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
一
這一年集團公關(guān)年會的選址,大家全沒發(fā)言權(quán)。
公共事務(wù)部換了新老板梅芝,正好五十歲的臺灣女人喜歡說一不二,她取個英文名還用的是中文諧音就看出她個性,她說去海南:“什么?前年剛?cè)ミ^?去過就不能再去嗎?”
入住三亞豪華度假賓館,站在棚狀屋頂?shù)拇筇美?,人就能聽到濤聲。大家航班時間不一,從全國各大城市絡(luò)繹趕來。
喬治張高個子戴眼鏡,不胖不瘦,拖著不大的黑色商務(wù)旅行箱。會務(wù)組的人對他挺殷勤,因為他在這個巨無霸公司的巨無霸公共事務(wù)部里,是梅芝之下級別最高的兩個人之一,主管全國政府關(guān)系,官拜資深總監(jiān)。喬治一路和同事打招呼,心想趕緊去吃個晚飯,最好是看得見海的餐廳。可是在餐廳里會不會碰到梅芝呢?碰到了,是高高興興坐到她邊上呢,還是盡量坐遠點?
喬治心里很煩躁。
剛放下行李,房里電話就響了,喬治拿起電話,山東省的公共事務(wù)經(jīng)理宋說:“雪茄帶來了沒?呵呵!”
喬治在電話會議上許諾過請幾位打假工作出色的經(jīng)理在海南年會上抽古巴雪茄。他笑笑對宋說:“那幾個都到了?”
匆匆在西餐廳吃了一客海南雞飯。餐廳很漂亮,圍著餐廳是人工的池塘,周圍密布高低錯落的熱帶植物。不但有喬治渴慕的椰子樹,還有雞蛋花濃香撲鼻、鶴望蘭如鳥欲飛。遠處是夜海,只聞其聲,深沉到無窮。
讓人沉醉的景物今天只讓喬治放松了一小會兒,他偷眼看四周,客人不多,中午就從北京飛來的梅芝肯定早用過晚飯了。
他帶來一盒漂亮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亮麗花飾的硬紙盒里蓋著細潔木片,木片下有油紙,散發(fā)煙葉的香味兒。雪茄一棵棵又黑又粗,表面那層煙葉像酒足飯飽黑人的臉,泛著剛享用過人生的男女臉上才有的那種釉光。
哥兒幾個已在沙灘邊的油棕樹下喧嘩。他們桌上,酒保送來了七只剛破開的綠椰子,白色肥厚的椰肉在夜色里閃光。喬治走過去:“椰汁配雪茄,高品味!”
經(jīng)理們站起來,和喬治拍拍打打:“不都是你培訓的?好煙好果子嘛!”
讓服務(wù)員送來雪茄刀和點火器,一群穿老頭衫、沙灘褲的男人開始吞云吐霧,跟電影里西服革履的經(jīng)理人大相徑庭。不但如此,大家還喝清澈的冰椰汁,用調(diào)羹去刮椰子肉,冰鮮果子的香甜就了煙霧炙熱的苦澀……
開始有人談公司的事,揣摩梅芝這個新副總裁的作派。喬治近在梅芝的身邊,大家都想從他嘴里套出點兒有方向感的東西。喬治通常會給弟兄們出主意的,這些年他總扮演所謂“朝里有人”那個“人”的角色??山褚?,喬治不停吐出團團煙霧,在厚厚的煙霧里用舌頭點漩渦般大煙圈,什么都沒說,微笑。大家問不出什么,就說:“來了新老板,喬治也還沒打出譜來呢!”喬治愣了愣,喝一口椰汁,舒服得展開眉頭,說:“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是什么樣的大好人!”
幾個總部和大區(qū)的女同事從沙灘邊逛過,有點怯怯地嗅著雪茄的焦味兒,男人覺得香的,女人往往覺得臭。有一個咕噥了一句:“又是喬治在開雪茄兄弟會!”
喬治聞言,抬起頭看看那個女人,又向弟兄們掃視了一圈,弟兄們正在得意,要知道,擠進喬治的“兄弟會”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喬治這個人不吃馬屁,只看你辦事妥當不妥當,是個對事不對人的家伙。要讓他叫聲兄弟,得拿真功夫為公司辦事兒。
喬治眉毛耷拉下來,臉色黑了一陣。大家正鬧得高興,誰都沒看出來。
其實他們不知道,賓館朝向海面的山字形大立面上,三樓中間那個帶西式半圓平臺的高級套房里,五十歲的梅芝正透過窗戶俯視著海灘。她的小餐桌上,餐廳送上來的炒飯已經(jīng)涼了,動都沒動。打開的一罐可樂跑了汽,變成咳嗽藥水。
梅芝沒結(jié)過婚,目前也沒男友,她扁圓臉,一對細長眼睛,剪齊耳短發(fā),臉盤紫膛膛老在升火。
電話鈴響了,傳來喬治秘書夏湖的京腔普通話:“梅芝,我去看過了。”
梅芝問:“你在哪里?”
