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蒙紅木

一

達染坐在鋪著暗黃色軟墊的長條篾椅上，靜靜聽著雅奧小聲念誦祭詞，臉上平靜得不見喜不見憂，像靜止中的老葉片。

雅奧是達染的妻子。達染整整大她十歲。

她是站在家里最高的篾凳上面對祭龕念誦祭詞的。祭龕搭設(shè)在粗壯的房梁上，里面點亮一支竹筷般粗細的蠟燭，擺放一小小碗冒著熱氣的米飯和一小小碗清水。

小小碗是白色的瓷碗，十分潔凈，小得像玩具，它和被火煙熏得漆黑的房梁、祭龕形成鮮明的對比。

對達染和雅奧來說，老祖老宗、去世的父親母親平日里就通過祭龕這個媒介和他們活著的人達成心靈上的溝通。

逝去的人是不會說話的，他們只是靈魂，不會真的把碗里的米飯和清水吃盡喝干，所以只需要用小小碗盛裝祭品就行，不用浪費。燭光是信號，是照明，有了燭光，他們聞聞米飯的氣味，聞聞水氣就等于是吃到米飯喝到水了。活著的人好好供養(yǎng)他們，把訴求告訴他們，就能得到他們的蔭庇。

自從結(jié)婚成家，幾十年了，達染和雅奧每天早上都祭供先人、供奉佛寺僧侶及佛像。原來是達染做這件事，現(xiàn)在是雅奧代替他做。達染已經(jīng)是快九十歲的人了，折騰不起了。

念完祭詞，雅奧很小心地下了篾凳。她把篾凳挪到房屋一角，然后問道：“老頭，還有糖果沒有？”

達染綻開笑臉回答：“不曉得了。”

他綻開笑臉的時候，眉毛、胡子似乎都跟著笑了起來。這讓他看起來是那么祥和。

雅奧從達染的臥室拎出竹籮，走到有更多光亮的門口翻看里面。里面有一把細面、一包干葉包裹的旱煙碎葉、兩團塑料袋，原來裝滿牛奶糖的紙袋已經(jīng)空了。

雅奧嚷道：“老頭，你吃完牛奶糖了！沒糖供奉佛寺了。”

“呵呵?！?/p>

達染笑出了聲音，聲音蒼老卻快活。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沒有糖果就不供糖果。”

雅奧以南傳上座部唱經(jīng)語句遺憾地念道：“薩——圖，薩圖?！?/p>

雅奧把竹籮放回到原位后又從吊在火塘上方的炕笆上取出一只漆黑發(fā)亮的提籮擱在電視柜旁，然后從電飯煲里打出一小小瓷碗米飯和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米飯放到提籮里面，火塘三腳架上的臘肉煮小飯豆湯菜已經(jīng)熟了，香氣撲鼻，她打出一大碗也放到提籮里。小小瓷碗里的飯供奉佛陀。俗人看著米飯只有拇指大一坨，但在佛陀那里卻有如須彌山那么大。大碗飯菜供養(yǎng)和尚。雖然住在佛寺里的和尚并不缺少吃喝，但俗人需要種植福報，和尚是不會拒絕的。做好這些，她從電視柜的抽屜里找出一對細小的蠟燭放進提籮中，然后蓋上提籮蓋。她提上提籮，習(xí)慣性地對達染說道：“老頭，我上佛寺了?！?/p>

達染看了她一眼，點燃一根香煙，悠然抽起，不吭氣。

到門邊一角，雅奧把腳從褪色的涼拖鞋里抽出來，打上赤腳出屋門，下了一道梯子，到曬臺，再下一道梯子就到了地面。

她家房屋外的地面是一塊活動場地，場地中央建蓋一座紅色柱子琉璃瓦亭子，亭子中央是一根水泥佛塔。地面已經(jīng)鋪上光滑的水泥，水泥路面一直延伸到佛寺門口的活動場地，原來的泥土、沙石已經(jīng)被遮蓋了，四處散落的牛糞、豬糞也消失不見了。

從活動場地下個坡，拐個彎就見到木結(jié)構(gòu)、石棉瓦蓋頂、四邊檐角上翹的佛寺。佛寺門前的活動場地邊已經(jīng)擺著七八雙新舊不一、五顏六色的涼拖鞋。

見到這些拖鞋，雅奧忍不住嘆息：“薩——圖，薩圖。我說我早，人家比我還早?！?/p>

和其他人一樣，雅奧先進佛堂，她把提籮放置在地上，跪下，對著鍍金的釋迦牟尼佛像恭恭敬敬磕了個頭，又從提籮中取出蠟燭，躬身彎腰輕步走到佛像前，就著別人點好的蠟燭點亮自己的蠟燭供奉在燭臺上，再倒退回去，取出小小白瓷碗，雙手把它舉到頭頂上，躬身彎腰輕步往前去，恭敬地把米飯倒入供臺上的銀色飯缽里，同時，向佛陀禱告，請求佛陀保佑一家人平安吉祥，出門在外工作、讀書的兒孫沒有病痛沒有災(zāi)難。

供奉好佛陀，她拎起提籮來到僧房，跪拜大和尚。

大和尚為她念誦一小段祝福經(jīng)后取出提籮里的兩只大碗，把米飯和湯菜分別倒入身旁的兩只大盆中。盆里匯聚了各家供養(yǎng)的米飯和湯菜。

大和尚對她點頭說：“好了。”

雅奧雙手從大和尚手上接過兩只大碗放入提籮中，蓋上蓋子，再次跪拜大和尚。

雅奧起身后，對著幾位還盤腿坐在大和尚面前的婦女們說道：“回家了?！?/p>

她們比她年輕多了。每每做完供奉，她們都要停留一會兒，和大和尚拉點家常。大和尚也不好說什么，他只是隨順?biāo)齻儭?/p>

雅奧命令她們回去，她們也很聽話，老人家的話嘛，在清凈莊嚴的場合里是有分量的。于是大家都拎起各自的提籮走出僧房。

這時，太陽剛從山背后露出嬌嫩的臉龐。

雅奧挺了挺上身，想把腰背抻直。然而挺了也沒真的直起來。近年來，她感覺身體上的筋骨逐漸萎縮，背部也快弓成一團了，可是，每次完成供奉，她都感覺這一天是那么的圓滿。

走回去的路上，她終于輕松起來，不像去時，低頭看路，小心翼翼拎著提籮，生怕碗里的湯菜潑灑出來。

她褪色的藍包頭、灰色的圓領(lǐng)斜襟舊上衣、角邊破損的黑筒裙與寨間水泥硬板路兩側(cè)嶄新的磚混小洋樓有些格格不入。

走回自家老樓房跟前，她與她的房屋沒有破綻地渾然相應(yīng)，看不到違和之象。

這是一棟佤式傳統(tǒng)樓房，主體房由十六根大木柱支撐，穿斗式木結(jié)構(gòu)，兩層，石棉瓦覆頂，木板做墻，竹笆鋪設(shè)隔層，下層堆放木柴，設(shè)有豬圈。整棟房屋已經(jīng)深刻地蒙上灰暗色調(diào)。不知什么時候起，房屋朝著一個方向傾斜下去。柱子、橫梁、椽子、門、窗，一律撲向一個方向。里面的火塘，看起來卻一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沒有傾斜的跡象。

進屋后，雅奧便關(guān)愛地對正在喝早茶的達染說：“這憨老頭，太陽出來了，熱得很，快換下你的帽子?！?/p>

坐在火塘邊的達染無動于衷。他頭戴雷鋒帽，上著深藍色短袖襯衫，外套一件黑色厚外衣，下穿深藍色寬松褲子，燃燒的柴火把他的臉盤照得分外明亮，胡須根根分明。

“小娃娃屁股有火不怕冷，老人家一年到頭不怕熱?！?/p>

雅奧一邊說著一邊進到達染的臥室取出一頂草綠色、有遮陽的薄帽子給達染換上。之后，她開始清洗茄子、鮮辣子、韭菜，準(zhǔn)備午餐。

這時候，“嘎吱、嘎吱”，腳踏竹笆的聲音從曬臺移進屋里。

上樓來的年輕駐村隊員小李笑容燦爛地問道：“老人家，做飯了？”

