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馬同事多年,他這人總是讓人琢磨不透。那年夏天,有人送他一件時髦的外衣,這衣服很高檔,據(jù)說價值幾萬元人民幣。他平時不穿,只是在場合時穿穿,穿上就顯得風(fēng)光滿面,派頭十足,令人敬仰三分。
馬還告訴我,穿上這衣服,文學(xué)靈感就來了。我不信,試了試果然應(yīng)驗,思緒即刻會進入一個文學(xué)境界。
馬有才氣,搞文學(xué)多年,在本市文界很叫響,他的詩寫得好,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理想詩常使我感動。他文學(xué)理論上有一套,說起來頭頭是道。小說寫得也不錯,尤其注重細節(jié)描寫,比如《小說月報》轉(zhuǎn)載的那篇《田野上》,真是叫絕,沒故事沒情節(jié),只寫一個人的心情,硬是寫出了水平,一鳴驚人,馬被選當(dāng)市作協(xié)主席,當(dāng)之無愧。
可是有人就不服氣,說他當(dāng)主席是不是沾了別人的光?
這個站出來不服的人就是小說家張揚。張揚也是我們創(chuàng)作室的人,小說寫得好,多次獲獎,當(dāng)然名氣比馬大得很,只是張揚不媚俗攀上,根基不深,而馬的學(xué)兄鐵哥們是這個市的市長。
也難怪張揚背地里牢騷。
牢騷歸牢騷,表面上兩人還是過得去,背地里叫勁誰也不讓誰。
市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了一篇新作者的小說,這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作為頭題選發(fā),文界頓時轟動,了不得!
作協(xié)一班人決定探訪這位新作者,扶持新人嘛。
這位作者很年輕,美國駐華SPACES科技公司員工,也就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但人不錯,很熱情,見面總是老師老師地稱呼。印象不錯,文學(xué)底子較深,有潛力,大家很是鼓勵了一番。
后來這位作者也經(jīng)常到創(chuàng)作室來,但最常去的還是張揚家,因張揚家就住在創(chuàng)作室旁邊,他的那篇小說也是張揚推薦的。
這天張揚到外地出差去了,恰巧那位作者又來了,在創(chuàng)作室里聊文學(xué)聊到中午,我提議說到小菜館喝壺吧,馬頓了片刻,說好吧。
酒至半酣,馬紅光滿面,突然握住那位作者的手,舉起來,對我說,你看清楚。
我沒看到什么,只看到胳膊上好像紋了一條大魚。
馬哈哈大笑,呷了口酒,半天吐出句,這么一個混世人,張揚還大加舉薦,可笑至極。
我愕然,馬怎能說出這種話?
沒想到馬又大加責(zé)問,說,聽說你跟老婆鬧過離婚是吧?說說細節(jié),怎么要鬧離婚,常搞外遇是吧?
那位作者臉紅脖子粗,尷尬說不出一句話。
我打圓場說,老兄你喝高了。
不高不高,馬很認真,說,由此可見,蛇鼠一窩啊,那張揚……
看樣子那位作者真接受不了,起身要走。
我也對馬很反感,無論與張揚有何成見,總不能對別人發(fā)泄吧?礙于他是我的上司,我也不能說什么。
出得門來,那位作者嘆氣對我說,老師,我做夢都想當(dāng)作家,沒想到作家會是這樣。
后來,那位作者再也沒到創(chuàng)作室來。
馬對我說,他做得很對,讓一個不講道德的人混進創(chuàng)作隊伍里,成何體統(tǒng)?
我沒責(zé)怪馬,盡管他做得有點過分,因他是我的上司,我還要發(fā)展,覺得跟馬在一起能混出個模樣來。我發(fā)了幾篇小說,都是經(jīng)過他的指點,還跟馬一起編過劇本,市呂劇團多次演出過,曾得到領(lǐng)導(dǎo)稱贊。
后來不幾天,馬就收到了這件寶貝外衣。
這次跟馬去的地方叫喀爾察,一個貧困區(qū),那個村子是喀爾察最窮的村,叫情人山莊。這個村也就幾十戶人家,三面環(huán)水一面靠山,背面是密密的松林,前面是茫茫的水,搖曳的蘆葦蕩。村里土地很少,村民多靠外出打工或打點小魚為生。當(dāng)我和馬乘船來到這地方時,不由贊嘆這地方真美啊,這樣美的地方怎就這么窮呢?
