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的瑟風(fēng)里,向東來到了卜莊。臨行前,娘千叮萬囑,“到了那里,一定聽你伯父的話?!毕驏|“嗯”了聲。娘又說,“鄉(xiāng)下活累,受點苦不算什么,好好表現(xiàn)著,也許能有前途呢。”向東吐了句,“知道了。”娘不放心,還啰嗦了些什么,無非都是些注意身體好好照顧自己的話,向東都一一記下了,然后跟家人道別上路了。全家人把他送到車站,看到家人流眼淚向東也不由一陣心酸。一路上向東還在想,鄉(xiāng)下老家會是個什么樣呢?
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天一夜,在那個叫楚塘的小站下車時已經(jīng)后半夜了,離天明尚早,清冷的月光下,空曠的原野一片蒼白,車站上那間孤獨的小屋也顯得幾分凄涼,向東決定步行到卜莊去,因娘告訴他,下了車朝西有一條大路,朝前直走十來里路再翻兩座山坡就到卜莊了。一個二十歲的大小伙子走路不打怵,也許到了卜莊剛好天明了呢。
向東借著月光朝前走,身后突然響起鈴鐺聲,原來是一輛小驢車,看不清車夫面容,向東便招呼趕車人,“大叔搭個車好嗎?”車夫把車停下來,向東這才看清是一個光頭老漢,老漢問了句,“你到哪里去?”向東說,“我到卜莊去?!薄吧宪嚢??!崩蠞h說。向東上了車,坐在化肥袋子上,老漢揮了下鞭子車又上路了。老漢一路哼著小曲,向東問,“大叔好開心啊!”老漢笑了,“我這次生意發(fā)了,二百來斤豬肉換來這么多化肥,賺大了,能不樂嗎?”向東忽然想起,這不是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嗎?于是問,“個人做生意沒人管嗎?”“我們那里生意隨便做,沒人干涉,”老漢回過頭來,問,“小伙子是城里人吧?到卜莊去做什么?”向東說,“我要插隊到卜莊,去俺老家大伯家?!薄澳愦蟛钦l?”“向百貴?!薄鞍」虬儋F是你大伯?那你父親就是向百富了!沒想到他孩子都這般大了?!崩蠞h很驚訝。向東說,“大叔認(rèn)得我爸?”老漢笑了,“何止認(rèn)得,從小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向東問,“大叔您貴姓?”“我叫王老五,也是卜莊人?!崩蠞h滔滔不絕,“你爸小時候能耐啊,干什么都行,彈弓打得也好,一次兩幫孩子玩開火,我從墻角剛露出腦袋,啪地就挨了顆石子,把我疼得呀,你看,至今頭上還留個大疤呢!”向東說,“是嗎?我爸也真是的,怎偏打人腦袋?!蓖趵衔逍π?,“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那時候就是頑皮,后來長大了就好了,你爸也當(dāng)兵走了,再也沒看見他,也怪想的?!毕驏|說,“大叔現(xiàn)在做什么?”“做生意啊,”王老五余興未盡,“我跟你家人關(guān)系都很好,你大伯還借我三十六塊錢呢,至今沒還。”“見了我大伯,要他還給你。”“算了吧,不要了。”王老五說著揮了下驢鞭。一路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卜莊。此時天蒙蒙亮,王老五手指向前面說,“那個黑漆大門就是向百貴家?!毕驏|下了車,“大叔家住哪里,改日好好謝謝您。”“哈,不用謝,我家住北大梁。”王老五說完揮了下驢鞭,駕車走了。
