗎?和尚的俗家爹娘死了,姊妹被奸殺了,他就不傷心?”
王維想想,欲說卻又吞了回去:“你說得有理……但看得太近?!?/p>
今天,王維隔著一桌子齋飯,看著對面的夫人,覺得她相當遠。
她剝了一顆枇杷,用指頭拈了,雙手遞給王維。
王維有點沒有回過神,經老方丈點醒,才把枇杷接過來。果肉厚實,甜,他牙不好,只能慢慢吮吸。有一年,也是五月,他住在長安城,和裴迪整理出一些夏衣、書,準備到輞川閑住。馬車都要啟動了,楊國忠的侍衛(wèi)快馬趕到,捧上一籃枇杷,說是相爺送給先生嘗鮮的。
籃子也是新竹編的,翠綠,有竹的清香。枇杷金黃,陽光落上去,有黃銅般的顏色,又更通透、輕盈些。王維送了半籃給后山寺,半籃讓裴迪吃掉了。他只吃了一顆,說牙齒受不了。
和尚們吃了枇杷,把核撒在廟子后邊的枯水溝。枇杷樹長起來,成了枇杷溝。
雖然牙不好,但王維今天吃出來,枇杷是相當好吃的。今年,他是頭一回這么用心吃枇杷。楊國忠,卻已在馬嵬驛被亂兵砍死六年了。
楊國忠是楊貴妃的族兄,權相,奸佞,人人恨不能扒其皮,食其肉。王維論官職,只在中下,還是閑職,也沒有巴結過他,可他對王維很是周到,還有些謙恭。“他圖我什么呢?”王維問過裴迪。
“你的虛名?!迸岬险f?!八械奶撁?,都不是虛的。”
“……”
王維終于對付完了一顆枇杷。但夫人又把一顆枇杷遞了過來。他有點為難,看了一眼老方丈,示意算了。
老方丈以為是王維客氣,反勸道:“吃吧。不是讓你白吃的,夫人有問題要請教你。”
王維嘆口氣。
夫人說:“聽說先生被人打了?”
“是啊,被人踢了?!?/p>
“痛嗎?”
“很痛。”
“痛到啥情景呢?”
“以為活不了了……”
“哦,這就是了?!狈蛉怂坪踝匝宰哉Z,沉吟一會兒,又問,“先生也是有痛楚的啊。我讀過先生許多詩,能讀的,都讀了,可詩中,先生從不寫到痛。這是為什么?”
王維想,又來了。這么多人對這點有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我不想痛。”然而,他其實是這么回答的:“也許,我下一首詩就要寫痛了?!?/p>
夫人默然了一小會兒,換了個問題。“今天早晨,我還在讀先生的《過香積寺》。最后一句‘安禪制毒龍’,我知道,毒龍是欲念,是不好的。安禪就是為了控制它??墒牵鯓硬拍艿靡园捕U呢?”
王維說:“人跟人不一樣?!?/p>
“先生的毒龍,制住了嗎?”
“可以這么說?!?/p>
“我想知道,先生是怎么辦到的?”
“就靠挨了那一腳。”
夫人請求王維:“先生,可以給我寫一幅字嗎?”
王維看看老方丈。
老方丈說:“女施主這個心愿,已經好多年了。從前在長安,熱鬧處,她不方便求你。你閉門在家,也不好打攪你。今天機緣倒是合適了,你手軟,卻未必肯提筆?!?/p>
“你怎么知道我手軟呢?”
“女施主給你的枇杷,你得拿雙手才能接得住?!?/p>
王維愣了愣,強笑兩聲。
“不必一幅字,幾個字也行的?!狈蛉四樇t了下,似乎是抱歉。她補充道,“就寫先生自己最喜歡的吧?!?/p>
“單刀直入。”王維說。
“為什么……是這四個字?”
“因為,我總是做不到?!?/p>
老方丈嘆了口氣。夫人的臉,漸漸煞白了。
她說:“我想出家已經很久了,可一直猶豫著……怕剃度?!?/p>
“還有東西舍不得?”
“不是的。不該舍的東西,我都舍去了……”夫人把垂到腮邊的發(fā)髻推上去。
王維抽了口冷氣。
夫人的兩只耳朵,都不見了,只留下丑陋的疤痕,像燒焦的樹洞。
“是亂兵用刀割下的……他們真該割了我的頭。我想象自己披上袈裟的樣子,又大又圓的腦袋,蠢肥的臉,沒有頭發(fā),沒有耳朵……就是個噩夢中的羅剎??!”
夫人用兩手捂住自己的臉,悲泣起來。沒有哭聲,淚珠從指縫中淌出來,像樹膠一樣黏。
老方丈喃喃念著阿彌陀佛。
王維倒平靜下來了。他沒有勸慰夫人,沒說一句話,只是定定看著她悲泣。他想,這位捂面悲泣的貴婦,是最應該畫入壁畫的。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會畫。
王維當夜住在寺院。天黑盡之前,老方丈陪他四周轉轉。夫人已回谷底的小村了,帶著王維贈給她的“單刀直入”。
那四個字,王維寫了又寫,總覺不滿意,后來攤一地,請夫人自己選。她把它們收拾好,疊成一摞,小心卷起,都拿走了。
帶轆轤的井臺邊,有塊小空壩,那個法名小善的絡腮胡子和尚在練禪杖。他力氣大,舞得快,風聲激激。
老方丈和王維站在一邊,看了會兒。
王維贊嘆:“身手很好。”
老方丈搖搖頭:“還好……可惜慢不下來?!?/p>
那和尚像是聽見了,禪杖立刻慢了很多。王維正想感慨兩句,卻見他身子一軟,趴地癱下了,嘴里大口、大口喘粗氣。
老方丈說:“快已經不易,慢就更難了……硬要慢,就要受傷了?!?/p>
“那,怎么才能慢得了?”
