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當時的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在全國各大學中是響當當?shù)拿啤T驌f是由于外國教授多,講課當然都用英文,連中國教授講課有時也用英文。從1930年到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想根據我在清華學習四年的印象,對西洋文學系做一點兒評價。
翟孟生教授是美國人,教西洋文學史。他大概是頗為勤奮,確有著作,而且是厚厚的大大的巨冊,在商務印書館出版,讀了可以對歐洲文學得到一個完整的概念。但是,書中錯誤頗多,特別是在敘述某一部名作的故事內容中,時有張冠李戴之處。學生們推測,翟老師在寫作此書時,手頭有一部現(xiàn)成的歐洲文學史,又有一本Story Book,講一段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事實,遇到名著,則查一查Story Book,沒有時間和可能盡讀原作,因此名著內容印象不深,稍一疏忽,便出訛誤。不是行家出身,這種情況實在難免。
畢蓮教授是美國人。她在清華講授中世紀英語,一無著作,二無講義。她的拿手好戲是能背誦英國大詩人Chaucer的Canterury Tales開頭的幾段。聽老同學說,每逢新生上她的課,她就背誦那幾段,背得滾瓜爛熟,先給學生一個下馬威,以后就再也沒有什么新花樣了。
下面介紹兩位德國教授。第一位是石坦安,講授第三年德語。不知道他的專長何在,只是教書非常認真,頗得學生的喜愛。第二位是艾克,他教我第四年德文,并指導我的學士論文。艾克先生教書并不認真,也不愿費力。有一次我們幾個學生請他用德文講授,不用英文,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講了一通,最后問我們:“Verstehen Sie etwas davon?”(你們聽懂了什么嗎?)我們瞠目結舌,敬謹答曰:“No!”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提用德文講授的事。他學問是有的,曾著有一部厚厚的《寶塔》,專門講中國的塔;另外一部專著是研究中國明代家具的。他工資極高,孤身一人,租賃了當時輔仁大學附近的一座王府,雇了幾個聽差和廚師。他收藏了很多中國古代名貴字畫,坐擁畫城,享受王者之樂。
葉崇智教授教我們第一年英語,用的課本是英國女作家Jane Austen的《傲慢與偏見》。他的教學法非常離奇,一不講授,二不解釋,而是按照學生的座次,從第一排右手起,每一個學生念一段,依次念下去。念多么長,好像也沒有一定之規(guī),他一聲令下:Stop!于是就Stop了。他問學生:“有問題沒有?”如果沒有,就是鄰座的第二個學生念下去。有一次,一個同學提了一個問題,他大聲喝道:“查字典去!”從此天下太平,再沒有人提任何問題了,就這樣過了一年。
再介紹一位外國女教授,她是德國人華蘭德小姐,講授法語。她終身未婚,脾氣有點變態(tài)。她教一年級法語,像是教初小一年級的學生,極簡單的句子,翻來覆去地教,令人從內心深處厭惡。她脾氣極壞,又極怪,每堂課都在罵人。如果學生的卷子答得極其正確,讓她無辮子可抓,她就越發(fā)生氣。
中國古話:為尊者諱,為賢者諱。這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是為了真理,我不能用撒謊來諱,我只能據實直說。我也決不是說,西洋文學系一無是處。這個系能出像錢鐘書和萬家寶(曹禺)這樣大師級的人物,必然有它的道理。我在這里無法詳細推究了。