雅奧抬頭看見小李后歡欣地說道：“呀，我的孩子?！?/p>

她往衣服上擦了擦沾滿水的手，從屋角取只篾凳讓小李坐下，笑瞇樂呵地問：“小李，你來我們村好像不到一個月，原先的駐村隊員去什么地方了？”

小李回話：“奶奶，他調(diào)回縣城了，現(xiàn)在是我駐村，我還不是很熟悉我們村，今天就想跟您們聊聊?！?/p>

雅奧取下別在包頭上的煙鍋，從衣兜里掏出些細碎的旱煙葉塞入煙鍋頭，夾一顆紅火炭點上，抽了一口，吐出煙霧后對小李說：“我們兩個老人嘛，不曉得什么了，呵呵。”

小李殷切地說：“奶奶，就聊聊您們家。”

他從雙肩包里取出筆記本和筆，準(zhǔn)備記點什么。發(fā)現(xiàn)房屋里光線昏暗，火煙彌散，感覺眼睛有點發(fā)辣。他往頭上看了看，一只燈泡和一根拉動開關(guān)的線索從漆黑的房梁上垂吊下來，他想拉線開燈，忽又想到太陽升起來了，不應(yīng)該浪費老人家的電，于是放棄。

小李很小心地說：“我發(fā)現(xiàn)您家的房屋很特別，好像全寨子就只有一棟這樣的老房子了，大家都住新房了，這棟房屋差不多是個老古董了?！?/p>

一直沉默不語的達染不緊不慢地回答道：“老不老嘛，自己的房屋，住著舒服?！?/p>

小李趕緊接住話頭說：“是的，是的，不過，爺爺，我還發(fā)現(xiàn)，這棟房屋已經(jīng)斜了哦，這樣住下去也不是辦法?！?/p>

達染不容置疑地說：“斜了也倒不了！幾次地震，人家的土基房、磚瓦房倒塌，我們阿佤的這種住房也從不倒塌。”

小李說：“傾斜得很厲害了，爺爺，我觀察好幾天了，入土的柱子都斜了。”

達染和雅奧陷入沉默之中。樓底下的小豬相互撕咬發(fā)出一陣陣慘痛的叫聲。

小李打破局面與雅奧輕松攀談起來。

“奶奶，您家養(yǎng)幾頭豬？”

“養(yǎng)三頭小豬?！?/p>

“賣，還是自己殺吃？”

“不賣，等潑水節(jié)殺一兩頭自己吃，人家賣的豬肉不好吃?！?/p>

“哦，哦，自己養(yǎng)的豬生態(tài)，肉好吃?！?/p>

“是呢，我不喂飼料，就喂菜葉、苞谷面?！?/p>

“您家只有您老兩個？”

“不是，還有老二家，他們搬到新寨住了，吃飯么來跟我們吃。老二現(xiàn)在不在家，去廣東打工了，他媳婦在家?！?/p>

“那您們咋不跟他們住到新寨去？新寨的房子防震性能好?！?/p>

“老房子好住，新寨離佛寺遠?！?/p>

“這樣啊?！?/p>

“您家老二去廣東打工有沒有寄些錢什么的給您們老人家？”

“不寄。他還供兩個娃娃讀書。”

“他打工一個月掙多少工錢？”

“曉不得。等到潑水節(jié)他就回來了?！?/p>

“哦，哦，等他回來我再和他聊聊?！?/p>

小李什么也沒記，把筆記本、筆放入雙肩包準(zhǔn)備結(jié)束入戶訪問。

雅奧見狀很熱心地說：“老二家媳婦摘茶快回來了，小李，你跟我們吃飯嘛?！?/p>

小李婉言謝絕后下了老樓房。

雅奧對達染說：“這漢人小伙子，剛來的時候，芭蕉心一樣白白嫩嫩，沒過幾天，還是曬黑了?！?/p>

達染無聲地咧開嘴笑，說道：“干活的人嘛，臉不黑不是真的干活人。四川人小唐現(xiàn)在還不是和我們佤家人一樣黑?！?/p>

二

達染家有四畝半大葉種茶地。老二媳婦采摘兩畝半，雅奧采摘兩畝。她們各采各的，按照祖輩的老方法制茶，用大鐵鍋炒茶、揉捻、晾曬，未曬干前一邊晾曬一邊再揉捻，讓茶葉成條成形。干茶葉賣給來到寨里收購茶葉的小商販。所得茶錢各管各的。

這地方除了短暫的冬季，濕度大，氣溫高，花草樹木生長迅速，翻過一個晚上，草木能長出一指節(jié)長。茶葉一樣生長迅速。

春季，老二媳婦天未明就上山采茶，太陽升起兩竹竿高時回老寨吃早飯，早飯后背著鮮茶葉回新寨，喂豬、加工茶葉、做別的活兒。

雅奧早上要做供奉，早飯后上山采茶。潑水節(jié)前的春茶，芽葉好，鮮厚，香味純濃，制成的干茶葉價格好，一片芽葉也不能浪費，每天都要去采摘。

雅奧的經(jīng)濟來源主要是茶。她頂著烈日用她枯黑的老手把鮮嫩的茶葉一點點摘下?？诳柿司偷讲璧馗浇哪衔鳉W捧一捧清泉水解渴。有時候先嚼上點兒鮮茶葉再喝水，感覺太好了，先是青澀，爾后回甘，芳香滿嘴。不過，這只是偶爾為之，她舍不得吃掉這些好茶葉。太陽偏西的時候她下山回家。

每每發(fā)現(xiàn)曬臺上的茶葉沒有被翻曬，她就會生些小氣，念了“薩——圖，薩圖”之后便會埋怨道：這憨老頭，不管茶葉，什么也不做?！?/p>

她趕不上歇口氣，抓緊翻曬茶葉、做飯菜、喂豬，直到天黑下來才有時間支起大鐵鍋炒茶，在大簸箕上揉茶，把揉好的茶抖散，晾在竹席上散熱。這樣折騰，雙手沾染茶色，顏色難看。等到她進臥室躺下，腰酸背痛膝蓋發(fā)麻，各種不適蜂擁而起，把她的骨肉敲打粉碎，而隔壁的達染已經(jīng)呼嚕聲起。于是，她的疼痛呻吟聲和達染安睡時的呼嚕聲纏綿交織，演奏出一支奇妙的山寨夜曲。睡夢中，有時她也會因為疼痛叫喚幾聲，似乎要把凝重的夜晚咬破。第二天起床，雅奧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頭天晚上揉好的茶葉移到曬臺上讓太陽烤曬。細碎的生活周而復(fù)始。

達染不需做什么家務(wù)，除了保持火塘炭火不滅、煮茶喝，就剩下坐在曬臺上發(fā)呆、串寨、偷偷喝點兒辣喉嚨的白酒、抽煙、吃飯、睡覺，即便是洗澡也由雅奧幫助完成。他生活得自在隨意，賽過神仙。

這日，達染背著手在寨里轉(zhuǎn)悠的時候，他和上門落戶的四川人小唐相遇。小唐手腳勤快嘴巴甜。兩人見面免不了打個暖心暖肺的招呼。

小唐贊道：“大爹，你好清閑喲！”

達染發(fā)自內(nèi)心地“呵呵”一笑。

達染補充道：“年輕人好好干活，老人嘛，身體好就是大事，活嘛干不起了?！?/p>

小唐向達染豎起大拇指說：“老神仙一個！”

達染信心十足地說：“我要活到九十九歲。”