向東敲了敲伯父家大門,一會兒伯父就出來開門了。見是向東,伯父很高興,伯母讓向東上炕暖和,自己去忙做飯。伯父說,“接到信你要回來,我早把廂房都拾掇好了,就在那里住,”然后說,“從車站到這里有十多里路呢?!毕驏|說,“沒累著,搭王老五車來的?!辈浮芭丁绷寺暎鋈幌肫鹗裁?,問,“搭誰的車?”“王老五的驢車啊?!辈赴櫫讼旅碱^,自語,“不對吧,王老五早死了?!薄八f他叫王老五,倒賣豬肉和化肥生意,還說跟你挺要好呢,頭上的大疤還是我爸小時候用彈弓打的。”伯父大驚,說,“他還說了什么?”向東說,“他還說你欠他三十六塊錢呢,他不要了,他說他在村北大梁上住?!薄盎钜姽砹?!”伯父嘟噥了句,“這王老五三年前遭批斗時被亂棒打死了,埋在北大梁,我還真欠他三十六塊錢呢?!毕驏|疑疑惑惑,問,“我見到鬼了?”伯父忙捂住他的嘴,“別亂說,以后也不許對別人說,否則要挨批的。”伯父說完,就到外屋跟伯母嘀咕了半天,向東也沒聽清。
中午,大隊書記等一幫人來了,說,“農(nóng)村是個廣闊天地,歡迎你啊?!毕驏|說,“我一定好好鍛煉,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贝箨爼涀屆癖B長趙幺中把一套紅寶書拿出來,遞給向東,說,“這是卜莊人給你的禮物,希望你能在這里好好扎根,有所作為?!贝藭r伯父插上話來,說,“人家趙連長可是村里出名的積極分子啊,在這一帶很有名氣,你以后可要向人家學(xué)習(xí)。”向東忙握住趙幺中的手,說了句感謝的話。趙幺中也客氣地說“歡迎你?!贝逯S即開了張字條兒,遞給向百貴說,“家里多了張吃飯的嘴,到保管那兒領(lǐng)點糧食。”向百貴看了看,原來是三十斤小麥,一百斤玉米和一百二十斤地瓜干。于是滿心歡喜千恩萬謝。
秀麗的卜莊坐落在大山的褶皺里,此地山清水秀,雖百來戶人家卻很出名,主要是生產(chǎn)搞得好,經(jīng)常受上級表揚。伯父興高采烈跟向東闊聊,然后說,“閑著沒事,就到附近各處山頭上看看?!?/p>
村里人都在山上修田壘堰,向東逛了幾天興趣漸減,覺得孤獨,就到文具商店里買書看,也沒什么好看的,大都是小兒連環(huán)畫,伯父說,“你愛看書,我領(lǐng)你跟于春老師借去,也許他有呢?!?/p>
村東小山上有座廟,后來村人把里面泥胎塑像砸了,辦成了小學(xué)校,村里就讓有點文化的于春在那里教幾個孩子。于春和向百貴是鄰居,客氣地倒茶,然后說,“也是的,好好的一個小青年不在城里待著,到鄉(xiāng)下來遭什么苦?”向百貴說,“這不是響應(yīng)國家號召嗎?潮流。”于春老師搖了搖頭,說,“這孩子不是干活的料?!毕驏|說明來意,于春老師翻了半天也沒找著好看的書,只有一冊殘缺的《紅巖》書,說,“你先湊合看吧?!?/p>
向東不出門,整天躺在家里看書,時間長了也無聊。說,“大伯,我不能老在家里吃現(xiàn)成的,還是上隊里干活吧,也能掙個工分兒?!贝蟛岵坏茫f,“天太冷,等明年開春了再報到也不遲?!毕驏|執(zhí)意要干活,大伯也沒辦法,就找村干部,趙幺中說,“到我們水利隊去吧?!?/p>
趙幺中是民兵連長,也是村水利隊長,負(fù)責(zé)修水渠堤壩等,帶領(lǐng)的都是村里年輕人,因他沒手表,上工時總帶著一掛鬧鐘,人們習(xí)慣叫他趙鬧鐘。
趙幺中三十出頭,麻臉,身材健壯,百來斤大石掄在肩上行走如風(fēng),沒人能比,大家都跟在他的腚后朝山上搬石頭。向東第一次參加勞動,趙幺中說,“你能搬多大搬多大,別累著?!毕驏|揀了塊十來斤重的,雙手擎著,沒法放在肩上,因他衣服很新潮怕弄臟,歇了好幾次才到了山上,累得不行,這時一個姑娘遞給他一塊手帕,說,“把石頭放在肩上,那樣才輕松。”向東不好意思嘿嘿笑了笑,覺得這姑娘有點印象,好像是于春的女兒小采。
整個上午都是搬石頭,向東腰也有點疼,身上也沾滿了泥土。