“沒事兒,我回房間了。和喬治一起抽雪茄的是這么幾個人,您要拿個紙記嗎?……”
二
梅芝樓下往右過去第五個窗拉著密密的窗簾,里面有暈黃燈光。
一個剪著齊耳短發(fā),戴黑框眼鏡,眉目很靈動的女人正在給總部所在地北京打電話。她的茶幾上放著幾個地區(qū)經(jīng)理剛剛送給她的禮物,有四川的脆木耳、南京的鹽水鴨和武漢的地方小吃,也有一份比較昂貴的,是一枚河南的玉印章,刻著她名字:柯小娜??滦∧龋纠锓Q呼她瑪麗蓮柯。
她是負責公司第二大品牌公共事務(wù)的總監(jiān),現(xiàn)在正在和負責第一大品牌公共事務(wù)的資深總監(jiān)雪莉龐通氣。雪莉是梅芝手下和喬治張同級別的那個人,她是惟一一個沒來參加年會的總部人員,理由是她母親剛剛過世。
瑪麗蓮對話筒說:“喔喲!你真是聰明絕頂!這個年會你不參加,絕對是‘生者不蹈死地也!這個臺灣女人是條雌蜈蚣,毒得臉上都發(fā)熱瘡了!這次肯定有人倒血霉!”
電話里傳出一陣咯咯的笑聲,好像酒店外面熱帶雨林的夜鳥,正說一串聽不清楚的疾語。
瑪麗蓮又壓低嗓子:“公司真是想得出,招這么個賣巧克力的銷售總經(jīng)理來領(lǐng)導公共事務(wù)部?她真的什么也不懂耶!中國大陸她還是第一次來,今天還問我可不可以在《人民日報》上登一則我們公司在海南開公關(guān)年會的新聞!她說臺灣人只知道《人民日報》和新華社兩個媒體!呵呵!搞笑死了!還有還有,說年會上她要推廣大家使用‘計分卡來進行日常管理,而且要我們把每個接觸過的媒體人員都分成五檔來描述關(guān)系的遠近!她還要記錄每個媒體人員的家庭背景、婚姻關(guān)系、拿過我們多少車馬費,還要分析每個人在媒體內(nèi)部的職務(wù)和上升潛力!”
電話里笑聲更狂烈,一句話清晰入耳:“別忘了告訴她每個記者的性取向!”
瑪麗蓮又聽了一陣北京傳來的話語,點點頭說:“知道,我明白著呢!我們讓喬治充分發(fā)揮,也讓艾瑪隆多點機會亮相!平時不是老和你爭風嗎?這次就把講壇讓給他們啰!呵呵,多說多錯死得快!”
咔嗒掛了電話,瑪麗蓮躲在眼鏡框后面的俏目一陣興奮閃光,像單反相機在“噠噠噠”連拍。她拉開窗簾,打開落地門,跑到陽臺上猛吸一陣潮濕海風,聽遠處酒吧傳來重金屬音樂,扭動苗條腰肢,咯咯笑了。
喬治抽完雪茄,經(jīng)理們建議去游泳池游一會兒。這個賓館遠遠近近大大小小有九個游泳池,拿各種熱帶植物群落當間隔。人漂在水里,頭上會落下白色芳香的雞蛋花和少女般羞澀的粉紅蓮霧。如果你運氣好,可能還會撿到成熟后掉下來漂在水面上的釋迦果!
大家都回房取浴巾換拖鞋,喬治剛有點動心,忽然收到一則短信:“你在哪兒?有急事。見面說話?”那是總部負責全國媒體關(guān)系的總監(jiān)艾瑪隆在找他。
喬治回短信說:“去海邊吧?順便嗅一嗅海風。”他赤腳踩著細潔的白沙,看浩瀚南國星空,無數(shù)星宿閃微光。艾瑪長發(fā)披肩,裹著條花巾,從賓館庭院甬道上走下來。
“你倒閑情逸致!明天的發(fā)言都準備好了?”她問喬治。
“不是大家都匯總給梅芝了嗎?”喬治說。
“梅芝回復你了嗎?”艾瑪歪過頭,認真問喬治。
“沒說要我改,那說明她都同意啰!每年不都是這么做計劃嗎?”喬治說。
“不知道,”艾瑪垂下一頭長發(fā),在海風里一甩,往后直飛,“我感覺有點怪,說不清楚?!?/p>
“按專業(yè)和事實辦事啰!哪怕梅芝再不懂公共事務(wù),她不是還當過總經(jīng)理嗎?專業(yè)她總要尊重吧?”
“不知道?!卑敁u搖頭,有點憂心忡忡,“我直覺到有什么不對頭,說不明白?!?/p>
“別想那么多吧!一切聽憑主的引導。我會禱告的,也為你代禱?!眴讨伟参克?。
“有信仰真好!”艾瑪說,“我覺得你永遠很堅定。”
“你也可以呀?!眴讨握f,“不回避考驗和苦惱,這些事情上頭都有祝福?!?/p>
“哎,對了!”艾瑪結(jié)束關(guān)于憂慮的討論,問道,“你上次說梅芝對你有點怪怪的,怎么樣,好點了?”