村長倒是個熱心人,拋了家里活計,安排老婆去釣蝦,說來客人了,沒好吃的,就是小魚小蝦。
我們對吃喝并不感興趣,因有創(chuàng)作任務(wù),馬發(fā)話了,說,現(xiàn)在都改革開放了,這地方還是這么窮,真是不應(yīng)該。
村長不時地搖腦袋,唉聲嘆氣。
我和馬對望了一眼,沒再說什么。
我和馬算是村里來的新客人,走在街上許多孩子來圍觀,幸好馬隨身帶有零食,把一些糖果之類的分給他們吃。誰知更惹來麻煩,你走到哪里孩子們跟到哪里,我和馬也束手無策,倒是村長替我們解了圍,厲聲驅(qū)趕他們,滾!
孩子們跑散去了,可是有一個老跟在我們身后。我回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孩子也就十來歲,裸身穿一條短褲,頭發(fā)有些蓬松。我看看馬,他似乎沒在意,我知道他糖果已分完了,摸摸身上,確實沒什么好吃的,于是就掏出一塊錢,塞給小孩。那孩子快步跑進胡同里,接著跟出來一個女人,說,不好意思,他是個彪孩。我搪塞一句說,沒什么。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女人長得并不難看,樸素的衣著中透著幾分精明。這時村長發(fā)話了,叫了聲秀枝。女人嗯了聲。村長說,村里來客人了,你家?guī)坎皇情e著嗎?就讓客人在你家住吧。女人說,行,我回去拾掇拾掇。待叫秀枝的女人走遠了,村長說,她家挺干凈,她是村里婦女主任。
秀枝的男人在外面打工,村里大多數(shù)男人在外面打工,可是秀枝的男人跟別人不一樣,他在外面有了相好意中人,跟秀枝離婚了。秀枝獨自過。秀枝是個勤快人,自己開了個小商店維持生計。見來了客人,把屋里收拾得很干凈,給我們睡的被褥都是新的一樣,馬那個美啊,說,沒想到這偏僻地方,住的環(huán)境這么好,比城里強多了。
夏天的夜晚,周圍一片蛙鳴,蘆葦蕩里一片瑟瑟聲音,秀枝送來了熏蚊的艾草,那味道真是好聞。我們坐在院子里,海闊天空,秀枝也愛聽馬聊,秀枝也聊,聊村里的新鮮事,秀枝說,就想接觸文化人。
我發(fā)現(xiàn),馬變了個人,他平時是不多言語的,他對彪孩也很好,總是弄點好吃的給他,好像彪孩并不喜歡他,有一天彪孩突然嚷出一句,你不是我爸。大家面面相覷,馬很難堪。
白天,馬安排我在家里寫稿子,他跟秀枝去釣蝦,然后美滋滋回來。
馬信佛,特別信觀世音,秀枝家里就供著觀世音像,整日擺著香案,馬也經(jīng)常去供幾炷香。
我跟馬打趣說,找到靈感了吧?肯定能寫出好詩來。馬笑而不答。
這天傍晚,馬很久沒回來,彪孩直敲我的門,手指向村后松樹林,我懵懵懂懂奔了去,卻見馬跟秀枝笑嘻嘻在一起,我急忙抽身走開,已被馬看見了。馬一臉不高興,說,你來干么?我囁嚅了半天,吐了句,怕你們出事呢。
馬笑了,說,我們在聊狐仙的故事呢。秀枝說,是啊,狐仙的故事很傳奇呢。
好啊,我說馬,你獨吞一手資料啊。心里卻罵,你個馬。
聊天時,秀枝津津樂道村里稀奇故事。馬笑嘻嘻的,我卻見彪孩一臉不高興,好像故意把臉盆踢得震響。
秀枝說,這孩子,不懂事。
馬說,沒關(guān)系,這孩子有病,我給他找個好醫(yī)生看,一定會治好。然后對秀枝說,可憐你們村里一臺電視都沒有,悲哀啊,回去我給你弄一臺來。秀枝笑了,笑得燦爛。
正在這時,只聽墻外嘩啦一聲響。誰?馬大喊一聲,追了出去。不一會兒,馬回來了,嘟噥,明明看見墻頂上有個人的腦袋,出門就不見了。
這天晚上下著大雨,我跟馬剛躺下,突然轟地一聲響,一塊百來斤的石頭砸了進來。窗被砸碎了,我和馬急忙爬起來,嚇出一身汗,若是砸在人身上,不死才怪呢。馬望望我,說,不會是彪孩吧?我說肯定不是,他搬不動那么大的石頭。那么會是誰呢?又沒招惹誰。
這幾天,我和馬總覺得身后有個影子在悄悄跟蹤,時常嚇出一身冷汗。我跟馬說,這地方太神秘,恐怕咱不能待下去了,要不然,死都不知怎死的。馬說是,聽見蘆葦瑟瑟響動渾身都起雞皮疙瘩。
是不是馬惹得禍?我心里一直懷疑,秀枝跟男人離婚了,她在家里也肯定有相好,心存妒恨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決定要離開此地,馬左右為難,見我執(zhí)意要走,他也沒辦法。
我們跟秀枝依依惜別,她送我們到村頭,馬告訴秀枝,一定給她買一臺電視回來。我偷偷問馬,說,你家里電視都沒有,怎答應(yīng)人家給人家電視呢?
