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寶蓮
齊孝威家里來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穿著桃紅皮衣,迷彩軍褲,頭發(fā)黑得決然霸道,眼睛犀利如貓,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厲害婆娘。
開門見山,女子見了齊孝威的妻就說:“我是范曄,找齊孝威有話當面跟他商量?!敝苯犹孤?,公事公辦的簡單明了。
齊孝威的妻很納悶:眼前是什么來路的女人?找齊孝威有何貴干?
齊孝威地道是個居家宅男,大學的教職很單純,私下跟學生也少有互動,平常在家,私隱得像只害羞的貓、嗜睡的狗,不是窩在床上面對電腦,就是懶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最不喜歡不速之客,因為很可能沒刷牙沒洗臉,身上還披掛著睡衣,最糟的是還沒戴上假牙,簡直是無法見人的丑聞一樁。
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年輕女子,以如此強勢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夫妻的生活空間里,表明了有事面談,勢不可擋的急迫。
齊孝威的妻看一眼女人身上的粉紅夾克,迷彩軍褲,也沒打算多問,懶懶的,她說:“齊孝威還睡著呢!不到中午大概不會起床!”他夜里看球賽,沒球賽就玩電腦里的撲克游戲,或者其他不可告人的網(wǎng)路情色活動,妻子反正不過問,她自己也有不愿意被人探問的私生活,兩人心照不宣,盡量維持表面和平。
自稱范曄的女子索性直言:“一點私事,跟你說也無妨,遲早你也需要面對,雖然與你沒有直接關系,很冒昧,你應該就是齊孝威的作家太太吧?”范曄眉宇之間缺乏善意,那種我行我素的任性驕傲。
“請說吧!”妻豎起耳朵洗耳恭聽,準備迎接的是不可知的戰(zhàn)事,眼前女人的眉眼盡是刀箭銳利。
“我肚里懷了齊孝威的孩子!”范曄看一眼齊孝威妻子,以為她會有所反應。齊孝威的妻完全不動聲色,一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漠然。
范曄說:“放心!這不是我要見齊孝威的主因,我也絕對不會要齊孝威負任何責任,孩子是我自己決定要的,我會負責養(yǎng)大!將來孩子出生也不會跟齊孝威有任何瓜葛,只是道義上我應該告訴他!不過,其實,不說也不影響什么!”
“既然如此,何苦來哉到這里找齊孝威?”妻子不解。
范曄再次強調(diào):身體是她的,她有百分之百的權利要這個孩子!沒有人能改變她的決定和動搖她的意志!她只是覺得:不想占了齊孝威便宜,害他吃了暗虧,所以還是決定讓他知道,自己良心會好過些。
這說法很奇怪,齊孝威占了你范曄便宜,弄大你肚子,吃虧的應該是女人??!怎么是相反的邏輯?妻子有點困惑,但她并不真正關心丈夫跟女人之間的牽扯,何況這也不是第一回!
關鍵在于:她并不喜歡范曄身上的粉色夾克綠色迷彩軍褲,而且,既然是自己決定了的事,
又何必來此申述張揚?
齊孝威妻子成天寫小說、編故事,外遇自殺情殺仇殺,故事里的人生轟轟烈烈,現(xiàn)實生活里,事到臨頭,一貫也像對付小說里的虛構世界,冷眼旁觀。她讓那個叫范曄的女人進屋,給她煮了一壺咖啡,叫她慢慢喝,耐心等著,齊孝威睡夠了自然就會起來。
隨后,反身進臥房,將自己打扮得光華四射,帶了幾件換洗衣物,拿了電腦、背包、手機三樣寶貝,瀟瀟灑灑,開車出門離家,把煩惱拋在身后,眼不見為凈,爛攤子讓齊孝威一個人去收拾,她不想介入他們的瓜葛。
齊孝威睡到近午才起身,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往廚房去喝水,經(jīng)過客廳,乍見沙發(fā)上正襟危坐一個不是妻子的女人,詫異從哪里來的稀客?妻子又去了哪里?屋子里怎么不見人聲動靜?
