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戈
是枝裕和最厲害的是什么?
是他可以把封閉空間下的日常生活,拍出雀躍的生動來。
這是很難做到的。
試想,如果在我家里擺一臺攝影機(jī),拍我們一家人吃飯、閑聊、發(fā)呆、睡覺,一定無聊死了。
可是枝裕和就是有“化庸常為動人”的能力。
哪怕是《無人知曉》里被遺棄的孩子們,在他的鏡頭下,也不是凄凄慘慘的,而是別有一種盎然的生機(jī)。
看他的電影,總讓我想起一句話:生活就是把最殘忍的部分咽下去,然后微笑地活著。
是枝裕和的影像,總能從這份咽下去的苦里,吐出微甜的香氣。
看《小偷家族》,再一次被他生動的日常所吸引。
這部電影,或許不是是枝裕和最出色的作品,但一定是他最復(fù)雜的作品。
它就像是一個大串燒,幾乎穿起了是枝裕和探討過的所有“家庭問題”,但又絕不是簡單地拼湊,而是有機(jī)地融合,并且在每個局部話題上,都做了不同程度的升級。
這是身為影迷的我,看得最為過癮的地方。
《小偷家族》講述的,是一個被遺棄的故事,也是個被接納的故事。
說到被遺棄,就不得不提到《無人知曉》。
在《無人知曉》中,四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終日躲在家里,過著隱形的困苦生活。
影片并沒有大肆渲染悲情,只是近乎平實地呈現(xiàn)了孩子們的日常,并從時間的裂縫里,隱隱傳遞出一種悲涼的無助。
它沒有選擇批判,卻又完成了最有力的批判,直指社會救助體系的缺位。
到了《小偷家族》,這種社會救助的缺失,意外地被一種特殊的方式,填補(bǔ)了。
影片中,六個被家庭或社會拋棄的邊緣人,抱團(tuán)取暖,組成了一個臨時家庭。
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卻恪守著尋常人家的親情結(jié)構(gòu),過著安逸自足的生活。
這當(dāng)然很動人。
可是,你仔細(xì)看,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溫情脈脈的家庭,實際上疑點重重。
每個成員都有著自己的秘密和利益訴求。
治與信代夫婦,背負(fù)著“過失殺人”的罪名,掙扎在社會底層。
表面上,是他們收留了獨居老人初枝,可實際上,一家人的生活要依靠初枝的養(yǎng)老金,才得以維持。
初枝被兒子拋棄,她加入這個臨時家庭,換回的是一份養(yǎng)老送終的保障。
她收留亞紀(jì),背后也有隱情。當(dāng)初,正是亞紀(jì)的奶奶奪走了她的丈夫,初枝借此向亞紀(jì)的父母按月要錢。
小男孩祥太,更是治與信代夫婦偷竊時順手領(lǐng)回來的孩子,只為彌補(bǔ)無法生育的遺憾。嚴(yán)格說,與誘拐無異。
為了維系生活,治還要帶著祥太四處偷竊,貼補(bǔ)家用。
這個烏托邦式的家庭,實際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尚。
至少在一開始,它更像是一個臨時搭建的互利組織。
這也很容易理解。
試想,幾個剛剛被原生家庭拋棄的人,怎么可能再輕易投入感情?
大家無非是為了活下去,搭幫過日子,互相有個照應(yīng)而已。
所以當(dāng)初枝去世時,一家人沒有大哭大鬧,而是冷靜地掩埋了尸體,然后繼續(xù)冒領(lǐng)養(yǎng)老金。
這本是這個組織建立時,就達(dá)成的某種默契。
可是,情感這種東西,是會在相處中慢慢發(fā)酵的。
尤其是基本生存得到保證后,“家”的情感作用,便開始顯現(xiàn)出來。
是枝裕和特別擅長運(yùn)用“海邊”和“煙火”兩種情境,來銘記一個家庭的重要時刻。
《小偷家族》里的海邊,不似《步履不?!纺前愠领o,也不像《海街日記》那樣優(yōu)雅,而是陽光四溢,充滿生機(jī)。
同樣,《小偷家族》中的煙火,也很不一樣。
它是看不見的,一家人只能探出頭,仰望天空,聽遠(yuǎn)處煙火的聲音。
煙火,是虛幻的,看不見的煙火,更是虛幻中的虛幻。
可是那一刻,一家人相互依偎的感受,卻格外真實。
這一家人,正是在生活的點滴中,一點點拼回了“家”的模樣。
而這個“家”的最后一塊拼圖,就是小女孩友里。
友里的特別之處在于,她只是一個弱小的受害者,她并不能為這個潦倒的家,帶來任何利益,相反,還很可能成為拖累。
那么,接納友里的前提是什么?