“慢慢來?!?/p>
后門外,幾個和尚燃了一堆火,趺坐地上烤豆餅。
焦煳煳的味道,在空氣中散開。
王維和老方丈吸口氣,都說了聲:“好香?!?/p>
和尚們看見兩人走來,就站起來施禮。老方丈說:“算了吧。禮就是規(guī)矩,你們不念經,擅自烤餅、加餐,已經失禮在先。再多磕頭、行禮,也是多事了?!?/p>
他撿起一塊餅,一掰為二,遞了半塊給王維,自己吃了半塊。
和尚們看著老方丈。他說:“論味道,還值得偷吃,犯一回戒條?!?/p>
王維咬了一小口。他牙不好,而且沒一點餓意。他啥味道也沒吃出來,但說實話,掃興,說好話,又是打誑語,就支支吾吾笑了下。
老方丈也不問。和尚們抓起沙土,把火澆滅了。老方丈抽了兩根棍子出來,看了半晌。
棍子是核桃木的,握在手里,頗有深沉、結實之感,是根好木頭。但被燒了,做不了木材了。卻又沒有燒夠、燒盡,黑乎乎的,是燒焦了,但沒燒進心。
“未燼柴……”老方丈用兩根棍子相互拍打著,看了看王維。
“……”
“有的樹,是用來蓋房子的。有的樹,是用來燒飯的。有的樹,是用來燒,卻不是用來燒飯、烤餅的。”
王維沉思著老方丈的話。
一個和尚問:“燒了又不用來燒飯和烤餅,那又干啥呢?”
老方丈罵道:“蠢東西!那自然就是點亮啊。”
然而和尚不服:“燒柴點亮……那油燈又用來做什么?”
老方丈轉向王維:“王施主,你說呢?”
王維吃了一驚,隨口答了句:“也是點亮啊?!?/p>
和尚恍然大悟,拍腦門,笑道:“是我糊涂了?!?/p>
睡覺前,他想今天心事多,可能很難入睡吧。然而,卻很快睡著了。心事多,也是累人的。
不過,山中嚓地一下!他被驚醒了。
那聲音不響亮,但低沉,有力,像是一個活物,掙扎著猛地從網羅中蹦了出來。
他起身,摸索著走了幾步,一推窗戶,滿目清輝:月亮正從谷底升了起來。
他眼里噙住的兩顆淚水,慢慢滑了下來。
天寶末年,也是五月初的傍晚,王維住在城里,在葡萄架下喝完一碗粥,出了汗,就去洗個澡。裴迪就著一盤腌牛肉,還在喝酒。
再回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皇帝的兩個貼身黃衫太監(jiān),已站在飯桌邊恭候了。
他隨即被請上馬車,直奔華清池而去。皇帝和楊貴妃正在那兒消閑。
馬車馳進行宮,夜色早已垂落。天上有很多星星,璀璨奪目,每顆星都像在爭鳴著,喊叫著,發(fā)出最響亮的聲音。
王維沒有問太監(jiān),皇帝召見所為何事?問不問,答不答,都沒有意義?;实凼翘熳?,天意是莫測高深的。王維有過幾次被皇帝突然叫去問話的經歷,緊張是難免的,一路上他都在預習功課,猜皇帝要問什么。然而,每次的預習都派不上用場,只能隨問隨答。
他答得倒也不算很離譜,每次臨走,都會被賞賜一件小玩意兒。
他習慣了被動。被動比主動更安妥,沒風險。譬如下棋,攻防之術,他選防,視攻方的落子,自然而然應一手。他的棋藝到啥程度,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很多大臣都跟他下過棋,結果一般都是和棋,雙方的心情都不壞。皇帝也曾叫他去下過一盤,而且吩咐“放開了下”。他說,放開了,也可能下輸啊。但皇帝說:“不準輸,也不準和?!边@當然難。但王維還是下了盤和棋,用光了所有的棋子,棋是下完了,卻沒有輸,也沒有贏。他磕頭謝罪:“臣已經盡力了。”皇帝哈哈大笑,賜了他一方白玉,晶瑩、溫和,可以用來刻章或者雕鳥獸。這方玉,王維送給了裴迪。裴迪去揚州游玩時,換了酒喝。
像今夜這樣突然被皇帝的馬車接走,驅馳百里的經歷,王維還是頭一回。雖然安于被動,心情還是忐忑的。
華清池的行宮中,燭光亮堂,鋪的,掛的,擺的,以紅色為主,都很鮮艷?;实墼谝粡埡裉荷习肱P半坐,吃著嶺南新獻的荔枝,翻著一卷書。他大約七十歲了,已做了四十年的皇帝,頭發(fā)全白,但又用烏菱的灰燼染黑了。臉上頗有些皺紋和倦態(tài),卻是紅彤彤的。
楊貴妃泡溫泉去了。
皇帝在等她,神情十分閑逸。
王維謙恭地跪下去。但皇帝擺擺手,讓他站起來。
皇帝問:“知道朕為啥叫你連夜趕過來?”他瞪著王維,雙目炯炯。這是個雄強的君王,西至帕米爾高原,東到大海,都是他的版圖。
王維心坎咚咚跳,腦子閃過一念,到底是來了一劫。
他不說話。說什么都是不合適的。
“‘月出驚山鳥’,是你的詩吧?”⑥
“……”王維點頭。
“月亮出來,怎么會驚山鳥呢?山鳥不是都睡了嘛。”皇帝站了起來。雖然已經七十歲,他依然是魁梧的?!澳阏f!”他指著王維。
“……”王維不敢吭聲。他選擇以沉默抗旨。沉默,是他自保的唯一良策。
皇帝抹著嘴角和胡須,在紅毯上踱著小圈子。他說:“貴妃娘娘喜歡你的詩,今天忽然問朕,月亮升起來,為啥會讓山鳥受驚呢?朕說,天很黑,月亮那么亮,鳥兒自然就被驚嚇了??赡锬镎f,鳥兒都睡著了,哪看得到月亮呢。她說,是月亮從地下爬出來時,一剎那有巨大的聲響。朕說,扯淡!可她說,她是聽到過的呢。就這么爭了一下午,連晚飯也沒吃舒服。朕叫你來,就是要你親口告訴朕,朕和貴妃,哪一個說對了。”