范曄先開口:“那個說話慢條斯理的女人應該就是你的妻子吧?她一小時之前已經(jīng)開車出去了?!?/p>
“請問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齊孝威對眼前女人的出現(xiàn)莫名所以。
“貴人多忘事,但是,沒關系,那完全不是重點,我來是要告訴你:齊孝威,我肚里懷了你的孩子,不過,一點也不要擔心,我不要你負責任,只是要讓你知道這件事,感謝你幫了我大忙,成全我一樁心愿?!?/p>
“你在胡說什么?”齊孝威一聽就破口大罵,“太荒唐了!你這是誣告我、欺騙我、陷害我……我跟你無怨無仇,你居心何在?”
罵完,齊孝威又有點心虛、納悶,男女事他一貫風流倜儻到處留情,從未認真去記住那些女人的姓名、樣貌,沒準就遇到存心占他便宜的女人?他自認低調(diào),從不甜言蜜語用嘴巴調(diào)情,他深諳女人的身體語言,透視她們的心事,即使只從背后看著女人的走路姿態(tài),約略就能判斷女人內(nèi)里情欲的溫度或是寂寞指數(shù),因而總能一拍即合,鮮少失誤。在他看來,這是生物世界里求偶的原始本能,文明的說法就是兩情相悅的默契,男女之間健康自然的游戲,完全合乎天道人事。
范曄說:“我是你辦公室秘書范嵐的妹妹!我沒有存心要騙你或害你,那就是我所以來找你的原因。”
這一說,齊孝威更困惑,他曾聽秘書范嵐說過:有個單身獨居的妹妹,總是奇裝異服,年過三十,一直想要有個孩子。
齊孝威以為單身女人要孩子,理所當然是去領養(yǎng),此時方才恍然:莫非自己意外成了孩子的父親?這么一想:昏沉沉的腦袋立刻驚醒過來,迅速將半年來所涉及的女人在腦子里掃描一回,卻怎么也想不起經(jīng)手過眼前這名自稱范曄的女子?
“不要害怕!”范曄神態(tài)輕松地安慰齊孝威,“我不會給你任何麻煩,只是為了心安,才決定告訴你真相,也是為了孩子應該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否則,一輩子可能都活在父不詳?shù)闹i團困惑里,影響孩子成長的心理健康。想想看,做母親的怎么能告訴自己的孩子,媽媽偷了男人的精子生下了你,不能讓孩子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媽媽作弊得來的,爸爸完全不知道你的存在。那對孩子多不公平!我之所以決定來找你,也是基于同樣的理由:如果不告訴你,一樣對你不公平,畢竟,一個人活著,總要知道自己的身世來處,那是生命最原始的重大議題?!?/p>
齊孝威不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話,既然身世是一個重大議題,她怎能擅自作主,憑一己之私,隨意懷他的孩子?
我不是故意的!范曄申辯著:一切都是那個詩歌朗誦的夜晚,遇見齊孝威才臨時起意,因為正好是生理上的排卵期,聽姐姐范嵐說過:齊孝威是學校的風流才子,性情古怪孤僻,可是很多系里的女學生對他很著迷,當下就覺得:良機不可失。
事情既然發(fā)生了,也不全是我一個人的責任,總之,不如就面對現(xiàn)實,沒必要隱瞞回避什么,孩子也可以光明正大知道自己的來處,這就是我來此的主要目的。
齊孝威終于明白:自己莫名其妙被一個女人偷精受胎,憤怒不已,但事情是兩個人一起造成的,自己也有責任。
齊孝威跟范曄說:這不是等閑小事,不可以草率任意,他完全不同意她的作為,也不希望范曄繼續(xù)懷孕,況且,也無法證明孩子就是他的……
范曄一聽,立刻聲明:我絕對不會去墮胎,孩子百分之百是你的,你可以不接受,但不能抵賴;關鍵是,我壓根兒不打算把你扯進來,你的階段性任務已經(jīng)達成,日后不會再跟你有任何關系。這才是我要說的重點。
齊孝威搞不過固執(zhí)任性的范曄,懊惱沮喪,不想平白變成一個孩子的父親,孩子一旦出世,就會長大,就要吃飯,還會思想,還有愛恨,種種想不到的問題,誰知道范曄心里打什么主意?又如何保證以后不會跟他有任何關聯(lián)?
