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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暖

2018-10-19 01:43馬金蓮
回族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青山

馬金蓮

天黑前,于海元壓完最后一堆狗糞,坐到井臺上歇緩。天氣越來越冷,土地已經(jīng)封凍了,挖土埋糞有點吃力,只干了這點活,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真是老了啊,年輕那時節(jié),唉,年輕的時節(jié)就不提了,早都過去了,還提啥。一抬頭,看到北邊有個煙囪正在冒煙。

嚇得于海元“呼”一聲站了起來。站得太猛,差點兒一個跟頭栽下井臺。還好裝柴的大背篼就在腳邊,他雙手撲在背篼上,把身子撐穩(wěn),再次站了起來。他揉了揉眼,再看北邊,不是眼看花了,確實是煙,是柴煙,他一輩子見慣的柴草燃燒發(fā)出的煙。

他趕緊往麥場邊跑。跑了幾步,猛地記起來,又折過往回跑,把立在井邊的鐵锨拿上了。

他跑到麥場邊的豁口上往北看,這一回看得明白,是一股柴煙,正沿著一個房頂上的煙囪往上冒。這會兒煙柱已經(jīng)細了,顏色也淡了,不再白花花翻著跟頭亂滾,像一匹套上了籠頭的馬,逐步變得乖順聽話了。煙分成兩股,一股溫和,順著大胡墼壘起來的煙囪口飄,另一股調(diào)皮,不走正路,從倒扣在煙囪上的一大塊瓦罐破片的肚子底下斜著鉆出來。兩股煙告別煙囪后,在空中匯合,抱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然后緩緩地往高處盤旋上升。

是人煙?

于海元呆站著看了會兒,不甘心,再次揉揉眼,確定那是人煙。有人在那間屋子里生火。

有人?

這個莊子里除了他,還有別人?

換個說法,這莊里能出氣的活物,除了他這個老漢,一群到處亂竄的餓狗,大量繁殖的野兔和野雞,長兩條腿兒能把火給生起來冒煙的人,還有第二個?他忽然笑了。沒有。天都要黑了,這個時間點,不會有。

白天的話,偶爾冒出一個人,倒不稀詫。浪親戚的,為了打捷徑沿山路走,騎著摩托車從白蒿灣經(jīng)過,一般不停留,摩托車屁股上冒著臭煙,突突突一陣叫。等于海元聽到聲響跑到路畔看,人已經(jīng)沒影兒了。

也有迷了路的,恰好看到于海元,就把腿支在地上問路。問過匆匆就走,很少陪于海元多說什么。

要說有什么常來的人,也有,是鄰莊的馬八十。馬八十趕著一群羊,到處轉悠著放,白蒿灣的田地一撂荒,草就瘋長,羊來了滿山撒歡,馬八十愛來這里,但自從鄉(xiāng)上的人來了幾次,他就不敢來了。鄉(xiāng)上的人說這里已經(jīng)是移民遷出區(qū)了,要保護植被,再不聽就要扣羊、罰款。馬八十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只有下雨天氣,估計鄉(xiāng)上的人不會來,才敢冒險把羊趕過山頭來。羊自己吃草,馬八十下山來找于海元閑坐扯磨。其實每當看到山頭上的羊群出現(xiàn),于海元就已經(jīng)在等著馬八十了。他兩人年齡不相上下,年輕的時節(jié)在一搭放過羊,算是老相識了。只要坐到一起,就有扯不完的磨,一說就是好半天。餓了渴了,于海元端上開水和饃饃。困了,于海元的枕頭被子在炕上,馬八十倒頭就可以瞇上一會兒。每次和馬八十閑坐長談之后,于海元心頭就有一種豁然的敞亮感,有一種把心里積壓的東西掏出一部分丟了一樣的輕松。

要說這莊里還有什么人會出現(xiàn),就是回來上墳的人。上墳的全是這個莊子里走出去的人。家搬了,人走了,能帶走的全帶走了,墳帶不走,墳里的亡人留下來了。有親人睡在這里,活著的人,不管走到哪里,走多遠,一顆心還是牽念著這里。一年半載,到了日子上,就有人不遠千百里地跑回來上墳。于海元這兒就成了唯一能扎腳的站口。來這里喝口水,緩一緩,再自己去上墳;或邀請于海元一起去上墳。這也是他最高興的時候,見了莊里的人啊,感覺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可惜大家回來的還是少,搬去的地方太遠,回來就要坐五個鐘頭的班車,還要步行十多里山路,真是不容易。除了十分舍不得的親人在這里睡土,一般他們不會來了。到了忌日,在當?shù)刈鰝€紀念,也是可以的。于海元兩三個月甚至大半年才能等到一個回來上墳的人。

大隊主任偶爾也會來。秋天來了一次,問他進養(yǎng)老院的事考慮得咋樣了,想好了就快辦手續(xù)。于海元像前幾回一樣,一口回絕了。說還沒想好,他這身體還硬朗得很,能吃能睡能種地,還不到進養(yǎng)老院讓人伺候的時侯。這話把主任又給氣跑了,臨走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話,說你個老漢,就犟牛一樣死犟著吧,這空蕩蕩的荒莊子,你一個人,也不怕半夜里叫孤鬼給纏上。

要是主任的口氣是耍笑的,于海元就不會上氣;主任的臉黑得像鐵板,不是耍笑,是逼他哩,于海元的氣也就上來了。他脖子一梗,說伊蛋子,我連你老先人一搭在水庫上搞基建時還睡過一個羊皮窩子。你大的腳巴骨磨爛了,骨頭茬子都能看著,我扯下洋布汗衫一綹一綹給他纏裹,你大抱著我的胳膊把我喊老哥哩。

主任的臉紅了,擠出一點笑,比哭還難看。說我真叫你個犟老漢給整得沒辦法了,你說人都搬光了,你一個人守著個空莊子,圖個啥?你曉得你多讓我為難嗎?

于海元說我圖個啥?我還能圖個啥?叫你們把我也搬了,你們說我沒兒沒女,一口人不符合搬遷政策,是你們把一莊子人都搬了,就撇下我一個死老漢?,F(xiàn)在倒來說是我的不對了?

主任的臉又黑了。說你一個人,沒兒沒女沒后代,你進養(yǎng)老院最合適,你還搬個啥?進了養(yǎng)老院,吃喝不愁,一個月還給二十塊的零花錢哩。等最后完了,公家出喪葬費,這生死都給你包了,你還不去。你說你心里頭到底想啥?

于海元望一眼遠處的山,再看看眼前空蕩蕩的莊子,說伊蛋子,你的官當大了,你有兒有女,你家全人全,萬事如意。我老漢沒兒女,是個老絕戶,但我也不敢抱怨。這些都不說了,我也沒啥心思,也不是作難你們大隊干部。我早就給你說過,我覺著我還沒老到進養(yǎng)老院的程度,我還能養(yǎng)活個家,你叫我再緩上幾年,有一天這腰腿實在拉不動了,吃喝屎尿顧不住了,我再進去行嗎?我……

他卡住了。嗓子扁了。說不出來,一口氣在胸口上回旋,辣辣的,嗆得心口窩疼,眼窩里兩團模糊。他知道那是淚。他不想叫它落下,更不想讓主任看到。重重地咳嗽幾聲,把淚花子給逼了回去。硬著聲音說,馬主任,你放心,我進養(yǎng)老院是十年后的事,只要我還硬朗朗地活著,我就不給你們添麻煩。鬼不會纏我,我煞氣硬得很,鬼見了我繞著走哩。

主任沒話說了,也沒氣了,老漢說的是實情,才六十六歲的人,再接著種幾年地,還是可以的。鄉(xiāng)上為了不留安全隱患,叫把這個移民村清理空,鄉(xiāng)上有鄉(xiāng)上的想法,但站在老漢的角度想,也有他的道理。

主任不甘心,說自來水沒給這兒壓,電也斷了,村村通的路沒你們莊的份,現(xiàn)在連原來的老路也塌成這個樣子,斷得連小車都開不進來了,你說你守個啥啊,也不怕叫野狗堵在屋里壓住吃了。

他最后的口氣卻又沒那么嚴肅,是在跟老漢耍笑哩。

于海元掄起手里的鐵锨,一锨飛過,驚起一串麻雀,他硬朗朗說吃了是我命苦,和你們無關,我沒兒沒女的一個孤鬼,出了事不會有人去追究你們的麻煩,你就放心當你的官兒吧——

主任那次走后再沒來過。

已經(jīng)很久沒人來白蒿灣找他了。

倒是有一些半大的娃娃,竄進村子來,套兔子,抓野雞。他們一來就是一群,三三兩兩,吵吵嚷嚷,滿山頭跑,攆得兔子亂竄,驚得野雞橫飛。鬧夠了,一陣風一樣走了。都是白天來,絕不會悄悄地來,也不會這個點了還不走。

這個點上,有一個沒拆掉的黑乎乎的煙囪,忽然冒起了煙,而且看上去不是有人玩火亂燒,而是有模有樣的煙火。這情況真是有些突然。

于海元決定過去看看。他把锨扛在肩頭,下了門坡,沿著一條大路向北走。北邊是莊子的主體部分。幾輩人以來形成的居住格局,一直是依北山面南山而居。一戶挨著一戶的院子,從東頭一直排到西邊。最后分出來的新家口,北邊沒地方排了,只能往中間和南山下撤。

冒煙的房子在北邊一個高掌子上,正是于海元家從前的老院子。

那座土院子很早就在那里,于海元在那里長大,娶了女人,兩口子過了幾十年,女人完了,埋進了墳院,他一個人還守著院子。本來他以為自己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老院子,沒想到大搬遷來了,一莊人都搬走了。只剩下他一戶,還住在北邊的高掌子上,掌子下的路被山水沖斷后,他搬進了南邊的馬義山家。別人走的時節(jié),都把房子拆了,椽子檁子門窗,能帶走的拆下來帶走;拿不動的,讓附近的親戚拉走。馬義山的家沒拆,他光陰好,不在乎這些舊料,說先留著,萬一搬過去樓上住不慣,過不下去,要是再跑回來的話,好歹有個落腳的窩。鄉(xiāng)上不讓留,說搬了就拆,留下他們會用推土機鏟平的。馬義山說于老哥你搬到我家住吧,我們這一搬走十有八九是不會再回來了,這房子我送你了,有個活人在里頭過日子,也不能真的推平吧,你好歹有個藏頭的地方。于海元就搬了。其實鄉(xiāng)上也就是說說嚇唬人哩,沒見他們把笨重的推土機開進這深山溝里來。馬義山的家于海元給守著。于海元自己的那個家,房和窯也都還保存著。只是隨著路面越來越荒蕪,他也忙,去那邊的趟數(shù)就少了。一向荒廢的空屋,咋會忽然冒出煙來?

