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起風了。
我坐在一株梧桐樹下看天。天空上的云朵在跟著風走,起先是一小朵一小朵的,像春天落在溝渠里的柳絮,風一來,就溜著溝沿走,誰也不搭理誰,誰也不依戀誰。那些細碎的云朵,它們沒有來處,也不知去向。地上的人并不曉得這一朵云和那一朵云的區(qū)別,甚至還沒有抬起頭來看它們一眼,南來北往的風,就將它們?nèi)瞪⒘?。后來,云朵就越聚越多,風起云涌,大半個天空,很快就被它們占據(jù)了。
風有些著急了,試圖以更大的力,將云朵重新吹散。可是云朵卻深深地在天空扎下根,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任由風有再浩蕩的力量,也始終奈何不了它們。
弟弟起初在樹下玩泥巴,風將他皺巴巴的衣服,一次次地吹起,執(zhí)拗地要尋找一些什么,可是最終連一粒糖也沒有找到,于是便無聊地將衣角無數(shù)次地掀起,放下,掀起,又放下。弟弟著了迷似的,沉浸在泥塑的坦克大炮中,嘴里發(fā)出“嘟嘟嘟”的機關槍聲,還有一連串“嘭嘭嘭”爆炸的聲響。他連一只螞蟻爬上腳踝都沒有注意,更不用說那一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的撩撥。
風還在持續(xù)地吹著。它們越過連綿不斷的山,吹過空空蕩蕩的田野,拂過被砍倒在地的玉米,試圖帶走一枚野果,不能如愿,只好戀戀不舍地將其丟棄,又繼續(xù)向前,掃蕩孕育中的大地。田間的草被風吹得快要枯了,可還是拚盡全力,從泥土里鉆出最后的一抹綠。那綠在風里瑟瑟地抖著,左右搖擺,不確定要不要繼續(xù)向半空里流動。風冷著臉,原本想將這已荒蕪的草,連根拔起的,卻使不上勁,于是便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沿著一大片草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許久,到底還是覺得無趣,伏下身體,蛇一樣嗖嗖地擦著草尖向前。
后來,風就抵達了一片久已無人照管的桑園,看到了坐在梧桐樹下的我,還有在自編自導自演的戰(zhàn)爭中,嗚嗚喊叫不停的弟弟。他的褲子上滿是泥,臉上只剩下一雙黑亮的眼睛。因為太瘦了,他整個人就隱匿在衣服里,消失不見。于是風吹過來,只聽見衣服繞著一截樹樁一樣,啪嗒啪嗒地響著。
風一定試圖帶走我和弟弟,于是它們在這小小的山坡上,逡巡逗留了許久。相比起我卷曲細軟的頭發(fā),它們顯然對弟弟的堅船利炮更感興趣;它們叉著腰,居高臨下地斜睨著弟弟,并將他用草莖做成的旗幟,一次次地拔起。風還在半空里發(fā)出怪異的笑聲,那笑聲長了腳,陰陰地從四下里聚攏來,俯視著再一次將草莖插到船上的弟弟。風當然笑嘻嘻地又吹跑了那無用的旗幟,并在惡作劇后,嘩啦一下四散開去。風散開的時候,同時卷走了那根草。于是那草就沿著山坡,一路打著滾,踏上未知的旅程。弟弟生了氣,停下激烈的戰(zhàn)斗,跑去追趕他的旗幟。風哼著小曲,噓噓地笑著,嘲弄著弟弟,并將他的所愛,吹得更遠,一直到那根草,落進了溝渠,并打著旋,順水漂向更遠的地方。
弟弟在溝渠旁,站了好久,才垂頭喪氣地返身回來。他已經(jīng)沒有熱情再開始另外一場戰(zhàn)爭,盡管處處都是草,他完全可以隨手扯一根新的草莖,重新投入戰(zhàn)斗。他就在一步步朝山坡上走來的時候,忽然間看到了天邊風起云涌的壯美景色。五歲的他,迎著風,張著嘴巴,傻子一樣呆愣在原地。他的口水順著唇角流淌下來,好像他在看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而是一大鍋咕咚咕咚冒著熱氣的豬頭肉。他還不知道“美”是什么,也不知該如何表達,于是他就“啊啊”地朝我叫著,喊著:姐姐,快看,云要打仗了!