齊孝威一個頭兩個大,心想必須要采取行動,阻止事情繼續(xù)發(fā)展。他跟范曄說:需要一點時間處理,改天再跟她好好商量。
“不用不用,”范曄說,“你只要聽見了,知道了,就足夠了!如果忘記那就更好,日后不必有心理負擔,我要的只是道德良心上的清白而已,不是現(xiàn)實的責任!你放心!”
送走范曄,齊孝威心里百般滋味,那個胎兒的存在成了腦袋里揮不去的疙瘩,讓他坐立難安。
三個月前那個詩歌朗誦會的夜晚,范嵐姐妹倆一起到大學的劇場來,齊孝威當然知道范嵐,辦公室打印收發(fā)文件,天天見面,但私下并沒什么交情,只聽她提過:單身的妹妹想要借男人精子生子……他聽過即忘,范嵐那個女人很八卦,他從沒認真聽她的東家長西家短。
朗誦會在大學的露天劇場里舉行,來了很多人,散場時,妻子遇見一個男子,說有話要跟她私下談,讓齊孝威稍等一會,說著,兩個人就往角落一邊走去。齊孝威想告訴妻子:不如他先走一步,他們可以慢慢談;沒想到一轉眼妻子就消失在散場的人潮里,人頭攢動,根本看不到妻的人影,齊孝威在出口等了一會,以為妻子可能去了洗手間,就往廁所方向走去,在門口等了一陣也沒見她出來,回到劇場出口,卻發(fā)現(xiàn)妻子和男子正要離開,齊孝威叫住她,發(fā)現(xiàn)男人的一只手搭在妻子的腰肢上。
妻子朝齊孝威揮手示意道別,還故意回頭曖昧一笑,那意思是:可以嗎?
齊孝威的臉皺成苦瓜,看著他們并肩在自己眼前走遠,心里酸澀苦楚,就是這樣,又是這樣,她從來就這德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結婚以后繼續(xù)過她單身少女時期的社交生活,繼續(xù)會見那些跟她相好的男子,不以為一紙婚約就該斷絕她和過去朋友的聯(lián)系。
齊孝威從沒開口詢問她個人的事,那就是他們默認的開放性婚姻關系,自私地保留了彼此的隱私以及相對的自由。他有什么牢騷好發(fā)?
這也不是第一次妻子給他戴綠帽,但都是他不在場、不知情的情況,這樣眼睜睜看著一個比自己年輕又比自己帥氣的男人,當著他的面摟著妻子的腰一起消失在眼前,徹底瓦解了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男人的自尊。
齊孝威很難咽下那口怨氣,一個人點了煙,痛苦地吸著,范嵐姐妹不巧正要離去,見了齊孝威熱情地朝他揮手,他此時最不想遇見的就是呱噪的辦公室同事。
見齊孝威一個人,心事重重,范嵐隨口問:“妻子呢?”