王維松了一口氣。但立刻又慌了,他也不知道答案啊。當初,不過是信筆寫下這五個字,寫完還來回念了好幾遍,頗為得意的。至于月出為啥驚山鳥?哪會多想。無非一句詩。
皇帝和貴妃娘娘居然認了真。
他覺得皇帝是對的。何況,貴妃又不在,說了也不讓她尷尬。于是就答了:“確如陛下所說,鳥兒是受了月光的驚嚇。月出是沒有聲音的?!?/p>
皇帝孩子般地笑起來。他說:“朕要好好賞賜你。”
傍晚,就是王維在家中喝粥時,潼關外的黃河中,打起來一條金色大鯉魚,并迅速送到了華清池。
皇帝宣旨,把鯉魚抬過來。
鯉魚碩大,飽滿的肉體,閃閃發(fā)光的鱗甲,讓王維看花了眼。
皇帝揮起安祿山獻給他的契丹彎刀,銀光一閃,砍下了鯉魚的尾巴。魚血很黏稠,也是嬌艷的,接近于胭脂。
猜對了答案的皇帝,心情愉快,把魚尾巴賜給了王維。
今夜,王維靠著后山寺的窗口,就像站在船的甲板上,感受著明月出山的晃動?!班辍钡匾豁懞螅荷皆谳p微地搖曳。
他發(fā)現(xiàn)了贏家應該是楊貴妃。
而她已被勒死多年,香骨也該爛了吧。
當年的皇帝,已做了太上皇,蟄居在宮中一個偏僻小院里,消磨著余生。
月光真好,群山水盈盈的。卻沒有一只飛鳥。
王維天快亮時才迷糊入睡,隨后又迷糊著睜了眼。
風從窗外吹進來,似乎還可以嗅到烤豆餅的香味。這餅子,是嗅著比嚼著有味道,他這么想著,人一下就清醒了。他是來畫壁畫的,昨天就應該動筆了,卻一筆也沒有畫下去。
客房里備有筆墨,一卷卷的紙張。他把紙掀開,拿指頭裁為小塊小塊的,在上邊畫草稿。他其實根本不知道應該畫什么,只是意隨筆走,一幅幅畫了下來。
畫了好久,庭院中敲銅木魚吆喝吃飯了,他也沒聽到。
一個僧人,就是那個法名小善,絡腮胡,扛禪杖的魁梧和尚,推門進來請王維去用齋。
王維還在畫著,不快不慢,用力均勻,一張接著一張,畫完抹到一邊。
地上,已經鋪滿了他的畫。
和尚突然大叫了一聲!就像迎頭挨了一棍子。
他跑了。過會兒,他帶著老方丈來了。
王維還自顧自畫著。
老方丈蹲下去,把畫仔仔細細都看了。畫的全是肥胖的裸女,有的在舞蹈,有的在打坐,有的在貪婪吃喝,有的則正在交歡,欲火如焚……他問徒弟:“看清畫的什么嗎?”
“……”小善和尚的臉漲得通紅,咬緊了牙關。
“畫的是色相?!?/p>
老方丈把畫一一撿起來,疊成一摞,碼在墻根,又很愛憐地拍了拍。“讓他畫吧,去把粥和饃饃端進來?!?/p>
但王維把筆擱下了。紙上留著粗粗的一橫,一個圈。
狗叫的時候,王維心口一酸,想到了白猧兒。胡公子終于帶著裴迪回來了。
進山門的,的確是裴迪的猧兒,后邊跟了兩個陌生人,卻不見裴迪的影子。
陌生人都穿了華貴衣衫,一個湖綠,一個絳紅,腰間還系了鎏金的香球,不時有細細的煙霧飄出來。他們的氣宇是軒昂的,但對王維和老方丈說話,倒還不乏恭謹。
他們說自己是商人,在長安西市開鋪,一個販絲,一個販茶,跟裴迪是朋友。裴迪向他們各借了一大筆酒債和賭債,利息不低,累積到今天,也相當可觀了。說著,就摸出了一摞借據(jù)遞過來。
王維把頭偏到一邊去。老方丈倒是接過來,一張張點清了,再還回去。但客商把他的手擋住了。
一個客商說:“廟子是清靜的地方,不過,也免不了被不清靜的事打攪下……這也才合情理,跟世間法相符。”
另一個客商說:“我們來,也是裴先生指的這條路。不然,荒山小廟,我們做夢也夢不到?!?/p>
前邊的客商又說:“我這兄弟,說話不知輕重……”
老方丈笑道:“句句都是實話嘛,不打誑語的?!?/p>
王維則搖搖頭,喃喃問:“他還跟胡相爺?shù)墓釉谝黄鸬膯???/p>
“胡相爺已經罷相了,家抄了兩回,貶到梧州下邊做一個縣尉,過兩天就上路,行程夠得走,總需磨蹭個兩三月……世間已沒了胡相爺?!?/p>
“那胡公子也沒有了?”
“胡公子倒還是胡公子,依舊喝酒、吃肉、打兔子?!?/p>
“裴迪也還跟著他?”
“是他跟著裴先生。”
王維心頭一松,竟笑了笑?!澳沁€好。”
客商指著老方丈手里的借據(jù),也笑道:“都還好,就這個不大好。”
老方丈也笑道:“想讓王施主還錢?你們以為他的口袋,存得下多少錢?”
客商搖頭?!伴L安城里,還沒人好意思跟王先生提錢的事?!?/p>
“你們不就為錢而來嗎?”
“倒也是,但也不全是?!笨蜕棠贸鲆粋€卷筒,展開來,是一幅畫——《陽關三疊圖》。落款是王維的名字。
“是裴先生交給我們抵債的。王先生的畫,我們自然是喜歡的。誰不喜歡呢?”
王維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裴迪的仿作。
裴迪跟王維學過畫,還臨摹過王維的《輞川圖》《江山雪霽圖》,幾可亂真。但王維看來,氣不對。是多了些英氣、散漫氣、無賴氣。
“這個我也知道的?!迸岬蠈ν蹙S說,“而且我很知道,還比你少了點東西?!?/p>
“是啥?”