無數(shù)的云聚集在一起,要跟誰打仗呢?當然是風。風浩浩蕩蕩地在秋天的田野里吹著,以一種收繳一切戰(zhàn)利品的驕傲的姿態(tài)。這時候的它們,早已將村莊的大道,人家的房頂,迎門墻上剝落了顏色的不老松,庭院里的雞鴨豬狗,全給掃蕩了一遍。風明顯不屑于在墻角旮旯里小家子氣地兜來轉(zhuǎn)去,它們是有大志向的,它們要有氣貫長虹的豪邁,要有吞云吐霧的氣勢。于是風扭頭沖向云霄,開啟了一場在遙遠天邊的戰(zhàn)斗。
我和弟弟抬頭看著天邊的云,直看得脖子都疼了,風還沒有散去。風一定也有些累了,在黃昏里慢了下來。涼意自腳踝處,蛇一樣一寸一寸地漫溢上來。那是風帶來的涼,來自更為遙遠的北方大地。在更北的北方,有什么呢?森林,沙漠,河流,戈壁,還是荒原?風從那里吹過,要馬不停蹄地行經(jīng)多少個日日夜夜,才能最終抵達這個小小的村莊?并攪動一場與云朵的戰(zhàn)爭,且恰好讓我和弟弟看到?
那時的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熱鬧的縣城。我連火車也沒有坐過,只從父親的口中,聽說他常去送貨的地方,要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鐵軌。我于是便想像著火車呼嘯而來時,風將路上的草屑卷起,落在父親的衣領上。他微閉起眼睛,躲避著半空飛舞的塵埃。風將震耳欲聾的聲音,強行灌入他的耳中?;蛟S,父親會像個孩子一樣,用手指堵住雙耳,并微微地張開嘴,好奇地注視著這龐然大物的離去。在那樣的片刻,火車帶走了他在塵世的哀愁,那些窮困的日子,也暫時地被忘卻,或拋棄在某個灰暗的角落。一切都忽然地生了翼翅,帶著似乎從未有過夢想的父親,奔向色彩瑰麗的遠方,奔向他也曾經(jīng)想要馳騁天下的未來。風將一切雞零狗碎、柴米油鹽的日子推遠,父親的自行車后架上,馱著的麥子、地瓜、粉皮,都自動隱匿。在鐵軌上的風快要消失的時候,父親或許有過瞬間的沖動,想要追趕那列遠去的火車,或者變成任何一個車窗內(nèi)曾經(jīng)給過他注視的旅客,而不管他們是否跟他一樣陷在日常的瑣碎中。他只想去遠方,獵獵的大風吹來的遠方。就像那一刻,跟著天邊的云朵,一起飛往虛空的我和弟弟。
天一黑下來,風就被關在了房間之外。我在窗前的燈下,做著無休無止的模擬試卷。我不知道人一天天長大,為什么也要一場場考試,但我卻明白,這一場場考試,可以將我送往大學。大學在哪兒呢,當然是在遠方。想到這一點,我便將心繼續(xù)沉入試卷中。窗外的世界,也慢慢浸入湖水一樣的安靜里,于是風的聲音,便愈發(fā)地清晰起來。
院子里有搪瓷盆碰到水泥臺子的聲音,那是母親在洗手。她剛剛給牛鍘完睡前的最后一次草,并將刷鍋水倒入豬盆里,用力地攪拌著豬食。豬們早早地就聽到了,扒著豬圈的墻,站起來向外看著。弟弟拿著木棍,用力敲打著一頭想要出人頭地的豬。那豬于是無奈地重新回到豬槽旁邊,并用哼哼表達著心中的不滿。我透過窗戶,看到手電筒清冷的光里,母親正將一盆冒著熱氣的豬食,嘩嘩倒入槽中。她的一縷頭發(fā),被秋天的冷風不停地吹著,好像墻頭上一株搖擺的草。隨后便是豬們一頭扎進槽里猛吃的聲音。墻角的蟲子要隔上許久,才會在風里發(fā)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那叫聲有些冷清,是一場熱鬧過后孤獨的自言自語,無人搭理,也不奢求附和。