小唐隨之和達染一起“呵呵”幾聲，說道：“要得，要得?！?/p>

然后他拎著電鋸干活去了。

達染轉(zhuǎn)寨子的時候，明顯感到有一種強烈的氣息撞擊著心扉。這座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生活了八十八個年頭的村寨，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這變化恍惚是用十八十九或二十年的時間完成的。早些時候，一百二十幾戶人家擁擠在一面斜坡坡上，全寨清一色的干欄式二層樓茅草房。寨落間，雞鳴狗叫聲此起彼伏。在茅草房的映襯下，天干凈純藍，遠遠近近的山川草木蔥蘢青翠。夜晚，昏黃的光線從墻笆縫隙中流出，溫軟的氣氛籠罩寨落，天上的星星清冷明亮。那時候，大家栽種稻谷播撒玉米，婦女舂谷子、簸米，男子破竹子編籮筐、扎掃把。他深刻記得，河邊水田、山上臺地是他擔(dān)任生產(chǎn)隊隊長的時候帶領(lǐng)大家開挖的。后來，像退豬毛一樣，茅草被人們從房頂上揭下、脫掉，石棉瓦代替了茅草片。牛鈴叮當(dāng)?shù)臉非煌侠瓩C“突突突”的喘息聲取代。這時期，早晚都聽不到讓人安適的舂米聲了，代之而起的是異樣的有些讓人煩躁的機器碾米聲。一些事物還保留基本模樣，道路折來拐去，石頭圍墻生長青苔，圍屋、圍菜園的竹籬笆墻是橢圓形的。和一百年前一樣，佛寺立在坡坡低處，讓人們恭敬并畏懼的小葉榕神樹站在寨口。幾年后，一些水田被河水沖毀無人管理，一些水田被劃入自然保護區(qū)，一些人拋棄了水田。老二把他家的四畝水田租給了香蕉老板。原來生長稻米的肥田結(jié)出了串串香蕉。再也聞不到稻谷飄溢出的香味了。人們用辛苦掙得的紙鈔購買大米。煩人的機器碾米聲伴隨流逝的時光隱滅。年輕人涌入城市打工，回寨時帶錢來沒帶錢來的都把黑發(fā)弄得面目全非，五顏六色。不曾有過離婚事件的寨落讓人唏噓地出現(xiàn)了幾起離婚案例。美滿的家庭喲，說變就變，沒有預(yù)兆，這種種變化真讓達染應(yīng)接不暇?，F(xiàn)在，寨落房屋不如以前擁擠了，幸福工程啟動后，近一半的農(nóng)戶在五年前搬遷，組成新的寨落，他家是其中的搬遷戶。年輕人嘛，追逐新鮮的事物，喜歡寬敞明亮的住房，老二和他媳婦歡天喜地，享受幸福家園的好政策去了，達染和雅奧死活不愿去新寨，他們百般眷戀著生活了幾十年的寨落，眷戀著盛裝著他們的酸甜苦辣的老樓房。在達染眼里，疏散出一半農(nóng)戶的寨落看起來是寬敞些了，但那原先渾然一體的景象似乎被撕去一塊，讓他心里毛毛的。但他還住在老地方，這一切是能夠承受的，沒有對他產(chǎn)生實質(zhì)性的影響。扶貧攻堅危舊房改造后，老寨人家住上了牢固、敞亮的磚混房，除個別經(jīng)濟困難戶只建蓋一層平頂房外，都是新嶄嶄的兩三層洋樓。石棉瓦片不見了，長著青苔的石頭圍墻不見了，橢圓形的竹籬笆墻也消失了。他家老舊的石棉瓦木結(jié)構(gòu)樓房似乎就是雞在鶴群了。但達染并未因為自己的住房不變而有所擔(dān)憂。寨口的神樹依舊枝葉婆娑，佛寺還立在原處安穩(wěn)不動，他便在翻騰的潮流中安住于自身的不變，安住于內(nèi)心的平靜。

達染慢悠悠地轉(zhuǎn)到了達洪家。達洪是他的親家公。他的小女嫁給了達洪的小兒子。明亮的院子里，達洪正給他最小的孫子開飲料瓶，達洪的老伴嘴里叼著煙鍋揉茶、曬茶。因為建蓋三層小洋樓花了二十多萬元，享受政府四萬元建房補助費外有十四萬元是向親戚朋友借的，為了還債，年輕人就出門打工了。為了防止出現(xiàn)離婚厄運，達洪不許單人去打工，讓兒子兒媳一起去，積累了工錢也一起回來，孩子由他和老伴看管。達染非常贊同達洪的做法，達洪是明智的，倘若不管好年輕人，他們有那么一天離婚，兩家人在一塊地皮上早不見晚見，那樣就太尷尬了。

達染來了，達洪就知道，達染為酒而來，便自覺地從客廳條柜里拿出一瓶酒。寫有“苞谷酒”三字的白紙歪歪扯扯地粘在酒瓶子身上。這種酒打著苞谷酒的名頭，實則是酒精勾兌，不需要生火煮苞谷，不用酒曲釀造。

院子里，兩人相對而坐，慢條斯理地喝起來。有辣喉嚨的酒，他們的言語就被酒精澆滅了，他們要說的話，幾十年的時間已經(jīng)說完了，他們沉默于酒精制造出的舒坦。

不知不覺，一瓶酒就見底了，這可讓達洪的老伴吃驚了。她忍不住說道：“喝一點哄哄嘴巴就算了，不能喝醉。雅奧家里不擺酒，不讓達染喝酒。”

這一喝，坐下來就是兩三個鐘頭，達染算是心滿意足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往達洪家亮堂堂的客廳瞟了一眼，大幅毛澤東的畫像正正地貼在墻上，他無聲地笑了起來，然后，有些暈乎乎地向他的老樓走去。

四歲孫子站在他的身后歡欣地拍手叫道：“阿公，阿公，你喝酒醉了，喝酒醉了?！?/p>

孫子稚嫩的聲音傳到達染的耳朵里，他又“呵呵”笑了兩聲卻并不回頭看。

到了家，達染扒亮火塘，煮一陶罐茶，用茶水清掃嘴里的酒氣，然后進到臥室躺下睡了。

待到雅奧和兒媳婦像往常一樣做好晚餐，叫喚達染起來吃飯，他卻一聲不吭，不起來，雅奧只好在火塘邊備留一份飯菜，和兒媳匆匆吃飯后又開始制茶。

雅奧揉茶的時候達染才從臥室走出來坐到火塘邊。他臉色紅潤。雅奧瞟了他一眼不滿地說道：“憨老頭，你肯定在外面偷偷喝酒了?！?/p>

達染“呵呵呵”笑得很開心，說道：“不喝點兒酒怎么熬過一天？！”

三

潑水節(jié)前四天，老二回來了，第二天，雅奧讓他殺了兩頭豬，請親戚吃了一頓飯，一只豬前腿送給達洪家，一只給在外寨上門的老三，兩條豬后腿上了鹽巴腌制，留給在縣城工作的老大和大姑娘。剩下的都做成長條，抹上白花花的鹽巴和紅彤彤的辣椒粉，吊掛在炕笆上讓火塘的火慢慢熏烤。四月的山寨，天氣已經(jīng)熱得不行，肉條處理不好容易發(fā)臭、生蛆。處理得好，香味撲鼻，扯來芭蕉花、白露花、野枇杷葉一起熬湯，美味無窮。

潑水節(jié)前一天，吃過早飯，達染坐在曬臺上靜觀來來往往穿梭忙碌的人們。要過節(jié)了，家家戶戶忙著準(zhǔn)備過節(jié)的物品。潑水節(jié)就是寨人的年節(jié)。人們從山里采來背帶葉用來包裹甜粑粑，從小店鋪抱回啤酒準(zhǔn)備宴請親朋好友，在活動場地邊的露天自來水管下洗衣物、沖澡，讓自己干干凈凈，在自家的平頂房頭上或水泥曬臺上曬烤崩，要用這種自制的又香又脆的米花餅招待客人供奉佛寺，就是佛寺里的和尚也在為潑水節(jié)忙碌，一幅熱鬧歡欣的場面鋪陳眼前，達染感到無比安適。