喬治伸手扶了扶差點在沙灘上絆倒的艾瑪:“感覺不太舒服。自從咱們聯(lián)手和雪莉、瑪麗蓮爭執(zhí)了公共危機管理該由誰領(lǐng)導后,她怪我立場太鮮明。其實我事先和她通過氣,她不也同意過嘛!”
“她這個人老變,說過的一眨眼就變了。你得察言觀色,跟上!”艾瑪說。
“難!我又不是她肚子里蛔蟲!”喬治說。腳踩在了浪里。
“難,我理解。但要知難而上呀!她是新領(lǐng)導,我們要在這個部門立足,除了比能力,還得和雪莉、瑪麗蓮她們比比心計。你說呢?”
“嗯。這不是我的長處,我靠本事吃飯。”喬治踢了一腳黃沙,反倒把水濺起來,濕了自己褲子。
“你呀,叫我怎么說呢?”艾瑪?shù)闪怂谎?,“難道‘寧折不彎說的就是你?”
“你短信上不是說有急事?”喬治問她。
“對了,”艾瑪說,“你在外面說過梅芝的‘計分卡不適用公共事務(wù)部嗎?”
“誰造謠?我從來沒說這種話,連相似的也沒說過,壓根就沒評論過‘計分卡?!?/p>
“那就嚴重了!”艾瑪說,“要警惕,誰在傳你謠言呀?目的是什么?梅芝剛來,人生地不熟,心理壓力很大,這種狀態(tài)下她很容易被誤導,你小心!”
三
湖北市場的黑胖子經(jīng)理趙大山?jīng)]趕上雪茄會,他飛機誤點晚到了賓館。進房洗了把臉,看看時間沒過午夜,大山就一邊嚼著武漢帶來的鴨脖子,一邊按了喬治張的手機號。
“死胖子,半夜三更鬼敲門!”喬治正在沖涼。
“哥,我誤點晚到,你還沒睡吧?我上你屋里喝啤酒!你請我!”大山笑呵呵說。
“半夜還碰上個敲詐的!”喬治擱下電話。
趙大山拍拍門,黑臉上堆笑,小圓眼鏡片上都是熱霧,海南島真潮濕!他伸手給喬治看一大紙盒鴨脖子和紅燒甲魚,說:“饞死你!”
喬治笑笑,指指陽臺,陽臺朝大海,有圓桌和涼椅;他打開小冰箱拿出四罐冰的青島,說:“要不要讓賓館再送一打來?”
大山笑著點頭:“一醉方休!”
喬治說:“也鬧不明白你,馬尿有啥好喝?要不來點洋酒?威士忌?白蘭地?”
“那些洋貨貴,我可喝不起!”大山搖著肥手,“啤酒夠了!”
“要不要把那些哥們兒都叫來?”喬治問。
“算了,就我和哥說幾句知心話,那幫小子來了不方便!”說著,大山把一罐青島送到嘴邊,門牙扯開了鉛皮拉手,可心灌了一大口。
喬治搖搖頭:“不但土,你還表演土,倚土賣土?!?/p>
“哪里!我是真土,可土有土好處,土人實誠!”大山說,“我來給你匯報個情報!”
大山說:“我再也沒法和胡莉婭合作下去了!不過我會下圍棋,我明著不跟她斗,畢竟她管著我嗎!再說她鞍前馬后拍雪莉和瑪麗蓮馬屁,她倆多少還罩著她。我大山是個土人,明著來肯定吃虧,嗬嗬,可是我給她胡莉婭下了個套!”
“慢慢說,不著急,喝酒!”喬治用眼睛撥拉了一下大山帶來的鴨脖子和甲魚塊子,伸手猶猶豫豫拿了塊干爽些的,打量一番,啃起來。
“她不是想奪我武漢嗎?我來了個‘撤離延安,我跟梅芝申請去麻煩多多的長沙,把武漢拱手讓給了她。她除了拍馬屁有何能耐?武漢就是個烤爐子!燙手!可是,哥們兒也沒想到報應(yīng)這么快!才半年,她就玩完了!上周武漢市場開部門大會,地區(qū)總經(jīng)理也來了,武漢的弟兄姐妹們?nèi)戳?,當著總?jīng)理和胡莉婭本人,一把鼻涕一把淚控訴她,說她不但沒能力,人還不道地!嗬嗬,總經(jīng)理已經(jīng)拍板了:讓我回去領(lǐng)導武漢市場!”
“恭喜你呀!”喬治毫無熱情地說,“胡莉婭是沒有專業(yè)能力,光靠搞人際關(guān)系,不是正道?!?/p>
“不過,哥!兄弟有一言相勸,你也別太實誠,這個鳥公司,實誠人吃虧!我聽說梅芝對你有看法,你要保護自己!”
喬治一口氣把手里一罐青島灌下去,吐口氣:“沒勁!今天我已經(jīng)聽見很多人這么說了!”
大山直直看著喬治,沒接口。喬治又說:“這年頭,專業(yè)態(tài)度行不通了?事總要人干吧?”