“有氣無力……之氣?!?/p>
這幅《陽關三疊圖》,太像裴迪自己了,大大咧咧,一大碗一大碗喝下去,走了再說。別后重逢?管他呢。
客商說:“這畫,我們是很滿意的,但還想請先生把那首詩親筆抄上去?!?/p>
另一個客商說:“那些借據(jù),就可以化為一把紙灰了……焚化在菩薩腳跟前最好了?!?/p>
王維把自己的《送元二使安西》抄在了畫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簽了名,還補了一筆:重錄于后山寺古槐下。
客商留下白猧兒,帶著畫走了。
王維嘆口氣,對老方丈說:“裴迪作孽……是偽作啊。”“他們未必不知道是偽作。”
老方丈問王維:“王施主寫了‘單刀直入’四個字,送給那位女施主。那么,你要再寫四個字送自己,又該是什么?”
王維說:“羚羊掛角?!?/p>
“也是因為你做不到?”
“那倒不。因為我的詩,一直都做到了?!?/p>
老方丈講了一個羚羊的故事。
是他親身的經歷。那時候,他還只有八九歲,因為家窮,已經在隨父兄種地。本鄉(xiāng)有一戶財主,是個善人,廣有良田,兒子又在京城做官,糧倉、錢庫總是塞得滿滿的。還重金聘了一位當?shù)孛?,教導自家子弟,而別人家的娃,不論貧富,但凡愿意的,都可以來念書識字。老方丈有空也去旁聽,不到半年,腦子里積下了幾百個字,讀《論語》已不成問題。有一回,名儒又講到“人之初”,老方丈就問,那么“狼之初”又是什么呢?
名儒一時回不過神,就反問,那你說是什么?
老方丈說,讓我說,我也說不好,但,見還是見過的。
他說,他家后院有片雜木林,林中是片荒冢,荒冢的盡頭,是一大塊草灘,再過去,就是一條拐彎的河流。時常,天上飛過黑壓壓的鴉群,地上跑過黃兔、野驢、羚羊,還有餓狼。有一天,他看見一條瘦得只剩一張皮的幼狼,正追逐一頭羚羊。
羚羊跑得飛快,而幼狼跑得更快。但,羚羊逃進林子,在樹和樹之間,不停地急拐彎,終于把幼狼擺脫了。
第二天,他看見這個情景再次出現(xiàn)了,幼狼瘋追著羚羊,羚羊故技重施,在林中拐來拐去,十分輕快、自得。
突然,羚羊的蹄子崴了一下,就這一剎那,幼狼撲過來咬住了羊脖子,把羊血全都吸干了。隨后,幼狼用牙撕開羊皮,滿嘴新鮮骨肉,細嚼慢咽,享受它的好運氣。
老方丈看得目瞪口呆。他想把這件事寫下來,卻只在紙上滴了兩顆淚。他對名儒先生說,我問狼之初,也是在問人之初,既然天生為善,為啥天生還這么難?
名儒已經很淡定了。他笑笑,說,天地不仁。這有啥好問的!
王維說:“這個故事就完了?”
老方丈說:“故事沒完,但我講完了。”“為啥講這個故事給我聽?”
“說清了……還叫羚羊掛角嗎?”
天亮前,王維已開始畫壁畫。空腹,只喝了一碗水。
畫完的時候,陽光還沒有爬上山。鳥叫也只有三兩聲。
墻壁上的屋漏痕,大團、小團,像黯然的云朵,相互擠壓著。他用一支不算很粗的筆,沿著它們的邊線,略加勾勒,這使它們看上去,成了一群大象的背影,正朝著幽深莫測之地走進去。
在象群的縫隙中,又畫了一只轉過身來的白猧兒。
白猧兒又白又小,大象把它襯得更小了。它眼里有憂傷和留戀,看著畫外,伸手就可以接住它。但又怎么可能呢?它屬于墨、顏料,一堵會慢慢剝落的墻。
老方丈站在墻前,看了很久。又退后,看了很久。他嘆息道:“畫得好啊?!?/p>
“好么……你看到了什么呢?”
“大慈悲。”
“……”“不過,你為啥要畫得這么快?”“我……急著喝粥啊?!?/p>
王維21歲,進士及第,在朝中做了一個小官。這是春天的事情。
到了秋天,因為一件小事不妥,被貶到濟州,做了個更小的官。濟州是寂寞之地,適合消磨光陰。
光陰寂寂,每一天的消磨,卻也是漫長無聊的。
王維在濟州白云寺結識了一個寄宿僧人,跟自己同年,秀氣得像個尼姑,低眉,說話臉紅。王維跟他交談,說十句,他應一句。很多時間,他都在默念經文。
彼此還沒有很熟悉,僧人就回崇梵寺去了。王維問他,崇梵寺在哪里?
他說,峽里。
又問,有多遠呢?