休息的時候,趙幺中拿出報紙,往常都是他帶頭學(xué)習(xí),今天卻把報紙遞給向東,對大家說,“城里來了個文化人,我這大老粗也該下崗了,大家拍手歡迎?。 庇谑谴蠹叶寂氖?,把目光都遞向向東。向東接過報紙,向東照著趙幺中指的那段念,大家低頭聽,然后趙幺中又讓大家發(fā)言,談體會。
中午回家,伯母做了炸醬面條,問向東累不累?向東說還行,一上午都在搬石頭。伯母找出手套跟一塊氈布給向東,向東說,上午多虧于老師的女兒給的一塊手帕。向東吃完飯就找肥皂把手帕洗干凈,送給于小采,于老師到學(xué)校去了,小采在家里侍候娘,見向東來了,忙招呼,向東把手帕還給小采,說,“謝謝你。”小采說,“一塊舊手帕,還什么?!毙〔赡锇氚c在炕,讓向東炕上坐。小采一會兒拾掇完了,說,“走吧,一點鐘上工呢。”
第二天,趙幺中說向東,“你就不要搬石頭了,你去拾點柴禾,提桶水來,負(fù)責(zé)燒水給大家喝吧?!边@活兒向東干得,向東就管燒水了。水開了,他倒出幾碗在那里涼著,這時候一個壘堰的老漢過來端起一碗,剛送到嘴邊要喝被趙幺中看見了,過來劈頭奪下,罵了句,“不要臉!等大家伙喝完了你再喝?!蹦抢蠞h只得乖乖去了。向東莫名其妙,趙幺東過來說,“這幾個壘堰的都是村里的壞人,以后要跟這種人劃清界線?!毕驏|覺得趙幺中過分了,等他走遠(yuǎn)了還是把水遞給老漢喝了??创蠹叶及崾^,向東跟趙幺中說,“我是到農(nóng)村來煅煉的,不是來享福的,大家能干的活,我也能干。”趙幺中拍著向東肩膀,“小子,你行啊!”
趙幺中是村里先進(jìn)青年積極分子,很得上級贊賞,也是大家學(xué)習(xí)的榜樣,連向東都看出來了,他對小采似乎很關(guān)心。有人在背后竊竊私語,人家倆,天生的一對。
面對趙幺中的討好笑臉,小采似乎不以為然,總是愛靠近向東說話,這令趙幺中心里很不舒服,但也不能說什么,人家向東可是下鄉(xiāng)知青啊。
整個冬日里,向東一直在工地上干活,趙幺中就是他學(xué)習(xí)的榜樣,很得趙幺中賞識稱贊,向東人瘦了,臉黑了。城里父母來信了,問怎么樣?適應(yīng)嗎?向東寫信告訴說,這里人太好了,都像待親人一樣關(guān)心他,請爸媽放心吧。
春天了,大地泛綠了,山坡上桃李花開,村里自辦起了合作醫(yī)療,村里從水利隊里抽出一撥人,由向東帶領(lǐng)到山上挖藥材,大家背著籮筐陸續(xù)進(jìn)山。山谷幽深,澗水細(xì)流,喊一聲群山回應(yīng)。小采認(rèn)得各種藥材,邊挖邊介紹給向東挖,休息的時候,小采從兜里摸出兩個熟雞蛋,趁人不注意偷偷塞給向東,說今天端午節(jié)呢。向東這才想起早上伯母好像嘟噥過,說今天過端午節(jié),家里連個雞蛋都沒有?!俺粤税??!毙〔珊槊}脈地說。望著小采動人的眼神,向東心咚咚跳,情緒激動,不知說什么好,他把雞蛋又遞給小采一個,說,“咱一人一個吧?!眰z人吃了雞蛋,喝了些溪水,很開心,繼續(xù)挖藥材。向東很感慨,說,“這山谷里真安靜真美啊。”小采說,“是?。空媸鞘劳馓以窗?,要是永遠(yuǎn)住在這兒遠(yuǎn)離塵世有多好?!?/p>
小采是村里文藝骨干,晚上到青年俱樂部里排演節(jié)目,走夜路害怕,邀向東跟她做個伴兒,向東爽快答應(yīng)了。
村里排演的節(jié)目是小演唱叫《鶯歌燕舞》,反映的是農(nóng)村大好形勢,小采是主要角色,向東發(fā)現(xiàn)小采演唱起來身段是那樣的美。
回家路上倆人說說笑笑,每天在那個胡同口,總會閃出一個黑影,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向東感到奇怪,小采倒不以為然,說,“別管他?!?/p>
“那是趙幺中?!毕驏|已看出那熟悉身影。
小采笑了下,說,“村支書已找我談過好幾次話了,一個老革命家庭的后代。”
“你為什么不答應(yīng)?”