上完一道坡,他再抬頭看,煙越來越淡,在黑下來的淺淺暮色里,不細看,已經(jīng)看不清有煙正在悄無聲息地融進暮色里。按照經(jīng)驗,這是一頓飯臨近尾聲,就要做熟的時節(jié)了。對于煙火和煙火背后的意義,于海元就是閉上眼用鼻子聞,也能說出個八九不離十來。小時候跟在娘腳后跟上看她做飯,后來女人娶進門,天天看著女人在灶上生起柴煙。人生幾十年的日子一直在煙火繚繞中過著,人活著要吃飯,吃飯離不開煙火,他對煙火熟悉,早就深到骨子里了。

大門開著。于海元把身子稍稍往門墩子后閃了閃,探頭望里面。門是誰開的?他上次離開的時候明明用一把舊鎖鎖上了。是打兔子的野娃娃?有可能是他們。他們手欠,隨便砸掉一把鎖很常見。院子里黑禿禿的,去年的枯草本來很長,被那些野娃娃放火燒了,留下一院子的狼狽。廚房門也是開著的。暮色下,看上去黑洞洞的。煙就是從廚房的煙洞眼里冒出來的?這會兒完全淡了,看不見了。他瞅著暮色里的煙囪眼看。那是他年輕時砌的,由胡墼一層層壘成,像一個高高的小炮樓。為了防止刮南風時打倒煙,煙囪口上扣了一大片破瓷罐,像一個穿紅色衣裳的娃娃趴在那里。經(jīng)歷了幾十年時間,煙囪口塌了半邊,臟臟地趴在屋頂上,沉默著,根本不像剛剛吐出過那么大股新鮮柴煙的樣子,難道是自己看花眼了。他用指甲蓋刮一下右眼,再刮左眼。這時一抹光亮跳入了眼簾。于海元腳一軟,趕緊伸手扶住門框,锨已經(jīng)握在手里。

四下靜悄悄的。

廚房里亮起了燈。

一點光亮,有些昏黃,從門口和窗口同時透了出來。

一個被燈光放大的身影飄忽著橫在門口。

于海元抓緊锨把兒,但他又松開了。是個女人。她一手扶住門,一手擤鼻涕,噗一聲,一把鼻涕擠出來,在手心里捏了捏,好像在積攢力量,也在猶豫,舍不得甩掉似的。噗,她甩手。鼻涕甩出門來。順手掀起身上的護裙,擦著,轉身進去了。

于海元悄悄抬腳,慢慢地走,一步一步進了院子,在屋門口停住,身子往后縮,把自己藏進屋檐下的黑暗里。

是馬青山的女人。

咋是她?她咋回來了?咋鉆到我的家里,還生火做起飯來了?女人動手舀飯,鍋蓋咣當落在案板上,勺子磕著鍋邊,發(fā)出細碎的磕碰聲。他聞到了飯香。這時候回想看到過的煙柱,于海元知道這女人做的是洋芋飯。她噗噗地吹了幾口,可能在嘗鹽,然后一騙腿坐到炕沿上,趴在炕沿邊的小炕桌上,開始吃飯。她還拌了個菜,咬得咔嚓咔嚓響,聽著脆生生的。

于海元咽了一口唾沫。這一咽,嗓子里咕嚕一聲。嚇了一跳,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已經(jīng)噙了滿滿一大口酸水。他還沒吃晚飯哩。他慢慢溜倒,坐在了臺子上。天一黑,星星就出來了。好像星星也怕冷,縮著脖子,猶豫不決,瞇著細密的眼睛,好像想出來,又想躲回去??墒浅鰜砹司蜎]那么容易回去了,被凍得粘住了一樣,一個個憋得眼淚都要出來了。

他望著星星笑了。聽見女人吃完一碗飯,又到鍋里舀,勺子刮著鍋底響。從這刮擦聲上,他聽出她只做了兩碗飯。她又坐回土炕上吃了。他悄悄走出院子,到門口把锨握在手上,回頭再瞅一眼,屋里點的是一根白蠟,可能是她自己帶回來的。

到底是女人啊,比男人心細,比男人手巧,能吃幾碗,就做幾碗,哪像自己,一頓飯不是做多了,就是少了不夠吃。少了他不要緊,狗得餓著。多了,他和狗就得頓頓吃剩飯。

他下坡,一個黑影忽然騰地躥上來,軟綿綿的身子擦著他的腿,低低地嗚咽著,說不出的親熱。狗東西——他疼愛地罵一句,拿腳踢,它不躲,用嘴叼住他褲腳,扯得他差點一個跟頭。

去去去——于海元掄锨。狗眼在黑暗里亮閃閃的,它歡叫著,跳著四爪,逃到前頭去了,跑遠,又舍不得自己先走,一邊躥跳,一邊不斷回頭來看,在為主人引路。

黑暗里,一聲嘶吼,一大團黑影竄出來,毛蛋一樣滿地亂滾。是狗的同伴,一二十個流浪狗。星光一點點亮起來了。這一程路,于海元閉上眼也熟稔。他一邊防著路面上新塌出的坑坑窩窩,一邊拄著鐵锨往前走。

耳邊一個聲音在喊,有些邈遠,有些清晰,好像很遠,又好像就在耳畔。

嗚嗚——嗚嗚——

于海元醒了。

睜開眼,意識一點點回到身上,是風,起風了,風在叫。風從哨眼里灌進來,順著屋頂往前竄,發(fā)出嗚嗚的鳴叫。

馬義山家的房子蓋得大,哨眼也留得大,真想不通,留這么大的哨眼做啥,難道只是為了冬天睡在炕上聽風?

于海元忍不住笑了。應該找點舊衣裳把哨眼給堵上。

不過,現(xiàn)在黑天半夜的,肯定不敢登高爬低去堵。等明兒再堵吧。

他翻個身,睡不著了,睜大眼,視野里不黑,大團大團的灰,像很多飛禽在拍著大膀子,在眼前交織,卻沒有聲音。他呆呆望著,心思輕飄飄的,輕得整個身體好像都變軟了。正在一點一點往上浮,就在這漂浮中,他看到陽光白晃晃的,照著村莊,也照著莊里的鄉(xiāng)親們。鄉(xiāng)親們一個個滿臉是笑,齊刷刷坐在陽光下扯磨,說笑聲一波一波地響著。

他又驚詫,又高興,他們不是都走了嗎,啥時節(jié)又回來了呢?回來也不跟他打個照面。不管咋說,他都很高興。

他激動得跑,要跟每一個人打招呼??墒巧稏|西橫在腳下,擋得他狠狠摔了個跟頭,一頭撲在地上。臉一觸地,一片冰涼。醒了。

眼前一片灰。難道就這么眼睜著做了個夢?狗在院子里叫,叫聲風一樣滾來滾去。

是大門外的野狗。

于海元聽不懂它們汪啥。心里煩躁,喊,你們守著我汪啥,去掌子上看看,她一個人,風這么叫,那屋頂薄,碎了幾片瓦,哨眼塌了一個眼,有片窗玻璃也叫打兔兒的野娃娃打了。風這么鬼一樣嚎,她不害怕才怪呢——

狗說汪——汪汪——

還是不走。

他說去,不磨蹭了,我一個死老漢怕啥?不用管我,你個狗東西快去啊——

罵完他笑了,大門關著,四周墻高,狗出不去,外面是同伴們在招呼,它才這么著急。于海元下去開了屋門。狗歡騰騰撲上來,似乎要和他擁抱。狗東西,滾!他笑著罵,又把大門打開了。狗呼一聲從腋下竄了出去,像一塊干木頭投進了火里,火星四濺,大門外一片汪聲,集體歡迎。悠長的大汪汪聲,引著一片小汪汪聲,拖著尾音,劃過風聲,奔跑著遠去了。

于海元笑了,狗東西,有它真暖心,是個日夜不離的伴兒。

再回到屋里,于海元感覺沒睡意了,干脆點亮燈,坐在燈下,聽風吹。還沒到最冷的時節(jié),他的爐子早就安上了,炭不多,馬義山臨走留下的幾袋子炭送給了他,他舍不得燒,想等下雪了再用。平時燒點兒木頭也能取暖,木頭不續(xù)火,燒完就滅了。他懶得這會兒架火。風里有了寒意,他干脆在絨衣絨褲外頭又套上舊棉襖,靠住墻聽風。馬義山這房子是新蓋的,純磚頭的墻,屋頂高,寬闊。真是做夢都想不到啊,他這輩子會住進馬義山的新屋子,而且還是一個人住著。

當時大家還不知道幾年后會搬遷,要早知道,誰都不會還在老家蓋房子,白白地多一筆花費呢。記得馬義山家蓋房子的時候,大家沒事去湊熱鬧,于海元也去過。大家坐在一大堆紅燦燦的新磚頭邊,一邊看工匠干活兒,一邊談古論今說一些老輩兒手里蓋房挖窯的事。于海元像在所有人多的場合一樣,聽得多,說得少。他一個沒兒漢,在那些有兒有女的人面前,是短著一口氣的。只配在人伙伙里默默地坐著,聽每個人的感嘆。

現(xiàn)在的人,確實享福多了,想想老先人手里,住黃土窯窯,炕上只鋪一張精席,連像樣的被褥都沒一套,房子更是不敢想啊?,F(xiàn)在的人,土墻藍瓦單坡的房子開始過時了,白墻紅瓦紅磚,一座房子砌起來,亮燦燦蹲在那兒,要多氣派有多氣派。

馬義山家口大,光陰好,房子蓋得也大,一排兩間,比三間老房子還大。房搬不走,家具全裝車拉走了。于海元就把自己的家具農(nóng)具搬進來,這房子還是空,到處都空蕩蕩的。屋頂咋這么高呢,炕咋這么大呢,尤其夜里,這種空大,就好像被放大了一樣,逼近在眼前,考驗著他。電早斷了,他點著一盞煤油燈,在這空空的大房子里,燈火就像一根兒鬼火一樣,孤零零的。

他想過,不是馬家富,他窮,才出現(xiàn)這么大的差別。走的,不光是馬家大大小小零零散散的家具用品,而是人氣。那種有老有少說說笑笑的味兒散了,走了,沒了,這家也就空下來了。于海元就算一整天都不歇著,院里房里出出進進地不停轉悠,這院子和屋子還是冷清。他一個人,無法讓這空大的院子熱鬧起來。

不過也真是奇怪。全莊人一走,從前他看著大家過日子的景象心里難受,現(xiàn)在好像不難受,也不覺得不如人了。以前滿肚子的感慨,不平,也全都沒有了。說實話,他以前在心里偷偷抱怨過。都是人,都活在世上,都盼一個家全人全,別人都有,為啥自己偏偏成了沒兒沒女的命?現(xiàn)在他不了。全莊都搬走了,人走了,能帶走的東西也帶走了。就在這拆、搬的過程里,別人都哭天抹淚的,舍不得離開這活了幾輩人的地方。他靜靜地看著他們搬,拆房,拆大門,賣牲口,放樹,糶糧食,處理柴草,和左鄰右舍告別,親戚們來相送,打墳院墻,給亡人墳頭立石碑……他一直靜悄悄觀望著。

不知從哪天起,于海元掌子上的家忽然熱鬧起來。家家有人來找他,一時間他那孤清的老院子,比馬義山家蓋新房嚷院子還紅火。找他的人,有同齡的老人,來了和他坐一會兒,拉呱一陣老事兒,從幾十年上百年說起,一面感嘆他一個人不走孤單得很,一面又羨慕他不走。馬德嶺老漢,王燕山老漢,馬昌龍老漢……胡子白花花的,抹著眼睛說,你不走,你留下,好啊,給咱們守著這山,這溝,這老墳院……我們這把老骨頭出去怕回不來了,還曉不得要在哪達的黃土下睡土哩!這話一點都不玄乎,搬出去半年時間,王燕山就去世了。一年零四個月,馬德嶺老漢也出車禍歿了。聽說都埋在了當?shù)氐墓估铩?/p>

也有女人來找于海元。婦道人家最有意思了,她們使喚過的一些壇壇罐罐帶不走,又舍不得丟,就抱在懷里來找于海元。說寄放在他這里,叫他給幫忙看著,不要叫閑人砸碎了,萬一哪天外頭活不下去,再跑回來,過日子還用得上。也有一部分女人干脆說不要了,送給于海元了。誰家都有一些舊東西,笨重又不值錢,帶上是拖累,又怕路上磕碰爛了,又怕去了樓上沒地方放。就這么丟了砸了吧,畢竟是使喚了多少年的東西,總是下不了手,就都抱到于海元老漢這兒來了。于海元不拒絕,誰拿來都收下,最后他家后窯里擺滿了七零八碎的舊物兒。這么大的風,窯門我關了嗎?于海元坐了起來。

是啊,掌子上老家后院的那幾孔窯洞門,我都關上、鎖上了嗎?他記著好像是鎖了的。又好像忘了鎖。記得不太清楚了。真是上了歲數(shù),很多事情上都犯迷糊,忘性越來越大。他有些苦惱地搖搖頭。要是忘了鎖,風這么大,灌進去,刮倒了那些站的立的擺的摞的舊物兒,那可就嘩啦嘩啦砸碎不少。既然大家都寄放在他這兒了,他就得給大家看好。就算他們也許不會回來了,也不會再要它們了,但他覺得有責任給大家照看好。

于海元覺得這掌子上的老家,非去一趟不可了。匆匆扣上門,提上鐵锨,走到場里。天色還早,頭頂上灰蒙蒙一片,整個莊子隱在山的懷里,睡得正香。他搖了搖頭,這個點去掌子上,讓馬青山女人開門,人家開了門,問你啥事?到時咋回答?三更半夜的,就只為去看一窯老古物兒?這算是個理由嗎?