他說,也不算遠,天亮走,天黑就到了。
他給王維留下了幾部書,是《高僧傳》《辟谷術》。他說,明年春天還會來濟州。
然而,王維在濟州耗了六年,再沒見到他。
王維寫了春天的崇梵寺:“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閑。”
這是他的遙念,也是想象,不能作數(shù)。
后山寺的老方丈,卻把它抄在了屏風上。
崇梵僧送他的書,至今還堆在輞川別墅的窗臺上。不過,王維當初隨手翻翻,就再沒有打開它們了。
書頁被陽光曬脆了。飄了雨水,又變軟了些。再曬干,就慢慢地現(xiàn)出舊的痕跡,有了老態(tài)。
王維把書放在手心里,再拍拍,自忖我也很像這些書了吧?再想想尼姑一樣秀氣的崇梵僧,他老成一本舊書,該多么不忍相見啊。
畫了壁畫,從后山寺回到別墅,王維沒病沒痛,但一吃飯就噎,喝粥也噎。只怕今后喝水都有麻煩。雖不妨礙過日子,但總是讓他感到自己的虛弱。
老方丈為他采的草藥,他沒煎水喝,放在了枕邊,聞著可以安安神。
他聽說過,古廟里那些百歲老和尚,都把鳩首雕刻在杖頭,因為鳩是不噎之鳥。又用烏龜,來支自家的禪床。龜嘛,是長壽的活寶。這是有趣的,但也很是可笑。
不過,也不妨試試嘛。
他這么想著,也就動手來做。但,把床壓在烏龜上,烏龜倘若壓死了,龜殼里一攤肉醬,這就是作孽。
而要把鳩首刻于拐杖,則需精準的刀法。幾個童仆,都笨手笨腳。老廚子倒長年使刀,可又嫌他油煙氣重了點,不宜。
他本人?他好多年都不摸刀了。
那就算了吧?那倒也不必。放棄一事,還不如退后一步。
他細心畫了一幅畫:被烏龜扛著的床。一根雕著鳩首的拐杖,斜靠在床邊。
畫貼在了飯?zhí)玫膲ι?。自從裴迪走后,他每天在飯?zhí)冒l(fā)呆的時間,比在佛堂念經還要多。
又落了幾天雨。雨水讓土地和草木吸走了。別墅柴門外,路邊的松、楊、宮槐,都油亮了,蓬勃,煥發(fā)。蛙鳴、蟬鳴比鳥叫還突兀而有力,這是夏聲了。
王維心知夏天到了,但身子還是涼津津的。他想寫首詩,把自己比作在棚架上耷拉的豇豆。但他沒有寫。因為他走近看了豇豆,在陽光下十分飽滿、晶瑩,沒一點蔫樣。讓他喜悅,贊嘆……自愧不如。
白晝長了。時間多得比濟州還要無聊。
從前的無聊,會有點焦灼,怕光陰蹉跎了。
今天的無聊,是松松的、輕飄飄的。無聊也就無聊了。
走路也是輕飄飄的,好像腳沒有受力,人被風托著。
晚飯喝了粥,他就拄了拐杖,在門外輕飄飄踱到天麻麻黑。
一些扛著鋤頭回家的農夫,和他對面走過。認識他的,恭謹?shù)馗蛘泻簟?/p>
不認識他的,還會多看他兩眼,有種奇怪的表情。奇怪什么呢?
來了一群羊。咩咩的叫聲,好似嬰兒夢醒了。兩個放羊娃晃著羊鞭,指著王維,嬉笑打鬧,說話聲音,一點也不避他。
“看,老怪物?!?/p>
“俺娘說,他倒不怪,是吃錯藥,瘋了?!?/p>
“老瘋子?!?/p>
“哈哈哈!”
“咩、咩、咩、咩……”羊兒們也跟著笑。
放羊娃沒門牙,笑起來不關風。
王維的門牙也沒了。他也跟著笑,但笑得沒聲音。笑的氣力也沒多少了。
路到了拐彎處,有一塊瓜田,半月形,朝南,地勢略高,半沙半土,最適合種瓜了。
這是王維的地產,他租給了一戶瓜農。租金很少,就是瓜熟了,挑好的,送些到別墅就行了。
瓜最怕的是雨水。王維走到瓜田邊,用拐杖敲敲瓜。
瓜農父子幾個在田里忙活著。當?shù)慕型蹙S先生,當兒的叫王維老爺。
王維問瓜怎么樣了啊,落了幾天雨。
“還好!還好!”父親與兒子們滿臉堆笑。
“還好”是什么意思呢?王維沒有問,問了人家也不好回答。
“還好”是個含混的詞,很適合用在含含混混的問答中。
王維想,我是不大喜歡別人回答我“還好”的。然而,我也在很多場合用“還好”來答問。
含混的意味,大約就跟熹微、暮色……一樣吧?他想,也跟我的晚景很相似。
瓜農的小兒子,識得些字,曾請王維老爺給他家種的瓜起個名。
王維說:“你起吧,隨你起?!?/p>
他就說:“故侯瓜?!?/p>
這是從王維的《老將行》中借來的:“路旁時賣故侯瓜,門前學種先生柳。”
王維笑了,說可以可以。
瓜農父子幾個,其實長得圓滾滾的,比老爺還要富態(tài),像瓜,像羅漢,就是不像將軍。
王維走回別墅,燈已經點亮了。
裴迪側身躺在地毯上,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玩弄猧兒,就像從沒離開過。
王維噎了口冷風。
裴迪笑道:“你嘴里嘰嘰咕咕啥的,吟詩?”
“……”
“念出來聽聽?!?/p>
王維就念了兩句:“野老念牧童,臨風聽暮蟬?!?/p>
裴迪哼了哼?!澳哪甑呐f貨了,還顛三倒四的……這些日子怎么樣啊?”
王維忍了忍,說:“還好?!?/p>
“‘還好’是什么意思呢?你頭一回用‘還好’來敷衍我?!?/p>
“敷衍嗎?那你覺得我好不好?剛才,兩個牧童叫我老怪物、老瘋子。”
裴迪笑了。“這倆娃!你是有點怪……但還不夠怪,也更不夠瘋?!?/p>
王維瞪著他?!笆裁床沤携??”
“胡相爺被貶逐梧州,臨行前一晚,胡公子用兩支箭刺瞎了自己的雙眼……他瘋了。”
“死了嗎?”
“還好,還沒死?!?/p>
“死了才叫好?!蓖蹙S淡淡道。
“沒想到,你也這么沒心肝?!迸岬铣榱丝诶錃狻?/p>
“你……對我可有心肝嗎?”
“……”
兩個人再無話。蟬子叫了半夜,蛙聲倒很稀落。
王維小口啜著一碗水,裴迪喝干了半壇酒。
裴迪回來了,一切如舊,睡到近午起床,吃了早飯,帶猧兒去林子溜達一圈,再撿起王維的詩文,細加整理。
上午蟬子叫聲慢,時間顯得長。裴迪埋頭筆案,王維坐在一旁,倒顯得無事可做,多余。
良久,裴迪說了一句:“你無聊,就寫詩吧。寫了,正好編進去。”
王維苦笑。“無聊,怎么寫詩???”
“換個吃不飽飯的人看,你的詩都很無聊啊。”
“……”
“杜甫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你寫‘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他憂世傷生,你無聊至極。不是嗎?”
“是……”
“那我為啥還要替你編文集?豈不也很無聊嘛?!?/p>
“你不是無聊,是消磨無聊?!?/p>
“這有什么區(qū)別呢?”