小采笑了笑,“你癡呆啊?!?/p>
向東處處表現(xiàn)積極,常受到村干部表揚,因他是知識青年,身上總有許多新奇的東西,那些農(nóng)村青年都成了他的好伙伴,跟這些農(nóng)家孩子在一起,向東整日很開心。
向百貴也打心眼里高興,每當(dāng)人們在他面前夸贊這孩子有出息時,他就合不攏嘴笑,“是塊好苗子,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毕虬儋F滿心希望向東能到學(xué)校里教書,向東有文化,能把孩子們教成才,也是一分貢獻(xiàn)。村支書點頭說,“也是,應(yīng)該考慮考慮。”
這許多日子,向東明顯覺得趙幺中對自己冷淡了許多,可是他沒在乎。自顧做自己的事,很得大家稱贊。
這天,于春老師被傳喚到大隊部里進(jìn)行調(diào)查,原因是于春說過“貧下中農(nóng)吃不飽”的言論,幾個民兵讓于春在地上蹲著,趙幺中在那里拍桌子,說,“你借書毒害知識青年來著?”于春說,“我借過一本《紅巖》書給向東不假,可那不是毒書。”趙幺中說,“不是毒書是什么?那書是為特務(wù)叛徒歌功頌德的大毒草,你居心何在?”于春還想說什么,這時候向東進(jìn)屋來了。于春被傳喚到大隊部后,小采慌了神兒沒了主張,她不知父親犯了啥事,就找向東,說向東你去打探一下,向東飯沒吃就奔大隊部來了。趙幺中見向東進(jìn)屋,說,“你來的正好,于春是不是說過知青下鄉(xiāng)是遭罪的話?”向東解釋說,“那都不關(guān)于老師的事,書是我自愿借要的,于老師只是說我細(xì)皮嫩肉的恐受不了苦?!薄跋驏|同志,你可是個有覺悟的青年,一定要站穩(wěn)立場說話,對壞人不能心慈手軟?!壁w幺中啟發(fā)向東。向東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于老師沒說什么錯話。”趙幺中不善罷甘休,不讓于春回家,好好在大隊部里反省,交代問題。
第二天,幾個民兵來到于春家里,翻箱倒柜,然后又到學(xué)校里搜查于春辦公室,在一冊教課本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反動傳單。那時候臺灣國民黨經(jīng)常利用氣球往大陸散布傳單,傳單內(nèi)容是蔣介石追悼會,上面有美國人和國民黨要員開會照片,說是將來反攻大陸成功,憑此傳單可領(lǐng)獎。趙幺中如獲至寶,問于春,“你還有什么話說?”于春做夢也沒想到怎么還有一張這樣傳單,當(dāng)時學(xué)生撿到了都交給他,他都已上交了,忽然想起來了,那天他在批改作業(yè),一個學(xué)生交來一張傳單,他隨意夾在課本里了,后來就把這事給忘了??墒侨螒{于春怎樣解釋,也難洗清白。
于春被打入壞分子隊伍,戴著高帽子,后面串著一群身披牛皮狗襖的牛鬼蛇神到處游街。
村里決定讓向東去學(xué)校里教書,向東猶豫說,“我能行嗎?”村支書笑著說,“村里哪個有你文化高?你不行誰行?”
向東接替了于春老師的工作,向東說,“于老師,你會洗清冤屈的,一定還回來教書,孩子們離不開你。”于老師嘆口氣,說,“是禍?zhǔn)歉B犔煊擅?,你可一定把孩子們教好?!比缓笥诖河纸淮藥讉€孩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哪個孩子需要課外輔導(dǎo)和補充作業(yè)等,向東都一一記下了。
于春的問題不是小事,村里反映到公社,公社又上報縣里,于春將被移交上邊審查。
吃晚飯的時候,向東伯父還一個勁嘮叨,說,“能到學(xué)校里教書確實不容易,是村里看得起你,別辜負(fù)了大家期望?!毕驏|納悶,問伯父,“村里是怎知道于春借書給我的?”向百貴笑了笑,“別問那么多,他不下來你能上去嗎?”
