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川
學(xué)生卡余額顯示:5.4元。顧元旦手里的面包卻是6元。她摸摸癟癟的肚子,換上一臉甜甜的笑容,對小賣部大媽開了口:“姐姐,能不能……”“你的余額不夠。”大媽不耐煩地搶過面包,像趕蒼蠅似的揮揮手。顧元旦笑得更討好了:“可是……”“快走,快走,后面隊排得長著呢,充了錢再來!”大媽又咕噥一句,“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顧元旦突然聽到身后輕輕的笑聲。她憤恨地轉(zhuǎn)過頭,剛想“問候”一下那個人,卻愣在那里。
一樣的校服外套,領(lǐng)口露出白襯衫,劉海軟軟地搭在額前,清秀的眉眼里俱是掩藏不住的笑意,干凈得像農(nóng)夫山泉。
就算變化再大,就算隔了七年,顧元旦也能認出來,那是阿丑。
顧元旦慌忙轉(zhuǎn)過頭,幾步便沖出了小賣部。她不想阿丑認出她來,一點都不想?,F(xiàn)在的她那么難看,體態(tài)臃腫,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如果是在這種情形下再次相見,那還不如不見。
“哎哎哎,那小姑娘,等會兒,別急著跑呀!”小賣部大媽從門口探出頭來喊她,“后面排隊的有人幫你付錢了,來拿走你的東西喲!”鑒于大媽的聲音實在太大,周圍人都扭頭看顧元旦。顧元旦恨不得把那個面包塞到大媽嘴里,咬牙切齒地又折返身回來。她埋著頭,把校服外套拉鏈拉到下巴,臉藏在衣領(lǐng)里,快速地拿了面包就走。大媽還在身后嘮叨:“這孩子,連句‘謝謝都不對人家說,一點禮貌都沒有……”
顧元旦只想快些逃走,再也不愿意看阿丑一眼。
顧元旦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著窗外長到三層樓高的香樟樹,等待著新班主任的到來。這是分科的第一天,大家仿佛有些懶散,來的人寥寥無幾。窗外的香樟樹枝葉茂密,像墨綠色的無聲的海浪,起伏在遼闊的藍天下。
她記得小時候住的地方也有這么一棵香樟樹,只不過比這一棵老得多,也更好看一些?;旌现娜沼晁闹参镄料銡庀⒖偰芡高^紗窗傳來。阿丑和顧元旦家是對門,顧元旦比阿丑小一個月,但因為個頭比他高,所以阿丑總喊她姐姐。阿丑的大名她不知道,就像阿丑也只知道顧元旦叫“元元”一樣。他們從小在一起長大,擠在電視機前看哆啦A夢,偷拿家里的錢買冰棍,在小區(qū)的體育場地爬單杠,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在院子里瘋跑喊叫……
那時候的阿丑又瘦又小,經(jīng)常被別人欺負,就哭著來按她家的門鈴,拉著她找那些小朋友報仇。阿丑總是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姐姐是大隊委,讓她來教訓(xùn)你們!”元元糾正了許多次,自己是大隊長,不是大隊委,但阿丑仍然說錯。
十歲以前應(yīng)該是顧元旦最得意、最快樂的時光了吧。那時候的她高挑出眾,成績優(yōu)異,小學(xué)里沒有一個人不認識她。再往后,父母離異,把她扔給姑姑照料,她便搬離了這個家,和姑姑住在一起。個頭不再長高的她體重迅速飛升,她開始自暴自棄,不再刻苦讀書,就連現(xiàn)在就讀的這所高中,也是姑姑花大價錢把她送進來的。
這就是她不愿意阿丑認出她的原因,不想讓他看到這樣的自己,沒用的、丑陋的、灰撲撲的人生。
阿丑走進教室的一刻,顧元旦有一頭撞在墻上的強烈欲望。當(dāng)班主任安排好座位,而阿丑就坐在她正后方的一刻,顧元旦已經(jīng)不再考慮撞墻的事了,而是在琢磨如何趁阿丑不備,推開窗戶,一躍而下。
正在顧元旦胡思亂想之際,后面的人戳了戳她的背,“我叫王煜文,你呢?”
顧元旦用袖子遮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勉勉強強半側(cè)過身,“顧元旦。”
王煜文歪著頭,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這個行為古怪的女生,“剛剛買面包的那個人,是你吧?”不等她回答,又添了一句:“我怎么覺得你有些面熟?”