“區(qū)別是有的……我這輩子已快無聊到頭了,你還不至于。”
“……”這回是裴迪默然了。
午飯,裴迪啃了半只羊腿,喝了酒,倒頭睡了。睡醒來,窗臺上有紅通通的光照,他口渴,又喝了兩碗淡酒。
王維一直坐在窗前發(fā)呆。
裴迪拉了王維出去走一走。
路上遇見扛鋤頭歸來的農夫、羊群、放羊娃。
兩個放羊娃晃著羊鞭,指著王維,嬉笑打鬧。
“老怪物。”
“老瘋子?!?/p>
“咩、咩、咩、咩……”羊兒們也跟著笑了。
裴迪走過去,一人甩了一個大耳光!
放羊娃鼻血噴出,臉腫得像桃子,斜了眼,不敢哭,也不敢看裴迪。
王維嘴里嘰嘰咕咕。
“你還在念牧童?”
“阿彌陀佛。”
“哈哈哈哈……”
“你不該……”王維說。
“為啥不該?當頭棒喝,不如劈臉一巴掌?!迸岬侠湫?。
“咩、咩、咩、咩……”羊兒們好像都一齊哭了。
走到瓜田,那幾個父子都不在。瓜快熟了,靜臥在沙地中。
裴迪蹲下去,拍了拍,贊道:“好瓜啊?!?/p>
王維用拐杖敲了敲,說:“是好瓜?!?/p>
“恐怕我吃不到瓜了。這幾天編完你的文集,我就要走了。”
“……”
遠遠,從麻麻黑的夜色中,傳來羊群的叫聲。
咩、咩、咩、咩!
裴迪告訴王維,他已與哥舒小丹另有約定了。
哥舒小丹收到王維的信后,的確找到了裴迪,并相約同行,到輞川拜訪,取走王維為他畫的《茱萸沜》。
但沒幾天,哥舒小丹卻受命去了蜀地。成都附近的幾個縣城,都先后爆發(fā)了叛亂,雖然鎮(zhèn)壓了下去,但局勢不穩(wěn)。蜀地農產豐饒,相當于朝廷的半個糧倉,亂不得。哥舒小丹受命重組蜀地的軍隊,就是要讓皇帝能睡上安穩(wěn)覺。
臨行前,哥舒小丹邀請裴迪到他帳下供職。他說,那兒是李白的故鄉(xiāng),也是杜甫的安身之邦,很值得流連。有的人活得盛大莊嚴,但也就是人生一世。唯有浪子,一輩子可以活上幾生幾世。
“譬如誰?”裴迪問。
“李白。”哥舒小丹說。
“那王維算什么呢?”
“他算寫詩、畫畫的維摩詰。浪子的要義,在浪。而趺坐,才是維摩詰一生一世的功課?!?/p>
“那我又算什么呢?”
“你以為自己是浪子,其實你只是個影子?!?/p>
“我可能就情愿做他的影子吧?!?/p>
“趺坐者坐化之后呢?你甘心隨之寂滅嗎?”
“……”
“你甘心嗎?”王維問裴迪。
“不。”裴迪說。
“不?”
“不?!?/p>
過了幾天,王維把畫的《茱萸沜》找出來,交給了裴迪。
王維說:“你去過幾生幾世的日子吧,你的確不該甘心做影子。哥舒小丹將軍說得對?!?/p>
裴迪問:“他說得對?”
“也有不對的,譬如說我。我并非畫畫寫詩的維摩詰,我只是王維字摩詰?!?/p>
“可能,世上沒人真甘心做另一個人的影子吧?”
“不,我愿意……可惜做不到。”“是啊,你還是做不到?!薄笆橇硪粋€人做不到?!薄啊?/p>
又過了幾天,裴迪依然整理詩文,王維坐窗邊閑看,打瞌睡。
裴迪有疑問,就在吃飯的時候向王維提出來。
“你寫《夷門歌》時,大概多少歲?”⑦
“你覺得呢?”
“應該七十歲。最末一句不是‘七十老翁何所求’嗎?當然,只是以常理推斷罷了。而其實,你可能才十七歲,跟寫《洛陽女兒行》《桃源行》差不多?!?/p>
“十七歲,多年輕啊……可以這么去寫一個老人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十七歲,是很年輕,可你從沒年輕過。”
“……”
“詩是真的好,也只有你才寫得出,那么蒼老?!?/p>
“不是蒼老吧?這兩句是:‘向風刎頸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多慷慨意氣。”
“這兩句,只有后一句能流傳。它單獨流傳的時候,就成一股頹然之氣了。”
“……”王維頹然搖頭。
“有的人,生下來就老了,比如你。有的人,老了也還長不大,比如李白?!?/p>
“那,還有很多該年輕就年輕、該老就老的人呢?”
“哦,他們屬于注定要被遺忘的人……已經有很多人被遺忘干凈了?!?/p>
“那么,你自己呢?”王維突然目光灼灼。
輪到裴迪頹然了。他端起酒碗,要喝未喝,說:“你能夠不被遺忘,我就能夠被記住。”
“你還是在說影子嗎?”
“也許吧,雖然不甘心?!?/p>
“人有不甘心,就還年輕吧。其實,我也年輕過,憑據(jù)是,至今也還有所不甘心?!?/p>
“哦?”
“我聽不得你夸別人的詩寫得好?!?/p>
“噗!”裴迪一口酒噴在王維的老臉上。
午后,天上壓了一塊厚云,峽里陰下來,細雨蒙蒙。
王維戴了斗笠,出柴門,信步拐向右手。柳林茂盛,風簌簌吹著,碎葉灑到峽底溪水上。溪水是清亮的,冷颼颼,有點像退回了早春,也有點秋意蕭散。他緊了緊領子,用杖頭小心探著路。
后邊傳來腳步聲,嘁嘁喳喳。是裴迪。他本已睡下了,但是沒睡著。
你不是還喝了酒的嗎?王維說。
裴迪說,喝過了,就喝清醒了。
穿過柳林,出了孟城口,兩人并未商量,連眼神也沒對,就齊步上了另一條道路。
這路已很少人走動,車轍長滿雜草,相當?shù)幕牧恕?/p>
王維望望頭上,有幾只白鷗在空中移動。雨飄進他眼里,再慢慢蠕出來,像是老人的濁淚。
裴迪說:“‘峽里誰知有人事,郡中遙望空云山?!惝斈曛喚訚輹r,如此想象崇梵寺。今天,長安城的人,也是這么想象輞川的?!?/p>
“那,你想輞川嗎?”