向東什么都清楚了,生氣地說,“大伯,是你害了于老師!”向百貴沒說什么,向東丟下碗筷,進(jìn)廂房里卷出鋪蓋,向百貴攔住說,“你要干什么?”向東鄙夷地瞥了向百貴一眼,說,“我要到學(xué)校里去住?!?/p>
第二天,向東到保管那里預(yù)借了糧食,決定自起爐灶,向百貴叫他回去吃飯他也不理。
這天傍晚,小采來學(xué)校里找向東,說,“我爸被送到縣里好幾天了,也不知什么情況?!毕驏|心情也很難過,愧疚說,“都是我大伯惹得禍?!毙〔蓢@口氣,“也別怪大伯,現(xiàn)在的貧下中農(nóng)覺悟就是高?!眰z人沉默不語,小采忽然問向東,“向東你說,我爸真會是反黨壞分子嗎?”向東搖搖頭,堅決地說,“不會,于老師絕對不會是壞人,那肯定是誤會,上邊一定會還于老師清白的?!毕驏|告訴小采,過幾天他要到縣里培訓(xùn)學(xué)習(xí)幾天,到時一定打探于老師情況。“但愿我爸不會有事。”小采哀傷地說。向東握緊小采的手,說,“等著我,我一定會給你帶回好消息。”小采點點頭,倆人依偎著,在老槐樹下坐了很久。
向東在縣里學(xué)習(xí)了一周,終于打探到了于春老師的情況,原來于老師的案子已得到落實,不屬于反革命性質(zhì),但有錯誤,在黨校勞動農(nóng)場里改造三個月。這真是個好消息!盡管在農(nóng)場里學(xué)習(xí)改造,說明問題不是很嚴(yán)重。
回村的路上,向東樂樂地想,小采聽到這消息,不知會有多高興呢。
剛到村口,就有人告訴向東,小采頭兩天死了,上吊死的。晴天霹靂!向東當(dāng)頭挨了一棒,身子差些暈倒,怎么可能呢?小采不會死,說好了要等他回來的,向東大叫著,直奔小采家里。
小采娘常年半癱在炕上,哭哭啼啼,向東問她什么她也不說話,只是哭。小采前天就火化了,埋在北大梁,向東跑到山上,俯在小采墳頭上大慟,“小采,你為什么要死?為什么?”
小采是在南山下那棵苦楝樹上吊死的,向東來到那棵樹下,呆望著扭曲繁茂的樹枝,默默站了很久,忽然他發(fā)現(xiàn)草叢里露出一只鞋子,一只繡花鞋!小采穿過的鞋子。向東趕緊拾起來,摟在懷里,淚流滿面。這時候村里走來幾個民兵,是趙幺中安排來的,說這棵樹不吉利,吊死過人,要把它鋸了。
向東躺在床上,眼前老是小采的影子,他想不通小采為什么會死,家里老娘需她照顧的,再說她就能舍得拋下他嗎?向東摸出小采的繡花鞋,撫摸著,哭叫著,“小采,小采,小采……”
奇跡發(fā)生了,只見小采突現(xiàn)在他面前,淚流滿面,叫了聲:“向東哥!”
“小采,你還活著?”向東一個身挺站起來,伸手摸向小采,摸不著。
小采說,“你摸不著我,我真的死了,你看到的我,是我的魂魄,我的魂就附在這只繡花鞋上,只要你喊我三聲,我就會顯身跟你說話?!?/p>
原來是這樣,向東痛苦地說,“你為什么要死呢?于老師無罪,你應(yīng)該等我回來。”
小采臉色凄白,突然給向東跪下了,說,“向東哥,你要替我伸冤報仇啊!我是被人害死的。”
“誰?”
“趙幺中!”小采凄然地說,“我爸不同意跟趙幺中的婚事,趙幺中懷恨在心一直糾纏不休,那天晚上,趙幺中找我談話,要我跟我爸劃清界線,揭發(fā)反動事實,趁我不備,就堵住我的嘴把我強暴了,當(dāng)時我娘在旁屋聽見動靜,喊我,趙幺中怕事情敗露,就把我掐死了,然后把我扛到南山下,把我掛在樹上,造成我吊死的假象,向東哥,我舍不得拋下你,更舍不得拋下我娘,你一定替我伸冤??!”