齊孝威苦笑不答。旁邊的范曄說,她正想抽根煙,說著就伸手向齊孝威索煙。范嵐無法忍受煙味,告辭先走。
兩人面對面站著,各懷心事,各自一口接一口噴云吐霧。
離開一陣的妻子,忽然又折返劇場,拿她忘在座位上的外套。意外發(fā)現(xiàn)齊孝威從劇場后的樹林走出來,滿頭大汗,襯衣也濕了,但神色飛揚,滿面春風。
“躲在后頭跟誰親熱?這么激動熱烈?”天氣不是很熱,看他渾身濕透,妻子帶著諷刺說。
齊孝威靦腆地笑笑,回避了妻子質(zhì)問的眼光,算是默認了她的指控。他習慣用這種態(tài)度面對事情,因為無力跟妻子爭辯,又無法同她吵架,她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又擅長說理,精于論辯,黑的也可以說成白的,他從沒想浪費心神為自己申辯,很多事說到底,他也不屑。
這件三個月之前發(fā)生的事,齊孝威早就忘得一干二凈,當時心煩意亂,也沒太在意那個陪他抽煙的女子是何人,此時恍然:那個自稱懷他孩子的范曄應該就是當晚主動挑逗他的女子。
那個瘋狂的夜晚,兩人認識的時間大概只比做愛的時間多出三分鐘,做愛的時間比抽煙的時間少了兩分鐘,他們的身體比靈魂更渴望交流接觸,她迫不及待地掛在他脖子上,磁鐵一樣吻住他,連給他一個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隱身在一根背光的柱子下,她以熊抱的姿態(tài)用手腳四肢牢牢扣住他的腰背,附近還有些零星過路的人,走近了一定會發(fā)現(xiàn)柱子下春宮實境正火爆上演中,偷情的刺激,擔心被路人窺見的緊張,讓整個過程就像打游擊那樣,火速激烈而短暫,齊孝威根本沒在記住女人的模樣長相,壓根兒也沒問過她叫什么名字。
到此,他差不多可以確定,那個投懷送抱火辣銷魂的女子就是范嵐的妹妹,范曄。
結婚多年以來,夫妻兩人的生活表面上看起來平靜無波,居家日子恒定如常,齊孝威喝他的愛克披索,妻子喝她的有機花茶,他在電腦游戲上消磨時間,她在鍵盤上敲打虛構的人生,餐桌上面對面坐著,無需言語,各自咀嚼,滋味在心頭。
表面上看起來他們都沒有意愿要改變生活,但私下里各自都汲汲在探伸觸角,努力嗅觸屬于俗常之外的一點新鮮與異趣,驚險異動的中年,他四十七,她四十五,看起來,她永遠只有十八歲,在心理年齡,裝扮上,在她偶然顯現(xiàn)的飄忽眼神中,在遇見心儀男子的剎那閃光中,在意識到年歲又立即否決的困頓中。
齊孝威一向不動聲色,他以強大的自制力、包容力,繼續(xù)維持著男子漢大丈夫的寬容開放形象,兩人唯一的共識就是:彼此都不想有小孩,寧可養(yǎng)貓、養(yǎng)狗,都不能養(yǎng)小孩。他們是一種天生對孩子缺乏耐心的大人,餐廳、戲院、旅館、超市、購物中心,凡有小孩出沒的公共場所,他們都盡量回避,無法忍受小孩任性無理的哭鬧,橫沖直撞的魯莽叫囂,任何一個美好的假期,如果出現(xiàn)幾個屁孩,他們的安寧立刻受到騷擾,飯不能好好吃,覺不能好好睡,完全無法享受一段清閑幽靜的美好時光!