狗繞在腳后跟上跑,它一跑,帶動一堆狗,大家嘩啦啦攪起一團風。風這會兒小了,夜靜得像一片深水。整片村莊似乎正在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沉到一種寬廣綿厚的東西下面去。

這馬青山女人,究竟是個啥意思?這念頭冒上來,于海元就呆住了,是啊,這念頭其實昨夜就有了,他已經(jīng)在心里繞來繞去地盤旋幾十個來回了。只是他有點不愿意面對。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需要好好想一下這件事?;貋砩蠅灥娜?,一般都是男人,就算有女人,也是和男人結伴而來。上了墳,趕天黑就走了。實在走不了的,就會來他這里。其實自從搬出去到現(xiàn)在,只有馬義山留宿過兩夜。就住在于海元現(xiàn)在住的炕上,陪著于海元扯半夜磨。

這馬青山的女人,回來的方式好像和旁人不太一樣。她悄沒聲息就來了,啥時候進的村,上午還是天擦黑?是雇了小車還是步行?這些他都不知道。日子枯燥清寡,莊里就是進來一只狗一只羊,經(jīng)過了幾個攆兔子的人,他基本上都心里有個數(shù)。說夸大點,就是頭頂上飛過去一只雁,一只鷹,他都能留心到。這女人進了莊子,住進了掌子上他的老屋,還動火做飯,留下過夜,要不是擦黑那一股煙火,他還真很難察覺這件事已經(jīng)在眼皮底下發(fā)生了。

他細細想著,慢慢覺得這一切其實是合理的,她是回來給兒子上墳的,一定是。對于她來說,最舍不下的人,可不正是埋在馬家老墳最邊上的那座新墳?當媽的不遠幾百里趕回來為兒子上墳,是人之常情啊。只是,這女人,沒男人陪著,她一個女人家咋上墳?于海元豁然想通了,她一定是天發(fā)黑才趕到的,回來一看天氣太晚了,所以只能住下,明兒她一定會來請他去給馬家老墳上墳。

想明白了,于海元長長舒一口氣。接下來的事,更好理解了。她一個女人家,當然不能像馬八十一樣摸到他這兒來吃飯睡覺。所有的房子都拆了,她的家也早不在了。她只能住進掌子上唯一沒拆的那個院子。

這么說,她只是借住一夜,明兒墳上完,就會離開。于海元轉身慢慢往回走,雙腿乏乏的,有些僵。他拖著它們走,一路沒有回頭。

凌晨,于海元把多年來每個早晨都喝的罐罐茶停了,茶喝多了,要解手,他判斷那女人會在早飯后來請他去上墳。這個時間是比較合適的,上完墳她還有足夠的時間慢慢離開。如果想哭,她也有時間足夠在兒子墳頭好好哭上一場。

于海元把大門打開,把臺子掃了,院子掃了,又掃大門外的麥場。

院子他幾乎天天都掃,每天走來走去地踩踏,地面還保持著馬義山一家在時的模樣,瓷實,光堂。麥場就不行了,麥場太大,他平時不掃,一個人腳步有限,踏不到每一寸地面,時間長了,地皮酥了,軟了,起皮了。浮土一層一層地泛起,像人臉上起了牛皮癬。草也乘機破土而出,這兒一叢那兒一撮,把好好的一片場地破壞得嚴重。他種的糧食,只要占用一小片麥場就碾了。多余的地方只能看著它荒棄了。

他今兒好像沒事干,閑得慌,他就掃麥場,把干枯的草和浮土掃起一堆又一堆,一邊掃,一邊留心著對面的掌子上。刮了一夜風,現(xiàn)在天氣完全晴了,云懶懶地褪去,露出風清洗過的天空。不藍,白蒼蒼的,日頭好像一夜工夫沒睡好,乏塌塌趴在東山的豁線口上。這個點該是上墳的時節(jié)了,那女人,咋還不見動靜呢。

就在于海元掃起第五個土堆之后,他看見對面掌子上老屋的屋頂上又冒起一股白煙。他抱著掃帚傻在原地。真真切切,明明白白,是白煙,是柴煙,是人間的煙火,飽滿而妖嬈的一股煙,像一個豐滿柔軟的女人,站在了煙囪口上,輕靈,縹緲,向著高空做著凌空飛翔的姿態(tài)。于海元揉揉眼睛,一股酸澀的味道從全身往出滲,水流一樣彌散到全身。他迷戀地望著那煙柱,昨兒夜黑太晚,看得不大清楚,還懷疑是做夢。眼前的煙柱是真實的,活生生的,那么親切,表明有一個女人,正在一間屋子里用土灶臺燒火做飯。一點不假,真是人間的煙火啊。

于海元走到場邊,發(fā)現(xiàn)自己身子在顫抖,靠住矮土墻,深深吸一口氣,似乎那股煙火味兒吸進胸腹里來了。有多少日子沒看見過真實的人間煙火了呀。自從大家搬走,莊子空了,只剩下他一個人燒火做飯,他沒心情跑到遠處再回頭看自己生起來的煙火。原來站在遠處看別人生起煙火來,感覺是這樣美。就像小時候放羊晚歸,遠遠看到娘在廚房里燒火做飯一樣。像后來幾十年,下地回來,看到女人在煙火底下做飯一樣。那時節(jié)沒想過,現(xiàn)在驀然回想才明白過來,原來那平淡日子里最常見的東西,是這么讓人踏實,這么讓人難忘。

他拿手背擦了擦,居然擦出一手背水。他慢慢坐在場邊,盯著那股煙火看。煙火一會起,一會落;一會兒肥了,一會兒瘦了。這女人做的啥飯呢,他悄悄咽了下口水。一種淡淡薄薄的感覺在心頭浮動,好像有一股風不斷地從身體深處散發(fā)出來,好像他的身子一片一片散開,攤平,變成了無數(shù)的碎片。

褲腳被扯動,一個聲音嗚嗚叫。是狗。這狗東西?。∷⑿?。它似乎總在害怕他就這樣一覺睡過去,再也醒不來。所以經(jīng)常等他睡一小會兒,就來喚醒。狗不會喊人話,只能用狗的言語和動作。

狗——他說,叫我再緩一陣么。狗不饒,扯得更猛,叫聲更響。

好夢被驚散了,他爬起來,笑,我老漢還硬邦得很,肯定完不了,你個狗東西瞎操心!

回頭看,那股煙沒了,完全消失了。說明飯熟了。一種微微的失落襲上心頭,說不上遺憾什么,失落什么。于海元拄著鐵锨,說怪事啊,那屋里的鍋灶碗盆我都搬過來了,也沒留一把米一碗面,她拿啥做飯呢?

狗用無辜的眼神看著主人,說,汪汪。意思是它也不知道,它回答不上來。去,難道你就不能去看看?你總比我自由!狗好像聽懂了,歡叫著撒腿就跑。他望著狗一路高高甩動的尾巴,笑了,狗東西,難道真能聽懂我說啥?要成精了!還是你聞到了空氣里的飯香?

于海元等了一天,第二天又等了一天。女人始終沒來請他去上墳。他望見那煙囪里早晚各冒了一次煙。第三天,看見她擔著一對桶子下溝里去了。一會兒,擔著兩桶水上來,一步一步爬上了那個掌子。

于海元確信,她不是回來上墳,上完了就走。她是回來住家的,住下不走,要在這里過日子了。

這天于海元決定到溝里去擔一回水。自從住進這里,有水井,吃水方便了,他再也不用去溝里擔水了。水井就在大門口的拐角上。一個人用水,一點都不費,他只要提兩桶水就夠使喚兩天。

他把兩個桶子掛在扁擔鉤上,拄上鐵锨,出門往溝里走。狗不知道瘋哪兒去了。不在也好,免得那狗東西前撲后躥,擾得人心里亂。

昨兒,前兒,大前兒,一連幾天,馬青山女人都是這個點下溝去擔水的。

他出發(fā)得早,走到溝邊,望望通往溝底的路,路還在。沿著黃土崖根一溜兒都是小臺階,一個挨一個,從半崖一直排到溝底,通到溝底那眼泉跟前。當年,挖這條路時,全莊的男女老少都來了,大家熱火朝天,歡歡鬧鬧,頭順著土崖往下挖劈,鐵锨跟著再修,硬是在陡峭高懸的半崖上修出了這么一條路。那時節(jié),全莊人吃水都靠這眼泉。這條通往水泉的唯一小路,成為每戶人家天天必走的路。修路熱鬧,掏泉也熱鬧,你追我趕,耍笑著就把活兒給干了。擔水時節(jié)也熱鬧,尤其農(nóng)閑了,女人們愛利用擔水的時間湊成堆兒,在泉邊,在崖頂一坐就是幾個鐘頭,說說笑笑,家長里短。現(xiàn)在想起來,那才是生活的味道呀。

自從搬進馬義山的家,他沒來過溝里。夜里睡不著時,幾次想,該到溝里轉轉,看看,看泉被淤泥壅了么,溝塌了么,路斷了么,到了白天,又沒心去了,心里懶懶地想,算了,那么陡的路,爬上爬下,何苦哩??嗔艘惠呑?,也看了一輩子,一個干溝溝子,難道還沒看夠?這么為自己辯解,就真不去了。一來二去,他還真一次都沒來溝里看過。

黃土臺階還光溜溜的,草也不多,只在邊沿處擠出一些短草,個別臺階塌了,還好,不影響人通行。他一步一步走著,眼睛緊巴巴的,眼眶酸得厲害。他忽然明白了,這幾年,不是他懶得來看看,而是沒勇氣。他怕溝塌了,路斷了,泉沒了,怕自己沒勇氣面對眼前的荒涼。

他嘆了口氣。一共塌了三處,兩個臺階下陷半邊,一個臺階滑了。馬青山女人留下了一個腳印,深深印在泥里。他先把桶子放到泉邊,回過頭修理塌陷的地方。黃土比較松軟,他很快就補好殘口,用腳踏平坦了,舒一口氣?;氐饺?,崖上傳來鐵鉤和水桶摩擦發(fā)出的吱吱聲。她來了。

他忽然有一點慌亂。低頭看自己。家常穿的衣裳,鞋也是舊的。雖然舊,但還算整齊。他這輩子一直都是這打扮。不知道她變化了沒有。那晚燈火下,急匆匆的,沒有看清楚。應該會有吧。外出的人回來上墳,幾乎沒有不發(fā)生變化的。至少穿的變了,新了,比在老家時候干凈整潔了。

他蹲下去看泉。泉還在。當年是順著溝壁上滲水的一道水眼往下挖,淘凈虛土稀泥,一直挖到硬泥層上,才蓄住了水,掏出了一眼泉。

眼前的泉被泥淤得只剩下碗口大的一個窩??礃幼舆@個窩還是馬青山女人用舀子刨出來的,蓄了小小的一碗水。水面雖小,容量卻大,一片清亮亮的小世界里倒映出一個大世界。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下來了。于海元望著水笑了。他裝作舀水,動作很慢,在等著她一步一步走來。

她瘦了,也老了。都在情理當中啊。

他們在外頭的那些事,他零零碎碎聽到一些。上次馬義山來也提到過,馬義山感慨地說那女人可憐得很。搬遷之前,馬青山對她還算過得去,自從他們兩口子的兒子出車禍后,她還是在白蒿灣過日子,人們風風雨雨地議論說馬青山在外頭有了一個年輕女人,不過事情還算隱秘,誰都沒戳破,馬青山抽空兒兩頭跑,兩頭都照顧著。要搬遷了,聽說馬青山打算把那個女人也帶過去,大家擠在一個家里過日子,這肯定行不通。兩個女人跟一個男人,又在一個屋檐下過日子,不起摩擦才怪呢。當時于海元聽到這個消息,真想勸一勸那女人。她跟上男人去,日子肯定不會好過。實際上他沒有勸。人家的家事,關自己啥事。如果真跑去勸,人家聽進去好,萬一聽不進去,反過來說一句,你多管閑事,那他不是拿巴掌扇自己的臉嗎?

所以他只在心里想想就過去了。他一個孤寡老漢,自己的日子都這樣凄涼爛包了,哪有心思再為別人操閑心。不過,事情朝著他預料的方向發(fā)生了。這女人,果然被趕出來了。馬義山上回說她背了個口袋出門去了,去哪里沒人知道。她男人馬青山也沒找,說肯定回娘家去了。估計她的離開,也正是男人所盼望的。既然在娘家,咋又回這里來了?已經(jīng)住了好幾天了,一副不急不慌的樣子,不是過長久日子還能有啥?