“廢話。我不就在輞川嘛。”
“……”
他們走了很久。雨還在飄,但更細小了,跟霧差不多,粘在空氣中、臉上,有點癢癢。
路的盡頭,隔著池塘和灌木,是一座森然的莊園。這是王維的妻弟崔興宗的別墅。
大門緊閉。透過柵欄望進去,環(huán)繞庭園的房屋,門窗也都一一關著。不見人影,也沒有狗吠,和通向這兒的山路一樣的敗落了。
莊園的背面,是桑樹、桃樹、杏子林,密密的,斜著生長,一直攀上后山崖。雨中的后山也是寂寂的。
“很像今年春天,我們在長安拜訪呂逸人,對不對?”王維說。
“完全不像。倒像三年前的重陽,杜甫來輞川拜訪你。你躲著不見,弄得他悵悵的,寫了兩句詩:‘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 ’”⑧
“我見了他,他也就寫不出這樣的佳句了。他好詩不多,這兩句倒可以流傳?!?/p>
裴迪想說啥,又忍住了,只是笑笑。
“這不可笑吧。我不見他,是他并非存心要訪我,順道而已?!蓖蹙S用拐杖指了下破舊的崔氏莊園?!八莵砀按夼d宗的盛筵的。他這個人,很有意思,潦倒,吃不飽飯,倒很喜歡湊熱鬧。孤傲,自負,到了人群中,卻總是大聲跟人打招呼。”
“我也喜歡湊熱鬧?!迸岬侠淅涞?。
“你不同……是熱鬧離不開你。他是離不開熱鬧。”
裴迪哈哈大笑。他說:“你何止不甘心!”
王維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
三年前的重陽,崔氏莊園菊花盛開,新酒熟了,笙歌裊裊,賓主盡一日之歡。
很多客人都留下了詩和畫,隨后就風流云散了。
從崔氏莊園回來,淋了雨,王維發(fā)燒,嗓子痛,但還好,能忍住不說。
裴迪一點沒事,吃喝如常。過了一天,也可能是兩天,細雨還一直在飄,道路終于成了泥濘,屋里啥東西都濕答答的。
反正哪兒也去不了,裴迪就整日編訂文稿??柿司秃炔?,也喝酒。茶酒就擱在案頭,伸手就能端到嘴邊。
王維裹了毯子,蜷在書房的角落,算是陪他。
晚飯前,裴迪回頭向著王維,說:“我是按編年給你編訂的。其實,也不妨有另一種編法……在聽嗎?”
王維“唔”了聲,表示聽到了。
“我整理出來的這些詩文,你按自己的心中所想,排個優(yōu)劣順序,我做成附錄,放在文集后邊。如何?也很別致,有趣。”
“唔……”
“‘唔’是啥意思?”
“可以?!?/p>
“嚯,真答應了。好嘛,你說咋排?”
王維坐起來。他頭暈,太陽穴赤痛,喉嚨冒煙,很想喝點水,但沒忍住,先說了:“你找張大紙來,畫個圈,排名就順著圓圈寫,無始無終,沒頭沒尾?!?/p>
裴迪愣了半晌,大罵:“呸!老東西。天下人只有我知道,你比誰都狂。你修的什么佛?”
王維不說話,走過來把裴迪的碗端起來喝了一大口,卻是酒。他沒吐,咕嚕咕嚕全咽下了。上一回喝酒,似乎已是一百年以前了。
裴迪在詩稿上用指頭畫了下,念道:“‘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然是好詩……”
王維警覺地看著他。
“茱萸的詩,杜甫也寫過。三年前的重陽,在崔氏山莊的酒席上,他寫了兩首,除了‘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松筠’,還有一首,末兩句……你大概還沒讀過吧?”
王維笑笑,搖搖頭。
“‘明年此會知誰???醉把茱萸仔細看?!谀阒习桑俊雹?/p>
“……”
“你是讀得出來的。何況,就詩說詩,你從來還是說實話?!?/p>
“這個不好比,我寫于17歲,他寫于47歲?!?/p>
“這恰好能比啊。你比他早慧,寫到了不盡之意。他比你老辣,吟出了弦外之音。你說呢?”
“我說嗎?依我說,好的詩人,不是寫兩句好詩,是一輩子寫好詩?!?/p>
“他已經寫了很多好詩了,可惜沒幾個人愿意看……他的詩名可能永遠被湮沒。”
“哦……”
“你可以幫幫他,替他寫一篇文章?lián)P揚名?!?/p>
王維笑笑,笑得相當冷淡?!拔疫B自己的功名都懶得去操心,為啥要操心他的詩名呢?”
“你的意思是,他不值得你操心?”
“唔,也不值得你費這么大心思?!?/p>
“你還是把他看扁了。”
“看扁倒沒有。他的詩,我是看過一些的,都是貼著地面在寫詩。就算是個好的詩人,他也只是最好的走獸,至死不能飛起來,更別說……超凡出塵的一剎那!”
“何謂超凡出塵?”
“拈花微笑。”
“這也太玄了。你舉出兩句來?!?/p>
“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蓖蹙S淡淡念出聲。⑩
沉寂。裴迪定定地看著王維。
王維似乎耗干了氣力,抱著雙臂,頹然軟在墻根。
夜色鋪展下來,窗外的遠山近影,都昏暗了,又模糊了。
藍田縣尉錢起來訪。他是踏著午后的泥濘來到別墅的。
四月間,他來過一次,慰問被獨臂武師踢傷的王維。王維受了重擊,所幸挺住了,腦子清醒,事后也不怎么痛。這回,王維無聊,也無大恙,卻覺得十分虛弱,沒有待客的興致。
好在錢起只對王維禮節(jié)性地問候了一番,重點卻在裴迪身上。
錢起也收到了哥舒小丹的信,邀請他和裴迪同行,去蜀地做事,有一番作為。縣尉是個小官,他并不留戀,但對蜀地和哥舒小丹,他都不熟悉,想和裴迪有個商量。
裴迪午睡中被叫醒,很是煩躁,卻又得忍著,心情糟透了,只能用哈欠、嘆氣來應酬著錢起。
錢起有點尷尬,只得又把王維拉進來說話。他征求王維的意見。
王維表示沒有意見。
錢起說:“先生的意思,我可以去。不過,去了做不成事情,又當如何呢?”