啊,原來是這樣,“趙幺中,你這個畜生!”向東憤憤罵了句,然后就哭了,說,“小采你死了,我的魂兒也沒了,不過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報仇伸冤。”
向東不想先驚動趙幺中,直接找他也沒意思,他肯定會狡辯不承認(rèn)。向東直接來到公社里,找到劉主任。向東跟劉主任反映了情況,劉主任皺起眉頭,說,“不會吧,趙幺中可是咱公社里的先進(jìn)典型啊,向東同志,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哪。”向東說,“我有證據(jù)?!毕驏|說著就拿出了繡花鞋。劉主任笑了,說,“你開什么玩笑?一只鞋子又能說明什么?”向東說,“鞋子就是證據(jù),它會說話?!毕驏|說到這里就連喊了三聲小采,說,“小采你快伸冤吧。”在劉主任辦公室里,小采緩緩顯出了身影,哭訴事情經(jīng)過。劉主任大驚失色,驚慌退到墻角,顫顫指著向東,“你,你搞什么把戲?”向東說,“小采死得冤屈,她的魂兒就附在繡花鞋上,劉主任你一定要做主啊?!眲⒅魅未藭r已癱成一團(tuán)泥,語無倫次,滿身透汗,“向東同志,你可是個先進(jìn)知識青年,搞什么迷信?歪門邪道!”小采聲調(diào)凄楚,說,“劉主任,這都是事實,我娘也能證明,她都看到了?!眲⒅魅未藭r臉色蒼白,吐了句,“好吧,你們先回去,我一定調(diào)查處理?!?/p>
傍晚,趙幺中找到向東,說,“你到公社告我來著?”向東怒氣未消,說,“告你怎來著?你自己做得什么事你還不清楚嗎?”
趙幺中冷笑一聲,“就憑一只鞋子,你就能告倒我?”
向東說,“鞋子就是證明,小采娘也能證明,她都看見你把小采扛出去的?!?/p>
趙幺中領(lǐng)民兵來到小采家里,問小采娘,“你真看到我把小采掐死了?”
小采娘哭哭啼啼,手指著趙幺中,“就是你,我聽到小采叫聲,不一會兒就在窗縫里看見是你把她扛出門去了,小采,你死得慘那!”
“胡說八道!”趙幺中氣急敗壞,命令民兵,“把她舌頭割了!”
小采娘滿嘴是血,哇哇亂叫,誰也聽不清她叫得什么。
向東躺在床上,還在想心事,把鞋子剛摸出來,突然窗戶嘩啦響,然后有人“嘭嘭”拍窗戶,嚷,“快把繡花鞋藏好,別讓趙幺中得了去,一會他就要來了?!?/p>
向東推開門四處看,只見一個身影剛剛遠(yuǎn)去,覺得熟悉,半天想起來了,那不是王老五嗎。
向東趕緊抓起繡花鞋,是的,繡花鞋就是證據(jù),不能讓趙幺中得了去,有鞋在,不愁小采的仇報不了。向東揣著繡花鞋,匆匆出門,找地方藏鞋,開始他把鞋子藏在黃連木樹洞里,覺得不妥,忽然想起不遠(yuǎn)處有一眼枯井,是農(nóng)民冬天儲藏地瓜用的,現(xiàn)正閑著,對,就藏在那里妥當(dāng)。
待向東藏好了鞋子,趙幺中已領(lǐng)著一幫人來了,問向東,“鞋子呢?”向東說,“鞋子就是證據(jù),你以為會得到嗎?”趙幺中口氣緩了下來,說,“向東同志,你是個有覺悟知識青年,我很器重你,你不要相信封建迷信,搞牛鬼蛇神那一套,會害了你的。”
向東說,“事實就是事實,遲早會真相大白的?!?/p>
趙幺中讓民兵在屋里搜查,半天也沒找到繡花鞋,只得悻悻離去。
向東想念小采了,想跟小采說個話兒,這天趁天黑偷偷來到枯井旁,下井摸出鞋子,待爬上井口時,已有幾個民兵站在那里了,原來趙幺中早派人把他盯上了。趙幺中來到現(xiàn)場,劈手奪下繡花鞋,“嘿嘿”冷笑著,然后“呸”了口,罵,“你這只破鞋,厲鬼,去死吧!”隨手就把鞋扔進(jìn)枯井里,大聲嚷,“拿汽油來!”
有人取來桶汽油,趙幺中把汽油倒進(jìn)枯井里,點把火扔進(jìn)井里,即刻“轟”地一聲響,井口躥出很高的火焰。
向東撕心裂肺叫喊著,“小采!小采!小采……”
升騰的火焰中,出現(xiàn)了小采的幻影,徐徐立起,怒目圓視,“趙幺中,還我命來!”人們驚呆了,四散逃竄,趙幺中愣了神兒,不知所措?!摆w幺中,還我命來!”趙幺中掉頭要跑,被向東雙手抱住了,向東大喊一聲,“小采!”就抱著趙幺中一起跳進(jìn)井里。
熊熊火焰彌漫著井口,上升的火柱中出現(xiàn)三個人的幻影——向東和小采押著趙幺中,緩緩朝天庭升去……
火光沖天,世界一片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