大山把啤酒罐子“砰”地放桌上:“哥!記得我們交朋友那時我都還沒見過你,就憑著來回郵件,我就知道你是個講真話的人,值得交!這鳥公司,全被揣摩上意、明哲保身的王八們占了!”
“呵呵,別罵人?!眴讨慰纯幢恚缫?。
“咱們來個夜游如何?”他推推黑胖子,“把賓館九個泳池都游個遍?你看還打著景觀燈呢,一定挺有意思的。”
大山說:“哥說干啥就干啥!走!”
沒想到,深更半夜的,泳池里還有熟人。直接跟喬治匯報的公司駐北京政府關(guān)系代表老章正站在淺水里撲騰,像一只有書卷氣的文雅企鵝。老章比喬治大了五歲,不過看上去比年齡更老成。
“人生何處不相逢!”老章說。
“誤入藕花深處,驚起一只老鷺!”喬治笑說。
大家在被景觀燈染得更綠的熱帶樹木圓樹冠下游動,看初生的青色芒果和幾只黑烏烏的飛蟲。
老章游到喬治跟前:“明天你讓我講中央政府關(guān)系的維護,我琢磨著這還得歸你講,你是我領(lǐng)導,你講個梗概,我再補充細節(jié)合適?!?/p>
“不用了,你講。我講省政府關(guān)系的維護,時間寶貴,我們就不要太多過場了?!眴讨螕]揮手。
“可是不合適呀!中央政府領(lǐng)導省政府,咱們弄得有點上下顛倒,別人會有想法吧?”
“有啥可想的?”喬治說,“這個公司的人,現(xiàn)在一個個想法這么多,我們部門碰到的媒體危機事件又一天比一天兇,還不提倡一下實際工作能力,以后怎么辦?”
“我那是為你好!”老章說,“你得看著那大姐的臉色辦事!不能認死理兒!”
“我明白,”喬治把自己浸到水里,只露出腦袋,又一仰,平躺在水面上,像耶穌在十字架上那樣攤開雙手,一條腿蜷點上來,腳尖點在另一條腿膝蓋上,“不該做的事我一定不做,不該說的話我一句不說?!?/p>
“行吧!”老章嘆口氣,“老哥我該說的都說了?!?/p>
四
一大清早,喬治就醒了。沒睡好,又困倦又煩心。
他拖沓著身子到洗手間洗漱好,打開窗戶呼吸了一下濕潤的海洋氣息。太陽已高掛天上,遠處白帆點點。
他仔細上了發(fā)膠,摸摸刮得發(fā)青的下巴,準備去吃早飯。想了想,還是從旅行箱里摸出今天發(fā)言的打印稿,卷在手心里下樓去。
巧了,剛到一樓長廊,遠遠就看見了老板梅芝,梅芝和新招聘的小美女助理正從另一頭去餐廳,餐廳現(xiàn)在在梅芝和喬治位置間距的正中間。
喬治緊走一陣,對梅芝道早安:“早??!梅芝?!?/p>
梅芝一早臉色就紅紅的,她沒有看見迎面走來的高個子喬治,也沒有聽見喬治的“早安”,和助理說笑著走進了早餐廳,倒是那個小助理,微笑著看了看喬治。
喬治僵硬地站立在和梅芝打招呼的原地,后面來的人,不知道前面的故事,都熱情地向喬治問好。
喬治走進餐廳,拿起餐盤沿著自助餐臺走。他胡亂拿了些食物,和高高興興招呼他的各地同事點點頭,笑一下就走開。他看見梅芝一個人在靠魚池的小圓桌上坐下了,就疾步走過去??翱熬鸵叩剑錆h市場的胡莉婭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和梅芝打招呼,坐在了她身邊。喬治收腳不迭,已經(jīng)走到面前,他端著盤子,決心等她們說完話,問可不可以坐一起。然而,兩個女人好像老閨蜜久別重逢,說不完的話,笑不完的事。
魚干一樣晾著的喬治重新邁開了步子,往前幾步,坐到了幾個不認識的新員工桌上,默默吃起了蛋卷。
吃完,喬治站起來,看見胡莉婭起身拿水果,梅芝此刻在安靜吃飯了,喬治就走過去,說:“梅芝,我今天的報告你看了?有什么要改動的嗎?”
梅芝終于抬頭正眼看他:“你三天前剛剛發(fā)給我,我哪有時間看?別人都交得比你早!”
“哦,那我今天要不要做這報告?或者換到明天?”喬治漲紅了臉。
“你自己決定?!泵分フf,“不過我看過你報告的題目‘真實有效的政府關(guān)系,難道以前公司做的政府關(guān)系都不真實、都無效?”