這時，達洪搖搖擺擺路過紅柱子琉璃瓦亭子，手里還拎著一瓶酒。他只顧低著頭走，走三步退一步，不看曬臺上的達染。達染也不喊他來坐，他看出來了，達洪喝醉了。達染在心里偷偷發(fā)笑。達洪在寨里可是出了名的酒仙，逢酒便喝，時常酩酊大醉，同時，他還比別人多了些傳奇色彩。達染一直沒有懷疑過，他和達洪一起在佛寺里做和尚時，達洪的法力無人能比。老人們都還記得，在讓司阿那個地方，一塊本來長著青草的巖石，中間部分到現(xiàn)在都不長草。因為有那么一次，達洪和神靈進行了一場法力大比拼，他坐在這塊巖石上施展法術(shù)，以至于屁股下的青草都死光光，后來再也長不出一棵草了。達染告訴年輕人這件事的時候，年輕人都笑他愚癡。他便命令他們?nèi)タ纯茨菈K巖石，果然，巖石上都長草，只有達洪落下屁股的那一小塊不長草。在這件事上雅奧竭力維護達染，告訴年輕人，有一天晚上，天上的神來到寨落的上空，漆黑的夜晚突然被熾烈的白光籠罩，就連掉到地上的針都看得清清楚楚，神想帶走達洪度他成仙，但是二十歲的達洪卻不愿意，他躲在佛寺里不出來，神沒法從佛寺中帶走他只好離開，年輕的達洪還是害怕了，他去串了寨中的一個姑娘，破了戒體，然后還俗，娶了這個姑娘為妻，可她很早去世了，達洪再次迎娶新妻。

達染正目送達洪踉踉蹌蹌離開，卻聽到雅奧帶著哭腔喊著：“薩——圖，薩圖。”

接著，雅奧走出屋門問道：“憨老頭，制好的茶葉不見了，誰拿走了？還是你賣了？”

達染驚訝地回答：“曉不得！”

雅奧補充說：“有三大紙箱，滿滿的，都擱在房頂小隔層上?！?/p>

雅奧問老二和老二媳婦是不是他們拿走的，他們說沒有。雅奧讓老二給老三打電話問問是不是老三拿走的，老三回話說沒拿。

雅奧轉(zhuǎn)而責(zé)備達染：“憨老頭，你只曉得串寨，茶葉被人拿走了都不曉得。最近，寨里有幾個年輕人不聽管教，偷偷吸毒，吸毒人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你在家么就應(yīng)該守好家！”

達染安慰雅奧說：“算了，丟了找不著了，就算抵了前世的債?！?/p>

雅奧氣得再也說不出什么話了。

一年一次的潑水節(jié)是要好好過的，再怎么氣惱，雅奧只能暫時放下，投入到忙碌中去。這晚，她基本沒睡?？h城里的兒女都回來了，老三也帶著家人來了，雅奧高興得合不攏嘴，每年巴望的就是這么一天，一家團團圓圓，在外讀書的孫兒孫女呢，那是沒辦法了，學(xué)校不放假。雅奧蒸了三甑子葉子包裹的甜粑粑。粑粑散發(fā)著糯米飯和葉子的清香，整個屋子的空氣都是甜絲絲的，這甜絲絲的味道正如雅奧對兒女的愛特別醉人。做完活兒剛躺下不久，就有隔壁老人呼喚她起床做飯準(zhǔn)備到佛寺接福。沒合上眼，她又開始忙碌。

雞鳴的時候，佛寺里已經(jīng)坐滿紅男綠女、老人小孩，各家的提籮上燭光閃耀，把佛堂、僧房照耀得如同白晝。大和尚、小和尚以蒲扇半遮面，齊聲誦念經(jīng)文，念經(jīng)聲如風(fēng)又似水，真真切切，又縹縹緲緲，似念又似唱，人們接到了一年中最美好的祝福。

和尚為人們祈福完畢又念誦超度經(jīng)文，為各家的祖先超度。于是，男女老少都往祭祀祖先的物品上滴水，請祖先保佑。他們一邊滴水一邊訴說心聲，經(jīng)聲、訴求聲，匯聚成一股強大的洪流，似乎要沖破寺院流向遠方。每年潑水節(jié)的第一天都以這樣佛化的方式熱熱鬧鬧地開頭。

這天，寨人歡天喜地，從中午開始互相宴請，舉家歡慶。就在大家飲酒吃肉、啃葉子粑粑、嚼烤崩、談天說地的時候，傳來了壞消息：達洪病倒了，命懸一線。

達染和雅奧去探視達洪的時候，達洪真的病入膏肓，氣若游絲，不省人事了。老人們都認為該準(zhǔn)備后事了。達洪家一片忙亂。等到棺木、壽衣、為死者搭設(shè)陰間橋的白布等等所需物品找齊了，達洪卻一直沒有斷氣。

達染回到家后，遭到老大和大女兒的輪番勸誡。總之就是教育他，警示他，不準(zhǔn)再喝酒了，不然就是下一個達洪。

接著兒女們你一言我一語說開來。

老二說：“村委會負責(zé)人和駐村隊員已經(jīng)找上門詢問我情況了，希望老人不要住在這棟老房子了，因為房子看著已經(jīng)很危險?！?/p>

老大扶住腦門強調(diào)說：“到2020年全縣脫貧摘帽，自家老人還住這樣破舊的老房會給我們臉上抹黑。”

老二媳婦氣嘟嘟地說：“本來就是一個戶頭，這樣分開住，吃飯又不分開，不來吃飯又怕老人生病沒人照顧，往來吃飯，路上就得花時間，影響做活?！?/p>

大女兒強硬地說：“最怕的就是病了沒有人知道，老人一天比一天老，又不會用手機，必須搬到新寨住?！?/p>

老三說：“老爹，老媽，你們說句明白話，你們要是不愿意住在新寨，也可以跟我住，我吃什么你們吃什么?！?/p>

雅奧回答老三道：“你到外寨上門等于是人家的兒子了，我們不會跟你住?！?/p>

老二說道：“你們跟我們到新寨居住，方便我們照看你們，我們也不會太疲累?！?/p>

達染靜靜聽著兒女們的言語、建議，不吭氣，臉上呈現(xiàn)安詳?shù)奈⑿Α?/p>

雅奧拉長著臉，陰云布上臉盤。辛苦制作的茶葉不翼而飛夠讓她傷心了，在這個團聚快樂的年節(jié)，兒女又拉出遷居的事，她心中五味雜陳。她慍怒地說道：“這里是我的家，你們每一個人都在這老房里出生，成長，我們兩個老人，每天祭供老祖老宗，供養(yǎng)佛寺，祈愿你們不疼不病，沒有災(zāi)難，我們習(xí)慣這樣的生活了，還真的是祖宗保佑，佛陀加持，你們每個人都好好的，現(xiàn)在的社會，病多，各種疾病都有，還有令人恐懼的車禍?！?/p>

雅奧這么一說，達染也被深深地觸動著，他終于開口說：“先過好潑水節(jié)，搬遷的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要有合適的日子。這么多年，從老祖老輩那里就傳下來，每天祭供先人、供養(yǎng)佛寺。新寨那么遠，又沒有佛寺，住到新寨就沒法子每天供養(yǎng)佛寺了?！?/p>

老大粗粗地喘了口氣接過話說：“老爹，老媽，你們要是堅持住在這棟老房子里，我們是沒有臉面見人的。你們可以按照你們的意愿輪流住到我們幾個兄妹的家里，什么都不用做?！?/p>

大女兒說：“老媽，你有點不聽話，有好的衣服你不穿，專門撿破爛的穿，好像我們不管你們一樣。你現(xiàn)在七十八歲了，再過五年你照顧不了老爹了，所以不可以再住在這里了?！?/p>

兒女們你一言我一語，他們紛紛落下的言辭把達染和雅奧埋了起來，兩人陷入無語的境地。

此時，房外的活動場地上傳來社長用喇叭喊話的聲音：“各家各戶聽好了，今天明天都要做花轎，每戶交三十元的做工費?！?/p>

雅奧遺憾地說：“薩——圖，薩圖。費用一年比一年高，以前社長敲擊铓鑼喊話，年輕人主動砍自家的竹子，采摘花朵做花轎，不用交費?！?/p>

大女兒不以為然地說：“以前和現(xiàn)在肯定不一樣了?！?/p>

雅奧不高興地說：“我的茶葉沒有了，不得賣了，我不交錢。”

