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子文
個人是存在于社會之中的,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們在孤獨中生活和死亡,就像伊凡·伊里奇一樣。我認為以犧牲參與來強調(diào)孤絕,要比犧牲孤絕來強調(diào)社會情感,要來得高貴、美麗得多。
——哈羅德·羅森堡
“朝游蒼梧,暮游南?!保艜杏昧诉@樣充滿仙氣的詞匯來形容拂袖奔月的嫦娥,我亦曾幻想過吞服仙藥、飄然飛升后該有多么自在。但轉念一想,難道孑然一身兀兀窮年地活到末世?遙想劉阮二人自天臺山歸去來兮之時“已歷七世”,究竟是妙不可言的幸運,還是一種悲壯的滑稽呢?
然汪曾祺筆下的生死,淡如輕風?!斑@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這城里,很多人都死了”?,F(xiàn)代化帷幕下的城市瞬息萬變,死去元知萬事空。
曹公卻不然。《紅樓》中細致如工筆畫的描繪,極富象征性地描繪出人類被放逐了的末世??v使云蒸霞蔚的塵世仍舊一如既往地醞釀下一次的日出,但這已與我們無緣。
青埂峰下,“繁華花柳地,溫柔富貴鄉(xiāng)”中的頑石廝混紅塵已久,縱使寶黛二人如愿喜成連理,可想而知,二人總會經(jīng)歷索然無味的時刻。怡紅公子乃天下生計無能第一人,家境敗落后,黛玉只好撇下詩賦,在油鹽醬醋里熬成家庭主婦。一個乖張叛逆,一個多愁善感。想必,縱使勉強拼湊而成的姻緣,也只有隱形的傷口在流血,看不見的內(nèi)傷在悸痛。林妹妹在寶二爺?shù)难壑?,安能為“無價之寶珠”耶?
曹公斷不會如此。他選擇讓林妹妹活在詩中,也死在詩中。
“我們死得那么年輕,所以我們永遠年輕?!泵绖 抖艰I王朝》中云淡風輕的一語,足以詮釋黛玉花謝花飛花滿天的悲劇。
瀟湘妃子是明凈的秋水,她倒映出寶釵八面玲瓏的心機、襲人低眉順眼的媚骨?!耙徽J真,便容易趨于激烈,激揚時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嚙碎了自己的心?!碑旝煊瘛盎ㄩ_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時, 多少人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癩頭和尚“除非一輩子不見哭聲”的叮囑呢?
若不進賈府,林妹妹是否就不會哭了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多愁善感的她,已然在一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謝中覺察,轉瞬而逝正是生命中必然的一部分。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消逝,對于有生之人而言,也僅有隨時間漸漸淡化失真的回憶。當猶唱后庭遺曲的人都遠遠地走了,存在便無可挽回地趨向寂滅。
不由想到寶玉,他終究不盡如莎翁筆下的哈姆雷特,縱然都是一樣敏感的少年。哈姆雷特最終選擇策馬仗劍,義無反顧地刺穿謊言和假面,去探索那等待著或許就要毀滅自己的命運;寶玉卻選擇了逃避,在大觀園大廈將傾時依舊幻想同二三知己共尋了局??v使他把這個世界看得足夠明了,到底還是有著太多小小的滿足與僥幸。
最終,大觀園不得不荒蕪,林妹妹不得不離去,寶玉倒一語成讖:“若果有造化,該死于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p>
“循水而上百尺,有女兒的哭聲?!?/p>
最終反是自己淚流成河,傷悼老去的紅顏,傷悼繁華不再的花園。
這是一曲獻給年少輕狂的青蔥歲月的挽歌。
待爾孑然遺世之際,更有誰哭卿?
(指導教師:陳益林/編輯:王瑩)
文章選用美國作家哈羅德·羅森堡關于“孤絕”的一段議論,高度凝練地交待了核心議題,先聲奪人,題記、正文高度契合。此外,文章靈活調(diào)用素材——嫦娥奔月、劉阮入天臺山采藥、美劇《都鐸王朝》、魯迅評《紅樓夢》之語……反映了作者積累之宏富,這些素材佐證了作者的相關觀點,又增加了文章的形式美,有一種“高級感”。整篇文章由自己的幻想開篇,由汪曾祺的語句引出主體內(nèi)容,最后以給《紅樓夢》的定性評價和含蓄地反問作結,思路明晰,促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