喬治笑了,笑容,是被陽光曬蔫的花瓣兒。
會堂里,黑壓壓坐下一百八十多個人,堪稱全中國最壯觀的公共事務(wù)部年會。喬治的秘書夏湖端著話筒當現(xiàn)場主持人。自從夏湖跟喬治打招呼說梅芝選他到會務(wù)組組織年會,喬治已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他,他在年會上要干什么也沒和喬治匯報。一年前夏湖從其它部門調(diào)到喬治部門當秘書,喬治對他始終很寬松,只要交代他的事準時做好,其它并不苛求。喬治認為對男生要放手。
夏湖首先請第一次檢閱全國公關(guān)戰(zhàn)隊的部門最高領(lǐng)導梅芝講話,他用渾厚的京腔把“最高”兩字念得字正腔圓,像中央臺在播送領(lǐng)導人名單。
梅芝上講壇,笑盈盈說從沒參加過有這么多人的部門年會,今天是第一次和所有的部下會面,為下一年工作制定計劃。
她也不啰嗦,伸手指出蘇州的老穆、深圳的小陳、北京的李姐、長春的劉叔,說我們都見過面了,互相了解了;其他人這次有機會互相了解,大家要爭先恐后讓我了解,讓我知道你,就是你機會!晚會上尤其要努力出節(jié)目!
她走下來,坐在第一組,看著講臺。夏湖咳嗽了一下,說:“接下來請我們喬治給大家講全國政府關(guān)系的新任務(wù)?!?/p>
喬治走上臺,有人突然帶頭在底下鼓起掌來,這掌聲鼓得不好,稀稀落落些倒好,帶點起哄倒好,吹幾聲口哨也好,可是卻真心實意鼓得密實和用力,好像歡迎一個明星、一個老朋友,或者一個大家喜歡看到的人,喬治有點心慌。
喬治的報告沒有時間和機會會前修改,題目就叫做“真實有效的政府關(guān)系”,剛剛被梅芝挑戰(zhàn)過,現(xiàn)在當著面就要來講。怎么講啊?只好硬著頭皮講。曉得越講越得罪老板,但又不能不講。
好在喬治是個有料的人,講開來就忘記了尷尬,專注在業(yè)務(wù)上。
“啥叫真實有效呀?我給大家說說什么是不真實和無效。這些年大家爭先恐后安排大老板拜見省長副省長,見上了就很得意,好像辦了件大事,像企業(yè)的政府關(guān)系上了一層樓,事實果真是這樣嗎?見不上的省份,經(jīng)理壓力大得要死,覺得自己沒用,給比下來了,需要這么去理解嗎?我給大家一個我親自統(tǒng)計的結(jié)果:過去幾年,我們見過的省長百分之百都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崗位,離開了原來所在的省,也就是說,我們在這些省的業(yè)務(wù)發(fā)展已經(jīng)指望不上他們的支持。就是在崗期間,也沒一件事是通過省長來解決的。邏輯的結(jié)果是,見不見到省長和我們部門支持公司業(yè)務(wù)發(fā)展沒直接關(guān)系。另外一個例子是上海世博會。會展期間,我們部門辛辛苦苦為各省省政府安排直通參觀美國館,甚至還請某省政府三套班子一起吃了飯,可是真正能用上的關(guān)系少而又少。
喬治覺得這也做得太明顯了,就說:“既然胡莉婭你這么問,不如我這么回答你。大山呢?大山在嗎?好,你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作為第一線解決實際問題的人,你希望你的上司不能是什么樣的人?”
黑胖子大山高興得捋著袖子,好像要去外頭劈柴。他說:“好問題呀,領(lǐng)導!我首先希望我的上司不是個只琢磨人不琢磨事的;第二,我希望我們在前頭沖鋒,我的上司不是個嫉妒岳飛的秦檜;第三,人都有軟肋和犯錯誤的時候,我希望我的上司顧全大局,她不能沒有肩膀,把所有批評和壓力都卸在底下人頭上,讓自己部下背黑鍋。當然,最緊要的,我們所謂有能力,根源是我們沒私心雜念,我們對公司忠心耿耿,全力以赴,公司利益為先,當然我希望我的上司不是墻頭草、不是‘辦公室政治家,不是關(guān)鍵時刻跟我們說‘我也要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我沒有辦法這種人!”
全場都笑翻了天,胡莉婭沒想到喬治會讓大山來“以其人之道還諸于其人之身”,也沒想到大山乘機反了!胡莉婭平時有個綽號就是“墻頭草”,“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也是她親口說過的話,公司里傳得眾人皆知。在眾人哄笑中,她也臉紅了。
喬治把場面拾回來,說:“黑胖子的話大家也要一分為二聽,這是公司,對自己的上級一定要衷心地尊重!有耳朵的就應(yīng)該以聽從上司為先!”
看看周圍狐疑的目光,喬治說:“我告訴大家我的心得:上司在我們上面,她的信息渠道比我們通暢,掌握的是更高的宏觀,我們的小天地小道理很多時候放到大背景下就行不通了。所以,聽從上司是企業(yè)基本倫理,馬虎不得!”
他偷眼看看梅芝,似乎她面色和悅些,但還是空無表情。
瑪麗蓮手下的一個男經(jīng)理又來提問喬治:“喬治,現(xiàn)在公司擴展迅猛,顧客投訴和媒體曝光的危機事件也越來越多,你覺得我們沿襲下來的‘危機管理流程是不是要與時俱進呀?現(xiàn)在是雪莉一個人掌控全部危機管理,面對那么長一個信息流,我們怎樣提高預警能力,防止準危機上升為危機?”