顧元旦心里一緊,剛要擺手否認,王煜文突然笑了起來,“我就說呢,你長得挺像那個說相聲的岳云鵬的?!闭f完便哈哈大笑,牙齒白得閃光。
顧元旦的目光卻停留在他的牙齒上。原來摔斷的那顆門牙已經(jīng)補好了啊,竟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一晃,都這么多年過去了。
時間像點滴瓶,一點一滴流逝干凈。顧元旦和新班級同學(xué)慢慢打成一片,也漸漸發(fā)現(xiàn)長大后的王煜文比小時候變了很多。小時候的他很懦弱,可是現(xiàn)在的他周身環(huán)繞著強大的氣場,再加上不錯的外表和漂亮的數(shù)理化成績,也算是有著優(yōu)秀的光環(huán)吧。相比之下,顧元旦莫名其妙地產(chǎn)生了已經(jīng)消失五六年的好勝心,憑什么他之前那么差勁,現(xiàn)在卻咸魚翻身,自己怎么就比不上他了?顧元旦開始暗暗用力,發(fā)著狠要追趕上王煜文在成績單上的數(shù)字??墒且驗橹盎A(chǔ)太過薄弱,顧元旦使的每一分力都像夏日傍晚的薄冰,瞬間便消逝得杳無蹤跡。
十點鐘的晚自習(xí)下課鈴已經(jīng)打過,顧元旦仍然在和一道數(shù)學(xué)題死磕。之前學(xué)過的數(shù)學(xué)定理早就發(fā)霉了,這道題的難度也超出顧元旦的水平,但她就是不愿意放棄。
安靜的教室里只有空調(diào)吹暖風(fēng)的呼呼聲和墻上掛鐘的滴答聲。已經(jīng)是很冷的冬天了。顧元旦內(nèi)心的挫敗感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增加,就在她將要把整個自己都一票否定,貼上“沒用”的沮喪標(biāo)簽時,身邊的空座位上輕輕坐下一個人。
“你也沒走?”顧元旦沒好氣地瞟了一眼王煜文。剛剛思考得太投入,都沒注意到身后的他。
王煜文難得沒有嬉皮笑臉。他抽出顧元旦手中的筆,微屈食指敲敲桌面,“這道題我來講吧?!?/p>
確實很難。其間顧元旦好幾處沒有聽懂,王煜文以十二分的耐心一點一點地算給她看。少年認真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沒有平日那么討厭。雖然很不情愿,顧元旦不得不承認王煜文講得挺好。
兩人并肩走出學(xué)校,顧元旦的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她尷尬地干笑兩聲,“那,我就回去了?!蓖蹯衔倪珠_一個大大的笑容,拽住了她的書包,“你等會兒?!?/p>
顧元旦和王煜文坐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玻璃窗前,一人面前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因為和王煜文實在是沒有什么話可說,顧元旦專心致志地吃面條。挑起一筷子方便面,看著白色熱氣升騰起來,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水汽,再混合著面條吞進肚子里。
“我以前認識一個姐姐,”王煜文漫不經(jīng)心地用筷子攪著面條,“她教給我很多東西,其中包括怎么吃泡面?!彼衙鏃l在筷子上繞了兩圈,“像這樣,就不燙了。”
顧元旦猛喝一口方便面湯。
“其實我小時候打架總是輸,更慘的是逃跑也跑不過別人。你想象不到吧?”王煜文笑起來,眼睛彎彎的。顧元旦覺得這一刻像極了小時候的他。“所以我每次輸?shù)臅r候,都會想起把面條繞啊繞就不燙了,反正事情都會過去的,下一次說不定我就會贏呢。現(xiàn)在我遇到難過的事情也是這樣,把亂七八糟的事繞一繞吞進肚子里,就算過去了,不是還有明天嗎?”
顧元旦抬起頭來,看向王煜文。便利店里的燈光柔和地灑在他的臉上,他認真地,又帶著些孩子氣地望向自己。
她想起來,在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午后的陽光被郁熱的空氣化為泛著潮氣的團塊,居民區(qū)如同即將融化坍塌的方糖一般被日光薄薄地包裹著,像一個褪色的夢境。
在那棵茂盛的香樟樹下,阿丑拿著自己獲得的三好學(xué)生獎狀,興沖沖地給元元看,元元卻一撇嘴:“這有什么稀奇的?你根本不夠格!三好學(xué)生要求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你看看你,跑步都跑不過別人,還……”
“我能跑得過!”阿丑急了,“下次我要參加運動會,拿一個冠軍給你瞧瞧!”
元元“切”了一聲,“我才不相信呢!你這么矮,比人家差遠了!”阿丑已經(jīng)急得結(jié)結(jié)巴巴了:“我……我肯……肯定能拿第……第一!”
“我,我……我不!相!信!”元元學(xué)著他的樣子,扮了個鬼臉,幾步跳上了門前的臺階。
身后阿丑憤怒又笨拙地趕上來,“你為……什么不相信?”