妻從少女時代就已經(jīng)確定自己將來絕對不會要孩子,她也抗拒懷孕生子的所謂女性天職,怕生了孩子身體變形人變老,養(yǎng)孩子消耗太多心神體力,占用太多時間,也怕萬一太愛孩子,忍受不了孩子受苦發(fā)生意外,更怕養(yǎng)了難以管教的叛逆孩子活活氣死自己……總之,孩子生下來就是一輩子無法擺脫的責任,妻承認自己很自私,不想要為任何人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和時間。
妻子面對問題的辦法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讓自己開開心心,帶上貼身情人(平板電腦)),開車上山去她長期租用的民宿套房寫作。
齊孝威早就習慣妻子是那種經(jīng)常會無故失蹤的人,比如心血來潮,突然去參加什么靈修會,或到泰國學烹飪、或飛到香港吃大閘蟹、或去韓國做全程的美容護膚等等,也會突然染黃一頭鬈發(fā),換一身妝扮回來,她是那種面對問題都用極端手段去擺脫煩惱的人,并且相信:世界上沒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妻子面對丈夫在別的女人肚子里留種的事,首先問自己的是:有多愛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愛,就由丈夫自己去收拾爛攤子,隨他愛怎么就怎么;反正,這些年來,有沒有丈夫就像吃不吃巧克力、看不看電影一般,可有可無的生活附帶品。巧克力還有不同風味,電影還不時令人驚嘆,丈夫卻是日復一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風無浪無愛無恨無感無知無想象無激情……一日又一日地衰老敗壞下去。
被妻丟下的齊孝威,還深深陷在苦惱里,一個人在家,越想越不安。他不要孩子,鄉(xiāng)下母親生了九個,餓死兩個哥哥,病死一個妹妹,他不想回顧自己童年的慘淡,他生性孤僻,也做不好父親,書是他遁隱的安全世界,一個小小的教職,他可以安身;那個夜晚,徹底就是一個錯誤加上意外,一個人怎么能為一個晚上的行事,負一輩子的責任?他根本連想都不敢去想。
而且,他無法面對一個有血有肉張著嘴巴哇哇哭叫的黃嘴嬰兒,他怕那個柔軟的來自欲望放縱后的罪孽生命,他不相信那一點偶然的貪欲,會在生命中造成無法滅絕的孽緣,他無法想象那個錯誤出生的錯胎從此在世間繁衍他的族類,他看清自己的懦弱自私與無情,基本上就是一個厭世者,并不喜歡自己的存在,不喜歡做人,好不容易把自己安置在書本的世界里,還是被那不時造次的欲望得逞。
“骨肉”那字眼讓他心驚肉跳,血肉模糊的生產(chǎn)過程與痛苦,讓他回想童年的凄苦與孤單,如何讓一個小生命重新經(jīng)歷自己成長的苦澀與艱辛?
一定是范曄的預謀!或者是妻子預設的陷阱?因她有了新歡,計謀要私奔?
齊孝威越想越煩惱,頭疼欲裂,服了顆阿斯匹林,倒回床上蒙頭繼續(xù)大睡,下午的課一時也顧不上,好不容易睡了過去,偏偏一睡著就作噩夢——
夢里,范曄抱著紅通通軟趴趴的初生嬰兒,帶著七老八十拄著拐杖的母親,姐姐范嵐和姐夫,聲勢浩大來到他家門口,還有范曄的叔叔阿姨,弟弟妹妹,妹妹的男友……他們一起都要來和齊孝威共同生活,他們要一個五代同堂的幸福家庭。
他們一起為孩子命名“冒生”,在翻云覆雨的情欲中冒然出生的不速之客。他們都非常熱愛那個孩子,異想天開,夢想著要像一家人那樣共同生活,都說那樣相親相愛非常溫暖幸福。
齊孝威從夢中驚醒過來,嚇得滿頭大汗,他哪里要跟這么多狗男狗女一起過日子?
真擔心范曄一家人真的聲勢浩大找到家門來興師問罪,他緊張得大氣都喘不過來,頓時覺得自己像只掉入陷阱的困獸,走投無路,求助無門:一時血壓飚高,胸口劇痛,那個平靜無事的居家生活,連貓咪都是輕手輕腳的寧靜空間,突然像戰(zhàn)場一般,起了騷動與混亂。
范曄走后,妻子一直沒有回來,說她在山上寫長篇不要去打擾。范曄也避不見面,說她要安心養(yǎng)胎,不能受干擾、刺激,但非常感謝齊孝威的明理寬厚,讓她的夢想成真,齊孝威可真是她的命中貴人、送子觀音,她一輩子都會感恩戴德。
辦公室里,齊孝威聽范嵐說:她那個一直弄不清楚自己性向的妹妹,從小就不確定自己要愛男生還是愛女生,弄到后來就光想要一個孩子,因為到了一種需要繁殖生育的生理需求的時候;愛情不可求,男人不能愛,孩子卻是一件可以琢磨塑造的單純生命,還復制著自己身上的基因,繁衍著自己靈魂的根性,從一個受精胚胎的孕育成長,她有機會看到生命的奇跡。
多年來處心積慮在尋找愿意捐精的優(yōu)秀男子,范曄不想去精子銀行找一個沒有面目身世的編號精子,她需要確定孩子有優(yōu)良健康的基因,來自正??煽康哪凶?。
找了好久都遇不到一個合適的機會,齊孝威運氣不好,被求子心切的范曄碰上了!