在父親將自行車推進房間里來,弟弟也將尿罐端到床前的時候,院子里終于安靜下來。整個村莊里于是只剩了風的聲音。風從一條巷子,穿入另一條巷子,猶如一條冷颼颼的蛇。巷子里黑漆漆的,但風不需要眼睛,就能準確地從這家門洞里進去,越過低矮的土墻,再進入另外一個人家的窗戶。巷子是瘦長的,門是緊閉的,窗戶也是關得嚴嚴的,風只能孤單地在黑夜里穿行,掀掀這家的鍋蓋,翻翻那家的雞窩,躺在床上尚未睡著的人,便會聽到院子里偶爾一聲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人翻墻而入。但隨即那聲響便消失不見,人等了好久,只聽見風在庭院里穿梭來往,將玉米秸吹得撲簌簌響,便放下心來,拉過被子蒙在頭上,呼呼睡去。
當整個村莊的人都睡了,風還在大街小巷上游蕩。那時候的風,一定是孤獨的。從巷子里鉆出的風,遇到從大道上來的風,它們會不會說些什么呢?聊一聊它們曾經(jīng)進入的某一戶人家里,男人女人在暗夜中發(fā)生的爭吵,或者老人與孩子低低的哭泣。還有一條瘦弱的老狗,蜷縮在門口的水泥地上,有氣無力地喘息。
夜晚的風一定比白天的風,更為孤獨。它們不再憤怒地撕扯什么,因為沒有人會關注這樣的表演。于是它們便成了游走在村莊夜色中的夢游者,被夢境牽引著,沿著村莊的街巷,面無表情地游走。
我終于在昏黃的燈下,做完了試卷。那時,所有的星星都隱匿了,夜空上只有一輪被風吹瘦了的月亮,細細的,搖搖晃晃地懸掛在村莊的上空,好像渴睡人的眼睛。月亮看到了什么呢?它一定洞穿了整個村莊的秘密,知道誰家的孩子,比我還要用功地半夜苦讀;知道哪個始終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夜夜轉(zhuǎn)輾反側(cè),無法入眠。它在高高的夜空上,被秋天的風一直吹著,會不會覺得冷呢?沒有人會給月亮蓋一床棉被,當然,也沒有人會給我蓋。父母已經(jīng)沉沉地睡去,臨睡前被訓斥一頓的弟弟,大約在做一個美好的夢,竟然笑了起來。那笑聲如此短促,像一滴露珠,倏然從夢中滑落。而要早起到鎮(zhèn)上做工的姐姐,也已起了輕微的鼾聲。她將被子裹滿了全身,不給我留一點進入的縫隙。清幽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褪色的被子上,一切都是舊的,床、柜子、桌子、椅子、籮筐。一切也都是涼的。
我在上床前,貓在院子的一角,撒睡前最后的一泡尿。風把尿吹到了我的腳上,風還從后背冷颼颼地爬上來,并一次次掀動著我的衣領。我的影子被窗口射出的燈光,拉得很長,長到快要落進雞窩里去了。我怯怯地看著那團灰黑的影子,在地上飄來蕩去,覺得它好像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來,變成暗黑中一個恐怖的鬼魂。風很合時宜地發(fā)出一陣陣詭異的呼嘯聲,樹葉也在撲簌簌地響著。忽然間一只雞驚叫起來,一個黑影倏然從雞窩旁逃竄。那是一只夜半覓食的黃鼠狼,它大約被我給嚇住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同樣受了驚嚇的一窩雞,蹲在架子上瑟瑟發(fā)抖。