喇叭里又傳來社長洪亮的聲音：“吃好飯的現(xiàn)在去佛寺打掃場地，過后浴佛?！?/p>

雅奧對達染說：“老頭，準(zhǔn)備去佛寺了?！?/p>

達染和雅奧各自刷牙漱口，換上干凈的衣服。

雅奧讓兒女們各拿出一件上衣，集中放到一只塑料袋中。

雅奧拎著一大塑料袋衣服在前，達染雙手端著小篾桌跟在后，兩人下樓，向佛寺走去。小篾桌上擺放米花、蠟燭、兩大朵鮮花，特別醒目。

佛寺門口的活動場地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匯聚了穿著整齊干凈的男女老少，留出一條從佛寺門口到浴佛亭臺的通道。各家?guī)淼幕ǘ浼t艷艷的，場地上好似開出一片花海。社長對著喇叭發(fā)話：“都準(zhǔn)備好了，浴佛了?！?/p>

喧鬧的人群安靜了，各家把上衣拿出來鋪在通道上。雅奧也適時拿出塑料袋里的衣服一件接一件鋪好，動作迅速嫻熟。

這樣，人們用極高的虔誠和恭敬為釋迦牟尼佛像鋪了衣橋。

幾位老人、年輕人和大和尚把佛像從佛堂里請了出來，齊心協(xié)力把佛像從衣橋上抬到亭臺之上。蹲在通道一側(cè)的人們一邊拋灑米花，一邊口里念著“薩——圖，薩圖”以示迎接。他們把鮮紅的花朵擺到佛像前的大桌上，點上蠟燭，面向佛像打坐或蹲伏。人群前面，佛像下面，大和尚、小和尚恭拜佛像后念經(jīng)祈福。他們金黃色的衣服和金色的佛像相應(yīng)，紅紅綠綠的人群圍在他們的身后，這景象莊嚴又熱烈，世俗的氣息和宗教的氣息融匯一處。

和尚念誦完畢，社長把喇叭遞給達染說：“達染，達洪不能像往年一樣到場領(lǐng)大家念感恩經(jīng)，你來念?！?/p>

達染從人群中站起來，接過喇叭說：“經(jīng)嘛我不念了，大家好吃好喝就好，佛陀從我們眾生中來，佛陀曉得我們的苦與樂，佛陀教導(dǎo)我們要做善事，要孝順，我們要教育好自己的子女，不要讓他們跟著外面的人學(xué)壞，更不要吸毒?！?/p>

人們發(fā)出贊嘆的聲音：“薩——圖，薩圖?！?/p>

大和尚、小和尚率先把清水注入高處的水槽，水流沖擊亭臺上的灑水轉(zhuǎn)盤，轉(zhuǎn)盤轉(zhuǎn)動，清水噴灑到佛像身上，浴佛開始。大家跟著用塑膠桶或水泵接來清水，有序地把水傾瀉到水槽里，轉(zhuǎn)盤歡快地轉(zhuǎn)動，佛像沐浴在清水中。這樣的浴佛活動要做三天。每天浴佛人都要接些浴佛水回家，一家人用浴佛水洗頭、洗臉、洗腳，表示得到佛力加持，驅(qū)逐污穢和疾病。

第一天的浴佛活動剛結(jié)束，馬上就有器樂隊打著象腳鼓、镲，敲擊铓鑼，一路打跳著去寨外迎接花轎。隊員都是中年男子，個個技藝嫻熟，舞步粗獷，滿面歡愉。

不多時，迎接花轎的器樂隊在歡悅的器樂聲中踏跳舞步回到達染家老樓旁的活動場地，四名壯年男子肩扛裝飾山花、氣球的花轎緊跟在后，他們把花轎落在亭子邊，人們爭相用烤崩、葉子粑粑、糖果、蠟燭供奉花轎。

活動場地上匯聚了歡天喜地的人。不知誰先動手，清水在人們頭上飄舞，人群涌動、沸騰，男女老少相互潑水祝福，個個濕身，此時，達染家的曬臺上、梯子上，站滿看熱鬧的人，有些人直接把自己掛在屋檐下的欄桿上。在擁擠的人群中，看熱鬧的小和尚的黃衣特別鮮亮耀眼。

兩個年輕小伙子擠入人群爬上老樓房，連請帶拖，從屋里把雅奧拉到活動場地，往她身上淋了兩桶清水。雅奧開心地笑個不停?？礋狒[的達染被擠到自家門角。他不時發(fā)出發(fā)自肺腑的“呵呵”笑聲。

濕透了，鬧夠了，從衣服上淌下的清水在地上撒歡。人們在器樂隊的領(lǐng)舞下，繞亭子和花轎依照順時針踏跳，釋放積壓了一年的辛勞、苦悶，讓身心輕松、舒爽。

花轎上的栗木花芳香四溢，它釋放的五谷味道把人們迷醉。一撥一撥的人輪換上場踏歌，直到月落西山。

四

達洪打破了人們的死亡預(yù)言，奇跡般地活了過來。從此他拒絕喝酒。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了。只要站著或走動，他寬大的褲子就瑟瑟抖動。

達染在家人的強烈告誡下潑水節(jié)后也不喝酒了。他依舊喜歡坐在曬臺上享受陽光。

有一天，達染的老姐佝僂著身軀，光著腳板，來到達染家的曬臺下，吃力地把兩罐涼茶遞給高坐于曬臺上的達染。達染接過涼茶放在腳邊。老姐雙手搭在曬臺邊上，仰視他，眼里充滿暖意地說：“你不喝酒就好，不喝了就好。”

她沒爬上樓梯，說完了轉(zhuǎn)回身，慢慢挪動腳步，往自己家走去。她的上身與下身幾乎構(gòu)成直角。

凝視她離去的背影，達染心中泛起一陣酸楚。老姐和她的殘疾兒子是五保戶。母子倆每月共享受政府提供的一千多元的生活保障金，因為沒有勞動能力，依靠政府的四萬元建房費建蓋了一間十八平方米的平頂房，沒有廚房，客廳中央燃一個暖暖的大火塘，吃住在一間屋里。十多年來，老姐的兒子多次癲癇病發(fā)，抽搐、口吐白沫、落入大坑、跌進火塘，面目已經(jīng)被烈火嚴重?zé)齻?，只有一只眼睛可以視物，只有一只鼻孔可以呼吸，只有一只手、一只腳可以活動，老姐每天做飯給他吃，照看他。老姐真是命苦，九十歲的白發(fā)老人照顧四十幾歲的黑發(fā)人，往后還不知道怎么辦呢。寨人都祈愿她的兒子先她而去，這樣她離開這個世界時就不會有牽掛了。

佛陀覺悟到的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這人生八苦，呈現(xiàn)在每天的生活中。達染做過和尚，讀過佛經(jīng)，佛陀的真知真見，真實不虛。他深刻地意識到，沒有人能夠不受任何苦難安享一世清福。即便這樣，達染還是不能說服自己，不執(zhí)著于任何事物。

就在這天，晚飯后，老二家再次催促達染和雅奧趕緊搬遷。老人住著歪歪斜斜的老房子，在外人面前他們的臉面也是掛不住的。

達染讓老二給老大通個電話。電話打通了，達染接過電話，告訴老大，老樓房可以拉直，也可以重蓋，反正他們不愿意住到新寨。達染聲音懇切不容抗拒。

老大思索了一晚，這一世，只有一個老爹一個老媽，人老了眷戀舊事舊物這是人之常情，每個人都會有老的那么一天，老了嘛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方式舒心地養(yǎng)老才是最好的。他愿意在原有的地址上給老爹老媽蓋新的房屋。