是小偷家族必須完成一次觀念的蛻變。
即:從一個以“互利”為原則的組織,蛻變成一個以“愛”為紐帶的家。
正是友里的出現(xiàn),促成了這種蛻變的最終完成。當(dāng)然也可以說,正因有這場蛻變在先,友里才可能被接納。
不管怎樣,小偷家族用不計回報的接納,確立了這個家庭的合法性。
那合法性的來源,不是血緣,不是婚姻,也不是利益,而是“無私的關(guān)愛”。
這才是維系一個家庭,最為可靠的力量。
是枝裕和的電影,還有個一以貫之的母題:代際關(guān)系。
即使在《第三度嫌疑人》這樣的犯罪片里,是枝裕和仍然沒有忘記,把代際關(guān)系放進(jìn)去。
最終,正是片中的嫌疑人與受害女孩如父女般的相處,促使律師反思自己與女兒的關(guān)系,這似乎是比真相還要重要的事情。
同樣,在《小偷家族》里,“代際關(guān)系”仍是主題之一。
它剛好可以看作是《如父如子》的延續(xù)。
《如父如子》探討的問題,借用《小偷家族》中信代的質(zhì)問,就是:生了孩子就自然成為父母了嗎?
這個問題涉及對“父母”一詞的界定,究竟是依賴“先天的血緣”,還是“后天的教養(yǎng)”。
理想情況下,兩者若能合一,是最完美的。可現(xiàn)實中,卻時常出現(xiàn)“有生無養(yǎng)”的情況。
《如父如子》的設(shè)定十分巧妙,很好地對應(yīng)了這個問題。
片中有兩家人,良多一家和雄大一家,兩家的孩子分別是慶多和琉晴。
一天,兩家突然接到醫(yī)院電話,被告知孩子抱錯了。于是他們決定換回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是一次基于“血緣”的糾正。
可問題來了,琉晴回到良多一家后,因為良多不善教養(yǎng),始終無法融入家庭,他心心念念想回到從前的家。
而另一方,慶多回到雄大一家后,因為雄大樂于陪伴孩子,使得慶多很好地融入了新的家庭。
所以在《如父如子》所展現(xiàn)的親子關(guān)系中,“教養(yǎng)”似乎是比“血緣”更為重要的因素。
這個探討,也延續(xù)到了《小偷家族》中。
可是答案,卻很無奈。
正如信代問出那句:“生了孩子就自然成為父母了嗎?”
女警官的回答是:“可不生孩子,又怎么做父母呢?”
這是社會規(guī)則,對這個問題做出的決絕的判斷。
可是,孩子不會說謊。
影片最后,在那輛奔馳的公車上,祥太終于默默地喊出了“爸爸”,盡管治沒有聽見,可那代表著孩子心中對于“父親”的定義。
友里回到家后,仍然過著和從前無異的放逐生活。她被一個人關(guān)在陽臺上,透過欄桿之間的縫隙,看外面的世界,并期待著有人來接她。
一句喊話,一個眼神,早已說明了一切。
當(dāng)警官質(zhì)問,“教孩子偷竊,你的良心不會不安嗎?”
治答道:“可是,那是我唯一可以教他的事?!蹦菚r的他,無力地讓人心疼。
而在祥太的心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在祥太看來,偷竊這件事,就像是游泳、釣魚、堆雪人、吃泡面一樣,對他來說,只意味著一件事:和父親一起的時光。
無論做什么,都是快樂的。
只有陪伴,才是最好的教育。
從前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是枝裕和在《小偷家族》中要探討的核心,是基于血緣和婚姻之外的家庭形式,是否有存在的可能。
血緣是命定,婚姻是契約,都帶有某種強(qiáng)制性。
而當(dāng)一種形式,成為必須如此,就很可能淹沒真心,漸漸淪為一種形式主義。
《小偷家族》的存在,讓我們看到了“家”的另一種形式,甚至是更為純粹的形式。
那便是基于無私的關(guān)愛和陪伴形成的,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
但是這個家,又是注定要離散的。
因為它從一開始,就不符合社會的規(guī)則。
倒過來說,若不是這些人都處于社會邊緣,他們也不可能有這樣的機(jī)會,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試驗一種新的家庭方式。
他們成功了。
但也注定會失敗。
延續(xù)《步履不?!泛汀侗群8睢返闹黝},《小偷家族》也是一個家庭的悼亡故事。
不同的是,《步履不?!分屑业碾x散,是因為父母的死亡;《比海更深》中家的離散,是因為婚姻的破裂。
恰好,一個關(guān)于血緣,一個關(guān)于婚姻,兩種“強(qiáng)制力”的消失,導(dǎo)致了家的消亡。
而《小偷家族》恰恰相反,它并不是因為某種強(qiáng)制力而存在的,但卻是被“社會規(guī)則”這種強(qiáng)制力拆散的。
這是一種更為深層的無奈。
這個家,就像是六個人偷來的一段溫柔。
它最動人的時刻,將永遠(yuǎn)定格在那片海灘。
爸爸、媽媽、小姨、兒子、女兒,牽著手,迎著海浪,笑著,跳著。
奶奶靜靜看著一切,默默地說了句:“謝謝你們了?!?/p>
嗯,謝謝你們了。
這也是每個看過電影的人,想對他們說的。
(摘自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