喬治聽了不是吃驚,是震驚。剛剛高層為“危機管理流程”要不要修改斗爭得兩敗俱傷,怎么瑪麗蓮就讓人在公開場合提問這件事?
喬治看看梅芝,梅芝沒看他。喬治遮住話筒,對梅芝請示:“梅芝,這個問題我沒資格回答,您回答?”
梅芝瞥他一眼,打開自己面前的話筒,說:“既然每年的年會有這個問與答的傳統(tǒng),探討業(yè)務(wù)厘清困惑,很好!大家不必有任何顧慮,問可以問得直接,回答也不必躲閃,屬于理論探討吧!”
喬治覺得脖子火熱心口發(fā)悶,像被人推到一個著火的坑里去。他突然眼前浮現(xiàn)一個場景:有一次他爬上跳水池跳臺想從上往下看看,一看暈眩得心里發(fā)慌,剛想從梯級上退下去,沒想到要跳水的一群小孩子一個接一個盤在梯級上,困惑地等著他縱身一躍!
那次他都不顧命地跳了,今天明擺著是有人要考校他的理念,對著全國的同事,他難道含糊其辭?
喬治一抬手,打翻了面前的礦泉水瓶,還好已喝光了,塑料水瓶蹦蹦跳跳落到地上,他的心也沉了下去,反倒穩(wěn)了。
“對這個流程,我認為是需要改進了。最好的危機管理就是結(jié)果沒發(fā)生危機,我們需要提高準危機階段的預警能力和干預能力,這需要多個環(huán)節(jié)合作。尤其需要發(fā)揮各省市第一線同事的作用和能力。但是,說明一下,這是我個人看法?!?/p>
提問的男經(jīng)理追問一句:“能不能給個例子,說明現(xiàn)在這個流程的缺陷?!?/p>
喬治心里有一個小武俠,跳起來端著長劍,朝虛空中擊刺,漫無目標。他嘴里說:“每個案例都不可能完美,我相信,集體管理會提升公司危機管理的效果?!?/p>
下了會,喬治也不和梅芝說什么,起身就走了。他在賓館精心培植的熱帶叢林里漫步,看各種多肉類的花和果,心慢慢安靜下來,也做好了某種微妙不可說的準備。憑著多年危機管理的經(jīng)驗,他知道,危機的腳步無色無臭,但一步一步已經(jīng)像大象的腳掌,踩下來震心臟。
他問自己還能做些什么主動的努力。于是他想起來,明天有人事部副總裁的人事輔導課,公司主管人事的副總裁安琪拉今天晚上就該到海南了。她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士,和喬治一樣,她也是基督徒。
七
安琪拉接到喬治的電話,很爽快下樓來喝咖啡。
“怎么樣?你們的年會很有趣嗎?”五十多歲的她,香港居民,打扮樸實,友好的微笑發(fā)自心田。這就是她在喬治心里有力量的原因。
“安琪拉,我可能碰上麻煩啦!”喬治沮喪地低下頭,啜了口卡布奇諾。
“和梅芝嗎?我聽說了?!卑茬骼瓱o所不知。
“你有沒有從梅芝的角度想過呢?”安琪拉頓了頓,讓喬治想想,“她從美國和臺灣的時空一下子降落在從沒到過的大陸,她能照你想象的那樣理解你嗎?”
喬治恍然有悟:“哦,這倒是??峙滤B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都需要從頭經(jīng)歷一番呢!”
安琪拉笑瞇瞇點頭。喬治卻問:“但是公司為什么要招聘這么一個毫無中國經(jīng)驗的人、甚至是沒公共事務(wù)職業(yè)經(jīng)歷的人來當全國團隊的老大呢?”
“Good question!”安琪拉點頭,“這是因為中國事業(yè)部有一位非常成功的企業(yè)家、我們的中國區(qū)總裁盛東坡呀!盛總信仰‘第三代領(lǐng)導理論,決心要從一張白紙培養(yǎng)最適合企業(yè)的未來領(lǐng)袖!”