老大給達染通電話，告訴他們，等著，他盡快給他們蓋新的房子。達染和雅奧歡天喜地。

可是，幾天后，老二家說，既然老大要給老人蓋新房，那就分戶好了，各立門戶，他們和老人不再共用一個戶頭。

大姑娘知道了老大要給老爹老媽建蓋房子后，心急火燎地給老大打電話理論：“大哥，你要真的給老爹老媽蓋新房，以后他們照顧不了自己了你能回去照顧他們？他們突然生病，你管他們？你有工作，你上班，你出差、下鄉(xiāng)，你有這個心卻沒那個力！”

大妹說的話句句是實。于是老大只好偃旗息鼓，不再折騰。

大姑娘又給達染和雅奧通話說：“老爹老媽，你們必須搬到新寨住，只有二哥家才能照顧好你們，我們有工作，無法做到天天照顧你們。大哥也不會給你們蓋新房了?！?/p>

雅奧聽到這話后傷心地說：“薩——圖，薩圖。我還以為老大真的要拆老房蓋新房，還養(yǎng)著的那一頭豬有人要買我都不賣，想留著蓋新房時殺吃。”

達染煩躁地對雅奧說：“不蓋就不蓋，這房子又不會倒塌，不用啰唆了。”

失望之極的雅奧整晚念叨“薩——圖，薩圖。”以此代替唉聲嘆氣。

第二天下午，獨自坐在曬臺上的達染突然從篾凳上往后倒去，半天起不來。老二和媳婦發(fā)現(xiàn)了，趕緊把他扶起來，詢問他哪里不舒服。他說沒什么不舒服。問他怎么會倒呢，他說不知道是怎么倒的。

達染突然出現(xiàn)狀況把家里人嚇著了。他們認為達染肯定是身體出現(xiàn)問題了。達染說他沒什么問題。家人不相信。老二媳婦找來了一輛微型車，老二不容分說，硬是把達染塞進車里，連夜趕往縣城。

在老大家，達染告訴老大，他的身體沒什么問題，不用去醫(yī)院。

老大不聽達染的，第二天早上，把達染送去了醫(yī)院，告訴醫(yī)生他之前出現(xiàn)突然暈倒的狀況。達染不得不接受了一次比較全面的身體檢查，測血糖、血壓，做肝功檢測，拍胸片，做心電圖。結(jié)果顯示什么疾病也沒有。最后，醫(yī)生安排他做腦部CT掃面。影片出來了，醫(yī)生給出結(jié)論：小腦萎縮。

醫(yī)生說，小腦萎縮是一個緩慢的過程，但到了一定的年齡，一定的時間，患者可能就會患上癡呆癥。

這個結(jié)論真的把兒女們大大地嚇著了。老大用手機上網(wǎng)查了查有關(guān)小腦萎縮的癥狀說明。網(wǎng)上是這樣說的：頭暈頭疼、記憶力下降、反應(yīng)遲鈍、任性自私、思維混亂、行動遲緩……

老大悄悄告訴老二：“老爹這么固執(zhí)，跟小腦萎縮有一定的關(guān)系?！?/p>

醫(yī)生說達染年紀(jì)很大了，患上這種病也很正常，不需太過用藥，于是給開了些腦保健藥品。

醫(yī)生看一眼達染說：“大爹，不要擔(dān)心，好好吃藥病就好了?！?/p>

達染不搭話，在心里說道：“醫(yī)生的話往往是用來嚇人的。我不想告訴你們實話，我從篾凳上倒下，是因為我多喝了點兒酒而已，酒多了，頭就暈了，頭暈了就倒了?！?/p>

醫(yī)生見他不搭話又溫和地說道：“大爹，你是否聽懂我說的話？”

達染點頭又搖頭。

醫(yī)生見狀說道：“思維混亂。”

達染在心里對醫(yī)生說：“我點頭是告訴你我聽懂你說的每一句話，我搖頭是告訴你我沒有什么病?！?/p>

事情是這樣的：

老大不建新房了，達染心里堵得慌。心里有氣需要有個出口發(fā)出去，否則是要鬧出病的。

沒有出氣口，就要想辦法把氣澆滅。達洪身體不好，也不喝酒了，達染就沒有適合的傾訴對象，于是他串寨的時候就串到小葉榕神樹旁的一家小店鋪，正好小店鋪賣正宗的罐裝苞谷酒，他便去買酒喝。剛開始的時候，他只喝了一杯。想想自己養(yǎng)兒育女那么多年，到老了，喜歡的安身養(yǎng)老之所也保不住，真是傷透了心，于是又要了一杯。

頭包紅方巾的賣酒女笑盈盈地勸道：“大爹，喝一杯就夠了，我曉得你家人不讓你喝酒。”

達染告訴她說：“喝酒就沒有煩惱了?！?/p>

賣酒女說：“大爹，你能有什么煩惱？”

達染說：“老人有老人的煩惱，老人的煩惱不可以告訴別人。”

賣酒女央求說：“大爹，你不要告訴你家人你來我這里買酒喝?！?/p>

達染說：“放心，不會有人曉得?！?/p>

賣酒女又給達染打了一杯酒。

兩杯烈性苞谷酒下肚后，達染就感覺有些飄飄然了。他準(zhǔn)備離開小賣部的時候，賣酒女遞上了半杯兌水的醋說：“大爹你把這個喝上?！?/p>

達染接過杯子，聞了聞，含上一口吐掉。濃烈的酸味讓他臉上的五官扭在一起。

他明白賣酒女的意圖，對她說：“你還是給我一撮茶葉好?！?/p>

賣酒女會心地給他抓了一撮茶葉。

達染嚼著茶葉回到家。他不能像之前一樣喝了酒便去睡覺，這樣就會被戳穿。他硬撐著坐在曬臺的篾凳上。酒后朦朦朧朧的感覺讓他忘記了心中的不快?？墒牵鹊木坪髣藕茏?，酒勁上來了，他把持不住便往后倒去。

看好病的當(dāng)天，達染沒有聽從老大和大姑娘的話留在縣城養(yǎng)病，強烈要求回家。他說他不放心雅奧，雅奧一個人在家很孤單。兒女拗不過他，便讓他和老二家一起回去。

五

巴掌大的小地盤上，好事壞事都像風(fēng)一樣迅速傳開。達染被診斷為小腦萎縮的事，村寨里的人很快就知曉了。從村容村貌要整齊劃一的角度考慮，也從老人的安全要有保障的角度考慮，村組干部和駐村隊員小李再次做老二和他媳婦的工作，讓他們盡快把老人接到新寨居住。

老二感覺到山一樣大的壓力要壓碎骨頭了，于是懇求達染去佛寺問問大和尚，請大和尚翻經(jīng)書看看，什么時候適合遷到新寨。達染拒絕了。老二終于狠下心對達染和雅奧說：“你們既然不愿意和我住在一起，那么以后我也不會接手祭供祖先的事。在縣城，大哥也不可能接手做這件事。老三是上門女婿，更不可能?！?/p>

達染和雅奧一聲不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如果以后兒子不接手祭供祖先，他們死后，兒子也就不祭供他們了。在村落里，不祭供祖先是一件極其嚴重的事情，是一件不尊重先輩的事情，是一件道德敗壞的事情，是一件被人嘲笑的事情。

沉默良久后，達染老淚縱橫，他傷心地說道：“你們不祭供祖先，以后，你們的子孫也一樣不祭供你們。你們不孝，你們的兒孫也會不孝?！?/p>

雅奧跟著說：“哪個家族不祭供自己的祖先，好日子就不會長久。”

達染克制不住地放聲大哭，像個受到極大委屈的孩子。這是達染這一生第三次哭泣。第一次，像別人一樣，哭著來到世間，第二次是母親去世的時候，那時他7歲。父親在他沒滿一歲時就去世了。達染和他的姐妹們從小就成了孤兒，是姑媽一手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姑媽是個寡婦，兒女又因病全都離世。她便是他們的親媽。按照習(xí)俗，達染到佛寺里做了幾年和尚又還俗。解放初期，達染被解放軍帶到省城昆明參加培訓(xùn)學(xué)習(xí)。他學(xué)會了使用漢語進行交流。中緬勘界劃界的時候，他作為翻譯跟著前往。本來他是可以有一份工作的，但是養(yǎng)育他們長大的姑媽老了，姐妹們都出嫁了，姑媽沒人照顧，他就主動要求回家盡孝，給姑媽養(yǎng)老送終。達染是個大孝子，他拋棄前程回家照看姑媽的事，在村落里曾經(jīng)被傳為佳話。