馬湊向我耳朵,說,你也當(dāng)真?糊弄她唄。
我正色道,你真不應(yīng)該!
村長安排了船送我們,我見黑臉船夫冷冷的眼神透著詭異。
船駛出老遠,秀枝還站在那里招手。
船駛到湖心,黑臉船夫突然不見了,小船在打轉(zhuǎn)。馬撲通跪下了朝天空磕頭,一臉的蠟黃色,直喊菩薩!
我抬頭看,沒看到什么,卻看到了水面上露出一個大魚的腦袋,不一會兒就沉下去了。
船還在打旋,我盼望村里有人來幫忙駕船,突然有了新發(fā)現(xiàn),喊馬:快看!
馬順著我的手指望去,哪有什么村莊啊,村莊不見了。
馬也愕然,看看我,說,這是怎回事?
船在水上漂了一天一夜,幸好半夜起風(fēng)了,船靠到岸邊,我和馬驚魂未定跳下船,一屁股蹲在那里。馬早已沒了往日詩人的風(fēng)采,渾身瑟瑟發(fā)抖。我埋怨馬,都是你惹得禍。馬嘆了口氣,擺擺手說,行了行了別提了,見鬼了。又再三叮嚀,回去跟誰也別說。
可是馬妻早知道了,馬腳剛進家門,妻就一臉的不高興,罵,在外邊風(fēng)流得了,回來干么?
馬還很正經(jīng),說,你胡說什么?。?/p>
馬妻正色道,你做的事以為別人不知道?昨天那個黑臉船夫來過,什么都跟我說了,那個女人是人家的情婦!
馬愕然望著我,我也大吃一驚,黑臉船夫,他來過?
馬妻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哭起來,說那個黑臉船夫?qū)λ齽邮帜_,幸虧她大叫驚動了鄰居趕來,那個船夫才逃了。
都是你惹得禍!馬妻抓起一件瓷具,啪地摔在地上,嚷,我跟你非離婚不可!
馬跟妻鬧離婚的事人都知道了,到了單位,背后很多人指手畫腳,我也跟著抬不起頭來。領(lǐng)導(dǎo)找馬談話,也找我談話,我否認了馬搞女人的事,不過有一點我還是如實反映了,那個情人山莊確實很神秘。領(lǐng)導(dǎo)也納悶,說是啊,根本沒情人山莊這個地方。
馬妻也找我問話,說這是真的?我說是,那個船夫根本不是船夫,是條大魚。
馬妻半信半疑,嘀咕,難道我錯怪他了?
馬妻執(zhí)意要到那地方去看看虛實。我們租了摩托艇,我和馬帶路,直奔情人山莊。
轉(zhuǎn)過蘆葦蕩,情人山莊就在眼前。馬妻手指向前面,說,那不是村莊是什么?
我和馬面面相覷,張口結(jié)舌。
一行人來到我們住過的地方秀枝家,秀枝熱情出來迎接,笑呵呵的,說馬你回來啦,可把俺想死了,電視買來了吧?你可是說好給俺一臺電視的。
馬耷拉著腦袋,直皺眉頭。馬妻狠狠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走。
回來后,馬妻沒再跟馬鬧離婚,馬跟往常一樣上班,其中發(fā)生了什么我也無從知曉。馬也不太跟人說話,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問我,說,你不覺得情人山莊有點怪?