喬治啞然,一說到盛總,公司所有的是非會從堅果式的強硬存在化為脆弱肥皂泡,立刻消弭在風里。盛東坡一手締造了這個公司在中國大陸的商業(yè)奇跡,讓公司的食物成為中國人體質(zhì)的基礎(chǔ),他在公司不但是帝皇,還是精神領(lǐng)袖。說起他,喬治只有五體投地,肅然起敬。大家都是人,盛總是太陽。
“既然盛總要培養(yǎng)梅芝,那自有他的大道理?!眴讨握f,“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配合公司的大局。我歷來只是個做事情的人?!?/p>
“做你自己范圍里的事,不要介入爭議?!卑茬骼f。
“明白??墒请y做到。因為我是職業(yè)人士,總要堅持專業(yè)意見。”喬治說。
“我理解你,但你要有信心,你們的‘危機管理流程改與不改都是人為的,不重要?!?/p>
喬治釋然,說:“和您溝通,每次都心里一亮。”
安琪拉微笑看著他。
幾乎就是在這談話的同時,全國媒體陸續(xù)興奮地打開毛孔,豎立起粗粗細細的汗毛:公司的一家魚肉供應(yīng)商違反了《食品安全法》,給飼養(yǎng)的淡水魚投喂了過量的抗生素。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是不是立刻停止年會,大家飛回各省市處理危機?看見雪莉在北京已經(jīng)發(fā)布了公司第一個聲明,把這家供應(yīng)商說成只占公司魚肉供應(yīng)量的千分之一,表示其它千分之九百九十九都沒問題。
對這樣子的聲明,年會上炸了鍋。邏輯太簡單:“只要證明其它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中還有同樣情形,公司聲譽就垮了!”
顧不得芥蒂,喬治問梅芝:“雪莉發(fā)的聲明,事先跟您商量過嗎?”
“她給我看過,也給盛總看過。”梅芝說,“媒體應(yīng)該滿意了吧?聲明都及時出了!”
喬治搖搖頭:“估計全國媒體的記者已經(jīng)分頭去其他供應(yīng)商那里暗訪了!但愿大老板知道其他供應(yīng)商都靠得住!”
到了晚上,沒進一步的負面消息,大家聽傳達:年會繼續(xù)開,明天盛總還臨時決定飛來海南,給大家訓話鼓勁!
大概晚上十點,梅芝給喬治電話,約他到大堂咖啡廳開個短會。
短會由梅芝、喬治和負責媒體關(guān)系的艾瑪參加。艾瑪先報告了一下全國媒體炒作這個負面新聞的進展情況,但目前還是單一的信息:一家供應(yīng)商養(yǎng)了“抗生素魚”。
梅芝問:“你倆的看法和行動計劃?”
艾瑪說了說如何溝通熟悉的媒體,提供口徑給媒體。喬治沉默了一會兒,很凝重地說:“我認為今天這個聲明稿是個錯誤,明顯把公眾當小學生了。只會促使媒體發(fā)瘋似的去挖其他供應(yīng)商的真相。我們能保證其他供應(yīng)商沒同樣的操作嗎?現(xiàn)下公司把供應(yīng)商的利潤壓縮到了極端,只要魚發(fā)一次病,供應(yīng)商就沒利潤甚至虧損。在利益驅(qū)使下,用藥保證魚的存活率,這是他們沒出路的策略。如果梅芝記得的話,幾個月前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類似的媒體報道了,我提醒過要采取危機處理行動?!?/p>
梅芝點點頭,說:“怎么行動?說說自然容易!”
喬治也點頭:“您說得對!公司高速發(fā)展,這些問題和高速發(fā)展是共生的?!?/p>
梅芝說:“艾瑪你先休息去吧!我和喬治再說幾句。”
看著艾瑪走遠,梅芝說:“喬治,你是我們部門最會處理實際問題的,這次我想請你幫個忙。”
“您說。”喬治心頭一暖,覺得梅芝終于要依靠專業(yè)人士,這是個改善關(guān)系的機會呀!
“中央電視臺派了采訪組來公司采訪,我想請你代表公司接受電視采訪?!?/p>
喬治透心涼,答案揭曉了:炮灰。
喬治說:“不妥當吧?供應(yīng)商的情況,我們部門從來不了解。央視的記者不是吃素的,他們的問題我們公共事務(wù)部絕對回答不了?!?/p>
梅芝說:“喬治,公司需要我們的時候,豈不是‘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忠誠是我們對公司的本分!”
喬治說:“那好,但是我能否先和盛總溝通一下,也知道怎么做好?”
“那是自然?!泵分タ粗鴨讨?,慢慢吞吞,一字一字說,“其實是他選的你!”
八
第二天海南島艷陽高照,天氣晴好。盛總的高個子出現(xiàn)在會議大廳時,全場歡聲雷動,大家揮舞著白色記事本……
盛總從來不說廢話,他說自己高興到海南,高興看到一支強有力的公關(guān)隊伍,高興危機來臨時有你們!盛總說回首二十年,公司從無到有,從七個人發(fā)展到五十萬員工,從一家店發(fā)展到上萬家店,靠什么?靠一支忠誠可靠的嫡系部隊,就是你們!讓我們從海南出發(fā),面對挑戰(zhàn),用行動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明天!
中午,梅芝陪著喬治見大老板,大老板在酒店餐廳的VIP包房里坐著喝茶,對他倆說:“坐!”
落了座,喬治直視著這位業(yè)界偉人,打量他的偉岸。
盛總說:“喬治,你對公司的危機處理流程有意見,覺得按你那一套能做得更好?”
喬治局促地前傾身體,勇敢地說:“是的?!?/p>
“呣!”盛總點點頭,“今天正在上演的這出媒體危機,如果依你高見,應(yīng)該如何避免?”