達染的慟哭聲讓老二和他媳婦手足無措，也驚動了過路的寨人。于是他們紛紛上樓來詢問、安慰，順便坐下，喝茶、抽煙、閑聊、說笑。已經(jīng)卸任了好幾年的老村支書了解了事情原委后便勸達染說：“達染，凡事往好處看，現(xiàn)在醫(yī)生也檢查出你身體狀況不理想，你需要兒女照顧，最好跟老二住到新寨?！?/p>

也有青年人直接說：“小腦萎縮的老人最難勸，因為他們會很固執(zhí)。”

雅奧陰沉著臉說道：“老頭，過不了幾年我們是要死的，就順從兒女，住到新寨，不給別人制造麻煩?！?/p>

達染停止了哭聲。他沒理會別人，徑自下了樓。有人跟著出去。他回頭說：“不要跟著我，我沒有病，我只是老了?！?/p>

雅奧站在門口嘆了口氣說：“老頭肯定是要去佛寺，不要跟著他，他沒有事?！?/p>

達染一個人緩悠悠地來到佛寺僧房。此時，大和尚正在翻閱經(jīng)書。三腳架上支著一口羅鍋，小和尚在湊火。

太陽就要落山，它的余暉射入墻板縫隙照進僧房，照在大和尚身上。

達染坐在大和尚對面的篾凳上，背靠墻壁。

大和尚抬頭望向達染，發(fā)現(xiàn)達染的眼睛是紅的，于是關(guān)切地問道：“達染，咋回事？”

達染虛虛地說：“沒什么事，來你這里清靜清靜?！?/p>

大和尚笑道：“嗯。我早曉得，你舍不得離開老寨住到新寨?！?/p>

大和尚收起經(jīng)書放入黃色的布袋子，把袋子掛到木板墻上的釘子上，然后坐回火塘邊，給達染遞上一根香煙。達染就著火塘點煙抽。

大和尚說：“世上的事沒有一樣不會發(fā)生變化，包括人的習(xí)慣。以前你習(xí)慣抽旱煙，身上隨時帶著煙鍋，可是，用不了幾年，你學(xué)會抽香煙了，身上的煙鍋不見了。寨口的小葉榕原本是寨子的神樹，每年你們要鏢牛殺豬祭供它，但是，自從建蓋佛寺供奉佛陀后，盡管你們還敬畏它，但你們已經(jīng)不再鏢牛殺豬祭供它了，時間會使一切都改變?！?/p>

達染點頭贊同大和尚的觀點。但他又忍不住說道：“道理并不難懂，就是過不了心里的那道坎。看看老寨里的一切，人、樹木、佛寺，住在自己建蓋的老樓房里，坐在大火塘邊，腳暖手暖，一切都讓我心里暖暖的，可是住到新寨，這一切我都看不到了，最糟糕的是雅奧不能每天來做供奉了。”

大和尚又笑著說道：“先放下這些，我邀請你在我這里吃晚飯?！?/p>

達染欣然接受大和尚的邀請。

吃晚飯的時候，天黑了下來。佛寺的橫梁上，老鼠成串，頭尾相接，歡悅奔跑，不時“吱吱吱”地叫喚。掛在墻上的兩只鐵鍋因為老鼠的觸碰而相互撞擊，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好似有誰敲擊佛堂銅鐘。

達染開口說：“和尚，你這兒的老鼠比我家的還多！”

大和尚笑道：“寨人住進新房后，全寨的老鼠流竄到佛寺和你家。搞不好，某天，我們在睡夢中就被老鼠抬走了?！?/p>

大和尚說的一點兒都沒錯。佛寺和達染家的老樓都是木板墻、石棉瓦蓋頂，抵擋不了老鼠的猛烈進攻。自從其他農(nóng)戶住上新房后，老鼠就沒法打墻洞，封閉式的平頂房，一關(guān)門窗，老鼠進不去，天黑的時候它們就到達染的老樓和佛寺中鬧騰。有幾次，它們居然吵鬧著從達染的額頭上跳過，吵得讓他從睡夢中醒來。

大和尚神秘地說：“老鼠吵得太兇了，得給他們品嘗毒甜點?！?/p>

達染苦笑道：“和尚，你要被逼殺生了?！?/p>

大和尚說：“我也想住新房，它堅牢、寬敞、明亮，沒有老鼠?！?/p>

達染說：“那就重蓋佛寺?！?/p>

大和尚說：“如果重蓋，就蓋在老寨和新寨之間的那棵老榕樹旁。達染，我有這個心沒那個力。現(xiàn)在，村民都建蓋新房，花的錢不少，他們目前沒有能力籌錢重建寺院。等以后他們比現(xiàn)在富裕了自然會有新的佛寺。”

達染說：“把新的佛寺建蓋在老寨和新寨之間，這個好，方便老寨也方便新寨?！?/p>

達染終于“呵呵呵”地笑開了。

六

在吉祥的日子里，老二家請人幫忙把老房里的家具什物搬到新寨。因為達染從佛寺回家后告訴老二他愿意搬到新寨居住，他不想以后沒人祭供祖先，他已向大和尚請得了遷居的吉祥日。

這天，達染早早起床，吃過一碗煮米線后，特意帶上煙鍋串寨，留下老二家、雅奧和幫忙的人在老房里忙碌。

他踱到寨邊牛肚子果樹林。牛肚子果樹上已經(jīng)掛了許多麻刺刺的果實，他坐在果樹下，抽旱煙。他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享用老旱煙老辣的味道了，嗆人的味道讓他猛烈地咳嗽了幾聲，卻反而感覺渾身通暢舒活起來。裊裊的煙子在潮濕的空氣中洇開，濃重的旱煙味在他的周圍彌散，果樹林里的蚊蟲因此逃散，不敢近身。

這些牛肚子果樹是他還身強力壯的時候栽種下的。即便他不來到這里，他也知道這些果樹什么時候開出肉質(zhì)敦厚的白色花朵，什么時候麻刺刺的果子爬滿樹枝樹干，什么時候麻刺刺的果子變軟飄香。這甜蜜蜜的果子，在夏季，是寨里最高檔的水果，里面的果粒多，肉厚，汁甜，營養(yǎng)豐富，果核煮了舂吃，當(dāng)飯也當(dāng)菜，果子里和果柄相連的骨頭與雞肉相熬可以促使產(chǎn)婦分泌奶汁，果皮可以增加土地的肥力。牛肚子果是果中之寶。果樹下，達染足足抽了三鍋旱煙，似乎有點兒醉煙了，他抬頭仰望樹上飽滿的果子，仿佛仰望夜空里的繁星。

望夠了，他扶住樹干站了起來，又慢吞吞地踱回去，在寨里各處轉(zhuǎn)悠，回到老樓時已過了中午。

老樓的曬臺上破天荒落滿了雞糞。門扣上了。達染打開門進到屋里，站在廳堂中央，里面已搬空，祭龕被取走了，火塘的三腳架也被帶走了，余下幾根柴棒和一堆灰燼?；鹛烈牙?。搬空的房屋，空隙明顯多了起來，陽光從縫隙里照射進來，落下斑駁的光影。達染感到眼前一屋荒涼。過不了幾天，這老房就會被人拉垮，拆除，組成它的粗重的花桃木大柱子、橫梁、椽子、木板將在刀斧的砍劈下碎作細小的柴棒，又將在廚房的爐灶里熱烈地燃燒，一棟老屋終將化作火灰。他能留住的只是記憶。他心疼這些建房木料。它們牢固而防蟲，把草片換作石棉瓦時，都不用換木料。

他良久地佇立著，仿佛是一塘死水。

雅奧從新寨急匆匆趕了回來，黧黑的臉上掛著汗珠。在門外她就嚷道：“這憨老頭，還得我來接，搬就搬了，留戀做什么？！”