她已經(jīng)走完所有的臺階,兩人只剩下十來步的距離了。于海元腦子里忽然亂起來,在想一件事,他和這女人關系不好,曾經(jīng)罵過一仗。

那會兒她的兒子還在,她和那些日子幸福的女人一樣,架子有點大,說話口氣硬,愛占小便宜。有次為了啥呢,好像是她家羊踏了他的青苗,他罵羊,她不愿意,兩個人噼里啪啦地吵了一架。她和別的女人一樣,看著話不多,溫吭子人,一旦吵起來,又和每個村婦一樣,潑辣得很,罵出的話和大家一樣粗糙,日娘掏老子的話也罵得出口。不過還好,她還是和大家不一樣,她沒有揭他的短。

幾乎和他吵過架的所有女人,還有男人,理屈詞窮的時候,會跳著腳,說你于海元是個沒兒漢!就一句,像一下子打中了蛇的七寸。他有多大的理,也慫了。這句話最傷人啊。傷過他心的人,他都記著。不是為了記仇,反正就是記著,忘不了,尤其這幾年,他們走的走,完的完,他夜里忍不住想起他們當時揭短的嘴臉。奇怪的是心里已經(jīng)不傷心,也不脹氣了,世上沒有過不去的仇。他早看開了。她沒有罵這句話。先人亡人幾輩人全罵了,只沒罵這句話。事后他們臭了,見了面老早就避開。

她看到他了。他也抬頭看著她。他心里慌慌的,想不起來該咋和她打這個招呼。

莊里人從前罵了,臭了,過些日子又和好了。和好之前,總得有人牽線遞話,也得兩個人中的一方先低頭,開口問另一方。一般是,女人先問男人,小輩兒先問老人。他和這女人之間,誰先服這個軟呢?他想好了,他先開口,他來問她,從前一莊人擠在一起,一種約定俗成的觀念讓人總覺得先開口的就是認了慫,男人哪有先向女人搭言認錯的,況且他要比這女人大好幾歲。問題是現(xiàn)在人都走了,只剩下兩個人了,還在意那看法做啥?他決定自己先問。

可事到臨頭,眼看她就要走到跟前來了,他竟然想不起該怎么跟她打招呼。萬一人家不理茬呢。一著急他站了起來。站起來,腿有點麻,麻得要栽倒,忙又蹲下去。他想起年輕時剛娶媳婦的那個夜晚,那時節(jié)不瞅對象,成親前一對新人是很少見面的。媳婦娶進門之前,他都沒看清楚媳婦長啥模樣。洞房夜的燈盞下,他壯起膽子瞅媳婦的那一刻,也是這感覺。又慌又亂,心跳得要從嘴里擠出來。

你干啥???又不是十八歲領媳婦兒!他悄悄罵自己。好幾個月沒見過莊里人,他是太親了,太激動了。他在心里給自己找理由。

你好著嗎?——女人說。

她沒用任何稱呼,她帶頭打破了沉默。

于海元一直為怎么稱呼對方而傷腦子。大妹子,娃他姨,還是……莊里人很少互相稱呼對方的名字,尤其是大人。女人是外頭領進來的,領來就是某某某的媳婦了,再不久就是某某某的媽了。很少有人敢對著一個已婚婦女喊她的名字。

她往下走的過程里,他反復掂量幾個稱呼,似乎都不合適。就是沒想到以這種啥都不用的方式,啥也不喊,白搭話,就不尷尬,也不突然了。給人感覺顯得不太遠,也不太近。

你咋不吭聲?她問。

她的聲音沒變。發(fā)音明白,嗓音清亮。臉上笑笑的,大大方方看著于海元。

于海元看她,也跟上笑了。說,你也好著嗎?

好著哩——她一邊說,一邊從肩頭卸下扁擔,說,四年沒見了,你還是老樣子?。坑诤T笸?,看著她蹲在泉口,準備舀水,動作嫻熟。離開四年,回到這泉邊原來擔水舀水的樣子就回來了。

于海元忽然就輕松了。那些緊張,慌亂,全沒了。女人的輕松,讓他跟著打消了所有的顧慮。

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從前,莊里人一起過日子,感覺輕松,坦然,只要沒臭,見了面都要笑著打招呼。

他曾經(jīng)望著空了的莊子想,那些日子過去了,再也回不來了,那種日子里的感覺,也都不見了,回不來了。再回來上墳的人,跟他見了,除了久別重逢的親熱,就是客氣,好像大家之間多了一種從前根本不會有的客氣。這種客氣,讓互相都有了尊重,但也多了一種疏遠,好像距離不由得就遠了。中間隔了什么,再也回不到從前的那種隨意和輕松了。

這種感覺讓他傷心。而且,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們走后的日子越多,這種感覺也越明顯。他們匆匆來了,又走了。他們用一種越來越明顯的態(tài)度對待他,似乎這樣就能彌補什么。可是他們不知道,這對于他也是一種傷害。他們走了,日子又安靜了。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需要在一種感慨里沉浸好久。

她是回來過日子的,她不會走了。

于海元在心里說。不用多問,僅僅是這種久違的熟悉的感覺,他確定這女人要留在莊子里了。

女人真的留下來了。

確定她留下來的事實后,于海元倒沒有一開始那么驚喜和激動了。

他甚至有點鄙視自己開頭的做法了。高興個啥,輕狂個啥,回來就回來么,這里本來就是她的家,雖然她的家已經(jīng)拆了,雖然她現(xiàn)在住著我從前的家,但白蒿灣永遠都是白蒿灣人的家。走出去多遠,中間隔幾年,只要回來,就是白蒿灣的人,這里就是家。

于海元把井蓋子揭開,打了一桶水,水很清,他望著北邊看了看,掌子上的大門開著,看不到那女人,再見著面了,他就告訴她,不要去溝里擔水了,井里水旺得很,來擔一擔井水,要比爬一回溝松活得多。

第二天飯后,于海元看到她挑著桶子下坡,一路走到溝里去了,沒來他這里。這女人,明明知道我這里有井,卻不來,真是婦道人家,臉皮就那么???都在一個莊里住著,還生分啊。他提上鐵锨往溝邊走,想等她上岸了,就裝作無意中碰上,告訴她,以后來井里擔水,井蓋子他沒有鎖,轆轤也沒有往家里抱,她隨時來了,隨時都能打上水。

鎖井蓋,往家里抱轆轤,那是從前的時節(jié)。那時人多,缺水,莊里慢慢有了五六口井,尤其春忙時,開始解凍,溝底里到處稀泥橫流,去溝里擔一擔水,吃力不說,還沒水,需要蹲在泉邊等。吃水緊張,有人就會到別人家井上偷水。有井的人家就把井口上了鎖,也把轆轤抱回家里。

現(xiàn)在還有那必要嗎,早沒了,他苦笑著搖搖頭。狗不知從哪兒跑來了,貼著他腳面沖到前頭去,咻咻地在溝邊上盤旋。氣得他跺腳,狗東西,這不等于早早跑去告訴她,主人就在后面,在專門等她。

他不去了,轉身向家里走去。他竟然跟一只狗賭上了氣。

這天晚飯他像平時一樣,又做多了。一頓飯多不多,下進鍋里之前,他總是估量得不準確,只有等面條煮進鍋里,白花花泛起一鍋,他才知道多了。男人的手啊,真不適合做飯,女人完了這么多年,做飯一直是他最頭疼的事。

他給自己舀兩碗,剩下的刮進一個盆子,端到門口,往一個鐵盆子里倒,倒了三碗的量。想想,又多倒了一些,天氣冷了,幾只小流浪狗身體弱,總是挨餓。他從狗群里把它們隔開,放進來讓吃,吃完再趕出去。那些大狗半大狗,他是沒能力全部喂養(yǎng)的。大大小小好幾十號呢,他這點存糧哪里夠喂它們,除非他自己不活了。

沒見狗回來。狗東西,又到哪兒瘋去了。

自從搬遷以來,隨著大家相繼離開,他們養(yǎng)過的狗該怎么處理,成了大問題。帶走么,據(jù)說去了住樓房,不是養(yǎng)狗的地方,只有少數(shù)住院子的人家能把狗領走。想送給親朋,但親朋能看上的,也不多。這些狗先后成了沒家沒舍的流浪狗。

于海元的狗不是沒媽的孩子,它的主人沒有走。它就狗仗人勢,乘勢做了狗群的頭兒,一天沒事領著一群無家可歸的狗滿莊子跑,到這個家門口看看,到那個廢墟前嗅嗅,再到空下來的窯洞里轉轉,巡邏,也是懷舊,同時也是尋找可以吃的東西。它們一天天跑成了野狗,滿山頭攆著抓兔子,逮野雞,活著總是要吃的,它們在為肚子奔波不停。

每當看到狗群攆著一只兔子滿世界狂奔翻滾的時候,于海元忍不住感到心酸。明年他想多種點糧食,自己吃,同時每頓飯也給這些狗多倒一點,畢竟是一條條的生命,咋能活生生看著餓死。

于海元沒等到狗回來吃飯。倒是幾只小流浪狗哆哆嗦嗦來了,蹭在門檻下不走。他干脆把那半盆子飯全給它們吃了??粗」穫兩斐黾t紅的舌頭軟軟地舔著盆子底,他笑了,狗東西,既然愛浪門子,就好好浪去,今晚餓餓,看你明兒還敢胡跑么。

夜里于海元睡得不踏實。翻來覆去想心事。忽然就有了心事。哪里來的心事呢,真是說不清楚。說來就來了,來了就有些纏綿,細細的絲線一樣,在心呀肝呀這些五臟六腑之間纏繞,亂亂的。他想理清楚。理不清楚。坐起來看燈。燈沒什么看頭。燈下只有一個人影子,是自己,還是死的,不說話,不笑,不和他扯磨。他想找個人扯磨。不管說啥,天上地下,天南海北,想到啥說啥,只要是說話,只要能解解心慌,就成。他真的很久很久沒有和人好好地扯磨了。馬八十不來,馬義山也不回來,這世上還有誰愿意和他敞開了說話呢。

這個女人。他想到了她。去找她,不干別的,就說說話兒。要是開門進去不方便,他就蹲在大門口,隔著門扯磨也行,反正得找個人說上一陣。不然這話太多,會把人給憋死的。

真有被話憋死的人?他嘿嘿嘿地笑了。笑得壞壞的。墻上的影子也在笑。笑得搖搖晃晃。

第二天早晨于海元準時出門,站在麥場邊看柴煙。還是那么一股,在清晨的微寒里搖曳著,柔軟而深情。狗沒來纏他,一溜煙向遠處躥去,于海元的目光緊緊揪住狗,看到它很快就跑上掌子,進了那個女人的家門。

狗東西。他罵,也笑,知道它連著兩頓不來家里吃飯的原因了,肯定是蹭上飯了。女人的手藝比他好,做的飯也好吃,所以狗不愿意吃他留的飯了。

我連個狗都不如。臉上的笑意變得苦澀。喃喃地念叨,我要是臉皮再厚一點就好了,厚著臉皮去蹭飯,她總不好打出來吧?

午后,女人又挑著桶子出來了,照例不來這邊,好像她不知道這邊是有水井的。她腰肢一扭一扭,桶子在鐵鉤子上甩。于海元坐在井臺上看,一直目送她下溝看不到了。

于海元拼命想自己的女人,女人活了四十七歲,去世的時候瘦成了一把柴。從此以后他只要想起她,總是想起兩個模樣。一個是剛領進門的時候,一個瘦矮的小媳婦,怕羞,含著澀澀的笑。另一個模樣,是她被病熬干的樣子。其實有時候他真的渴望回想一下她三十幾歲的模樣,她也曾胖過,胸脯和屁股都鼓鼓的,沒生養(yǎng),那身條兒甚至要比別家女人好。他想念那豐滿的身子,那軟乎乎熱騰騰的感覺。奇怪的是,一次都想不起來。這讓他覺得沮喪,也熬煎。這事兒是不能跟人說的,那幾年還沒有養(yǎng)狗,后來有了狗,他就對著狗說。他絮絮叨叨地說,狗有心無心地聽,說完了,他覺得心里干凈了,罵一句狗東西。

女人最豐滿的那幾年,走路腰肢也是一扭一扭的,好像腰里沒有骨頭,軟得撐不起來。卻偏偏不會塌下來,就那么扭啊扭。這正是女人之所以讓人動心的地方吧。

馬青山女人,有六十好幾了吧,這樣的年齡,其實和年輕的時節(jié)沒法比了。但是她腰肢扭動的樣子,好像留在他眼前,擦不去,趕不走,不斷地閃現(xiàn)。他有很多年沒有摸過女人了,簡直都記不起女人的滋味了。

那女人一擔水上岸了,在溝邊上歇了一會兒,然后上坡,在爬掌子之前,又歇下了。他的狗像個跟屁蟲,屁顛屁顛一直跟著,這會兒狗看到他了,好像邀功一樣沖著他的方向汪汪叫了兩聲。于海元怕女人看到自己一直蹲在這里,啥都不干,只是看人。他趕緊過去攪轆轤,鐵轆轤在木頭樁子上發(fā)出吱嘎嘎的長鳴。