“首先,前幾個月有危機預警,那時候應(yīng)該普訪供應(yīng)商,進入危機預處理。同時,關(guān)注媒體動向,進行干預。如果實在無效,就要事先考慮得體的聲明稿,并且和政府部門預溝通,通報具體困難尋求支持?!眴讨位卮?。
“你認為這樣有用?”盛總問道,口氣戲謔。
喬治正襟危坐:“我明白您的意思,盛總,公司高速發(fā)展成就了公司的今天,但繼續(xù)保持這樣的開店速率,壓縮供應(yīng)商的利潤空間,我也在美國讀過工商管理,斗膽說一句,公司必將面臨很多難解決的危機?!?/p>
“你既然也讀過MBA,想必知道策略的重要。梅芝在這里,今天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明白本公司危機管理其實就是我盛東坡在操盤,你批評危機管理流程,說白了就是批評我盛某人,覺得這方面你比我高明!這樣吧,兩個選擇,第一個,明天你飛回北京,接受中央電視臺采訪,以你職業(yè)人士的忠誠,用你的經(jīng)驗幫公司解圍;第二個,我的廟太小,容不下大和尚,你良禽擇木而棲吧!”
盛總手持一盞茶,怒視喬治。喬治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汗如雨下。他發(fā)出蚊子般的聲音:“我提供專業(yè)意見,難道有什么錯?”
年會結(jié)束,大家拖著行李箱互相告別,奔赴各自的家鄉(xiāng),去迎戰(zhàn)媒體和輿論。盛總昨天晚上就坐著公司的小飛機回北京了,喬治沒在那架美麗的專機上。他選擇了自我。在中央臺的鏡頭中,誰的專業(yè)形象都會成為碎片。
梅芝自從和喬治一起走出盛總的VIP包房,就再也沒和喬治說一句話對一下眼。喬治?他等于化為灰燼了。
這種事傳得比病毒還快,只有艾瑪敲了敲喬治的門,沒往里進,說了一句:“保重,再見了!”其他人,包括叫苦不迭的黑胖子大山,都訕訕地開溜,生怕身上殘存的雪茄煙味讓自己成為笑柄。
到了正午,喬治也在收拾衣物,準備退房。他唇上發(fā)了幾個紅色的熱氣團,喉嚨發(fā)疼,就又喊了只碧綠的椰子,疲乏地坐到陽臺小圓桌后,吸著冰椰汁,眺望波濤粼粼的海面,腦子一片空白。
房間里電話響了一遍又一遍,喬治懶得去接,生怕誰給他一個傷懷的告別,弄得彼此都難受。過了一會兒,有人文雅克制地敲門,喬治打開門,原來是安琪拉。
安琪拉帶著責備的目光看著喬治,喬治說您坐吧!
安琪拉手里有一個檔案袋,那自然是解聘的文件。她讓房門開直著,坐在喬治對面,說:“沒想到事情發(fā)生得這么快!”
“跟公司開店似的?!眴讨芜€在貧嘴。很多事總一下子很難擺脫原先軌跡。
安琪拉說:“別忘記禱告,求主告訴你這些事情背后他的美意是什么?”
喬治沒回答,安琪拉打開檔案袋,說:“盛總不是完人,他只是個習慣了成功的人。也許他還是個驕傲的人?!?/p>
喬治嘴角翹起一個笑的模樣。安琪拉說:“但盛總還是一個人。你這些年對公司的貢獻他沒忘記。這里是一個財務(wù)補助計劃,你看一看?!?/p>
喬治看看,知道了公司解雇自己的成本。
他簽了字。安琪拉說:“公司目前成了輿論指責的目標,你明白自己的義務(wù)。盛總指示我在這度假賓館給你訂了一個月的套房,你把太太小孩接來度個假,所有費用公司支付?!?/p>
喬治愣了愣,明白了,他說:“我不會告知任何媒體我在這里,也不會和外界聯(lián)絡(luò),更不會談?wù)摴緝?nèi)情的。這個不用擔心?!?/p>
安琪拉點點頭,說:“我們對你的職業(yè)操守深信不疑。”
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一句個人之間的話吧!喬治,你是一個正常的人?!?/p>
于是,一片美麗的三亞海灘上,出現(xiàn)了一對夫婦和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他們每天都在游泳,用白沙子堆假人。等女人和孩子去睡午覺,那個男士就讓服務(wù)生送來各種各樣的報紙,讀著。
有一個下午他也裹著白睡衣,在沙灘上睡著了,報紙被風卷起來,在沙灘上踉踉蹌蹌地翻跟斗,服務(wù)生追上去撿起了報紙,往醒目大字標題看去:盛東坡發(fā)展模式走到盡頭?
服務(wù)生沒事可做,又往下讀二號標題:盛東坡拖延再三,今終向全國顧客道歉。
睡著的男士睜開眼睛,瞧著讀報的服務(wù)生,疲乏地微笑說:“真正的新聞在報屁股!”
服務(wù)生笑著“哦”了一下,去讀報紙屁股,一個不惹人注意的小標題:盛東坡誓言今年新開八百家新店目標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