隨著范曄一天天變大的肚子,齊孝威陷入深度的憂郁煩惱,范曄不曾給他任何麻煩,除了懷孕初始,親自到家里來告知以外,她從不打擾齊孝威的生活,齊孝威也無需關心或負責她的生產(chǎn),他所憂郁的是那個非自愿卻無法停止生長和出生的胎兒,那個未來的小生命威脅著他生活的日夜,讓他白天煩惱,夜里失眠,怎么也消除不掉有一個由自己精子分裂出來的生命在一個陌生女人的子宮里日月成長。那胎兒已經(jīng)成為他內(nèi)心的精神腫瘤。
妻子自從見過范曄,聽聞和齊孝威懷胎的事,出走以來的幾個月里,只回來了三、四次,每次回來帶走衣柜里幾件衣物和書房里幾本書、CD,禮貌而且愉快地問候齊孝威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如何?妻看起來神采飛揚,精神奕奕,一點也不像遭受情傷的不幸女人!相反的,她有一種豐盈飽滿的幸福洋溢在臉上,令齊孝威深受打擊!妻子顯然在別處孕育著一種神秘而豐腴的幸福,讓她宛如回春少女!自己卻像久病的老狗,狼狽消瘦無精打采!
半年后,范曄平安產(chǎn)下一個臉大耳大眼睛細長如齊孝威的健康女嬰,體重二千八百六十克,范曄抱著小生命在懷里,親著她的小臉頰,歡喜激動得淚流滿面。
離家半年,完成長篇新作的妻子,欣欣然回到家里,向齊孝威宣布:她決定和范曄一起撫養(yǎng)那個嬰兒,她意外覺得幸運而且幸福,人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機緣,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降臨到生命里的寶貝孩子;她原來是個害怕生產(chǎn)逃避母親天職的女人,長期以來日夜顛倒的不正常作息,她的內(nèi)分泌系統(tǒng)早就失常,月經(jīng)無法依循日月運轉潮水起落的自然節(jié)奏,亂無章法,她根本以為自己體內(nèi)的生機早已滅絕,永遠不可能孕育生命,也從未打算生兒育女。
基于對同是女性的關懷以及強烈的好奇心,在獲知范曄生產(chǎn)的消息后,她去醫(yī)院探望了產(chǎn)后的母親和剛出世的嬰兒,沒想到剛抵達人世不到四十八小時的嬰兒,眼睛都無法張開,竟然緊緊抓住她一根手指,久久不肯放下,那種強烈的牽連令她心房顫動,認定了那是一種緣分,讓她相信:這孩子的到來,并非沒有原因,為了那個未知的原因,她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關心她的成長!雖然,孩子一哭她就嚇得不知所措,但她顯然極樂意學習如何抱嬰兒,并且認真去分辨孩子哭是因為肚子餓了,還是尿布濕了?抱著孩子在懷里,喚醒她一種原始的母性自覺,那包含對生命的期待與熱愛。
妻給自己找了個好理由:既然齊孝威是孩子的父親,那她理所當然就是孩子的大媽了!
齊孝威為此抑郁成疾,他相信那是妻最狠毒的報復,要不,就是她又開始虛構的一個小說人生?他懷疑,兩個女人自始至終就是共謀,他不幸成為一個無辜又無法申訴的受害人!他無法不為自己一時的貪欲懊悔終生!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201 8年5月號)
本輯責編_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