我的心咚咚跳著,趿拉著鞋子,迅速地閃進門里,并將黑暗中的一切,都用插銷緊緊地插在了門外。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也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我很快鉆入了被窩,又下意識地靠近姐姐溫熱的身體,但朦朧睡夢中的姐姐,卻厭煩地踹我一腳,便翻了一下身,繼續(xù)睡去。我的屁股有些疼,卻又不知該向誰傾訴這深夜里的疼痛,只能自己孤獨地揉著,而后蒙了頭,閉眼睡去。
窗外的風,正越過遼闊的大地,包圍了整個的村莊。
午飯過后,父親將半袋麥子放在二八自行車后座上。弟弟興奮地圍過來看,又隔著尼龍袋子,將麥粒捏得咯吱作響,好像即將去上學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要去送姐姐!弟弟向父親請示。
那就送你姐到公路口吧。
我可馱不動你。我抗議道。
那我就跑著!我要跟洋車賽跑!我還要跟風賽跑!弟弟的胸脯高高地挺著,一副自信滿滿能超越風的樣子。
我只好用沉默表達同意。
弟弟立刻化成一股風,將我的書包從房間里提出來,他還裝了一個大大的燒餅,于是書包便鼓鼓囊囊的,丑了幾分。我看了心煩,將燒餅掏出來,氣呼呼地扔回房間里去。弟弟卻依舊笑嘻嘻的,看我出來,推動車子,他便瞬間飛奔至大門口,又忽然停住腳步,回頭注視我推著車子,搖搖晃晃地向他走去。
我想甩掉弟弟,便在走出巷口后,趁他不注意,跳上自行車奮力蹬了起來。風有些大,又是頂風,于是我的計劃執(zhí)行起來便有些吃力。但我卻硬起心腸,不打算回頭去看弟弟。我只聽見他跟在我的車子后,快樂地奔跑著,嘴里還發(fā)出“啊啊啊”的喊叫聲。風在耳邊呼呼地響著,風也一定在奮力向后扯拽著弟弟的雙腳。我聽見弟弟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他的臉一定也是紅紅的吧,我想。我能感覺到他在車后幾米的位置,卻始終追趕不上。但他越來越近的喘息聲,卻又告訴我,他一定可以將我追上。于是我又故意加快了蹬車的速度,但風也跟我較勁一般,把我用力地向后拖拽著。車子搖搖晃晃,半袋麥子眼看也要墜落下來,我有些泄氣,恨不能跳下來,自己扛起麥子走人,將一堆廢鐵留給討人嫌的弟弟??墒俏矣植幌朐谒媲皝G掉最后的顏面,便硬撐著,低頭彎腰費力地蹬著車,好像那個倒霉的駱駝祥子。
忽然之間,車子變得輕了起來,猶如生了翼翅一般,我?guī)缀跸胍呗暩璩?,并放慢車速,怡然自得地欣賞一下風吹過秋天大地的美,或者深情地嗅一嗅泥土里散發(fā)出的成熟谷物的芳香。至于那個總是流著長長鼻涕的臟兮兮的弟弟,我才懶得理他。最好他化作一陣風,從我的面前徹底地消失。
可是沒有,他依然在后面撒歡地奔跑著。只是,他在推著后車架奔跑。我低頭,看到他的雙腳,小馬駒一樣歡快地跳躍著,腳上的布鞋照例頂出一個洞來,看得見倔強的大腳趾,笑嘻嘻地探出頭來。風將他包圍著,但他有的是乘風破浪的力量,我覺得身后的弟弟,變成了一尾魚,于波濤之中,奮力地向前。風一次次將他推回到岸邊,他又一次次執(zhí)拗地躍入汪洋之中。他甚至對這樣的游戲樂此不疲,并用大聲的呼喊,表達他內(nèi)心的快樂。
姐姐,我們一起跟風比賽吧!