女人上完掌子,身影在大門口一閃,進去了。她再沒有出來。她肯定聽到他打水的聲音了,轆轤有些生銹,木樁也干澀得嚴重,吱嘎聲滿莊子都能聽到。偏偏她好像沒聽到,她應該放下水,出來看幾眼呀。離得遠,話是說不上的,那遠遠地看幾眼還是能做到的。為啥就不出來了。

于海元在井臺子上坐了一個下午,日頭落了,他懶懶地回屋,晚飯不想吃,也就沒做,老早爬進被窩睡了。這一夜于海元如愿地夢到了自己中年時節(jié)的女人,他和她在被窩里,女人的身子像蛻皮的蛇,光簌簌滑溜溜,飽滿得要綻破。他高興得簡直要瘋。一種酣暢淋漓的滋味襲遍全身。他笑醒了。

眼前一團漆黑,他自己的身子卻燙得像火。爬起來點燈,看座鐘,十二點半,聽門外,沒動靜,狗沒回來。這狗東西,真是舔溝子的貨,人家?guī)最D飯就喂熟了啊,把我老漢給忘了。

他吃了個安乃定,又躺下來,迷迷糊糊中,依稀還殘留著一點剛才的夢境。他想把夢的碎片重新拼湊,他留戀這樣的夢境。但是好夢不久,就跟他這輩子活著一樣,只是前面不經(jīng)意間高高興興活了一段時間,后面全是苦澀。碎片一片片碎裂,消散,殘留的那點碎渣也都消失了。他舍不得它們消散,他就拼命地追趕,伸手去抓,他跑啊,追啊,越跑越遠,越跑越慢,慢跑中整個人輕飄飄的,飛了起來。于海元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長時間,被狗叫聲吵醒了。

他養(yǎng)的狗,叫聲他熟悉??墒撬苌俳械眠@么凄慘。好像它要死了,好像世界到盡頭了,好像就要天塌地陷了。狗東西,你慌啥啊你,就你和我的日子,清湯寡水的,有啥值得這么大驚小怪的。

狗一直在叫。

于海元渾身疼,頭尤其疼,想再瞇一會兒,可是這狗東西吵得人睡不著啊,他起身,下地,準備去開門。一下炕,身子出溜成一攤,好像骨頭被人抽了,站不起來。

狗在打門,砰砰砰,那是舉著爪子敲。敲一陣,又摳,爪子在木板上發(fā)出難聽的聲音。這聲音,刺耳,干澀,好像要往人的肉里鉆。

狗說汪汪——嗚嗚——狗也很著急。

狗東西,終究還是有點良心,記得回來看我???

他笑,搖搖晃晃站起來,拄上鐵锨,一步一步挨到門口,開門,才開了半扇,狗已經(jīng)頂著一頭土擠進來,裹住他的腳跟,嗚嗚地叫,纏得他差點又軟在地上。

浪夠了?于海元罵,只罵一句,沒力氣再罵,拄著锨往回走,挨進門,把锨丟在地下,人虛虛地往枕上栽去,覺得心里又燒又難過,說不上來是什么感覺,就是難受。躺下了也難受,天旋地轉的,他慢慢閉上眼。

于海元記不得自己都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病過了,簡直是病來如山倒,說倒就倒下了,只是他有點不服氣,感覺身子骨還可以么,這場病咋說來就來了。他靜靜地躺著。聽見狗在院里跑,不知道它在干啥,跑來跑去的,一會兒到房門口了,一會兒又跑遠了。這遠遠近近跑來跑去的聲音,讓他覺得眩暈,感覺不真實,又依稀覺得是真實的。他迷迷糊糊想,有個人在枕邊就好了,給他端一碗熱水。他渴得嗓子眼都干了,肚子里隱隱地餓,有啥吃的就好了。最好是熗一碗漿水,清清的,酸酸的,趁熱一口氣喝下去,五臟六腑肯定都舒坦了。

也就只能這么靠幻想哄著自己了。誰叫他命苦,是個沒兒沒女的獨戶呢,連女人也早早完了。女人要是還活著,至少互相是個伴兒。人活在世上啊,命真是不好說。

窗外的亮色一點點轉黑,天氣黑了,他想下去把門頂上,掙扎了幾回,實在爬不起來,稍微一動就冒出一身虛汗,眼前頭黃燦燦的碎花花亂繞。最后干脆不下去了,反正這家里也沒啥值錢的,也不怕賊進來,再說白蒿灣現(xiàn)在還哪里有賊呢。就算鄰莊的賊,也不會有心思惦記他一個老漢。倒是有野狗,不過有他的狗呢,這狗東西好像再沒有出去,趴在門口守著呢,狗就是他的一個伴兒啊。

于海元再次從昏睡中醒來,是被一個聲音喚醒的。

聲音說你咋了,咋睡著不醒來哩?

你究竟咋了?

女人的聲音。

半是詢問,半是呼喚。自言自語的。

頭這么熱,燙手哩,是不是涼著了?

隨著語聲,一個手搭到額頭上了。

手涼森森的,一股清涼頓時傳來。

于海元輕輕一哆嗦。

哎呀,太燒了,這發(fā)高燒哩!

女人嚷。

一陣風一樣出去了。

她走了。

于海元想,就這么撇下我走了。

到底不是親人啊,真能狠得下心。

他覺得傷心,也氣憤,要是他的女人活著,會撇下他不管么?

門口一暗,一個人進來了,從呼吸聲聽,是女人。她又回來了。抱了一抱柴,蹲在灶臺前燒火,一邊往鍋里倒水。抽空兒試暖壺,暖壺里的水早冷透了。她又摸爐子,爐火也早死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她又跑出去了,一會兒于海元聞到了炕煙味,順著窗戶縫鉆進來。他知道她在點火,燒炕。看來他病了不止一兩天,一兩天的話他的炕火不至于死絕,炕也冷下去了。

她一陣風一樣進來,水開了,灌水,水從舀子里往暖壺里倒,發(fā)出一種聲響。聲音勻稱,悠揚,像唱歌一樣好聽。

于海元嗓子里冒煙,開水多香啊,晾溫了,美美地灌上一氣。

一個毛巾捂在了他額頭。驚得于海元眼皮直跳,不由得睜開了眼。

醒了???

她問。

不能繼續(xù)裝了。于海元只能把眼睜開,兩眼發(fā)酸,視線渙散,身子酸軟疼痛。

他疲憊地點頭。

給你添麻煩了。他說。

我來遲了。她說。

早曉得你病了,給你找個藥吃了,說不定不會這么重。

他點頭,確實,他自己都沒有料到這病來得這么重。

狗把我引來的。

她一邊麻利地擰毛巾,擦洗,一邊說。狗聽見提到它了,急得在門口嗚嗚叫。

狗比人暖心。她忽然說。

他有點呆,不知道這話該咋接,以前他覺得狗確實比人暖心,可是這真要病了,還是人比狗有用,燒火、燒水、降溫,這些活兒狗做不到,人一來就什么都做到了。

不過這話他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心里是多么地渴望著人。

她已經(jīng)晾了一舀子水,端過來,他從枕頭上撐起頭,咣咣咣就喝,一口氣竟然把一舀子水全吞下去了。喝完,全身冒出一層汗,頓時渾身一陣松快,好像剛剛還彌散在各處骨縫間的纏綿病意,頓時就減輕了。

她從門口找來一捆子硬柴,把一個塑料袋纏在細木頭上,呲溜,劃著了一根火柴,引燃塑料袋,接著是木柴。燒旺了,把木柴丟進爐膛,蓋上爐蓋子?;鹪跔t膛里燒,嘩啦啦笑。燒一陣,她又添一把木柴,同時把一火鏟頭碎炭塊丟進去。

火就這么攏好了,屋子里慢慢地有了暖意。

臉上有血顏色了?她盯著他端詳,輕輕笑了,瞅著他,說,你沒曉得,我剛進來你一張臉黃透了。顏色轉過來就好了。

他被瞅得有點不好意思,心在怦怦跳。他趕緊點頭,說嗯嗯,我也覺得好點了。

想吃點啥?

她麻利地洗手,真的要做飯。

于海元慢慢欠起身子,靠住墻看她做飯,給她指點,面在那個大盆里,堿面在那個玻璃瓶子里,搟杖在架板上,勺子和碗筷在那個小鍋里扣著。

其實他不說,她都能找到,順手就挖出面,撒堿,兌水,開始調(diào)面。

洋芋在那個袋子里,外頭窗臺上有紅蔥,那個紅罐里有我腌的西紅柿醬。

你一個大男人還會腌西紅柿醬?比一般的女人都細數(shù)!

她忽然轉過身來,望著他笑,兩個手上都是面。

于海元發(fā)現(xiàn)她笑得很歡暢,是那種沒有防備的,開心的笑,既帶著點驚訝,也有一點微微的夸張。

于海元指著案板底下,說,那里還有一缸白菜哩。

她很快褪盡面手,把一疙瘩面扣在案板上餳著,彎腰去看菜缸,撈出一大碟子,喂一口進了嘴,吃得很脆,臉上開心地笑著,說,沒看出來啊,你啥都會做,這菜腌的,比一般的女人腌得都好!

于海元苦笑,說,命苦人么,不會不成啊,人家的男人有人做熟了端上桌子吃,我不會的話就只能餓肚子了。

女人不笑了,也不吃了,好像想到了什么,神情有點黯然,轉身切洋芋,炒菜,燒水。屋子里很快有了香味。

飯做熟了,女人端一碗到于海元面前,于海元打起精神瞅一眼,洋芋面葉子。洋芋切得碎,面葉子更細碎,清湯小蔥花,聞著香,看著也清爽,于海元端起來就吃。一口氣吃完一碗,女人已經(jīng)又舀了一碗端到面前。

于海元才意識到忘了讓她吃,這是在他家里,他是主,人家是客。他不好意思地笑,說,你咋不吃?你也吃么。

女人遞給他擰干的毛巾,輕輕笑,不急,等你吃好了,我再吃。

于海元擦了滿頭的汗,吃第二碗時,把淚水落進了碗里。這汗啊,太多了——他趕緊拿毛巾擦,給自己辯解。

多虧她沒注意到,她在鏟鍋,倒水,很快就把碗筷都收進鍋里,等他吃完,她已經(jīng)準備洗涮了。

你不要洗,放下我洗,我好了就洗了,你說你給我做一頓飯我已經(jīng)知足得很。于海元摸著炕頭喊,想下去阻攔。

你看你,跟我爭了個啥嘛!女人嚷,從他手里奪空碗,手一滑,兩個人的手碰到了一搭。

于海元僵住了。

他傻傻看著碗,碗是空的,洋芋面葉子他全部吃進了肚子。兩大碗,他真是餓壞了。很久很久沒有吃到這么香的飯了。這是女人做的飯啊,和男人的手做出的飯就是不一樣。

她也愣了一下,但是搶在他前頭醒過神,碗被她拿走了。接著鍋臺邊響起洗涮聲,刷啦,刷啦。

于海元有點幸福,有點慚愧,也有一點兒說不清楚的感覺,心里亂亂的,又暖烘烘的,有點著急,又知道不能急。他看著那個洗鍋的背影,她其實挺好看的,腰身微微地肥胖,腿也不直,腳是外八字,微微撇著,但是這不影響她的好看。甚至,好像這些缺陷讓她更有了一種別樣的味道。

于海元悄悄咽一口唾沫。他盼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最好停下來再不要走,最好她把鍋能洗上幾個鐘頭,一天,甚至永遠。

時間是不會停止的,老座鐘咔嚓咔嚓地走著,盡職盡責。她很快洗完了,擦凈手,拍拍衣襟,把一缸子溫開水端到他炕頭,又給爐子里添一鏟子炭,走了。

于海元趴在窗玻璃上目送,看到她出了大門后,把兩扇門從外頭拉上,合嚴,才走了。于海元溜倒,趴在枕頭上抹眼淚,眼淚忽然很多,多得收不住,干脆就往枕頭上淌。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陣,舒一口氣,自言自語,多好的女人啊,馬青山咋就忍心把她逼出門,叫她一個人在外頭流浪。

于海元倒出半袋子面,半袋子黃米,兩袋子洋芋,裝在一個手推車上出了門。不見狗的影子。

狗東西,他無聲地笑,笑得有一點甜蜜。他甚至還哼起了歌兒。尕妹妹好模樣,三天不見兩天想。路不好走了,手推車跳舞一樣東扭西拐,他彎著腰使勁把住,向掌子方向推。到了掌子下,坡陡,推不動了,他停下車,扛起面和米徒步走。爬上掌子,放到大門口,又轉身下去扛洋芋。等于海元三趟跑下來,狗從門口跑了出來,一看他來了,開心得不行,一個勁兒躥跳。