元元已經(jīng)被他鬧煩了,她腳上的小皮鞋踩得臺階“咯噔咯噔”響,頭也不回地跑上樓梯。阿丑在追趕她時摔倒了,磕掉了半顆門牙,她卻沒有停留。后來,阿丑很久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再后來,元元家搬走了,她最終也沒能看見那枚金牌。
最可惜的是就連這么珍貴的兒時回憶,也沒能幫她把那些自卑、失落、痛苦都繞一繞,吞進肚子里去。
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把那些過往都咽下去吧,顧元旦想。
下了搖搖晃晃的公交車,顧元旦深吸一口氣。顧元旦想借王煜文以前的筆記,把基礎(chǔ)知識補一補。兩人便用午休時間回王煜文家拿。眼前全是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她沒想到還有一天會回來。
走上那段窄而陡的樓梯,顧元旦看見自己從前的家——斑駁的鐵門,褪了色的門框,甚至那個風(fēng)鈴還掛在門口。她仿佛聽見了舊收音機里傳出的晚間新聞,媽媽在廚房做飯的香味飄到了客廳,爸爸正在和她玩躲貓貓的游戲。黃昏的光影透過紗門薄薄地灑在木質(zhì)地板上,客廳的燈沒開,室內(nèi)顯得昏暗而溫暖。那是父母還沒有鬧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后來,爸爸每天喝完酒回家就和媽媽吵架,撕扯媽媽的頭發(fā),和陪她玩耍的爸爸仿佛不是同一個人。而媽媽用洗碗水潑了他一頭一身,流不盡的淚水卻把自己也打濕了。他們留給顧元旦一個永恒的、被眼淚淋濕的分離的雨天。
突然,房門“吱扭”一聲打開了。一個陌生的老太婆從里面探出半邊身子,在門口放下垃圾袋后,警惕地望了一眼顧元旦,又把身子縮回去,“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舊年幻景從眼前消失,顧元旦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沒有痛哭失聲,也沒有歇斯底里,相反,她對往事多了些釋然。她的童年里有故事,有秋千,有傍晚六點半準(zhǔn)時播放的動畫片,有在香樟樹下追逐時不盡的笑語……就算結(jié)尾不盡如人意,但是也甜得像一把五顏六色的水果糖。
過去的總會過去。
操場上人聲鼎沸,大喇叭里反復(fù)廣播著:“請參加男子400米決賽的同學(xué)到東賽道檢錄!”顧元旦站在看臺上,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目光越過重重人群,努力尋找寫著“0012”的號碼布。她終于看見了王煜文。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黑色運動褲,正在做準(zhǔn)備運動。因為離得遠,陽光給他鍍了一層光暈,他失去了鮮明的輪廓,卻又清晰可見。
紅色塑膠跑道散發(fā)出滾燙的熱度,太陽耀眼而熾熱,光線橫貫操場如同河流。發(fā)令槍猝然響起,每一條賽道上的選手,同時沖出起跑線,耳畔是震耳欲聾的加油聲、尖叫聲,同學(xué)們熱烈地擁到看臺前面。顧元旦仍站在原地,站在一排排藍色的座椅中間,目光停留在“0012”身上。寬大的白色 T恤被風(fēng)吹得鼓起,劉海兒被風(fēng)捋起來,露出了光潔的額頭。他像一道白色的閃電,一個又一個地超越其他選手,修長的腿有力地蹬地,又輕盈地躍起,不慌不忙卻用盡全力。頭頂是春日遼闊的天空,云朵一縷一縷地卷動過去。迎風(fēng)奔跑的少年身影同小時候瘦小又倔強的模樣重疊,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誰都可以欺負的小男孩了。
顧元旦看著他沖到終點線,紅色飄帶落下,他揮舞著雙臂歡呼吶喊,身邊圍了一群遞毛巾、遞水的同學(xué)。
能夠成長為小時候所期盼的模樣,是一件足夠厲害的事情。
當(dāng)然,對自己來說也一樣。
顧元旦站在學(xué)校小賣部的冰柜旁,隨手拉開易拉罐的拉環(huán)?!班邸钡囊宦?,泡沫便從罐口涌出來?,F(xiàn)在應(yīng)該是頒獎典禮吧,顧元旦仰頭喝了一大口。背后突然有人拍拍她肩膀。顧元旦差點被嗆得透不過氣起來,咳了老半天,才終于有力氣回頭怒目而視。卻看見王煜文沒心沒肺地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停住了笑。他問顧元旦:“你怎么那么小氣,我的決賽也不來看看?你身為學(xué)生會副主席,不以身作則看比賽,來小賣部偷喝可樂是怎么回事?”
顧元旦翻了個白眼,“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我是正主席,不是副!主!席!”她突然停下了,因為王煜文伸出攥緊的拳頭,掌心向下,輕輕松開手,一枚鍍金的獎牌垂落下來,輕輕搖晃。
“恭喜你呀!”顧元旦回想起那個遙遠的夏日午后,阿丑發(fā)誓一定要拿跑步第一的場景來。她知道王煜文沒認出她是誰,不過就算認出來了,也早就忘記他曾說過的話。
“這有什么稀罕的?!蓖蹯衔囊粨P下巴,“我第一次拿的金牌才有價值呢。我跟你說哦,當(dāng)時真的很不容易才得了第一,哪有現(xiàn)在這么有把握……”
顧元旦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起來。陽光穿透樹蔭,仿佛能發(fā)出叮咚的聲響。又是一個新的春天啦。
等到我們再次相見時,我們都要比現(xiàn)在更努力,比現(xiàn)在更認真,比現(xiàn)在更優(yōu)秀。
一定會有那樣的一天,就像我們一定會再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