但他并不等我的回復,便跳到車子的前面去。這次,我看到了他奔跑的樣子,瘦瘦的,兩條小腿,在褲管里蕩來蕩去,好像那里是兩股無形的風。后背與前胸上的衣服,快要貼到一起了。我覺得弟弟又從魚,變成了纖細的紙片人,或者一只柔弱的蝴蝶;一陣小小的風,都能將他從這個村莊里吹走??墒撬麉s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弱小和卑微,他的內(nèi)心里涌動著強大的力量,這力量大到不僅僅可以對抗那一刻的風,還能對抗整個的世界。
是的,那一小段路,他追趕的不是我,也不是風,他在追趕他自己,一個被我嫌棄的小小的自己。
他就那樣在我的前面跑啊跑,跑啊跑,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這條鄉(xiāng)間的路,永遠都不要有盡頭,就像這個世界上的風,也永無休止一樣。我跟著他,奔跑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我也不關心。我只想這樣注視著他瘦小的背影,傾聽著他清晰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就像我們是在一條時光隧道里無休無止地奔跑,而這條隧道的盡頭,則是成年之后,不復昔日親密的我們。
風果然在很多年后,將我和弟弟蒲公英一樣吹散了。我跟隨著風,去往北方以北,那里是所有風的源頭,無數(shù)支風,猶如千軍萬馬,從沙漠、草原、戈壁一起出發(fā),向著無盡的南方奔去。當我站在荒涼的戈壁灘上,看到沙蓬被大風裹挾著,漫山遍野地流浪,什么東西將它們攔住,它們就停留下來,將種子播撒在那里。一株沙蓬草,究竟能走多遠呢?當它們的雙腳,被石塊、泥土、沙蒿、檸條或者大樹牽絆住的時候,它們的心底浮起的,究竟是宿命一樣的悲傷,還是終于尋到歸宿的歡喜?有誰會關心一株沙蓬一生顛沛流離的命運呢?它們沒有雙腳,卻借助風,在北方大地上游蕩。如果幸運,一株沙蓬會遇到濕潤的泥土,生兒育女,繁衍不息;而后將它們的流浪精神,完美地復制給后代。于是秋天一來,沙蓬這一大地上的浪漫種族,便跟隨著風,開始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遷徙。它們穿過山野、戈壁、荒原,越過黃河、沙漠、村莊。它們一定比一個人漫長的一生,歷經(jīng)過更多的風景。它們看到過一頭牛行走在草原,一個人趕著馬車孤獨前行,一個鳥巢在半空中搖搖欲墜,一株樹被雷劈開,死在荒野。它們在風里互相追逐著奔走的時候,一株沙蓬會不會給另外的一株說一會話?會不會像我和弟弟,在村莊大道上一前一后地飛馳,互不言語?如果某一天它們走丟了,是不是永遠不會再有相見的日期?爬山調(diào)里唱,“我是一棵沙蓬草,哪搭掛住哪搭好”,這歌聲里,蘊蓄了怎樣一種對于命運的順遂與無奈??!
當我在蒙古高原上,寫下這些文字,又想起那個孤獨的午后,我和弟弟站在風里看天上的云。風最終將那些形形色色的云全部帶走,不留印痕。風也帶走了村莊里許多的人,他們或者寂寞地死去,或者沙蓬一樣,流浪進城市。風最終將一個老去的村莊,丟給了我。
而這時,如果我回到村莊,蹲在墻根下,瞇起眼睛,曬曬太陽,我一定又可以聽到風的聲音。那聲音自荒涼的塞外吹來,抵達這堵墻的時候,已經(jīng)是春天。風暖洋洋的,在我耳邊溫柔地說著什么。去年的玉米秸,在風里撲簌簌地響著,它們已經(jīng)響干響干的,一點火花,都可以讓它們瞬間呼隆呼隆地燃燒起來??諝庵杏幸环N甜蜜的、好聞的又熱烈的味道,那味道似乎來自遙遠的童年,在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那時,我依偎在母親的懷里,小豬一樣拱啊拱。
最終,我尋到了世間最幸福的源頭——母親的乳房。
那一刻,風停了下來。
整個的世界,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