馬青山女人卻好像有一點點的歡喜,也有一點點的不開心。她迎出來,看著這個人忽然送來的糧食,似乎讓她意外,也讓她有一點難堪。

這咋成?她搓著手,喃喃地問。

于海元早就想好了說辭,他呵呵地笑著,說有啥不成,給你道謝的,要不是你,我肯定病死了,凍死了,也餓死了。是我一點心意。

馬青山女人沒攔擋,看著他把東西一樣一樣搬到房門口,她卻沒有讓他進屋坐,也沒有倒水給他喝。她顯得有點疏遠,站在門口,想了想,似乎拿定了主意,從一個口袋里往出掏錢,數(shù)出幾張,說,就當我買你的吧,正好我來的時候背的一點面吃光了。

于海元直直看女人的臉,這是她回來后他第一次這么直接地看她。她的臉顯得很蒼老,鬢角露出的發(fā)根白森森的。生活的不容易,把她過早地變成了一個老婆子。他忽然覺得灰心,覺得愧疚,在這樣一個女人面前打自己的小九九,是不是有點不厚道,羞愧的感覺忽然就翻涌上來。他一把撥開錢,就往外沖,走得跌跌撞撞,甚至是在小跑,越過門檻的時候,差點一個跟頭栽倒。

狗不甘心,攆著他汪汪地叫,似乎他在這里是生人,狗不歡迎他。

事后慢慢回想,于海元覺得女人的那幾十塊錢把自己的心給傷著了。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是傷到他了。他在鏡子前刮胡子,看到自己鬢角也是白森森的。忽然感覺想通了什么,心里豁然地就清亮了,明白了。望著鏡子嘆了口氣。

于海元窩在家里再沒有出門,至多去門口水井上打水,然后就關上門過日子。日子是啥,就是一天一天往爐膛里添的硬柴和炭疙瘩,是做飯吃飯,是臉貼著玻璃望外頭灰蒼蒼的天。也偶爾去一趟集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來走去。走得累,但心里高興,踏實,感覺聞到人的氣味,聽到人的聲音,看到人的臉面,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

沒留意就把一個冬給過出去了。開春于海元去鄰莊雇了四輪,來把門口一大片地耕了,種了些春麥、豆子、胡麻、洋芋,還有一些糜子。馬青山女人也趕來了,也叫四輪給她把掌子下面的一大片平地耕了,她也要種糧食。

莊子空了,從前很珍貴的土地,現(xiàn)在沒有主人了,只有他們兩個人,自由地選擇,想種哪里種哪里,于海元抬手指著自己看中的地方讓司機耕,他心里覺得自己成了大地主。司機也有點羨慕了,說,這么多地,還是平地,種這么多糧食,一年下來,你老兩口胡吃胡花,都夠了。

馬青山女人低下了頭。于海元趕緊解釋,我們不是老兩口,我們只是臨時搭手種地哩。

司機瞅瞅于海元,又瞧瞧女人,他眼里顯出不可思議,說,不是老兩口啊,看著像,咋就不是哩——點一根煙開始抽,似乎這兩個老人是不是老兩口,是一件讓他傷腦子的事。

種子埋進土里,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兩個人都是種了一輩子莊稼的好手,鋤地拔草撒化肥,都難不倒他們。于海元買化肥的時節(jié),雇了奔奔車,拉回來半車廂,兩個人分了。女人看樣子是拿不出錢了,說等糧食收了,首先變錢給他還。

于海元有低保,還有一份養(yǎng)老金,雖然錢不多,但是隔幾個月就能領回來幾個。于海元說化肥錢不急,反正我又不急著使喚錢。

種地時候他們說過話,說的都是和土地、莊稼有關的話。之后為化肥錢又說過一回,接下來的日子就很少見面,也很少說話了。好幾回于海元心里有東西在翻騰,忍不住想去找她,人都說好女也怕三纏,只要他豁出去厚著臉皮纏,說不定就把她的心給泡軟了??勺叩秸谱酉旅?,他又猶豫了,抬頭看看馬家墳院里那么多黃土包包,再看看于家墳院里幾十個土包包,他心里就沒底氣了,也沒心思了,怏怏地轉身回家。

4月里于海元要去磨面,就到溝邊上等。馬青山女人下來擔水,于海元不繞彎子,直接告訴她,自己要磨面了,雇個奔奔車,你要捎帶嗎?女人連連說太好了,她正好沒啥吃了,要于海元先給她借幾袋麥子,她秋后還。

于海元真去鄰莊雇來奔奔車,拉上幾袋麥子,出發(fā)去集上。馬青山女人也跟上了。

在磨坊里裝面的時候,磨坊主說把麥麩賣給他,于海元搖頭,不賣,養(yǎng)著狗呢,麥麩拌給狗吃。磨坊主有點不相信,說這好幾袋子,你家狗多大食量哩,能吃得光?再說現(xiàn)在的狗,嘴比人還挑剔,給你吃麥麩哩?

馬青山女人就幫腔,說真吃哩,我們的狗都是餓狗。磨坊主看看這個女人,再看于海元,說,你說了我不信,既然你女人都這么說,那我信了。于海元想解釋,女人不是他的女人,可忽然覺得沒必要,就再沒吭聲。

于海元真把那幾袋子麥麩拌了喂狗,肯定是不能喂所有的狗,那得多少糧食,有幾只草狗開春就懷上了,肚子已經(jīng)拖到地面上了,跑不利索,也搶不過牙狗,于海元就特意照顧它們,每頓飯多做點,再把麥麩拌一些,好歹叫能吃幾口吃幾口吧。

豆子黃得早,于海元割自己的,女人蹲在她的地里,割她的。割累了,于海元就站起來遠遠地望,看到女人的身子跪在地里,起起落落地動。于海元就嘆一口氣。

麥子熟了,于海元看著黃燦燦的一大片,有些愁,年輕的時節(jié)力氣大,心氣也盛,多少麥子都能割倒,現(xiàn)在是不行了,歲數(shù)不饒人。另外,也真是奇怪,鄉(xiāng)親們在的時節(jié),幾乎年年干旱,除了剛包產(chǎn)到戶那會兒豐收過幾年,后來幾十年里,不是絕產(chǎn),就是欠收,反正沒有好好地豐收過。想不到大家走了,地沒人種了,莊稼倒豐收了,各種莊稼都長得好,沒一樣不好的。于海元就反復感嘆,思謀著,要不要請幾個麥客子來割,或者雇收割機。

女人出現(xiàn)在地頭上。

其實他們種的地,早都不是當年自己家的地,他們挑揀的是全莊最平最近的地,也不用管是誰家的,隨便占一大片種上了。掌子下那條土路為界限,于海元種了靠南的,女人種了靠北的。

現(xiàn)在他兩個站在地埂上說話,一個的腳踩著北邊的地皮,一個的腳站在南邊的麥子叢里。

誰能想到啊,這么多的好地,都叫我兩個給種了。女人感嘆,笑??吹贸?,她是確實高興。滿眼的豐收就在眼前,作為一個農(nóng)民,誰不高興那是假的。

于海元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發(fā)現(xiàn)下了一春一夏的苦,女人沒瘦,也沒黑,倒比冬天剛來那會兒胖了,白了,面色透出一抹紅潤。

于海元的心有點跳。他趕緊轉移視線,把心里的鬼壓了下去。

南邊的麥穗在風里點頭,北邊的麥穗也在風里點頭。北邊和南邊就隔著一條已經(jīng)荒廢的路,它們就這樣整整地相望了小半年,卻一直沒有靠近。

豁線口出現(xiàn)了一輛小車,帶起一股塵土,到掌子路口停下。隊長從車里鉆出來,呸呸呸吐著,好像他的嘴是一個小型噴霧器,在滅眼前的塵煙。

隊長把手背搭在屁股上,有點不高興,說,老漢啊,誰叫你種地的,這地現(xiàn)在是公家的,你隨便就種了,你這是犯法哩。

于海元看看自己的麥子,平展展的一大片,估計有二三十畝,不要說伊蛋子隊長也是個農(nóng)民,估計鄉(xiāng)上的鄉(xiāng)長書記看了這大片的好莊稼也會眼熱的。

于海元沒給隊長笑臉,也學著他的樣子把手背搭過去,說,我一個老農(nóng)民么,種點地還犯法了?曉不得犯的是你們這些當官的哪條法?不種地我咋活?你叫我活活餓死?

這話把隊長給問住了。

隊長目光又掃了一圈兒,嘴角有了冷笑,說你種也就少種點么,咋種了這么多?你一個人吃得光?你看你黃土都壅到半脖子了,還不得夠么——你還吃著低保哩。

馬青山女人從麥子深處出來了,趕緊回答,說這是她的一片麥子。隊長似乎被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女人嚇了一跳??纯?,認識,搬走之前到他跟前鬧活著要過低保。

隊長看看于海元,又把目光釘在女人身上。似乎要從他們身上看出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于海元忽然心里就虛了,臉燒,舌頭也有點結巴。他指著女人,說,馬青山女人,她家情況你清楚,外頭沒法過,跑回來了,你曉得么,都是為了生存下去。

見隊長沒反應,于海元又趕緊追加,說,一個婦道人家,種這點地不容易,眼看著麥子要割,雇人割嘛,哪來的錢哩。要不你給上個低保么,她連低保都沒有。

女人抬眼看于海元,眼里微微地閃出一點期待。

她戶口遷走了么,是已經(jīng)搬出去的人,這低保我給她咋給?伊蛋子隊長不看女人,只看于海元,忽然盯住于海元,聲音低沉,但是誰都聽得出他的惱怒。要不把你的取了,給她?

一股熱血頓時涌上了頭,于海元心里罵了一句隊長的媽,哪有這么逼人的。于海元想也沒想,說,給就給,只要你說話算話!

隊長冷笑一聲,一腳踏折了幾個肥碩的麥穗子,說老漢家,你不要胡騷情,連你的低保也吃不長了。我可把話說得明明白白的,就種這一茬子,明年絕對不行。白蒿灣從山頭到水溝,全部都要承包,村里要引進養(yǎng)殖企業(yè),辦一個天然綠色無公害養(yǎng)殖場。

于海元怔怔地目送隊長離開。他看隊長走遠,朝他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女人沒吭聲,默默地轉過身走了,走到地頭上,蹲下去,開始割麥子,鐮刀剁在脆黃脆黃的麥稈上,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咔嚓聲。

于海元站著聽了一會兒,深深吐一口氣,說女人家都能割,我一個男人家怕啥,還雇啥麥客子哩。我祖輩都是下陜西給人家割麥子的麥客子。一把臭苦么,我還能下動!

刷啦刷啦——南邊,扯長脖子才能一眼望到頭的麥地里,于海元在揮鐮。

刷啦刷啦——北邊金燦燦的麥浪下,女人臉上的汗水亮閃閃的,擦過一層,又冒出一層。

這一年的麥子,于海元和馬青山女人整整割了二十多天,才把這一大片黃色齊刷刷割倒,變成麥垛子蹾在地里。

挖洋芋的時節(jié),有人進了白蒿灣,毫無征兆,呼啦啦就來了。五輛車,魚貫而來,車肚子里開始往出躥人。于海元在地里挖洋芋。女人也在地里挖洋芋,于海元看到車隊,也看到來人了。女人也看到了。兩個人停下不挖了,白蒿灣能來這么多車這么多人,是罕見的,肯定是有啥事情要發(fā)生了,而且,于海元預感到是大事。

伊蛋子隊長走在最前頭,明顯是在引路。他們先在那片平地上看了看,有人舉著黑乎乎的機器在拍照,好像要把白蒿灣的山、谷、溝都看個透,都拍在機器里帶走。他們還伸手指點著,議論著,顯得很有底氣,好像這里是他們的莊子,他們就是村莊的主人。

為什么還有人?