再后來聽人說馬妻跟市領(lǐng)導(dǎo)搞一塊去了,那天被馬撞見,過后馬妻反倒罵馬,說,咋了?興你那樣就不興我這樣?有什么臉來說我?馬說,男人玩別人跟女人被人玩是兩碼事,不是一個概念。馬妻反駁,得了吧,別假惺惺裝什么斯文了,你們男人看似道貌岸然卻個個丑陋得很吶,哪個不想世上美女都屬于自己?你小子也別心里沒數(shù),若不是我在領(lǐng)導(dǎo)面前保你,你恐怕飯碗早沒了呢。
馬啞了。
本市桃色新聞不少,部長把女干事玩了,局長把女科長玩了,劇團長把女演員玩了,市長包養(yǎng)了二奶,馬比起他們來還是小巫見大巫,所以馬也不吸人眼球了。不過很多人知道了有情人山莊這么個地方,而且那地方風(fēng)景很浪漫刺激,文人馬曾在那里有過艷遇。大家都來問馬情人山莊到底在什么地方,不問不打緊,馬臉頓時紅了,十分尷尬,大家見狀也不好再問下去。有領(lǐng)導(dǎo)對情人山莊也很感興趣,我說出了情人山莊的具體位置,他們個個掃興而歸,說你盡糊弄人。
馬在作協(xié)擔(dān)任職務(wù)多年,一直沒什么建樹,有人說他江郎才盡。因名聲不雅,他的職務(wù)終于被張揚取代了,但他的詩還是追求浪漫的那種,許多雜志編輯不買他的賬,令馬很沮喪,有時候就找我喝酒解悶,說瘋話,說就想去一個世外桃源。
這天馬突然到我家來,驚慌失措的樣子,衣服上還有斑斑血跡。我原以為他寫出了什么好詩,沒想到他動刀把張揚捅了,逃到我家來。
我正色道,你呀你,怎能做出這種事?
馬說,不知咋的,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我說,投案去吧,也許能減輕罪責(zé),張揚他怎樣?
馬唉聲嘆氣,沒事,死不了!
馬終決定去情人山莊,出于舊情,我送他上船。
望著馬遠去的背影,我默默站在岸上,心里為他祈禱。
幾天后,馬來電話了,說,跟秀枝一塊住著呢,這地方真是世外桃源啊,警察那邊沒什么事吧?
我說,沒事,張揚出院了。
你可別出賣我?。●R再三叮嚀。
我說,不會的,誰也找不到那地方。
轉(zhuǎn)過年我特去看望了馬一次,馬正在打麻將,大概是輸了,被秀枝罵了個狗血噴頭。見我來了,臉紅脖子粗,秀枝也堆下笑臉,說,他這人該挨罵,總是輸,還偷拿商店里的錢輸。
那一夜我跟馬一塊住,言語不多。我見他長吁短嘆,眼角紅紅的。
好幾年再沒見到馬了,也沒接到他電話,更沒他音訊。
原來馬失蹤了。
荒涼的山坡上,只有一件時髦的男人外衣,里面裹著幾頁失落傷感的詩稿。
山莊又神秘消失了,周圍除了蘆葦就是密密的松林,山頂上建了高塔,那里已成了旅游觀光景點。旅游區(qū)看大門老頭也證實那地方根本沒有什么村莊,不過夜間那地方還是很熱鬧的,常發(fā)出怪怪的嬉鬧聲音。前幾天,有個名畫家來尋情人山莊,在那里聽見石洞里有說話聲音,看見洞口堆滿了男人的尸骨,洞內(nèi)油燈旁,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一黑臉白發(fā)老者膝上,老者正把珍珠項鏈掛在女人脖頸上,聽見動靜,燈忽然滅了,躥出一只白色的狐貍,然后又爬出一條大鯰魚,那個畫家頓時嚇昏了。
老人又說,那是好幾天前的事,現(xiàn)在再沒聽說過。老人還說,來尋情人山莊的人絡(luò)繹不絕,都掃興而歸。
我想反駁老人胡說,我明明親臨過這地方,可是我沒言語,因這山莊真的不存在了,而我能見到馬留下的,除了幾頁詩稿外,也就是那件外衣了。
專家鑒定,那是一件魔衣,美國SPACES科技公司新產(chǎn)品,假如一個人的個人大腦信息輸入在上面,誰穿上它就會沿著那個人的思維進入虛幻世界。
難道會是他?
后來,我一直想找到這位作者談?wù)?,沒想到約定地點在湖邊。
一陣驚濤駭浪過后一條船出現(xiàn)了,是那位作者。他說他離異的前妻叫秀枝,情人山莊乃精靈嘯聚之地,人與狐不能同巢,否則靈魂將被吃掉。
他是啥精靈?
我愕然,沉思良久,默默端量著馬留下的那件外衣。
后來有很多作家爭相來試穿這件神秘的外衣,果然靈感應(yīng)驗。有人問我為什么不試穿?我只是搖頭,說不出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