她進去拉住達染的手把他帶出老屋。

兩個老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新寨的硬板路上。雅奧走在前面，身體瘦小，達染走在后面，緊趕也趕不上雅奧，兩人一直保持著一段距離。他們上了一面坡又下了一面坡。在路邊，一年輕女子坐在地上呆望一棵雜木林中的芒果樹。她的身邊，地上，躺著三只青翠欲滴的芒果。

雅奧停下來，對著她的背影喊道：“葉西，你肯定又懷上孩子了！”

年輕女子被她的喊聲嚇了一跳，她轉(zhuǎn)過頭說：“雅奧，你亂說?！?/p>

雅奧笑著說：“我沒有亂說，你要吃酸芒果，你肯定是懷上孩子了?！?/p>

年輕女子爭辯說：“這些芒果就掛在路邊，我不摘，也一樣被別人摘?！?/p>

這時，有個中年男子騎著摩托車過路，葉西叫住他，讓他幫助摘樹上高處掛著的芒果。

雅奧取下別在包頭上的煙鍋，塞上旱煙，用打火機點火，狠狠咂幾口，吐出煙霧，等待達染。達染終于趕了上來。兩人又朝著新寨走去。

雅奧對達染說：“葉西還沒結(jié)婚就生了一個兒子，現(xiàn)在她又懷上了，她肯定又懷上了?！?/p>

達染默不作聲。緊走了這一段路程，他渾身是汗，他感覺膝蓋酸疼。雅奧的牢騷，像一陣風(fēng)路過他的耳旁。很快，雅奧又走在他的前面去了。

天上的云層?xùn)|一片西一片地撕開，露出一塊塊藍色的天空。初夏的風(fēng)攜帶熱氣和濕氣滾動。兩個老人，一前一后，連同他們的影子寂靜地朝著新居移去?；宜{色的旱煙煙霧滿含濃稠的味道飄向他們的身后。

七

新寨的房屋墻壁是潔白潔白的，房頭是土紅土紅的，院子里的長春花是粉嫩粉嫩的，打在寨落、房屋上的陽光是白亮白亮的。面對這一切，達染感覺到眼花繚亂。

住到新寨后，達染或早上或中午或傍晚，獨自踱到新寨路口，駐足，望向老寨和新寨之間的那棵老榕樹。這老榕樹，不知樹齡幾歲，樹干粗壯，四五個人拉起手才能合抱。三根粗大的枝杈，有兩根在高空中已經(jīng)干枯，虬枝似在空中舞動的龍。另一根枝杈，鮮活地生長婆娑的綠葉。達洪做和尚的那個時代，他曾帶領(lǐng)人們來到這里教人們在這棵榕樹下持戒打坐，他頭頂蠟燭，揮動法器，用法力驅(qū)逐騷擾人們的邪魔鬼魅。那時的達洪備受人們的敬仰，人們脫下自己的上衣、包頭為他鋪路，不讓他的赤腳染上泥土。他頂在頭頂上的蠟燭風(fēng)吹不動，光焰不搖。

望著老榕樹，達染便找回了記憶，找回了傳奇式的舊人舊事。大和尚也說了，哪天村民比現(xiàn)在富裕了，就在老榕樹旁建蓋新佛寺。于是，望著老榕樹，達染心中便有了汩汩流淌的暖意。

達染第三次在新寨路口觀望老榕樹的時候，他的老姐從老寨吃力地向他挪來。到了跟前，她努力仰起頭說：“兩三天不見你我就不放心?！?/p>

她兩耳上的耳塞，一大一小，顏色各異，顫巍巍的。

她拍打自己的膝蓋又說：“這膝蓋鬧心?！?/p>

她的黑色綁腿布已經(jīng)從小腿肚移到膝蓋上。

達染說：“我要活到九十九歲，你以后走不動就不要來了?！?/p>

老姐綻開密布皺紋的臉開心地笑了起來：“你沒有事我就放心了?！?/p>

歇了一會，和達染聊了片刻，她又慢慢地挪回去，像背負重殼的蝸牛。

這以后許多天，老姐都沒有再來。一場暴風(fēng)雨洗劫了大地。大雨停歇后，達染再次出現(xiàn)在新寨路口。他習(xí)慣性地望向老榕樹。他發(fā)現(xiàn)那地方突然空出一塊，枯枝不見了，那長葉的粗枝獨自留在濕漉漉的空氣中，它的小枝杈折斷了，本來婆娑的葉子稀稀疏疏，這下他才意識到，粗大的枯枝被瘋狂的雷雨扯斷了。他寄情的老榕樹，藏著老故事的老榕樹終究是禁不住狂風(fēng)暴雨的襲擊。他瞬間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好像被挖走一塊，空了一半。他心情無比沮喪。

這以后，達染若有所失，也不再到新寨路口駐足觀望榕樹了，活動局限在自家的院子里，那獨特的“呵呵”聲靜悄悄地消失了。與他說話，有問便答，無問便沉默，喚他吃飯便吃飯，吃過飯，要么躺在沙發(fā)上，要么進臥室睡覺。沒有幾人注意到這些變化。在人們眼里，一個小腦萎縮的老人，愛怎樣便怎樣。只有雅奧看出了反常，心里有些著急。她告訴老二，達染像是弄丟了魂，得給達染喊魂。老二想想也是，老爹本來特別不愿搬來新寨，現(xiàn)在來了，可能他的魂并沒有跟來。于是，老二決定請老寨的喊魂人為達染喊魂。

喊魂的這天中午時分，太陽破開濕重的云層露出了笑臉。

老寨的兩個喊魂人，一男一女，一陽一陰，提著雅奧準(zhǔn)備好的提籮等用具、物品來到新寨路口。喊魂男子蹲在花葉繁茂的扶?；鞠?，把提籮擱在地上。喊魂女子站立在他的身后。扶桑花長得高過她的白色包頭。夏日照耀下，大朵扶?；t得十分妖嬈。

提籮里盛放喊魂物品。有一碗米，米上插兩張卷在一起的一百元紙幣，擺放魂線、一只銀鐲，銀鐲套著一只生雞蛋，提籮里還有兩節(jié)甘蔗、兩只蘋果、一小瓷碗茶水。提籮里面的長春花和兩支小白旗、兩支細蠟燭相映成趣。

喊魂男子將一支蠟燭點在提籮的提手上，蠟燭光焰隨風(fēng)搖擺。他在地上打開一包鮮嫩的芭蕉葉，里面是一把茶葉和一把米粒。他清了清嗓門，面對寨落、青山、樹木、天空念起來：

我喊你來

我牽你回

不要藏在深山老林里

不要駐足塌方的路段

不要徘徊在河流之畔

不要迷戀西面的金竹坡

不要停留在縣城與別人共居

喊魂女子拖長音腔跟著喊：

回來，達染的魂魄

回到你的村寨，回到你的居所

回到你的老伴身邊

和你的兒女安住在一起

低沉的男音，高亢渾厚的女音交疊，共同呼喊達染的魂魄：

回來，達染的魂魄

不要居住在破舊的老房里

你的居所在新寨

回來，達染的魂魄

回到你的新居里

回到你的老伴身邊

和你的兒女安住在一起

回來，回來

喊魂人把提籮拎回達染家，再次在家里為達染喊魂。此時，老寨、新寨的送魂人已經(jīng)聚在達染家里。大篾桌上，送魂人送來的魂米堆積成一座雪白的山。

達洪特意在自家送的魂米里面放了魂線。他是被人扶著坐在摩托車上才來到的。他站著盯住喊魂男子的一舉一動，看著他把提籮里的魂線和他送的魂線一同拴到達染的手腕上才放心。他瑟瑟抖動的褲子像寒風(fēng)中的葉片。他聲音細弱并顫抖地問達染：“現(xiàn)在，你心里舒坦些了沒有？”

達染答非所問地說：“這老天，忽雨，忽晴，頭疼?！?/p>

雅奧神情復(fù)雜地望著達染，然后念道：“薩——圖，薩圖?！?/p>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