一個高個子說,口氣好像有點不高興。似乎白蒿灣里住著人,還種著地,是一件很離奇的事。他說的不是本地話。

于海元拄著鋤頭看,他斷定這一伙人里有大半不是本地人。

馬上搬,馬上叫他們搬,小問題,都是小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伊蛋子隊長說,他在給高個子點頭,腰里的骨頭折了一樣,說話的同時很努力地把腰彎下去。隊長說的也不是本地話,他居然像外地人一樣,也卷著舌頭,說的是外地話。

那就要盡快。高個子說。像一個大領導在下命令。

高個子一揮手,他們呼啦啦走了。

于海元沒心勁挖洋芋了,女人也看出事情不妙。他們兩個走到路邊,在剛才停車的地方站住,他們也學著剛才那伙人的樣子,四面八方地瞭望,可是有啥看頭哩,沒啥看頭,還是那個白蒿灣,還是那幾個山包和一道深溝,還是那些塌七澇八亂糟糟的廢墟,還是那些斷得坑坑洼洼的路。

怕不是啥好事?女人問??从诤T?,小心翼翼的,眼里滿是猜測,還有擔憂。

于海元深吸一口氣,說怕啥哩,不怕,誰還能把你我從這白蒿灣趕走,這可是我們祖輩都扎根的地方。女人點頭,有點信服。話是這么說,但他們誰都沒心思再勞動了,乏乏地,各回各家。

第三天隊長來了,臉是黑的,眼睛里有火。叫于海元快準備,進養(yǎng)老院。叫馬青山的女人回去,公家把你搬到哪里了,你就回哪里去。白蒿灣的養(yǎng)殖場馬上就要啟動了,我們首先得保證把場地給人家騰出來。可是上百萬的項目,這資金引進來,對咱們村咱們鄉(xiāng),都是大好事,我不希望因為你兩個人把大事給攪了!

于海元沉默了一陣,說,不管多大的好事,和我們有啥關系,不是要把我們趕走嗎?

我說老漢你啥意思?伊蛋子隊長憤怒地瞪著于海元。

于海元有點怕,一想又不怕了,以同樣堅硬的目光頂回去。

馬青山女人來拉于海元,說忍著點,咋能跟公家對著干?

就是的。伊蛋子隊長補充,我是好心,先給你們打個招呼,后面鄉(xiāng)上來人就不客氣了,派出所的人也來哩,你說我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咋忍心看著你們在公家面前吃虧?

伊蛋子隊長態(tài)度軟了,于海元這里本來強撐著的一點架子,也就散下來了。

好歹叫我們把這點糧食收了么,這都種下了。馬青山女人說,她給隊長陪著一個很大的笑臉。

那就趕緊收。真的不能再拖了,有些事也不是我決定的,你們得體諒。隊長的口氣完全緩和下來。

隊長一走,兩個人又鉆進地里挖洋芋,于海元不說話,女人也不說話。

狗領著一群野狗,在收獲后空曠下來的土地上奔跑,在荒草漫漶的山坡上山頂上山溝里流竄。狗群已經(jīng)適應了沒家沒舍的生活,它們似乎重新找回了快樂,簡單地,單純地為找到一口食物快樂,為找不到食物奔波。

狗來纏于海元,跟他撒嬌,于海元沒心情罵它。它又去找馬青山女人,女人也沒心情看它。狗覺得沒意思,就領著它的下屬們,瘋了一樣滿山趕兔子。

11月,女人來找于海元。這是她回到白蒿灣以后,第二回進這道門。

于海元有點意外,這女人,獨自割倒了那二三十畝麥子,真是令他刮目相看,不愧是年輕時節(jié)下過苦的婦女,雙褶子窩在麥黃6月天的毒日頭下,一鐮一鐮地割,沒聽她叫苦,也沒聽她抱怨。鐵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要不是她在那里鼓勁,他肯定就扛不下來了。

還好兩個人都扛下來了。接著還割了胡麻、莜麥和糜子。每樣糧食割倒之后,于海元去鄰莊雇來一架脫粒機,就在地里進行脫粒,脫出來,草是草,糧是糧,草先放在地里,糧食雇車拉回家。于海元把麥子摞在另一間空房里,順著墻根一直摞到了屋頂。馬義山家這間屋子,他們走后一直空著,現(xiàn)在終于裝滿了。

女人沒有急著把麥子往家里拉,她叫于海元來過秤,按市場價算賬,她欠他的錢,就拿麥子頂賬。于海元很愿意,他不喜歡錢,錢裝在兜里沒啥好,就是干巴巴的一張紙。糧食好,眼睛能看到,鼻子能聞到,滿眼都是歡喜,鼻子里都是五谷的清香。人活在世上,啥最重要,五谷雜糧肯定排第一。家里有糧,心里不慌呀。

于海元有空兒就坐在屋門口看他的存糧,糧食裝在尼龍袋子里,一袋子壓著一袋子,壓出一座山,一座糧食的山呀。他心里滿滿的都是踏實,喜悅,還有幸福。

他在謀劃著,哪天雇奔奔車來,拉一些胡麻和麥子去賣了,變賣的錢拉一車炭,再買些零碎東西,然后就可以踏踏實實過冬了。

她來做啥?于海元有點疑惑。拿不準她忽然來有啥事。不過來了好,正好問問她拉炭不,明兒一起拉。

我想請你上個墳。她說。

他才注意到她的神情有些怪,一起種地、收割時候那種實實在在的歡喜好像不見了,她臉上灰蒙蒙的。

于海元記起來了,11月是她兒子的日子。于海元沒推辭,起身去收拾,女人不進屋,在他剛才坐過的門檻上坐下去,像他一樣看他的糧食摞子。

于海元在另一間屋里聽見女人嘆了口氣。

有啥可嘆氣的呢。

你不打算走?女人問。

隔著一道門,女人聲音薄薄的,好像初冬的風,明明不冷,但于海元從那氣息里感到了涼意。

于海元咳嗽一聲,高聲說,你說的是離開白蒿灣的事啊。嗨,這個事么,不急!隊長再沒有來催,也沒見鄉(xiāng)上來人,既然沒人催,我們就先留著,公家的事情,有時節(jié)也沒個準數(shù)兒。說不定就是一陣風,沒刮起來,也就過去了。

女人卻不說話了。

她在做啥?她有心事。只是不好問究竟是啥心事。除非她自己愿意說。

我要走了。女人的聲音驟然響起。

于海元手一抖。她哪里還有娘家?于海元心想。

于海元極力平復著胸腔里翻涌的氣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總算保持住了穩(wěn)定。

哪里都一樣,都是家,但是,又都不是家,她說。說得很慢,好像這些字眼很珍貴,需要一個字一個字摳著往出擠。

于海元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地底下冒出來,帶著艱難,也帶著干澀。他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說,就不想著給你尋一個家?真正的家?

女人沒吭聲。

于海元順著自己的思維往下說。人活在世上,一輩子短得很,但是也長得很,有個伴兒,總比沒有強,兩個人到一搭,日子才是日子的模樣啊,活著,也才有個心氣兒。

女人還是沒吭聲。

座鐘在桌子上咔嚓咔嚓地響,永不疲憊。

狗跑進來了。狗看到坐在門檻上的女人,它歡喜得像見了親娘,嗚一聲就撲過去了。

馬青山兒子的墳比印象中要矮小一些,于海元跪在墳邊的時候,腦子里想起那個青年來。高個子,白臉,剛剛長成人,見了人愛笑,也愛臉紅。于海元在兒女上頭欠缺,所以特別喜歡觀看別人家娃娃。吊在奶頭上的小月娃,穿開襠褲的半大娃娃,拖著鼻涕的毛頭小子,花苞一樣打開的小伙子,他都喜歡,從心眼里喜歡。馬青山的兒子他也注意過,但是時間長了,具體眉眼現(xiàn)在記不大清楚了。然而那么高大的一個人,竟然變成了這么矮小的一個土堆兒,要不是親眼看著那孩子走的,真是難以置信啊。

于海元把墳上完,心里想明兒拉炭一定得叫上她,如果她要磨面、榨油,就叫一并兒都帶上。他能幫到的,就盡量拉扯一把,她一個婦道人家,買炭磨面榨油的,都是苦辛(方言)活。

意外的是,馬青山女人搖了搖頭,說她不拉炭,不磨面。

于海元有點想不通,他知道她家里沒有炭,去年冬天燒了一冬硬柴,大家留下的爛木頭、樹梢子、老樹根,隨處都有,拾回去攏火,確實不錯,不過炭還是得要。不過人家不要,那也不能勉強。他料定這女人就是細,舍不得花那個錢??墒菫樯恫荒ッ妫徽ビ湍?,他知道她家里的面和油都該吃光了。

第二天于海元坐上奔奔車去跟集。這一趟辦的事兒多,等他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天色很不好,等他把面呀油呀炭呀卸完,送司機離開,天已經(jīng)黑透了,迎面刮來的南風涼森森濕淋淋的,帶著一股水意。

昨兒夜里狗沒咋叫,這狗東西,是不是又跑掌子上給馬青山女人守夜去了?

于海元想著,嘴角噙了一抹笑,狗東西,比人臉皮厚啊,嘗到幾口好吃的,就跟人家親近上了,有事沒事就往那邊跑啊——

他微笑著拉開門。門軟軟的,往里一陷,一片白光撲面而來。

下雪了。一場雪,悄沒聲地就下了。

等打開大門,狗從雪堆里躍出,向著他跑來。是雪太大,還是它調(diào)皮,反正頂了一腦袋的白花。

狗東西——他笑了,原來下雪了,你也不給我吭一聲。狗抖得雪片紛紛地飛,狗說汪——雪地上已經(jīng)印下一串梅花。它不停地跑,不停地跳,那花瓣兒就一朵跟著一朵展開在白雪上。

雪還在落。很大的雪片,狗很快掛了一身,毛茸茸的,成了白狗。展眼望,一片炫白撲面,撲晃得他差點失明。趕緊閉上眼,深深吸幾口氣,再慢慢睜開眼。滿世界的雪,村莊成了白雪的世界。

狗纏在他腳上,嗚嗚地叫,卻不走,好像要說什么。他抬腳踢,去,平時這個點不是早去那邊蹭飯了嗎,今兒咋啦,抹不開臉了?狗么,還臉皮這么薄?數(shù)落到最后他自己忍不住呵呵地笑。不知道狗聽懂沒有,反正忽然就狂躁起來,繞著腳跟跳,跳前跳后,打著滾兒,栽著跟頭。于海元看看大門口,有點奇怪,問,你那些同伙哩,咋今兒沒見來迎你?

狗又來纏他,嘴里嗚嗚叫。于海元準備掃雪,轉身進門前習慣性回頭望一眼遠處,女人勤快,這個點應該早飯都要熟了。沒看到炊煙。

已經(jīng)做熟了?真勤快。

狗望著遠處叫,汪汪汪,汪汪汪。又撲到他兩腿間,纏住不放。狗東西,啥意思?他抱起掃帚,掃了幾下,雪太厚,一掃帚過去沉甸甸的,根本掃不動,得先拿鐵锨鏟,找耙子推。剛拿起鐵锨,锨把冰涼滲骨,于海元忽然心里一動,他不掃雪了,快快進屋,帶上一頂大暖帽,提上鐵锨出門。

狗汪汪叫著,沖在前頭帶路,狗知道主人要去哪里。走完一截平路,到通往掌子上的坡路了,于海元猶豫了一下,用锨把拄著上坡,一步一個雪窩子。感覺那些雪黏黏的,粘住腳后跟,邁步很不利索,需要力氣。他忽然心里有些擔心,似乎有什么很急的事情在扯著心,需要他一步不停地趕路。他就埋頭趕,一直走到掌子上,才仰起頭緩口氣。

大門關著。門口的雪完完整整放著。狗早就跑到大門口,揚起爪子拍門,又用頭撞。舊木門砰砰砰地響。門晃了幾下,推不開。狗——于海元叱它。狗委屈,嗚嗚叫著,舍不得走。

南風往門口灌。門洞地上堆滿了雪。他注意到雪地上亂亂的全是爪子印。是狗,一大早就跑這兒來了,來來回回好幾趟。也就是說,它已經(jīng)拍了好幾回門了。平時這個點她早起來了,打開門,掃大門口,早飯熟了,狗也沾光,也能倒一碗半碗的給它吃。

今兒咋了?起遲了?睡懶覺了?

他順手拿起大門根下的一把老掃帚,彎腰掃雪。把門道里、大門口、半坡上都掃干凈,掃出一條通往掌子下的路。邊掃,邊忍不住想,掃開好,她擔水方便。掃出了一身汗。一邊擦汗,一邊望著對面自己的家,笑了,沒想到這輩子會專門為這個女人掃雪。還好莊里沒有第三個人,要在以前,一個男人沒來由地為旁家女人掃雪,肯定就會是一個大笑話,甚至滋生出謠言來,會惹出意想不到的是非來。

現(xiàn)在,他就是天天掃,也不怕。只是,沒有天天掃的機會,雪不會天天下啊。風貼著地面吹,看不見它們藏在哪里,但是裹起雪沫子,一團一團,在雪面上滾。他胡子上掛了一圈茸茸的白。他撮嘴吹了吹,偷著笑了。哪能天天下雪呢,再說,天天抱個老掃帚給人家掃大門,萬一她有看法了呢?