王維勉強一笑。他說:“那就不去嘛?!?/p>
“這個……我31歲中進士,總不能做個縣尉終老吧。”
“那又如何?我21歲中進士,已經老了,做的官,既小且閑?!?/p>
“我如今已經40歲了,總得有個決斷吧?!?/p>
王維看了眼裴迪?!八彩?0歲了。操心的人,總有他人替他操心?!?/p>
裴迪打個哈哈,干笑了兩聲。
錢起皺起眉頭。他原本少年老成,過了四十,仕途蹉跎,臉上更添了憤懣和憂戚。“我是打算去闖一闖……如果沒結果,就閉門做學問,做一個顏回?!?/p>
“不要做顏回??组T中,就數(shù)他最無趣。你把《論語》讀爛了,也只看見孔夫子在捧他,卻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一句有點意思的話,他也說不出。還不如宰予,白天睡懶覺被罵了,倒能讓人笑出聲?!蓖蹙S說著,漸漸有了些生氣。
裴迪又哈哈笑起來。
“那,再不行,我就去做隱士。”錢起喃喃道。
“做隱士有很多苦要吃……先想好,吃這個苦,是要等誰?姜子牙等文王,孔明等劉備。你呢?”王維目光錚錚。
裴迪又要大笑……然而,錢起先笑了,而且相當響亮!
錢起臉色青白,逼視著王維,把他當作了總橫在自己路上的頑石、滾木、蒺藜。
“先生問得好。我也有一問問先生。先生的詩名,自然是長安第一。但也有分庭抗禮的人,是李白。還有最忌憚的人,是杜甫。李白的志向,是做宰相,不是一般的相爺,是做曹操。杜甫的志向,也是做宰相,也不是一般的相爺,是做周公。先生,您呢?”
裴迪看著王維,有點緊張。
王維卻舒了一口氣。“我很早就明白,我誰也做不了。我想做一個好兒子,卻沒有父親。不想做個丈夫,卻娶了一房妻子。早年也一心隱居村野,卻必須養(yǎng)活弟妹。想保一世清名,卻被安祿山逼著做了偽官……我已老了,回頭看看,一路都是違礙心意的事。我哪知道我該做什么?”
錢起并不罷休?!疤热簦@些違礙心意的東西都不存在,您就知道自己的志向了嗎?”
王維一笑?!案恢懒??!?/p>
“……”
“有的人,就是要被違礙心愿的力推著,才有一顆活下去的心,譬如我。其實呢,李白、杜甫也是這樣的?!?/p>
“那種力是什么?”
“它叫‘過不去’?!?/p>
錢起和裴迪對視了一下。
裴迪說:“‘過不去’和‘過不去’,也是很不一樣的?!?/p>
王維深深點頭?!笆前。前?,李白、杜甫是自找‘過不去’。我呢,是‘過不去’找上我?!?/p>
錢起嘆口氣,回復了黯然和苦相。他自言自語道:“我又有啥過不去的呢?”
裴迪也已從午后的煩躁中清醒了?!安灰攵嗔?。喝茶吧……過會兒喝酒?!?/p>
君問終南山,
心知白云外。[11]
七月第一天,王維問裴迪,文集整理如何了?
裴迪說:“差不多了,還缺一篇跋……最多三兩天。”
第二天,王維就把裴迪送走了。親手替他收拾好行李,把他推出了別墅。他懷里抱著猧兒。
裴迪說:“你就這么等不得了?只剩下了一點點?!?/p>
王維說:“剩一點沒做完,你就留了個掛念……說不定,還會再回來?!?/p>
裴迪說:“你就沒別的話叮囑我?”
王維搖頭?!澳阒?,我遇事,但凡有三策,我總是選下策。能叮囑你什么呢?”
“那上策、中策是什么?”
“我從來不明白?!?/p>
“見了杜甫,需不需要我?guī)€話?”
“哦……叫你少喝兩口村酒吧?!?/p>
裴迪是吃了午飯上的路。
整個下午,王維都坐在柴門口,看著那條空蕩蕩的路。路邊,三畝麥田、豆田,已長出了茂密的雜草。羊群在草中蠕動。
夏天正在終結。陽光黃亮亮鋪在路上,已經是秋光了。
又過了幾天(大概是七天),老廚子見王維遲遲沒起床吃飯,去叫他,他已經死了。
風像群鳥一樣,有力地吹進窗戶,把文稿吹得滿屋子亂飛,一些落在地毯上,一些吹出了窗外,永遠不見了。注釋:
①“安史之亂”時,王維陷于安祿山之手,一度被囚于洛陽菩提寺,后出任偽職。裴迪前去探望,他作詩一首,讓裴迪帶出,以示并不甘心附逆:“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碧栖娛諒烷L安后,王維下獄,卻最終幸免,跟這首詩有重要關系。
②王維,字摩詰,號摩詰居士,意在追慕古印度的著名佛教居士維摩詰。
③寒山,唐代詩僧,隱居、孤傲,詩風冷冽,名句有“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等。
④王維《辛夷塢》全詩為:“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p>
⑤陶淵明《責子》詩,有“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等句。
⑥出自王維《鳥鳴澗》,全詩為:“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p>
⑦王維《夷門歌》,吟戰(zhàn)國時代魏國都城看守夷門的七十歲壯士侯嬴,慷慨、悲壯,頗具王維早期詩歌的風格。
⑧詩句出自杜甫《崔氏東山草堂》。
⑨詩句出自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
⑩詩句出自王維《秋夜獨坐》。
[11]詩句出自王維《答裴迪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