于海元看著風把雪吹成厚厚的堆兒,那些雪堆還沒站穩(wěn),風又改主意了,換了風向,像薄薄的利刃,把雪堆一層層削,一刀一刀,那雪堆兒就一點點薄下去。

云很快變薄,終于透出一抹淡得水汽一樣的陽光來。于海元看到自己居然在雪地上投下個薄薄的影子。影子鼓鼓囊囊的,像個雪人。雪人踩著雪,一步一步在門口徘徊,他舉起手,想拍門,又忍住。舉起來想拍,又忍住。

一種奇怪的感覺在心頭盤旋,是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終于豁出去了,拍門,喊。

世界寂靜。沒人應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一個濕漉漉的雪疙瘩,扔出去,輕飄飄在空氣里飛,飛幾步,散了,化作一團雪霧往下落。他心里忽然有點慌,這女人,今兒咋啦?

你起來了嗎?他提高嗓門,喊。

風把聲音裹上,快快地往前撞,撞到門板上,碎了,化成雪沫子。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

積雪從樹頭上寂寞地滑落,這兒一朵子,那兒一朵子,發(fā)出噗噗的碎裂聲。

麻雀在樹杈間跳,它們一點兒都不怕人,嘲笑一樣,發(fā)出吵鬧聲。

奇怪了,她不是個懶女人啊。

下雪了,你出來看看么,雪厚得很,能給地里好好壓個底墑,明年肯定又是豐收年,我們再種它一料子莊稼——還是沒人回應。

他拍門。門實在太舊了,拍了幾下,松了,門軸發(fā)出長長的呻吟。門板松弛,他扒開縫子往里瞅??吹揭辉鹤友┖煤玫胤胖?,沒掃,連個腳印也沒有。一張棉門簾掛在門上,門簾靜靜地垂著,好像在保守一個恒久的秘密。臺階上的雪也沒動。

一定是有事了。不然她不會這個點還不起來。病了?還是出門了?不可能啊。沒聽她說要出門。沒出門,那就是生病了。啥病會這么嚴重?能把一個大人放倒起不來?

他再也顧不得多想,兩個手一起發(fā)力,對著門板使勁地推。門吱嘎吱嘎叫著,兩個門扇同時向里洞開,開了半扇,被扯住了,一根尼龍繩子,從最上面的門關上套了一圈,把兩扇門挽在一起。

他穩(wěn)住氣,踩著雪一步一步走,爬上臺子,先在窗口站住,向里望,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看不到屋里。狗搶先扒開門簾,爪子豎起來扒門。

不想活了?于海元呵斥。這狗東西,越養(yǎng)越?jīng)]教養(yǎng)了,就是個土匪么!聲音又高了些,簡直在扯著嗓子吼。

同時留意看窗口,她要是聽到,知道莽莽撞撞沖進來的不是人,而是狗。畜生嘛,你就算見怪,還能跟一個不懂事的畜生見怪。

門和窗都冷冰冰的,沒一點聲息。

難道是真的走了?到現(xiàn)在,他還是留著一點幻想,覺得她在,是自己判斷錯了。

狗有些狂躁,毛茸茸的雪身子抱住門簾打晃。門簾終于被扯斷了,從釘子上滑下,像一片巨大的葉子,無聲地滑落在腳下。狗知道自己闖了禍,嗚嗚叫著,逃走了。這回于海元沒罵狗,他一把抓住門關,門從外頭關上了,門穗套在門關上,生鐵打的門穗,像一串結冰的麥穗,握在手心里涼森森的。他輕輕摩挲著,風在高處的樹梢上搖曳,雪沫子白茫茫的。他覺得視線和心境一樣亂,茫然的紛亂中,有些空。這個女人,原來不在屋里。院里不見一個腳印,那她去哪兒了?難道出門了?出門,她能去哪兒?昨兒還在,這才一夜工夫,她就離開了?去娘家?還是又找男人去了?還是別的啥地方?

想著,呆了。其實,只要下決心走,她并不是真的沒地方可去,世界這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她只要一心想離開,也還是有地方可去的。

于海元解開門穗,推開了門。站在門口看。想進去,又忍住了。就算她不在,就這么進去還是不合適吧。一股不一樣的感覺迎面撲來。她來一年多了,他沒進過這間屋子。當初他帶走了全部生活用品,只留下一個太大搬不動的案板和一口舊得生銹的鍋,還有一口箍過的大缸。她來了,生火做飯,悄悄住下來了。也沒見她咋去街上買過東西,那她拿啥生活?炕上鋪的蓋的,鍋灶上用的,離不開的那些零碎用品,她都拿啥湊合呢?每天早晚,煙囪里升起的那股炊煙,她靠什么生起來的?

于海元慢慢走進了門,他走進了自己的老屋子。屋里不是他從前生活的樣子,他早知道不可能是原來的樣子。他走的時候屋子里幾乎是空的,眼前的屋子是滿的。這個滿,和他從前擁有的那種滿,不一樣。又一樣,看著不一樣,感覺一樣。他感到了一股踏實的氣息。對,是踏實,讓人從心里感到踏實。炕上只有一片席,窗戶跟前鋪了一塊毯子,一床被子疊起來放在炕仡佬里,一個枕頭壓在被子上,就這么簡單,清水洗過一樣清寡。地下,靠里支著一張桌子。那桌子他熟悉,馬員家的,走時帶不上,臨走馬員女人來找他,說巴巴啊,那舊桌子不用了,送你剁了當硬柴燒,杏木的,當硬柴是好料兒。他就搬來了,但實在沒地方放,就放進窯里了,和那些寄放的盆盆罐罐壇壇碗碗堆到了一起。那桌子缺了半條腿,現(xiàn)在它靠墻立著,缺的半截腿用幾塊磚頭墊著。為了不顯得難看,用一片舊布訂了個圍裙,把桌子腿遮在里頭了。僅僅是這么一片布,四個小釘子,訂得整齊,方正,顯得又大方又好看,也顯出了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才能把這么小的活兒也做得那么順眼啊。

于海元站到案板前,看了一會兒,笑了,鍋灶上切的搟的炒的撈的,各種家具都有,都是舊的。他看出來了,全是莊里人扔下或者寄放的舊東西。是她從窯里找出來的,一樣一樣配,配齊了一個人過日子需要的所有家常用具。

女人的那些糧食不見了,只有半袋子吃剩的白面,和一籠子洋芋,面袋子的口沒有扎,洋芋淘洗得很干凈,桶子里還有半桶水,拿一片木板蓋著。

于海元看了一圈兒,轉身離開了。下坡的時候,掌子下路面的斷裂處,風吹開雪,裸露的黃土上,他看到了奔奔車的輪胎印,印痕很深,是負重碾壓出來的。于海元就知道昨兒雇奔奔車賣糧的不止自己一個人。

三輛車,扭麻花一樣,一路扭著八字,彎彎曲曲地開進了白蒿灣。

于海元蹲在掌子上,目光看著遠處,耳朵里飛旋著人聲笑語,似乎鄉(xiāng)親們沒走,大家熱騰騰地過著日子,滿莊子都是人聲。

于海元看著那三輛車像蝸牛,笨笨地扭進莊,路面從中間斷了,露出猙獰的大口子。幾個人從車里鉆出來,朝掌子上爬來。

于海元知道時間到了。他起身,走進院子,又走進屋子,屋里還是馬青山女人住過的樣子,這四十天,他住在這里,每天都把被子疊成她留下的模樣,窗簾拉開,鍋臺上也擺得整整齊齊,地下掃了,燒過的柴草塞進背篼里。屋子里永遠保持著干凈整齊,一抹女人才能營造出來的清爽。好像這屋里從來都沒有缺過女人,有一個女人剛出去了,去外面擔水,抱柴,或者只是在大門口轉一圈,最后還是要回來。

后面幾個窯洞于海元沒有再進去。他怕自己走進去,再沒有力氣走出來。他已經(jīng)用大鎖子把門全部鎖上了,一個門上掛四五把。窗口也用木頭擋了。只有這住過人的屋子他不鎖,像馬青山女人臨走一樣,只是把門穗輕輕掛在門關上,好像在告訴后面的來訪者,主人一直都沒有走遠,說不定會回來。

大門口靠墻根擺了一個鐵盆,一個塑料盆,一個瓦盆,一個石頭羊槽。四個器具里都裝滿了飯,他花了幾個小時才做熟的飯。他提著鍋出來倒飯,一邊倒,一邊狗兒喲狗兒喲地喝。他說狗東西,把你的伙計們都領來吧,你們好好地吃一頓,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再喂你們了。

狗沒呼應他。一只都沒有。

他望望全莊,靜悄悄的,只有麻雀在墻頭上吵架。他把袋子里剩下的幾把糜子撒在院子里,麻雀呼啦啦撲下來搶食。

他們來了。于海元默默地看著。

你把人害死了——伊蛋子隊長不等氣喘勻,喊,早叫你進養(yǎng)老院,你就是不肯。這不,為你的事,鄉(xiāng)上的白主任、民政局的王干事、養(yǎng)老院的錢院長,一齊來了。哦,還有派出所的林干警。

隊長好像要在外人面前表功一樣喋喋地嚷著,你說你個老漢,死乞白賴地不走,留在這里,害得我們上下都不得踏實。尤其上頭的領導,日夜為你的安全擔心。這次野狗害人事故出在了鄰鄉(xiāng),真要在你這里,你說你對得起誰呀?

于海元看看幾個遠道而來的領導,他忽然明白了,原來這回送他去養(yǎng)老院,不是養(yǎng)殖場的事逼的,而是出了野狗害人的事。他想問隊長,那養(yǎng)殖場咋樣了,雖然這事已經(jīng)和他沒有關系了,他還是想知道一下。還有,究竟是哪里的野狗害人了,咬傷了還是出人命了,傷了幾個人?看眼前場面不是問這些的時候,就忍住了。

他有點愧疚,確實給人家添麻煩了。他指指麥場邊,他的行李已經(jīng)打好,一個大蛇皮袋子里頭一床被褥,幾件衣裳,再沒有啥可帶的,他這些年的家當都在這了。

隊長拎起包袱試試,放下,四周看看,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對于海元最后時刻的干脆利索很滿意,他最擔心的就是這老漢臨走又犯犟勁兒,萬一要將那些桌柜板凳鍋碗瓢盆等物件兒執(zhí)意多帶一些呢。于海元這一點倒是省事。

錢院長看到墻根下還在冒熱氣的器具,和里面的飯,滿眼疑惑。給狗做的。于海元解釋,養(yǎng)了這些年,我走了,它們以后咋活……

幾個人瞅著那些器具,都笑,伊蛋子隊長笑著給大家解釋,農(nóng)民嘛,領導們不要見笑。錢院長胖胖的臉上一笑全是褶子,說不稀罕,不稀罕,我還見過臨走要把貓和狗都帶上的老人,那個固執(zhí)呀,我們思想工作就得做好半天。

養(yǎng)老院是給人養(yǎng)老的,貓狗帶去算咋回事,我就說嘛,我們這些農(nóng)民,思想就是跟不上時代。伊蛋子隊長哈哈笑,給錢院長幫腔。

于海元本來想問錢院長,那個要帶貓狗的老人,最后貓和狗哪兒去了?伊蛋子隊長的笑聲讓他頓時沒了勇氣,他不問了,黑著臉把一口痰吐在地上。

要上車了,于海元手里握著鐵锨,猶豫著不知道該咋往車里放。隊長急了,干啥啊老漢,你是去養(yǎng)老的,不是去挖地種田,也不是打賊防身,你拿個鐵锨做啥?

快走快走,你這老漢太磨蹭了。錢院長喊。

于海元小跑著爬進車里,不甘心,又探出頭看,那些狗,一個都不見,究竟到哪兒瘋去了。

小臥車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扭動,經(jīng)過馬義山家的門口時,忽然身后起了一陣風。是狗,帶著它的一群大小伙伴,它們忽然就冒了出來,瘋了一樣追著車跑。路面上浮動的塵土被騰起來,形成一個個煙柱,在微涼的風里翻滾。

于海元在車里,正扭過脖子隔著玻璃看那些狗在風里奔跑的樣子,他知道那是在送他。他的黑狗就沖在最前頭,黑色的身影在蒼黃的煙塵里起起伏伏地騰躍,像一道道閃電。

(題字、題圖:韓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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